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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誠懇。長久以來，我已經抱著將來要過單身生活的想法。我是那麼的貧窮，醜陋，而不幸的是，人又聰明，在我們的社會中，這種人註定是要走上一條艱難、絕望的道路。對這條道路最好是早一點適應的好。對美貌，我們可以原諒一切，哪怕是庸俗。才智是大自然贈給貧窮小孩的平衡物，但是對醜陋的人而言，它似乎不再是適合的補償品；然而，才智卻是個能讓珠寶更提高價值的附加玩具。醜陋，這已經是個罪過，我必須接受這種悲慘命運，而更痛苦的是，我不是一個愚蠢的女子。

他不是個沒有才智的人，儘管他的才智並不屬於社會上天才人物所發揮的那一型。他的才幹雖然限於手工類的工作，但是他卻能夠在手工上表現出超乎手巧之外的天份。而且，雖然沒有什麼文化教養，但是他能用創意手法處理所有的事情。在裝修工作上，這個創意便是勞工與藝術家的分界線。此外，在日常談話中，他讓人了解知識不是一切。對年紀輕輕就準備將來www.hetubook.com.com要過單身生活的我而言，上天對我似乎是很仁慈，給我一個擁有這麼多優點的伴侶，而且就算他不是個知識分子，他也是個聰明人士。

「她呀，她沒有讀過馬克思。」有一天曼奴菈這麼對我說。

他個子很小，跟榆樹的老根一樣乾瘦，但是他的臉孔看起來很和藹，經常笑容滿面。他不酗酒，不抽菸，不嚼菸，也不賭博。打完工後，他在家看電視，翻翻有關釣魚的雜誌，要不然，就和工廠裡的同事們打打牌。他很隨和，喜歡邀請朋友到家裡。每週日都出去釣魚，而我呢，我料理家事，因為他反對我替人家做清潔工。

在一般人的想像中，門房夫婦，一對平凡得只有他們的結合才顯示出他們存在的雙人檔，幾乎都擁有一隻鬈毛狗。眾所周知，鬈毛狗是一種毛特別捲的狗，飼養牠的主人不是退休的小老闆，就是需要感情寄託的孤獨老婦，要不然就是整天待在陰暗門房裡看守大門的人。鬈毛狗有的是黑色，有的是杏黃色。杏黃色的比黑色的容易長癬，而黑色的氣味較重。所和*圖*書有的鬈毛狗只要碰到任何小事就會狂吼狂叫，尤其是當沒有任何事發生的時候。牠們總跟在主人後面跑，四隻硬梆梆的爪子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蹬，而像熱狗似的整個身子卻動也不動。更特別的是，牠們嵌在小小眼眶內的眼睛都是黑色，看起來很惡毒。鬈毛狗都很醜陋，愚蠢，服從，而且愛誇張。這就是鬈毛狗。

因此，當我未來丈夫的意圖開始明顯化，而且我也不可能裝傻時，我對他推心置腹，第一次坦誠地對除了自己之外的另一個人說話，向他承認心中的驚訝，因為他居然想娶我為妻。

我十七歲時，他以快速、禮貌的方式追求我後，我便嫁給他為妻。他和我的哥哥們在同一個工廠工作，有些晚上會和他們一起到我家喝杯咖啡，或是喝杯酒。唉，我是那麼的醜陋。如果我和一般醜人一樣，那我的醜容不會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可是殘酷的是，我的醜陋是獨我有，無他偶。而且，在我尚未長大成人時，我的醜陋便剝奪了我少女應有的清新感，使我在十五歲時看起來就像五十歲的老太婆。我的背很駝wwｗ.ｈetｕｂｏoｋ•ｃｏm.ｃoｍ，身材矮胖，兩腿粗壯，雙腳外八，毛髮濃密，五官輪廓不明朗，總而言之，沒有線條，沒有美感。如果我擁有青少年的青春迷人氣息，就算是醜陋不堪，我的缺點都可以被彌補。但二十歲時，我不僅沒有青春感，看起來反而像個庸俗老婦。

貝爾納．葛利列的太太維萊特．葛利列是亞爾登的女管家。三十年前，她便在亞爾登家當大小閒雜都得幹的女佣。隨著亞爾登家逐漸富有，她的地位也逐漸升高，目前她已升級為女管家，在小小的王國內稱后。聽她號令的有女清潔工（曼奴菈），臨時管家（英國人）以及總幹事先生（她的丈夫）。她對小人物的歧視態度就跟她有錢的老闆一樣。從早到晚，她就像啄木鳥一樣呱噪個不停，忙來忙去，自高自大，責備佣僕就好像她是在舊王朝時代的凡爾賽宮一樣，並且總是拿大道理向曼奴菈說教，闡述要有盡職的美德，還向她解剖文雅的舉止動作。

因此，被比喻成鬈毛狗的門房夫婦似乎也失去了對愛和欲望的熱求，而且就跟自己的圖騰一樣，註定是醜陋，愚蠢，服從和圖書，並且愛誇張。有些小說中，王子會愛上女工人，或者是公主愛上苦役工，但是門房與門房之間，即使是異性之間，也從未有過像發生在他人身上、而且值得記錄下來的羅曼史。

貝爾納．葛利列是住在葛內樂街七號的少數人口之一。在他面前，我不擔心暴露我的另一面。不管我對他說：「《戰爭與和平》是將歷史的決定論觀點劇情化的一部小說。」或者是：「把垃圾間的鉸鏈用潤滑油塗一塗。」他都不會動腦筋去做任何推敲。我甚至在想，是什麼樣難以解釋的奇蹟，會讓他聽了第二句的督促語後產生行動。我們怎麼能夠去做我們不懂的事呢？也許是這一類的句型不需要經過理性的處理，就跟在脊髓裡打圈子，不需經過大腦就會引起反應的刺|激體一樣。命令塗抹潤滑油這句話，也許只是讓四肢總動員，而不需動用心智的機械性挑動。

這種精闢入微的觀察令我感到驚訝，更何況這是出自一個對哲學沒有任何研究的葡萄牙女佣。當然沒有，維萊特絕對沒有讀過馬克思，原因是馬克思的名字沒有列在擦洗有錢人的銀器需要用到的清www.heｔｕｂｏｏk•ｃｏm.cｏｍ潔劑目錄上。缺少馬克思的代價是，她的日子被長無止境，專門談論澱粉漿和抹布的目錄所佔滿。

而且，沒多久，我向他坦承了我的大過錯。

他做到了。

我們不但從未養過鬈毛狗，我們的婚姻甚至能說是很成功的。我和丈夫在一起，我可以做我自己。只要回憶起每週日早上，那些不需工作的早上，我們在寂靜的廚房內，他喝他的咖啡，我看我的書時，我心中便傷感不已。

我可以說是嫁了個好丈夫。

「荷妮，」他用他能表現出的最認真態度回答我，並且大動他的三寸不爛之舌，長篇大論，之後他這口才再也沒發揮過。他繼續說道：「荷妮，我不要娶一個生活放蕩的少女，她們外表看起來很漂亮，可是腦袋跟小麻雀一樣笨。我要的是一個忠實的太太，一個好妻子，好母親，而且是個很好的家庭主婦。我要一個平和可靠的友伴在我身邊，同時能夠支持我。就我來說，妳可以期待妳會有個工作認真的丈夫，家庭會很安詳，在需要時，會得到溫情。我不是一個惡人，我會盡可能地做個好丈夫。」

按理，我可能會嫁給像葛利列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