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佐渡別原野
「是嗎?原來是這樣?不過,你為什麼不叫她?你這個人真薄情。」
「哦,辛苦你囉,對我是一次很愜意的消遣,你卻一路開車,很辛苦,叫個按摩師怎樣?」
沿著路旁有倒塌的枯葦,其間一道流水,高木一躍而過。
「唔,聖經上面也說過,不要為明天的事煩惱。我是連五年後,甚至十年後的事都不放心……不過,高木,在小樽的陽子母親,知道這孩子在什麼地方嗎?」
「唔,不錯,我在想,你怎麼洗澡洗這麼久?但我先睡著了。」
「我想拍幾張照片。」
啟造在車中頻頻回憶和夏芝並肩揮手送他們的陽子,他忽然覺得還不能拋下陽子死掉的陰影。
按摩女有些冷漠地說。奇怪的是高木對這沒有阿諛的態度,技術良好的按摩女湧起了興趣。也許不是興趣,而是同情,這按摩女說不定也是孤兒院出來的。高木自有他關心的原因。
「妳的父親和母親呢?」
王小姐!
高木大大地合抱著胳臂,注視著樺太。他們兩人曾聽說樺太一年出現不了幾次,因此,他們的感動格外深刻。
我沒有任何足以長樹的東西,對夏芝的愛情不是明確的;對陽子也湧不起親生父親的慈愛;甚至對自己親生的兒子阿徹,也無法挺起胸來做父親。好像一切都不夠完善。如何生活才有真正的人的面目呢?啟造雙手插在衣袋,站在鬆軟的地上。
「高木,關於昨夜那按摩女……」
「唔,我有些放心不下。」
「原來如此。」
「我倒覺得自然界就該保持自然界的風貌才好,那才讓我們了解人永遠是人。」
「咦,為什麼?」
高木扭轉頭看按摩女,在黑眼鏡對照之下,臉頰顯得白白的。按摩女再度牽動嘴唇,微微一笑。
「不,一點不想,我現在已變成這副樣子,與其見面,寧可死掉。」
突然,啟造感到怒髮衝冠。
「由於思念那個人,有一度幾乎食不下嚥……也許這是眼睛看不見的原因。總之,我覺得好像把自己的一對眼睛獻給了那個人。」
「哦,也好,才九點?」
「陽子說,想到乳兒院去看看。」
啟造站住了,覺得叫不出聲來的自己是多麼冷酷無情。可是,啟造沒有勇氣出聲。
「太美了,啟造。」
「豐富這個地方真安靜,我們抵達時,聽到黃鶯的啼聲,有五、六家旅館吧?」
「我是好男人哩,而且是光棍。」
「怎麼樣?」
高木拿起壁龕的電話。
「看樣子不尋常,也好,到車內去聽吧,在這麼大的風中會打哆嗦。」
「靖夫也懊悔了,所以他為王瑞琦造了墳墓。」
啟造目瞪口呆地凝視著替高木按摩的白衣女郎,雖然她戴著黑色眼鏡,但那張臉龐毫無疑問的是王瑞琦。啟造的膝蓋瑟瑟發抖。
啟造聽從高木的話,也跳過去。如同踩在巨大的彈簧床墊上般的奇怪感觸,從鞋底傳上來,一點沒有腳踏實地的確實感。
「希望你聽我說。」啟造現在毅然決心地想把王瑞琦的事告訴高木。
「妳這個人真令人驚訝。」
「打聽別人的身世真不應該,這是屬於低級趣味的……」
「嗯……」
「喂!那是什麼?」
高木感慨地說。剎那間,啟造以為高木會叫喚他的名字而使他驚懼。高木看著啟造,啟造狼狽不堪地胡亂翻動書頁。
啟造感到無地自容。
今天早上,高木從札幌出發,到旭川啟造家裡休息了二十來分鐘。
「那當然,因為有被拋棄的孩子,也有夫婦離婚不要的孩子,只能說一句:可憐。」
「是的,各種男人都有。」
「是的,很美。」
「不,昨夜我想這事想了一夜,睡不著覺。」
「唔,好像有這樣的台詞,說同情就是愛情。」
「可能她自己不知道她的眼睛很容易治癒,從她的話聽來,大概從不看醫生。」
「不,我是想,妳一定有各種客人。」
不久,他們來到白色水芭蕉叢生的原野。處處開著黃金色的八頭款冬,和淡藍色的蝦夷延胡索,彷彿從水中透出一般,整片濕潤美麗。水芭蕉一直延伸到牧草地,有幾隻牛在那裏悠閒地吃著草。
「是嗎?我知道了,她思念的人是你,而凌|辱了她的傢伙是……」高木移開眼光,投到下面白浪起伏的海上。「……是靖夫。」
「這不是咱們兩個男人該來的地方。」高木笑著,走到沼澤附近,忽然回頭說:「昨夜那按摩女,不知現在怎樣?」
「那怎麼行?我不答應他去了。」
「……在我工作的地方,我喜歡上了一個人,不過,他是有婦之夫。我工作的地方還有一個可惡的男人,我……被他當作玩具。」
「近來也有許多眼睛看得見的按摩師,但我看不見。」
「我希望生院長的孩子。」
「買東西?」
啟造一如他www.hetubook.com.com一貫的作風,正確地予以糾正。高木的笑聲從話筒傳過來。
高木的駕駛比啟造預料的慎重,當啟造佩服地說出其感想時,高木笑起來。
「在樺太住過的人看到的話,一定很難受。」
「那邊嗎?大概不知道,頂多只知道在旭川吧。這又怎麼了?」
「你在什麼地方認識王綠琦?」
「啟造,不要寫短歌吧,作點『都都逸』,那你也算得上好男子了。」
「齊藤茂吉的歌集。」
高木再度扭轉頭看按摩女,一張櫻桃小口,捏過一般的可愛鼻頭,皮膚白白的,略呈乾燥,皮膚乾燥也等於心靈乾燥,高木覺得她年齡可能超過三十歲。
走廊偶而有腳步聲經過,除此以外,外面連車聲也沒有,窗外被黑暗包圍著,這是安靜的旅館。
「我?唔,好吧,暫時答應。可是,是誰以怎樣的理由,要接她來旭川?如果不弄清楚,她恐怕不肯來。」
「而且嫂夫人也應該一塊兒來。」
眼下是稚內街道雜亂的屋頂,再過去是突出海面的宗谷角。高木和啟造現在站在蘆竹山上面的公園,仰頭望著「冰雪之門」。在約五、六公尺高的門柱之間,聳立著仰頭望天的少女像。據碑文記載,冰雪之門是為了安慰許多在樺太的冰雪下,死去的人的靈魂而建立的。
這時有人敲門,一個按摩女走進來,高木把電視打開。
「已經一年半了嗎?不,是一年四個月。」
啟造忽然抬起臉望著按摩女的背影,覺得好像和誰相似,但他重新閱讀他的書。
「真的嗎?啟造。」
靖夫這傢伙!
「哦,不錯。」
「妳這個工作開始多久了?」
「不,那不行,對不起,交到靖夫手中……對她太可憐。」
「不……」啟造的臉紅了,近來他開始寫短歌,但尚未寫出可以讓別人看的作品。
「喂,等一等,你這樣說,到底要由誰去接她來?」
「嫂夫人還是和少女一樣,那副認真的樣子很可愛。」
「哦,給你惹了麻煩。」
「她說考大學的事要移後,這一年要先實地看看社會,觀摩觀摩,然後再決定該走的路。」
想不到聲音是圓潤的。
啟造覺得自己也是不毛之地。我的心中確確實實地結著果實嗎?這樣問時,覺得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我這副樣子,與其見面,寧可死掉。」
「怎麼了?樺太有你念念不忘的少女嗎?」
啟造幾乎想呻|吟,他覺得似乎無路可通。
「嘿,妳講話怎麼拐彎抹角的?」
「快要結婚時?」
「那有什麼不好?我贊成。」躺在沙發上的高木抬起臉說。
啟造跟蹤王瑞琦走出旅館,前面不遠就是小山,附近沒有一間房子,除了從窗子洩出光線所及的範圍外,其他地方都籠罩在黑暗中。這家旅館是在距離溫泉街二、三百公尺的地方。
靖夫是高木的遠親,所以高木自然會生氣。
王瑞琦的話像針刺穿進啟造胸膛。
「好溼的原野,這麼潮溼,也是謎吧?」
高木笑著,以沙發為床,躺下去。
電話掛斷後,啟造舒了一口氣,覺得陽子企圖自殺的事,彷彿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實上卻已過了一年又四個月。表面上看,賴啟造一家是平靜的,但啟造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似地,每天過著惶惶不安的日子。
他覺得若非靖夫凌|辱王瑞琦,王瑞琦的命運可能迥然不同。不錯,也許王瑞琦是愛我的,因為她失蹤前一夜,曾打電話說:
「算了,一年半也好,一年四個月也沒有關係。已不知講過多少遍了,那件事是我呱呱落地,剪斷臍帶以來,第一次遇到的驚人事件,想不到陽子是這樣果斷的小姐。」
「人們從這裡渡海到樺太,再從樺太回到這裡。」
「不清楚,坐火車大約四十分鐘。」
「喂喂,你不信任我的開車技術嗎?」
按摩女的語氣仍然蘊涵著空虛感,這引起了高木的注意。
「我打算不要直接和她打交道,在旭川租間房子給她住,雇個人照顧她,那麼……」
「啟造,你喜歡她嗎?」片刻後,高木以沉重的口吻問。
「另外還有許許多多的事,後來由於我喜歡的人理都不理我,在他的身旁生活非常痛苦,所和圖書以,有一天,我突然離開了那個地方……」
「先生,我大概是受到天罰而盲目的吧,因為愛上有太太的人……」
「別講這種話,不像你的樣子。像我這種優秀的人,豈可糊裡糊塗開快車!那些傢伙都是腦筋有些問題,不然就是太過於緊張。」
「那麼你擁有美麗的太太,卻滿臉無精打采的情形也一樣吧?唔,要是把我母親也帶來就好了。」
「長那麼一棵樹也不致受到天罰吧?」
啟造的臉微微泛紅。
「嘿。」高木以臂枕頭,望著坐在榻榻米的啟造。
調回視線,啟造再度眺望樺太綠色的島影。啟造感到胸部發熱。高木對一動不動佇立於強風中的啟造說:
「高木……」
茶褐色茫茫然的原野上面,黑濁的雲層沉重地垂掛著;遙遠的地平線上,分不清是丘陵或樹林,恰似一條線,現出長長的影子。沒有一隻飛禽,也沒有一棵可供飛禽棲息的樹木。這不是大海般的原野,而是茫茫渺渺非常荒涼的景色。海是有波浪、有生命的,啟造想。然而,這難以形容的佐渡別原野,現在在沉重的天空覆蓋下,活像有可怕的死亡正橫陳在那裡。
有意無意地聽著按摩女講述的啟造臉上,突然露出緊張的表情。啟造站起來。
話題改變,啟造放下心中的石頭。電視流出男歌星的歌聲,從下面的浴池傳來水聲,日光燈忽然閃閃滅滅,然後又亮了。
「是的,靖夫結婚不久,有一天醉醺醺地到我家來,那時我才聽到他說王瑞琦對我的感情……以及靖夫和她的關係。」
「不錯,顯然一點用處也沒有,對不起,妳一定不高興了吧?」
海面的白浪增加,車子仍停止不走,兩人繼續談著話。
「我覺得這一對眼睛好像獻給了我喜歡的人。」
「妳的力氣不小。」
「如果說有天罰的話,應該是罰我,我是壞人。」
高木應該不認識王瑞琦,對陌生的女人高木也這樣善良,啟造突然急欲把王瑞琦的遭遇告訴高木。
「我說的是老實話,」按摩女掛著諷刺的微笑。
從貫穿原野中央的道路,汽車再度向前開。泛著褐色的枯萎蘆竹葉不住地在風中瑟瑟顫動,款冬沿著路生長,一段路後,重新出現了一簇簇的水芭蕉。
「啊,對,那就好了。」
一會兒,經過夾著白樺樹的一座稍大的雜木林時,啟造不禁睜大了眼睛,前面突然展開一片廣闊無垠的原野。
「不,是我惹出的麻煩,現在好嗎?陽子。」
王瑞琦已經不能親眼看到樺太了,啟造又忍不住想起王瑞琦。
「太接近的話,反而不會受到感動吧,美麗的景色也一樣。習慣真可怕。」
「也有壞男人吧?」
「當然考慮過,但王瑞琦的心情比夏芝的心情更需要考慮。昨夜她說過,那副樣子如果要和我見面,倒不如死掉,我想,已經不能再跟她見面了。」
「王小姐!」這句話險些衝出啟造口中,勉強嚥回去,他不能決定在這種情況下,是否可以叫喚她。
高木說,按摩女不答。
「嗯……是關於陽子的事。」
「你這傢伙好不坦白,為什麼不馬上講?」
「歌集?短歌嗎?你也在寫?」
「是嗎?」按摩女淒涼地笑笑。
「靖夫好像也向王瑞琦求過婚。」
車子把溫泉街拋在背後,從山間的牧草地和苗圃之間駛了數公里,進入豐富町。到加油站前面打聽通往佐渡別原野的路,穿著工作衣的青年說:
「咦,剛才您不是說自己是好人嗎?」
「妳是一個人嗎?」
由於高木的聲音溫和,那按摩女開始述說自己的身世,她出生於樺太,父母早亡,日本戰敗後,與哥哥兩人回到日本。當她說時,電視正播送著低低的管弦樂。
兩人都默默地從玻璃望著海。
「是嗎?有什麼好辦法沒有?」啟造嘆息著。
「那當然。總之,太意外了。」
高木抓抓頭。
兩人從沼澤岸邊返回車前。
「我自己也這樣想,不過,高木,叫了她,到底能怎樣?」
「我想不通,陽子到底為什麼想看乳兒院。」啟造拿出香煙點火。
「是的。」
原來她活著!
「一個人又怎樣?」按摩女微微一笑。
啟造對憤怒的高木說:
高木領先進入車內。
「對,正是樺太!」
「墳墓?混蛋!」
「下去看看怎樣?聽說有無數大小沼澤的地方,想來大概就是這裡。」
「靖夫?唔,這傢伙做人方面雖然差勁,醫術卻不錯。說到靖夫我倒想起他的太太明美,她帶著孩子努力工作,真了不起。不過,一個女人單獨生活,總覺得怪可憐的。昨夜那按摩女,以和-圖-書及明美,都一樣……但紫藤是例外。」
「老實話嗎?不過,妳的眼睛看得見吧?」
「……」
「好吧,我也去,稚內只在戰前去過一次。」
「陽子,叔叔告訴妳,叔叔有一種癖好,一坐車就想喝酒,而且最討厭一百公里以下,慢吞吞地駕駛。」
「我並不想要錢。」
讀到碑文開頭這句話時,啟造重又想起昨夜的王瑞琦。王瑞琦確實在樺太出生,戰後從樺太撤回北海道的。
「喂,啟造,不要太責備我,那樣做是對或錯,我並非沒有考慮過。」
「喂,真的嗎?別嚇唬我好不好?」
「不,只是他要負責罷了,一根指頭都不讓他碰到,生活費由他負擔,這傢伙對眼睛最專門,如果治得了,就讓他治癒。」
「哈!好舒服,你也過來嘛。」
「喂,把她交給靖夫怎樣?以後讓這傢伙去負責。」
「過了三十歲眼睛才瞎?妳的年齡已這麼大了嗎?」
「二萬五千公頃,真大。」高木望著釘於白樺樹圓木的指示牌說,「太可惜了,啟造。」
高木似乎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轉身向著啟造。
「現在到佐渡別原野也沒什麼可看的。」
「是的,不過,我覺得人類也需要這樣的自然景物。冷酷地拒絕人類,毫無可愛處的景色,我也喜歡。」
「啊?石土水的女兒?在嗎?」
「不,那時還不知道。她是在靖夫快要結婚時才失蹤的。」
「從豐富到稚內有幾公里?」
王瑞琦說。高木便翻轉龐大的軀體仰臥著。王瑞琦開始按摩高木的手臂,高木誇大地苦著臉。
「不能再見面?這是什麼意思?」
「不錯,原來砂丘是在海邊。不過,這裡看來好像是深山裡面。」
「不,王綠琦這個人我不認識……高木,是關於昨夜那按摩女的事。」
啟造默默地望著腐蝕的倒塌樹木。
「是的,她本來是我醫院裡的事務員。」
「什麼?不相信?」
他們兩人今天是到稚內附近的豐富溫泉來玩的,這裡是山中安靜的溫泉旅館。約兩週前的一個晚上,高木打電話給啟造,說他妹妹從斜里搬到稚內,很寂寞,叫他去玩一趟,他打算改天去一趟,邀啟造和他一塊兒開車去。這突如其來的邀約使啟造躊躇不決。
五月的陽光雖然燦爛,從海面吹來的風卻寒冷。
「大約十年前失蹤了……我萬萬想不到她瞎了眼睛。」
「誰對誰錯,是沒法決定的。不過,喂,在陽子看來,石土水的女兒究竟怎樣?」
「什麼?這個就是你的舊情人?」
「不,您這位客人剛才說,您是好人,而且是光棍吧?好人和光棍有什麼連帶關係?」
按摩女默默不答。
處處一叢叢的樹林下,殘雪猶在,樹木現在剛萌出新芽。被深密的樹林所包圍的沼澤,倒映著陰鬱的天空,呈出鉛灰色,靜靜浮立著。偶爾發出黃鶯的啼囀,岸邊一株櫻樹,投影於水中。
「昨夜?」
「到底是溫泉,連骨髓都暖和了。」
「是的,即使說我的醫院她也不會答應……」
「不,談不上喜歡或討厭,她只是我醫院的一個職員而已。失蹤前夜,她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要生我的孩子,我很不高興,把電話掛斷了。」
「要是不小心,被人以為是第二號可不好,而且也得考慮嫂夫人的心情。」
「嘿,真的要去?你終於有意離開家了?那件事以來,已經一年半了,這中間你一直黏在旭川。」
「這真是不毛之地。」
高木的視線沒有離開啟造。
當已經發生了關係的靖夫,傳出結婚的消息時,對王瑞琦來說,畢竟是莫大的打擊,因此才打電話講那種話吧?啟造現在重新覺得王瑞琦失蹤的原因,大半起於靖夫,所以,靖夫才不得不為王瑞琦造墓吧?想到男人凌|辱女人,對那女人的命運有多麼大的影響,啟造就遏止不住怒火。
「我反對,這和看到大富豪的敗家子一樣的感覺,無聊地橫行霸道,實在是個非常可惜的地方。喏,算是開玩笑的,如果加以開發,說不定可以成為大牧場哩。」
「……盼戰爭勿再重演,祈求和平以慰可敬的九位少女之靈。」
「不,我有一本書沒看完。」
我該怎麼辦?
「那要怎麼辦?難道說,讓她終生葬送在溫泉?」
「嘿,是什麼書?」
王瑞琦!是王瑞琦!
兩人靠近電話接線生的雕像旁邊,那是三塊四角形劈開的石板,像屏風一樣排著,右邊是雕像,左邊是九個少女的姓名,中間則刻著悲痛的詞句:
「是的,剛才看到的那潮溼的草原,據說本來是海,後來被風吹成砂丘,然後變成潮溼的草原。」
「高木,那是樺太!」
青年笑著,但仍詳細地給他們指示去路。
在電視的音樂聲中,王瑞琦似乎沒有發現裡間的啟造。
「那裡,當然和*圖*書最好是不要愛上別人的丈夫,不過,這和瞎眼無關。」
「不錯,事情不是叫她然後對她說,好久不見了,妳的眼睛怎麼看不見的?唔,還好……等等就可以解決的。」
然而,啟造沒有縮短四十來步的距離。王瑞琦從神社前面僻靜的路,孤單無助地走去。已不知有多少年這樣踽踽獨行了吧!啟造不覺淌下了眼淚。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一隻大狗,悄悄靠近王瑞琦,她蹲下去撫摸狗頭。
那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在被蘇俄軍隊的砲火圍攻下的真岡,堅守自己的工作崗位的電話接線生最後所說的話,說了這幾句話後,她們便服毒自殺了。
高木向隔壁的房間走去,靠近走廊的洋式房間有電視。
「真的?拿著柺杖?」
「各位,現在是最後,再見,再見。」
「五、六年,不,可能有七年了——先生,您是一個人單獨旅行?」
「我的感覺遲鈍,因為我是過了三十歲才瞎眼的。」
「札幌。我感到忐忑不安,想到阿徹隨時可能和她碰面。」
「我不知道,因為我不但眼睛看不見,連我的心都盲目了。」
「真可憐,感覺遲鈍,你在那裡也不知道,問我是不是單獨旅行。聽了那些話,我只好回說一個人。」
「樺太?……現在變成外國了吧?」
那白雪殘留的樺太上空,有從此地伸展過去的雲彩,像羽毛般地橫陳著。
「這天罰的!」
「不過,我總不大贊成,乳兒院或育兒院這些孤兒院,對陽子的刺|激性太強烈了。」
「什麼事?」
然而,他覺得並非純粹為了愛他的緣故才這樣做。
高木發動引擎,轉眼間海面變成傾斜,車子駛下陡急的斜坡路,向沿著蘆竹山展開的稚內街道急馳而去。左邊出現了美軍基地,車子抵達熨斗雅布角。今天早上從稚內的海岸看不見的利尻富士山,悠然聳立於日本海的波浪上面,純白的雪與翠綠的山脊相映,分外醒目。
「三百四十公里的長途開車,肩膀有點痠了。」高木舉起一隻多毛的腿豎著。
高木的口吻變成了如同對育兒院的孩子講話那樣和藹,霎時,按摩女的手停滯不動。
「這畜生,太過分了,還厚著臉皮和明美結婚。」
越過汽車前面的玻璃,啟造的眼睛仍舊注視著樺太島的側影。
高木咔喳地放下電話。
「早就死了,不過,問這些有什麼用處?」
「你打算怎麼辦?」
剛才王瑞琦的這兩句話,仍在啟造耳中迴響。在這裡叫她,又能為她做什麼?
「是的,不過也不能因為沒有辦法幫助她,就棄之不顧。我雖然一直以為她死了,但還是常常掛慮著,想不到她是以這個樣子活的,實在感到很難受。」
「妳是這一帶的人嗎?」
「怎麼會?只是覺得她可憐罷了。」
啟造不覺唸出聲來,這王綠琦是王瑞琦的親戚吧?姊妹,或表姊妹,還是嬸嬸?不知怎麼,啟造認為不會是沒有關係的人。
「很遺憾,她大概還有工作,進入另外一家旅館去了。我在外面徘徊,等了一會兒,後來想,也許以後打聽一下就可以知道,便回來了。」
「喂,怎麼了?今天怎麼悶聲不響的?」高木操縱著方向盤,斜眼掃了一下啟造。
「沒什麼……我是突然想起,也許可以給靖夫治療。」
「不行,啟造已經是又老又舊的丈夫了,妳最好趕快找一家公司,投保人壽保險,可能在今天之內就會撈到一大筆錢哩。」
「先生,把我的身世告訴你怎樣?」
按摩女默默擦揉著高木的背筋。
按摩女大膽地皺著鼻子笑笑。
高木說著,仆伏下去,戴著墨鏡的按摩女,微微張開小嘴巴,開始按摩高木龐大的身軀。不得已,啟造重新翻開那本短歌集。
「不過,我是幸福的女人,能夠這樣一心一意的思念一個人。」
「第一,看她那種樣子,我覺得不管誰說什麼,她都不會來旭川。」
高木笑著。啟造忽然覺得很想再到這學生時代去過一次的稚內看一看,過去大家都很忙,從未彼此邀約結伴旅行。啟造心動了。
「不,沒什麼……啊,對不起,到溫泉街的地方,車子停一下好嗎?」
「到時候再說吧,喏,不要放在心上。」
「啊?你說什麼?」
「唔,從札幌一口氣衝到這裡的。」
「哇,好痛,真管用。」
「陽子又怎麼了?」
「辛苦囉。」
啟造急急下了車,他想把王瑞琦所住的這條街道攝入鏡頭。右邊是旅館,左邊多半是飲食店,而在百餘尺前面,另有一家旅館如阻擋去路般的聳立著,全部景色僅此而已。啟造一家家地拍攝,不斷地按快m.hetubook.com.com門。想到王瑞琦不知住在哪一家,就不得不這樣做。
啟造懍然一驚。
「啊,不要緊吧?」
「因為您累了。」
向前走去的王瑞琦不時閃閃一亮。只要她活著,就非得永遠過這種生活不可嗎?啟造徬徨了。這不是曾經在我醫院服務的一個職員嗎?且不說王瑞琦對我的感情,像這樣袖手旁觀,難道是人應該走的路徑嗎?
「不,是海那一邊,樺太(庫頁島)的人。」
「啊,好的,我很喜歡聽妳的身世。」
「我好像有些了解,因為這是陽子的事,她覺得乳兒院的孩子可憐,她已經知道那是她曾經住過的地方。」
「不錯,那正是你的樣子,我了解。她和靖夫的事,你知道嗎?」
「真的?那很好。」正在看報的啟造抬起臉。
「對不起,現在請您仰身臥著。」
「不壞的男人,恐怕沒有吧?」按摩女的語調含著空虛感。
「因為我自己也猶豫不決,不知該怎麼辦?不過,現在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啟造從剛才起,就一直在回想黑暗中拄杖行走的王瑞琦,聽了高木的話,猛然一驚,返回自我。走下車來,聞到一股海水味。
「不,我不是在責備你,本來就是我不對。」
「怎麼回事?這麼無聊的地方,拍得那樣仔細幹嘛?打算給太座來個從頭到尾,源源本本的報告嗎?」高木從駕駛座探出頭來,詫異地說。
高木站在路邊豎立的大路牌前面,上面寫著「原生砂丘林」。
「是的。所以,我在想陽子到底有何想法……」啟造表情擔憂地望著高木。
沒有比人不像人一般地生活更可恥的事!
「再怎麼壞的人,都認為自己好。不談這個吧,妳現在大概還希望和那個男人會晤吧?」
「在那兒?」
「……啟造,你不會是喜歡上她吧?」
「這麼美的景色,竟說沒什麼可看,真奇怪,到底什麼東西才是可看的?」
凝然注視著樺太,屹立不動的啟造的嚴肅表情,使高木驚訝。
夏芝一本正經地回答。啟造覺得夏芝毫無幽默感,但進入車內後,高木說:
此刻啟造希望能讓王瑞琦看到這些白色水芭蕉,王瑞琦雖然住在這個地方,但可能在看不見這些花的情況下,終其一生吧?想到這裡,啟造感到非常難過。
「還是把她叫來旭川,生活費由我負擔。」
「因為我是心理學家,交談幾句,就立刻看出來,妳們也很快就知道客人的職業吧?」
「她叫王瑞琦……」
「可能十來家。」
「……王綠琦。」
高木到底是可靠的人,啟造重新這樣想。
「在,沒有父母,孩子也會長大。」高木驀地起來。
「託福,馬馬虎虎。」
「喂,看看電視怎樣?啟造。」
啟造驚惶失措。
啟造想起了昨夜在旅館的日曆上所看到的這句話。
王瑞琦的面孔轉過來朝著啟造,啟造驀然一驚,全身僵直,覺得墨鏡後面的一對眼睛在打量他似的。然而,王瑞琦又低下頭繼續說話。
啟造再度想起王瑞琦。
「沒關係,近來我毫不在乎別人怎樣,這個時代好像與什麼地方出生、什麼地方死亡之類的問題沒有關係。」
「原來如此,所以你今天早上才在溫泉街拍了那些照片吧?」
突然間,高木大聲叫道。啟造順著他指示的方向放眼望去,在遙遠的天空下,隱約出現平板的島影,只有右邊山上的白雪清晰可見。
高木邊喝茶邊說,旁邊的夏芝立刻信以為真,不安地蹙緊了眉。
「……」
脖子掛著溼毛巾,穿著棉袍的高木走進房間來。
「請你給我叫一個按摩師來……什麼?男的?女的?只要會按摩的,男女都無所謂。」
「我是想,即使偷偷地也好,要送她回去,所以悄悄跟在她後頭走。而且我想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可憐她拿著白色柺杖,蹣跚地走著。」
「妳畢竟是單身。」
「唔,讓靖夫醫治眼睛也好,但不能把王瑞琦交給他,又不是靖夫害她瞎眼的……」
啟造不答,靜靜閉上眼睛。
高木的身體從方向盤探出來,瞪著身旁的啟造看,眼光嚴厲。
按摩女的語氣突然變為誠實。她要從左邊移到右邊按摩時,沿著床走了幾步,撞到了旁邊的桌子。
「啊,有。」啟造仍注視著樺太,正色回答。
「是的,問題就在這裡,能不能拜託你?」
「昨夜她走後,我不是說要洗澡,而馬上走出房間嗎?」
「這裡寫著王綠琦吧?」啟造指著名字說。
讀完碑文之後,啟造的眼睛轉到九個少女的姓名,高石宮子、渡邊照、吉田八重子……
丘陵地帶已將接近,不久,車子駛進了砂丘林,林中出現很深的沼澤。
啟造在帳房借來的手電筒強烈的光中,看著王瑞琦的背影。她拿著白色拐杖,一步步向前方走,啟造希望趕上去,牽著她的手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