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一 石原
夏芝……
溪邊的草叢中,淡紫色的野菊在風中搖擺著。
「真的嗎?叔叔,好開心唷。」順子跳起來拍手。看到全身洋溢著喜悅的順子,啟造忍不住微笑了。
「唔,沒什麼。」然後舉步繼續走。
「哦,小時候常常吃桑葚。」
「啊!石土水的女兒?」
望著愉快地交談的夏芝和順子背影,啟造感到心痛。夏芝什麼都不知道,順子也毫不知情。啟造覺得這和從前的夏芝與陽子一樣。
不錯,過去夏芝幾乎從不與別人談起小麗。說到小麗就等於談起自己的恥辱,為了想與靖夫單獨相聚而叫小麗到外面玩的事,對於夏芝是終生無法抹滅的奇恥大辱。不過,啟造固然認為夏芝不會告訴順子,卻仍忽然湧起不安,急急從夏芝和順子背後趕上去。
「夏芝。」啟造竭力柔聲叫喚,以眼示意阻止。他想,通常夫婦都會了解的。然而,夏芝卻不解地開口了。
「真的!是甜的。怎麼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吃過一次的樣子?」
「嗯。」
「什麼事?順子小姐。」
夏芝抬起手指著寬闊的溪邊,啟造和陽子臉色大變。
夏芝把野菊捧在胸前,領先走,沿著溪岸蘆竹叢有一條僅容一個人行走的小路,在夏芝後面是啟造,陽子則殿後。已經厲聲提醒過了,夏芝該不會再觸及小麗的死吧。心裡雖然這樣想,啟造仍舊惶惶不安。
「所以才長得這麼活潑可愛。」
事已至此,啟造無法再多說了。
上床後,仍許久不能成眠。這天是禮拜六,醫院開到中午為止,但這中間啟造一直坐立不安。這次貨真價實的石土水的女兒要來臨了,二十年前到乳兒院迎接陽子時,那份莫名的不安和苦惱,回到啟造心中。但現在迎接順子的心情,與那時候迥然不同。啟造的心情,與其說是迎接殺害吾女的兇手的女兒,毋寧說是接待一個不幸的少女。
「我也很少看見松鼠,因為這座樹林我不常來。」
平常啟造或陽子hetubook.com•com出來散步時,夏芝從未一道出來。顯然夏芝也被順子那毫無芥蒂的明朗吸住了,剛才啟造從醫院下班回到家時,順子與夏芝已經很融洽地談著話了。
「嗯,是的,想結識結識。」啟造露出複雜的表情。
「什麼事啊?啟造。」
「討厭,怎麼滿臉可怕地瞪著人家看?」走到啟造旁邊的夏芝嫣然一笑,說。
「不必用那種聲音叫嚷也聽得見啊,啟造。」
「順子小姐的事,可以不告訴媽媽嗎?」
順子抬起了臉。
「啊,開了這麼多的野菊,陽子小姐。」
發生了事嗎?
「野菊之墓我也讀過。啊!也有胡枝子花。哦,啟造,我想起了一個好辦法。」夏芝蹲下去,開始採野菊。
「可是,說不定媽媽會把小麗姊姊的事告訴順子小姐。」
「你們要把我怎樣就怎樣吧,因為我是為了替父親贖罪而活下來的。」
「我想拿到那裡,因為我的女兒是在那裡死的,順子小姐。」
「很開朗的人,而且很能幹呢,媽媽。」
要是可能,啟造希望不要去溪邊,就從這裡返回去,他不忍心讓順子看到小麗被殺的溪畔。帶順子來看示範林已夠痛苦了。當順子提議要參觀樹林時,為什麼不加以阻止?現在啟造才感到懊悔莫及,雖然如此,也沒有理由拒絕順子來參觀樹林。
「太好了,陽子小姐。」靜穆中與夏芝並肩站立的順子,發出興奮的聲音回頭說。
「你有事嗎?那沒關係,你先回去吧,我想把這些野菊送到小麗那兒去。」夏芝不了解啟造的心意。
「啊!是青蛙,陽子小姐。」
「哦!伯母真是好太太。」
「順子小姐,對不起。」陽子的臉色也是蒼白的。順子的眼睛空洞,靜止不動。「對不起,媽媽,順子小姐是……」
啟造發現夏芝眼中閃過陰影。
「是的。」
「啊!怎麼了?順子小姐,妳的臉色……」夏芝嚇了一跳,把手放在順子肩和圖書上。順子凝然不動地注視著擺在石頭上面的野菊。
「這……」
「這裡的樹林太暗,而且……」夏芝囁嚅著,啟造駭了一跳,看著夏芝的臉。
不,錯都錯在沒有拒絕她的拜訪。
總之,小麗是順子的父親殺死的,滿臉不在乎地把她迎入這個家,是多麼殘酷啊。
「不錯吧?很安靜。」
「什麼味道呢?叔叔。」
「不錯,也許很久很久以前吃過,即使自己沒有吃,從前的人也吃過。」
「可是,順子小姐是陽子的朋友,與普通的初見面客人不同。」
「喏,那邊的溪畔,妳看得見吧?」
「啊,為什麼?伯母,多麼美妙的樹林啊。」
「啟造!趕快給她診察一下。」
瞬間,松鼠露著大尾巴扒住樹幹,止步朝啟造他們這邊看看,然後再迅速地奔上樹梢,不見了。
「作什麼呢?伯母。」順子也陪著她採花,一面問。
「為什麼?如果讓她知道,事情就麻煩了。」
「到底怎麼了?陽子。」
這句話衝入腦中時,啟造發現夏芝從斯特羅布松林下面,急步向這邊走來而暗自一驚。
「是的,而且不是溺死的。」
「媽媽做菜的技巧很高明呢。」
順子目不轉睛地注視啟造為難的面孔。
「不能對第一次見面的客人講無聊話。」啟造放軟聲音說。
「我想進入青鵲棲息的樹林。」
「陽子小姐有這麼好的爸爸和媽媽,當然她也會了不起。」
順子停腳豎耳傾聽,但天的青蛙在姆拉雅瑪松林那邊嘓嘓鳴叫,啟造萬分感慨地望著滴溜溜轉動圓眸傾聽蛙聲的順子,和風陣陣從林中流過。
不至於是發現順子的身分吧?啟造雖然這樣想,但仍緊張地屏息注視著夏芝,直至她走上堤防。
對了,也是在這溪邊。
「那邊的德國松林裡面,說不定有青鵲在啼囀。」
昨夜,啟造漫不經心地接了電話,聽到順子的聲音而大驚失色。那時陽子剛好在洗澡,順子在電話中說,她的父母和店和圖書員要到天人峽旅行,住宿一夜,但她打算來探望陽子。啟造自認為已竭力冷靜地敷衍她,但當他擱下聽筒後,感到喉嚨乾燥如渴。
蟬打著短短的休止符鳴叫著,草中的蟋蟀似乎是配合著蟬聲在唧唧叫。望著興匆匆地站在堤防上的順子,啟造想起被石土水帶著走過這裡的小麗,此刻他自己正與石土水的女兒站在同一條路上。
啟造猛然返回自我,放在石原上面的野菊,被風吹得微微顫抖。
順子伸手採了一粒黑色的桑葚放入口中。
「……」夏芝以為自己聽錯了。
「回去吧?」
「啊!好開心,伯母也要一塊兒來。」順子立刻抓住夏芝的手,高興地搖了二、三下。
「陽子小姐。」在俯頭行走的啟造背後的順子停下腳。
「是的,她是我最珍貴的朋友。」
夏芝正說著,兩三百公尺前面的樹上,似乎有什麼爬動的樣子。
「順子小姐,妳有幾個兄妹?」
四人已走下來到溪邊,那是一片寬闊的石原。
「我也喜歡,自從讀了伊藤左千夫的小說野菊之墓後,我就很喜歡了。」
「陽子能交到妳這麼好的朋友,真是運氣。」
接到電話時,驚慌之餘,立刻答應了拜訪。現在對這爽快的答覆也後悔起來,覺得似乎應該回答說,很不巧,陽子去旅行,而乾乾脆脆地拒絕比較適當。
啟造懷著祈求的心情注視夏芝。
總算暫時封鎖了夏芝的嘴巴,但啟造的胸口許久平靜不下來。
「順子小姐的雙親是怎樣的人?我希望能拜見一下,是不是,啟造。」
「來吧,順和圖書子小姐,到溪邊去。」
「連松鼠都有。」順子仍仰望著樹梢,感嘆地說。
「我是獨生女,是嗎?陽子小姐。」
「真的,我很喜歡野菊。」
「可是,我覺得這座樹林太暗,有些怕人……」
「那裡,我才是託陽子小姐的福而快樂的呢。陽子小姐從不在背後批評人,論人是非,這樣的女朋友我還是第一次交到。」
「不會吧?媽媽一向不對別人講小麗的事。」
東邊的天空浮起一堆雲,在暑熱的陽光下也似有秋意飄蕩著。啟造突然錯覺地感到自己彷彿佇立於超越時間的地方。
「在家裡附近能夠聽到蛙聲,實在叫人羨慕,像我家,只有汽車的聲音。」
「啊,是在這溪流亡故的?真可憐。」順子停下了摘野菊的手。
「我也要和順子小姐在一塊兒。」
啟造仍舊站著,俯視夏芝驚奇的表情。陽子手撫著順子背部,不知對她說些什麼。啟造彷彿置身於惡夢中,頭腦的一切轉動似乎都停止了……這種感覺,好像以前經歷過。
「啊!是松鼠,妳們看。」啟造指著說。
「唔,可以這樣說吧。」
「小麗真可憐,她在這裡死掉的情形,還好像是昨天的事。」夏芝宛如自言自語地說。「……勒住三歲小女孩的脖子,姓石的這個男人也實在太狠心了。」
「我是石土水的女兒。」說了這句話,順子的臉就立刻伏在石頭上面。
順子以開玩笑的口吻回答著,豐|滿的臉頰露出了笑渦。陽子匆匆瞥了啟造一眼。
啟造覺得好像再過去一點,但他點頭同意了。夏芝蹲下去,把那束野菊輕輕放在石原上面。順子也放下了野菊。陽子仍拿著胡枝子花,望著滿面苦澀的啟造。
「該回去了吧?」啟造無可奈何地說。
「陽子小姐,妳家的地點多好,每天能夠到這林中散步,太美妙了。」
「內人不喜歡走出家裡,她喜歡在家裡清掃、做菜,忙這個
和圖書
忙那個。」「好像是甜甜的。」
順子凝視了隨意回答的陽子一眼,說︰
聽到啟造譴責的叫聲,夏芝皺起眉頭。
順子說著,仍拉著夏芝的手,朝德國松林的方向走下去。陽子不安地低聲對啟造說:
「是的,很好。而且這些樹幹像竹子一樣筆直,沒辦法說有多好,我願意在這裡待上半天呢。」
「夏芝!」
十勝岳被白雲掩覆著,看不見,不過,緩緩蜿蜒流動的美瑛溪迎著八月的陽光,閃爍發亮,十分綺麗。對面伊澤山濃鬱的蒼綠,和山上積雲的白色恰成對照。在下游垂釣的人,一動不動,彷如擺設品。
白日夢……
「哦,我以為有急診病人。」看到笑容,啟造的心才放下。
「啊,啟造,有桑葚。」
三人慢慢走上了林中的堤防,黃色大朵的菊芋花,把堤防下面埋住,堤防斜面開了一叢叢的紅色三葉草和宵待草。
「順子小姐!」夏芝又叫道,順子踉踉蹌蹌地跌倒下去。
「啊,糟糕,妳這樣誇獎我。」
德國松林中,枝椏覆天,周圍幽暗,今天也沒有小孩子的聲音。靜悄悄聳立的樹幹,宛如撒上青色粉末,長著許多青苔,樹根像靜脈一樣浮在小徑上面。啟造覺得一棵棵的樹,似乎都充滿意志地沉默著。
那不是能說出口的答覆。
「我真羨慕,陽子小姐,每天可以吃到好東西。」
蹲到順子旁邊的夏芝,畏怯地抬臉看啟造。啟造一直注視順子,慢慢搖頭。毫不知內情的夏芝,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咦,走到溪邊嘛,那邊可以看見十勝岳,很美呢。」夏芝的聲音顯然毫不知情。
此刻的心情,正與二十年前把小麗屍體抱在膝上,跌坐於這片石原時相似。
「啟造,好像是在這附近吧?」
「對不起,殺死小麗的人是我的父親。」
連剎那的時間都沒有,啟造全身硬直。順子的臉一下子白得像紙。
陽子的眼睛露出猶豫不決。其後的沉默啟造感到漫長無比。終於順子的嘴唇微微嚅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