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
第一章
他照辦了。他強|奸了一個年輕姑娘,並殺了她,把屍體丟在她住的公寓後面,潑上煤油,點燃了屍體,希望用這種胡亂的方式來除掉犯罪痕跡。
更別提愚蠢了。波西在E區沒什麼工作。在E區,醜陋本性不僅沒用,有時候還很危險,不過他和州長有姻親關係,所以就留下來了。
血液還在體內奔流,肌肉也依然強健,大腿卻完了,再也不能行走於鄉間,不能與大夥一起在建穀倉的慶典上和姑娘跳舞了。從腳踝往上,「電伙計」的主顧明白死亡在即。胡言亂語、支離破碎的臨終叨咕結束後,一隻黑色的絲綢袋子罩上他們的腦袋。這袋子說是給他們用的,可我總覺得它實際上是為我們備著的,為的是不讓我們看到他們屈著膝,知道死亡臨近時,眼神裡所湧現的畏懼。
謝天謝地,我在那裡當看守的幾年裡,從來沒有一次是六個房間都住滿的。為這樣的小小恩惠,真要感謝上帝。裡面最多時住四個人,有白人也有黑人(在冷山,死囚之間是不實行種族隔離的),那裡就像是個小型的地獄。其中一個是名叫比弗利.麥考爾的女人,她黑得像黑桃A,卻漂亮得要命。她忍受丈夫毆打六年了,可要是他在外偷雞摸狗,那她一天都受不了。有一天夜裡,她得知丈夫又在偷情,就站在樓梯口,那是通往他理髮店樓上公寓的必經之路,等著那個倒楣的萊斯特.麥考爾,他的老友們(也許還有那個他剛開始交往的情婦)都管他叫「剃刀」。
不過,朝右走就不同了。你首先是進我的辦公室(那裡的地毯也是綠色的,我一直想換掉它,可總是沒空),接著從我的書桌前經過,桌子左邊擺著美國國旗,右邊是州旗。房間另一側是兩扇門,一扇通往一間小小的廁所,那是我和E區的看守(有時甚至是典獄長莫斯)專用的;另一扇門通向一個像儲藏室似的房間,你從那裡就走上了綠里的盡頭。
「我知道,」我說,「去幫幫他吧。」
他噘起嘴唇。比爾.道奇和他的伙計們正在搬箱子,搬床單,甚至還有床鋪。整個醫務室要搬到新樓裡去,在監獄的西面。熱死人的工作,東西又重。波西.懷特莫可不想幹。
他們三個站在房間外,門開著,我朝哈利點了點頭,他對我說:「頭兒,你真的想和他在這裡待一會?」我以前從沒聽到過哈利.特威利格這麼緊張的聲音,六、七年前的監獄騷亂中,他一直陪我共同經歷,甚至有人謠傳暴徒們有槍時,他都從沒發抖過,可這回他聽起來很緊張。
通往E區中心的寬闊走廊鋪著油氈,顏色就是陳舊的酸橙綠,因此這條在其他監獄裡被稱為「最後一英里」的路,在冷山就和_圖_書被叫成「綠里」。我估計著,那條道由南向北、從一頭到另一頭有六十步路。底層是禁閉室,一頭是個T型的路口。向左走就是活路,如果這指的是在院子裡,在太陽曝曬下操練的話,大部分人都走這條路;很多人這樣生活了好幾年,也沒有落下什麼大病。小偷、縱火犯、強|奸犯們就是這麼各行其是地應付著過下去的。
波西.懷特莫斜靠在剛成為約翰.考菲牢房的門上,從訂製的皮套裡拿出那根山胡桃木警棍,一隻手掌敲打著棍子,就像要拿玩具出來玩似的。我突然覺得沒法讓他待在這裡了。也許是因為不合季節的炎熱,也許是尿路感染讓我的腹股溝熱辣辣的,而法蘭絨內褲又讓我癢得難以忍受,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州裡給我派了個幾乎像白痴的黑人來處決,而且波西顯然想要先用傢伙來教訓他。可能是因為所有這些情況。不管原因是什麼,我暫時沒留心他的政治背景。
「停下,叮噹先生,」戴拉克洛說道。那隻老鼠好像聽懂了似的,停在他左側的肩膀上。「就這樣別動,安靜點。」戴拉克洛用不太準確的路易斯安那州的法語,把「安靜」說得帶有異域和外國味道的「俺靜」。
每次都有四、五個看守輪崗,不過他們很多都是臨時工,有迪恩.史丹頓、哈利.特威利格,還有布魯特斯.霍韋(大夥管他叫「布特」,不過這只是個玩笑,雖然他塊頭很大,但除非迫不得已,他可連蒼蠅都不會害的),這些人現在都死了,波西.懷特莫也是,他可真的很殘酷……
大概三十五年(至少是三十五年)以後,我在報紙的訃告欄裡看到這個名字,上面的照片裡是一張黑人女性瘦削的臉,滿頭白髮,架著一副萊茵水晶石的眼鏡。正是比弗利。訃告上說,她死前的十年是自由身,還差不多單槍匹馬拯救了萊因弗爾斯小鎮上的一家圖書館。她還在主日學校裡教過書,並在這個小小的窮鄉僻壤廣受愛戴。報紙上的標題是圖書館館長死於心臟病,下面的文字更小些,算是一段補充:曾在殺人犯監獄裡服刑二十餘年。只有萊茵水晶石鏡架底下的那雙大大的、熱情的眼睛還是老樣子。這雙眼睛屬於這樣一個女人,即使到了七十歲,在萬不得已的時刻,她也會毫不遲疑地從裝消毒劑的藍色瓶子裡拔出安全剃刀的。殺人犯,哪怕他們老年時成了乏味小鎮的圖書館女館長,你還是能一眼看出。如果你像我一樣花了那麼多時間來留意殺人犯,你一hetubook•com•com定會了解的。
「波西,」我說,「醫務室正在搬家。」
不過,對於那些真得要坐到電椅上的人,這些玩笑很快就不合時宜了。我在冷山那會兒,曾負責過七十八次電刑(這數字我從來不會弄錯,我到死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覺得,對大部分受刑的人來說,當腳踝被鉗在「電伙計」結實的橡木腿上時,他們就覺得真的完蛋了。接著,他們就意識到(你會看到,他們的眼睛裡湧上一種冰涼的惶恐),自己的大腿玩完了。
「好了,把它給我,大塊頭,」我說道。考菲交了過來,鐵鏈子錚錚作響。他得低下頭才能進房間。
在右邊,又是死亡之路。儲藏間的東南角上,「電伙計」安坐在厚木地板的平臺上,粗壯的橡木腿,寬闊的橡木扶手,這對扶手可把幾十個人臨死前最後幾分鐘嚇出的汗都吸收了,還有鐵罩子,它一般都得意洋洋地懸在椅背上,就像巴克.羅傑斯連環畫裡機器人小孩的無簷小帽。有一根繩索通過墊著墊片圈的小洞,從椅子後面煤渣磚牆上穿過。電椅一側是電鍍的錫皮桶,朝裡望,就會看見一捲海綿,大小正好墊進鐵罩子裡。處決前,得把它浸在鹽水裡,這樣就能讓直流電更好地通過電線,通過海綿,進入倒楣鬼的腦袋。
「那不是我的工作,」波西說,「這個蠢呆瓜才是我的工作。」波西管那些大塊頭叫「蠢呆瓜」,這個詞是「蠢」和「呆瓜」的集合。他討厭大個子的人。他和哈利.特威利格一樣,其實並不瘦,可是他個子不高,像一隻小種鬥雞,好挑起爭鬥,尤其在勝算很大時。而且,他很愛誇耀那點頭髮,經常用手在髮間梳來理去。
考菲慢慢地搖著頭,先擺到左邊,又擺到右邊,然後回到原位。他的視線一碰到我,馬上又移開了。
「他們人手夠了,」他說。
獄中囚犯常拿電椅開玩笑,對令人恐懼卻又擺脫不掉的東西,大家總喜歡如此地取笑一番。他們管它叫「電伙計」,或者叫「大榨汁機」。大夥談論電費單,談論那年秋天典獄長莫斯不得不自己做感恩節晚餐,因為他妻子瑪琳達病得沒法做飯了。
「躺下,德爾,」我直截了當地說道,「你休息一下。這也沒你什麼事。」
「那麼去那裡監督一下,」我說著抬高了嗓音。我看到哈利退縮著,但我沒在意。如果因為我滋事生非,州長命令典獄長莫斯炒了我,那海爾.莫斯還能讓誰來頂我的位置?波西嗎?開玩笑。「我可不管你幹什麼,波西,只要你暫時離開這裡一會兒。」
她一直等他把大衣脫到一半,就用「剃刀」自己的一把剃刀,把他偷情的內臟挖出來丟到鞋子上。離坐hetubook.com.com「電伙計」還有兩晚的時候,她把我叫到那個單人房,說夢見非洲的靈父來見她,讓她放棄奴隸名字,死時用自由身的名字瑪圖奧米。這就是她的遺願,即死亡執行令上要用比弗利.瑪圖奧米這個姓名。我想她的靈父並沒有給她任何名字,或是任何她可以說得出的名字。於是,我就說,可以,行,好的。當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獄卒的那幾年裡,我明白,除非我迫不得已,絕不能拒絕死刑犯的要求,比弗利.瑪圖奧米這件事也不例外。次日下午三點左右,州長來了,將她減刑為在格拉西山谷女子監獄終身監禁(我們事後常用「睡牢獄不睡老公」來形容它)。實話說,看到比弗利朝值班桌走去,豐|滿的屁股朝左邊而不是右邊轉去時,我很開心。
我一生中只有一次懷疑過自己這份工作的性質。我想,正因為如此,我才寫下這些東西。
正是波西.懷特莫領著考菲走進大樓的,他一邊還照例地喊著:「死鬼來了!死鬼這兒走!」
一九三二年是屬於約翰.考菲的。報紙上的報導十分詳細,對此感興趣的人(他得比那個在喬治亞療養院耗盡餘生的老頭更有精力)仍然可以找到這些報導。我記得,那是個炎熱的秋天,真的很熱。雖已十月,卻還像是八月。當時典獄長的妻子瑪琳達就暫住在印地安諾拉醫院裡。那個秋天,我得了此生最嚴重的一次尿路感染,不過還不至於糟到要住院,但已經難受得讓我每次撒尿時都想死了。秋天時,那個半禿的小個子法國佬戴拉克洛抓了隻老鼠,那東西是夏天進來的,正在玩線軸。不過,最重要的是,約翰.考菲是那個秋天來E區的,他因姦殺了戴特瑞克雙胞胎姐妹被處以極刑。
約翰.考菲是個黑人,就像大多數到E區來住上一陣,最後死在「電伙計」懷裡的人,他身高六英尺八,不過,沒有電視裡的籃球運動員那麼苗條。他肩膀寬闊,厚實的胸脯上肌肉條條。他們在倉庫裡找到了最大號的工裝褲讓這人穿上,可褲腳翻邊處只到小腿的一半,小腿上遍是皺紋傷疤。襯衫敞開著,只到他胸口下面,袖管只蓋住前臂的一部分。他用一隻巨大的手拿著同樣巨大的帽子;如果把帽子套在那光禿的、紅褐色的、球一樣的腦袋上,就會和街頭手風琴師的猴子戴的帽子差不多,只不過它是藍色的,而不是紅色的。他看上去像是能把綁著他的鐵鏈拉斷,輕鬆地如同對待聖誕禮物上的帶子,但是只要你注視他的臉,就知道他是不會這麼做的。那臉神並不呆滯,雖然波西是這麼認為的,但波西不久就管那人叫「白漆(痴)」,不過他很迷惘。他不停地環顧四周,好像要弄明白自己在哪裡,也許還想知道自己是誰。我最初覺得他看上去像一個黑人力士參孫——只是大利拉用她那隻背信棄義的小手把他的頭髮剃光了,把他的全部力量都弄沒了。www.hetubook.com.com
「夠了,」我說。我正在考菲馬上要進的牢房裡,坐在他的床鋪上。當然,我早知道他要來了,正準備迎接他,負責看管。但直到親眼目睹,我才知道他是這樣的塊頭。波西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我們都曉得你是個卑鄙小人(當然,除了這大塊頭,他只知道怎麼強|奸和謀殺小姑娘),不過他什麼都沒說。
「不會給我找麻煩吧,大塊頭?」我坐在床鋪上問他,盡量不表現出那麼難受(我剛才說過,尿路感染起先並沒有後來那麼糟),不過告訴你,那天可不是海灘假日。
「死鬼來了!」波西咆哮著,用力拉著這隻銬著手銬的熊,彷彿他真的相信,即使考菲自己不想挪動,他都能拖得動似的。哈利沒說什麼,但是他看上去很尷尬。「死鬼……」
「比爾.道奇是具體負責的……」
我上下打量他,主要是親眼確定他的身高,弄明白這不是視線的幻覺。是真的,他有六英尺八英寸高,體重二百八十磅,不過我覺得這只是估計,他得有三百二十,也許是三百五十磅。在登記疤痕和能辨認的身體標記一欄裡,鉤出的那個詞是「許多」,登記表上的單詞印得十分工整,用的是瑪格努森體。
管它是不是十月,反正那裡還是熱得像地獄入口。通往操練場的門開著,晃眼的光線湧了進來,我見到了這個平生所見過的塊頭最大的男人,除了電視上的某些籃球運動員之外。這裡的「資料室」有電視看,就是讓這些最終像我這樣流著口水的老不死們看的。這人的胳膊和水桶般的胸膛上都捆著鐵鏈,腳上套著腳鐐,兩個腳踝間拖著鏈條,他走過牢房間灰綠色的走廊時,鏈條發出彷彿成串硬幣掉下來的聲音。波西.懷特莫走在他旁邊,瘦削的小個子哈利.特威利格走在另一側,兩人就像孩子走在被捕獲的大熊身旁。在考菲旁邊,布魯特斯.霍韋都像個小孩,而布特身高已經超過六英尺,他肩寬膀闊,曾經參加過大學橄欖球隊比賽,是阻截隊員,被球隊踢出來後回到了山裡老家。
在冷山,並沒有死囚區,只有一個與其他四幢房子隔開的Ehttps://m.hetubook.com.com號樓,只有其他樓房的四分之一大,不是木結構的,是磚砌的,房頂的金屬皮裸|露著,在夏日的陽光下,就像一隻神色譫妄的眼球,令人膽戰。房子裡面有六個單人房,每邊三間,中間隔著一個寬闊的走廊,每個房間幾乎都有其他四幢房子裡單人房的兩倍大。它們也是單人使用的,就監獄來說,這樣的住宿條件算是很不錯了(尤其是在三〇年代)。不過,住客寧願拿它來換其他四幢樓裡的任何房間。相信我,要真能換就好了。
這件事發生在一九三二年,當時的州立監獄還在冷山。當然了,還有電椅。
德爾身材纖細,頭頂禿了,長著一張苦臉,就像會計師得知自己的貪汙行為即將敗露,一臉尷尬。那隻寵物老鼠蹲在他肩膀上。
儲藏間左邊是生命之路。盡是些工具(都鎖在框子裡,綁上了鏈子,好像它們不是鐵鍬、鐵鎬,而是卡賓槍)、衣物、一包包春天要在牢房花園裡種的種子,幾箱衛生紙,儲物架上疊放著監獄製板廠要用的紙板——甚至還有幾包熟石灰,是用來畫棒球和足球場地的。犯人是在被稱作「草場」的地方玩球的,在冷山,大家都喜歡秋天的下午。
哈利的一隻手拿著夾有考菲表格的夾板。「給他吧,」我對哈利說,「交到他手上。」
「那麼你的工作已完成了,」我說,「去醫務室吧。」
門很小,走過去時得低下頭,而約翰.考菲就得用坐姿鑽過去。穿過門,你會走上一個小小的樓梯平臺,接著走下三級水泥階梯,然後站上木板地。房間沒有暖氣,很不舒服,屋頂是金屬的,就像樓頂的那塊,而這塊就是那裡的一部分。冬天,那裡冷得能讓你看到自己呼出的氣,而夏天又令人覺得憋悶。沒錯,一九三〇年七八月處決埃爾默.曼弗雷德時,有九個見證人當場昏了過去。
我抬頭看,考菲已經朝一邊移了一點,我能看到哈利站在走廊那頭戴拉克洛的牢房前。考菲來時,戴拉克洛是E區僅有的另一個犯人。
考菲站著不動,就像世界上最大的一口鐘。一時間,我覺得波西真的要把棍子戳上去,給我找麻煩了。還好,他還是把棍子塞回皮套(真是個蠢透了的好誇耀的玩意兒),昂首沿走廊離開了。我不記得那天是誰值班,可能是個臨時工,但波西肯定不喜歡那人的樣子,因為在走過那裡時,他皺著眉頭說,「瞧你這張蠢臉,別給我堆出傻笑,不然我就一把抹了它們。」隨著一陣鑰匙的作響,瞬間,從操練場方向湧進一股熱辣辣的太陽光,波西.懷特莫走了,至少當時是這樣的。戴拉克洛的老鼠在這個小個子法裔人的兩隻肩膀上來回跑動,細細的鬍鬚抽搐著。
哈利這麼做了,那大塊頭夢遊似的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