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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神之妻

作者:譚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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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美國式舞會

第十八章 美國式舞會

所以我問你:你怎麼想?還有什麼可留戀的?我幹麼那麼想活下去?
這時我和胡蘭注意到有個很不尋常的人。有個中國人圍著每張桌子轉來轉去,跟美國的和中國的飛行員說話,用西方方式握手。他長得和美國人差不多高大,精力充沛,態度友好。更怪的是,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美式制服。他向我們走過來的時候,胡蘭很粗魯地問他,「喂,你身上穿的美式制服是哪兒搞來的?」——好像在說是他偷來似的。
「比這更重要。」文福說。
「某個永遠改變了歷史的人的名字。」吉米提議。
所以我對他發火一點都不感到驚訝,我已經作好了準備。在我們上樓的時候,他就用了一切難聽的話來罵我,還是我們結婚以來他用過的那老一套:「婊子!狐狸精!叛徒!」他嘴裡冒出一股酒氣。我沒反抗,但我也沒一點怕的意思。讓他罵好了。
「對了,」文福回答,「那最好沒有了。」
「不錯,不錯,」文福說著,轉過臉去,對吉米說,「既然你今天晚上那麼慷慨,給我和我的朋友起一個怎麼樣?」於是吉米也給他們起了英文名。他給家國起了個傑克,「就像傑克.倫敦一樣,」吉米說,「一個以冒險和奮鬥出名的美國人。」
胡蘭說我會安全的。她說回去給我找輛卡車來把我帶走。
然後這個既是中國人又是美國佬的男人看著我,足足幾秒鐘沒說話,彷彿拚命在想怎麼把意思準確地翻出來。最後他終於說了,「這話的意思是你高興得大吃一驚,高興得你無法用平常的話來表達這種感情。」
他讀了紙,然後用非常仇恨的目光看看我。他用力地簽了字,幾乎把紙都捅破了。然後他把紙扔到地上。我撿起這張對我來說十分寶貴的紙。
吉米.路易仔細打量這些哧哧笑著的姑娘的臉,好像短短幾秒鐘就能瞭解她們的性格似的,然後給她們找到最合適的名字。他給大多數姑娘起的名字都很順口:多娜、多迪、帕迪、蓓基、雪莉、蘇西、瑪格、瑪娣、珍尼、朱迪。如果哪位姑娘很挑剔,很粗魯,一定要起個比她的女友更漂亮的名字,他就會給她起個很拗口的,中國人的舌頭發不出的名字:格蕾辛、弗斯、塞奧多拉。他告訴這些姑娘,「這是最好的美國名字」,然後就轉過頭來,朝我們擠擠眼睛。
我給她們看了離婚書。
「哎喲!」胡蘭取笑說,「敢情你是個間諜哪,不過我們不知道你是哪國的間諜。」
「猶大!猶大!」文福重複了幾遍,「這名字好,聽起來耳朵也舒服。」家國和胡蘭也同意。
「現在我要休掉你,」他說,「寫下來。『我丈夫要休掉我。』」
「猶大,」吉米說,「你的名字就叫猶大。據我所知,還沒有人用過這名字。」
吉米給文福起的名字是維克多。「這個名字對飛行員來說很吉利,而且正好跟你太太的名字(註)相配。」他解釋說。
「我的離婚書。昨天晚上,我丈夫跟我離婚了。所以你瞧,現在我得走了。」
我抿住嘴唇,想起學校裡的修女跟我提起過這個邪惡的名字。此刻,吉米.路易可能已經看出我儘量不笑出來。他像一個學生那樣笑了,很高興我明白了他的用意。
屋頂和牆壁上,全都掛滿了美國人用紙做的裝飾品——樹啦、糖果啦、蠟燭啦,還有其他各種各樣色彩鮮明的圖形。它們並不十分有趣。但家國說,這些特別的聖誕節裝飾品,是仰光的傳教士和紅十字會的姑娘專門做好,用飛機穿過緬甸山峰運來的。我們知道這趟旅行是很危險的,即使運送重要的軍用物資也是如此,於是我們重新用敬佩的眼光觀賞這些美國聖誕節裝飾品。紅十字會送的是一棵聖誕樹,文福說這是正宗的美國樹,他以前在雜誌上看到過照片。在我看來,這棵樹看上去跟當地的灌木差不多,只不過削成了聖誕節的樣子罷了。樹上掛滿了賀卡、紅緞帶、白棉球,還有看上去像是用白的蓮子穿起來的長長的項鏈。樹下有幾百隻大的紅口袋,可以掛在身上,裡面放著用錫紙包的巧克力或糖果,用緞帶紮起來了。我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因為胡蘭一連拿了四袋,每次都說是美國人鼓勵她多拿的。
「你的呢?」文福問我。
我把那雙鞋子退了,沒對別人造成損害。我買回來的還是同一雙鞋子。瞧,鞋子和-圖-書就在盒子裡。式樣跟我在戰爭期間穿過的那雙差不多,也是高跟的,只不過跟沒那麼高,顏色更像紅棕色,足趾部位也是鏤空的,不過做得不是那麼精緻。
說老實話,我得承認,那天晚上我對自己身上穿的那套衣服越來越感到難為情。我穿了一件很普通的褐色的長袖衫。更糟的是,我的兩隻鞋子都掉了跟,只得把鞋脫了,赤腳站在那兒。我看上去肯定跟一個當地的鄉下姑娘差不了多少。一個美國人會怎麼想呢!我周圍有那麼多姑娘,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燙著最時髦的鬈髮,從她們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戰爭或不幸婚姻的跡象。
「你真調皮,起了這麼個名字,」我用取笑的口氣責備他,「這下可好了,我丈夫要找我的麻煩了。」
他把我當什麼人了?他以為我怕了。我沒有。他以為他在強迫我離婚。不必強迫。相反,我覺得簡直是天大的好事。我很快就寫了。我的血在加速流動,我的思想流得更快。我感到我馬上就自由了,我很快寫下我們兩人的名字。我寫好日期,然後簽上自己的名字。我留了三個空白地方,讓他和另外兩位證人簽字。我把這張紙看了兩遍,然後把紙遞給他。我儘量保持憤怒的口氣,把快樂藏在心底。「你簽吧。」我說完,指指紙的下方。
「安靜,不要發出聲音。」我悄悄對淡若說。他真乖,他明白了。他信任我。他沒哭,也沒吵。他緊緊地抱住我,一聲不響。
當他這麼說的時候,我感到他已經把我內心深處最隱秘的願望表達出來了,就是總有一天我也會被這種幸福之感所捕捉,就像魚落在網裡一樣。
「你什麼也不懂!」我喊起來了,「是我要求離婚的。我幹麼非要賴著不走!」我開始發抖了,「不光是因為他的脾氣。他是個魔鬼,他比你想像的還要凶狠。」這時我有了個主意。「正好,你們兩個可以給我做證人,」我很快地說著,「你們的印章在哪兒?要是你們幫我這個忙,我一輩子都欠你們的情。」
他笑了,「那麼,上帝回答她們的祈禱了嗎?」他用中文問。
我們被文福的粗嗓門吵醒了,「她在哪兒?」他像一頭公牛般吼著,準備破門進來。我坐起來,躲在暗角落裡。
但我們到了桌子邊,沒找到一個瘋女人。胡蘭倒是發現了她想吃的東西,精美的美國點心,也是傳教士從很遠的地方空運過來的。老實說,我也很想嚐嚐這些歷經危險、長途跋涉運來的食品。於是我把三種不同味道的點心全嚐遍了。第一種是很軟的餡餅,名字從顏色而來,叫褐色果仁巧克力餡餅,甜得我牙齒都疼了。第二種是掛在聖誕樹上的像項鏈一樣的東西,爆玉米,又硬又脆,我的口水都流出來了,想一飽口福。然後我又吃了一點上面塗有可怕的東西的小餅乾,胡蘭也吃了,以為我這塊已經壞了,其實不是,這是我們第一次嘗到奶酪的味道。
「每個女人的丈夫都有壞脾氣,」胡蘭說,想盡力勸我,「你的情況並不特別。」
他對我揮舞著手槍。「好了,現在求我不要休掉你吧。」他說,「求我親手撕掉這張休書吧。」他說著,把槍頂在我的頭上,他的嘴又醜陋又野蠻,像個瘋子似的,但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求我!」他吼道,「跪下,求我!」
然後我聽到了胡蘭低聲說,「可你答應要好好待她的。」
突然我感到我和他靠得太近了。房間很擁擠,我想往後靠到牆壁上,就在這時我的鞋跟又掉了,我剛要摔倒,這男人伸出胳膊把我抱住了。
(註)雯,英文原文為WIN,意為「勝利、贏得」。
文福笑得更開心了,「我喜歡這樣,非常喜歡這樣。」然後他安靜下來了。他走上前來,從我手中奪過那張體書。我以為磨難結束了。他等我抬起頭來。他的臉很難看。他搖搖頭,看看我,又看看那張紙。
現在瞧瞧我的臉。那時我還是個年輕女人。但已經沒有了希望,沒有了信任,沒有了天真。有好多次我差一點就自殺了,我恨透了自己,因為到頭來我還是沒能自殺。
「沒用了!」杜阿姨說,攤開雙手,「我們勸不動她。她氣得發瘋了,什麼話也聽不進去。她是非走不可了。」
但文福一定要起一個比我的特別的名字,應該要非同一般,與眾不同。
「就是為我的兒https://m.hetubook.com.com子著想,所以我才要離。不管離不離,我們走走了。」
「這是什麼?」胡蘭問。
「磕頭,說你保證做個聽話的老婆。」我磕頭,照樣說了。
「我怎麼能幹這個!」胡蘭說著,躲開了。
「她說得對,小人,」杜阿姨說,「你怎麼能叫你的朋友做你悲劇的見證人呢?再想想吧。想想你的小兒子吧。」
所以,許多年過去了,憤怒永遠無法完全消除。你可以從我的口氣裡聽出這一點。現在一提起他,我還怒從中來。要是你以為這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時候,那你就錯了。最糟糕的事總在後面,一個接一個而來,沒完沒了。最糟糕的就是你永遠不會知道何時是盡頭。
「誰是你們的證人?」胡蘭問,看看紙,她把眼鏡湊近了臉,「我沒見到有蓋章嘛。」
「不,不,」我用中文回答,「『學過』不一定就會說。我很調皮,是個壞學生。修女們不得不拚命為我祈禱。」
「他只會開別人的玩笑。」我說。
多年後,你父親還當著他的美國朋友的面宣稱:「我一見她就墜入了愛河。而雯妮呢,只不過墜在地上而已。可那有什麼關係,我把她抓住了。」他就是這樣的,很有魅力,很風趣。還記得嗎?打我跟他認識起,他一直來就是這樣的。
我的精神崩潰了,我的鬥志垮掉了,我的口中只能發出大聲的哭泣。於是我臉朝下趴在地板上,哀求他。
「『呼啦,美國佬。』」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問。
我記得舞會那一天,正好是一九四一年的聖誕節,也就是日本飛機又一次來昆明投彈後的第四天。但這次美國志願部隊把日本人趕走了。那麼多年來第一次打了個大勝仗!大家都跑到大街上奔走喊叫,向機頭上塗有鯊魚牙齒的美國戰鬥機歡呼。鑼鼓喧天,爆竹四放,汽車喇叭齊鳴,就像過新年似的。所以或許我們大家跟那位教師差不多,都有點瘋瘋癲癲了。
我穿了那雙鞋,第一次參加了一個美國人辦的舞會。我穿了那雙鞋跳舞,第一次產生了愛情。
杜阿姨哭起來了,「哎呀!哎呀!你能上哪兒去呢?想想看,小人。緬甸公路,鐵路——全都斷了,四面八方都有危險,一個比一個糟,土匪、蚊子、小日本。」
胡蘭高興地拍手了,「那就不能算離婚!他不能叫你走。現在坐下來,吃點早飯。靜下來,別擔心。不過是個誤會嘛。今晚,他會很難受,他臉上會流下悔恨的眼淚,你瞧吧。」
不過我得承認,我很喜歡看吉米.路易,看他和其他美國人交往時的輕鬆自在。當那些大男人走到放點心的桌子邊上時,我和胡蘭連忙躲開,想讓出空地方來。但吉米.路易毫不猶豫上去拍拍他們的背,叫他們的名字,「嗨,史密斯」,「嗨,瓊尼」,「嗨,漢克」,就把他們打發走了。
這就是我碰上吉米.路易的經過——是的,他就是你父親!你想像得到嗎?我明明是去找那個愛美國人愛得神魂顛倒的女教師的,可反倒發現了一個愛我愛得神魂顛倒的美國男人。
我沒有違背我的諾言。我只收回了一個,那就是做文福的好妻子。這和違背諾言不一樣。就好比在曼斯百貨公司買了一樣東西,然後又退貨把錢還回來了。上星期,我給寶寶買了雙鞋子作結婚禮物。兩天後,我看到同樣的鞋子又打了八折,我就把鞋子退回去,把錢要回來,然後又買了那雙鞋子,這一次買得更便宜。
我撲上去抱住胡蘭,就像孩子抱住自己的母親那樣。我感動得哭了,弄得她很不好意思。「現在沒時間說這些了,」她說,「我們得想想,你該怎麼辦,該往哪兒走。」她走到她的針錢筐邊,把手伸進去,抽出一些錢,放在我的錢包裡。杜阿姨嘆了口氣,然後進廚房找了些魚乾、蘑菇、乾麵、茶葉,然後把這些東西分別包在一張乾淨的紙裡。
胡蘭告訴家國自己新起了個美國名字。她的手指頭在紙上點來點去,好像她懂英語似的!「胡—蘭。胡—蘭。」她慢慢地發著這個音,聽上去跟原來那個中文名字沒什麼兩樣。
「我當然要殺你,」他說,「你要是不服從,我要把你連同這屋子裡的另外男人一起殺了。上床。」
我們一回到家,文福馬上就衝我發起火來。他不是因為吉米.路易給他起了這麼個名字而發火的:https://m.hetubook.com.com多年以後他才知道猶大是什麼意思。那天晚上他發火是因為我和一個美國人跳舞。有個飛行員對文福開玩笑說,也許這些美國佬不光征服了日本人,也征服了女人。
下午我和淡若就在地上玩。我用筷子把床墊裡的蟲子趕出來。淡若追上牠們,然後用碗底把蟲子碾死。我們就這樣玩著,一直玩到沒有蟲子,一直到我們把骯髒的地面收拾得乾乾淨淨為止。幹完後,我就為我們的勝利向他表示祝賀。我們吃了點東西。然後我們倆就睡著了,他的小身體安全地蜷縮在我身邊。
不管怎麼說,我們應邀參加了一個慶祝美國勝利的舞會。就在要去的那天,胡蘭告訴我,有個中國女教師發了瘋,離開了自己的丈夫,現在想跟美國空軍睡覺,不管誰都行,已婚的還是未婚的,年輕的還是年老的。
我抬起頭來,看到他正用手槍指著我,獰笑著。「沒用了,我們的婚姻已經結束了。」他說,「你要是不寫,我就殺了你。」
(註)維克多,英文原文為VICTOR,意思也是「勝利」。
「一個中國女人公開說這話!」胡蘭說,「這是真的。大家都說,美國人打了一次勝仗後她就得了這病,然後在大庭廣眾面前指責自己的丈夫。什麼樣的病——誰知道啊?但她現在對性特別來勁,老是不停地談這個問題。她年紀不輕了,大概已經有三十了吧,人也長得不漂亮。」
「太遲了,」他說,「我不能把婚姻還給你了,你還得離婚。」然後他把那張紙扔在我的頭上。「起來!」他喊道,「上床。」
他把文福的新名字寫在一張紙上,然後說,「馬上就要播放一首曲子,《月光奏鳴曲》,美國人很喜歡它。你能允許我邀請你太太跳個舞嗎?」
胡蘭俯下身,「當然是說那個教師呀,穿藍衣服的。她把眉毛全拔光了,然後重新畫上去。」
這就是胡蘭變成海倫的原因。吉米.路易說,海倫是個很優雅的名字。可我覺得他選這個詞,只不過因為發音跟胡蘭相近罷了。而我也就成了雯妮。吉米說,這是一個非常生動而幸運的名字。「雯,雯,雯」(註),他說著,把我倆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
吉米笑起來了,「難道他一點幽默感也沒有?」
「沒有證人,」我說,「昨晚上,我們來不及請證人。」
「誰?」我說。我正把掉下的高跟塞進鞋子裡去,然後使勁蹬腳讓釘子進去。
這都是在飛虎隊到昆明的時候發生的。當然,那時還不叫飛虎隊,大家管他們叫「愛維吉」,就是美國志願部隊AVG的簡稱,也有人管他們叫飛鯊,因為他們在飛機頭上畫上了鯊魚牙齒,樣子非常可怕。後來有人誤把鯊魚牙齒當作老虎牙齒,於是飛虎隊這個名字就傳開來了。這是一種誤解。
「如果一定得跳舞才能救我們的命——那就讓大難全落在我們頭上吧。」她說著坐下,撿一張紙樹葉給自己搧風。「你見到她了嗎?」她問。
「或許起最近一個英雄的名字。」吉米說。
「響一點!」他喊道,「說你是一個臭婊子,說你對不起我。」我照樣說了。
當然美國俱樂部不是一個真的夜總會,只不過是一個大倉庫。白天,美國志願兵拿它當大會議廳用。為了舉行舞會,地上已經打了許多道蠟,所以雖然是水泥地,卻像大理石般閃閃發光。長條椅都被推到一邊去了。長條桌上擺了一個個點了蠟燭的小盤子,本是夏天用來驅趕蟲子用的。那時只有這種蠟燭還能買到。
「酒客,酒客!」家國重複了好幾遍,「我非常喜歡這名字。」吉米沒有糾正他的讀音,就寫下了家國的新名字JOKE。吉米就是這麼個人,很有禮貌,從來不有意難為別人。
就在這時,我們的丈夫找到了我們。吉米.路易以美國方式與文福和家國一一握了手。同時,又用中國方式稍稍點了下頭。要是他得知我已婚而失望,他也不會當時就流露出來——不過他馬上就找到了一種方法,讓我知道他對我丈夫的看法。
「你們兩位怎麼樣?」最後他問,「你們也該有個美國名字。」他問我們中文名字叫什麼。然後他瞇起一隻眼睛,翹起一隻嘴角,裝出一副拍照的樣子,好像他只要用一個字就能準確地把我們攝入似的。
「上面說些什麼呀?」胡蘭問。
那人又笑了。「上帝啊!」hetubook•com.com他用英語說,然後又改用普通話向我道謝。再後來呢——哇!——他又說起廣東話來了,接著又換了幾種少數民族方言,然後又換了日語。
真是,他就是這麼說的。我不能說我對他一見鍾情,我沒有這種羅曼蒂克的念頭。我是個有夫之婦,儘量避免婚姻上的麻煩,沒有想得很多。
「她在哪兒?」我們聽到他又在吼了。淡若把臉更深地埋進我懷裡。
今天你可以教你女兒對一個陌生人說,「我的身體是我的身體,別碰我。」一個小孩子都會這麼說。我是一個成年女人,我就不能這麼說。我只能不讓孩子出生。
突然,他抓住我的頭髮,把我摔倒在地板上。「你想當婊子!」他喊道,「我成全你!」他走到桌邊,打開抽屜,從裡面拉出一些東西,丟下一張紙、一支筆和一瓶墨水。
所以我為自己來跳舞覺得很不安,我告訴吉米我是一個活得很累的已婚女人。我讓他一個人站在舞池裡,我以為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所以現在你或許會認為我殺死了很多孩子,我也不在乎。這個壞男人在玩弄我的身體。每天晚上他都要用,好像我是一台機器!
「我寧可冒這種危險也不願回到丈夫身邊。」我說。
文福告訴我,他是好多年前在上海的夜總會裡學會跳舞的。我知道他很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但我馬上就看出,他什麼也不懂!沒有節奏,沒有技巧,舞步也不正規,根本就不會跳!哪比得上敏,跳起來就像風中的柳枝。文福帶我轉圈,轉得很厲害,我覺得手臂都要被他拉脫臼了。最後他很笨拙地帶我轉圈,弄得我一隻高跟都掉了。我突然感到像跛子在跳舞,一腳高,一腳低。文福只好把我放開了。
他就用英語問了我不少問題。
一下子我明白了,他是想要看我受苦。他想要隨心所欲地支配我,使我再也沒有力量按自己的方式行事。他要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他已經完全征服了我,要不他是決不會罷休的。
第二天早上,文福上班後,我撿起那張丟在地板上的離婚書。我找出了自己的箱子。現在我得趕緊走。我只收拾了幾件東西。我找出了我能找到的所有的現金,大約還有兩百元錢。我去抱淡若。下樓的時候我碰到了胡蘭和杜阿姨。從她們的臉上我猜出她們已經聽到了昨晚的吵架。
還沒等文福提出反對意見,也沒等我說出我沒有鞋不能跳,吉米已經把我摟在懷裡轉起來,離開了文福皺著眉頭的臉,滑進了快樂舞蹈的人群中。
他高興地笑了,「說,你離開我這個丈夫就活不下去。」我說了這些討厭的話。
我抬起頭,驚呆了。我沒想過這對淡若意味著什麼。我真傻呀!我只想到我的身體是屬於自己的,無論是失去還是保護,都只考慮到自己。我永遠不能離開他。我不能做出我母親對我做過的事情。
「當然,我幹了件錯事。」吉米.路易說。
「唉!」杜阿姨喊起來了,「作孽呀,作孽呀!」
那天晚上,他用槍逼住我的頭,強|奸了我。還說,我已經失去了做妻子的名分,只能盡一個妓|女的義務。他叫我幹了一件又一件可怕的事。他要我喃喃地感謝他。他要我求他更多的懲罰。我一一照辦了,直到失去知覺為止,我又哭又笑,感到整個身體已經不屬於自己。
那天晚上,好像所有的漂亮姑娘都撲到吉米.路易身邊來了,一下子來了五六個。當然,他很瀟灑,但他沒有像文福那樣勾引這些姑娘。他很受歡迎,因為他給這些姑娘都起了一個英文名字,這樣她們就能向新結識的美國小伙子作自我介紹。
你瞧,胡蘭就這樣幫助文福找到了我。當然,後來她很後悔。她看到他的諾言一錢不值。他沒有好好待我。我也不必告訴你後來發生了什麼。
我坐在椅子上,看文福鑽進姑娘堆裡,她們全都打扮得很漂亮。他指指自己的制服,一位姑娘就哧哧地笑了。我把臉別過去。他想調情,我才不在乎呢。
「雯妮。」我說。
但那男的仍然笑著說,「我是美國人。」他用中文說,「美國出生的。」然後他就用英語很快地說了起來,說到了他的父母親和他出生的地方。胡蘭驚訝地笑了起來,然後說他的英語很地道,不像牛仔說的。當然她是用中文說的。
胡蘭說舞會定在美國俱樂部舉行,這個瘋女人也要去。美國人邀請中國飛行員參加,也和-圖-書可以帶夫人和女友去。我們當然要去!舞會上還有音樂——留聲機和唱片——,還有許多好吃的,以及嚐起來像蘇打水的威士忌潘趣酒,讓大家跳得更瘋些。
我們一走進美國俱樂部,就聽到震耳欲聾的音樂。放的是敏教過我的那支曲子,我們管它叫「空中郵車」,非常活潑。文福打著響指,眼睛望著前面的什麼東西笑著。已經有人跳起來了,女孩子的高跟鞋格格響,美國人的大皮靴踩在地板上,發出柔和悅耳的聲音。
我笑著搖搖頭,「可我懂的英語夠我用的了。我看你外表像個中國人。可聽你說話,又完全是個外國人。」
他跳得很好,差不多跟敏一樣出色。
那人從皮夾裡掏出身分證,然後解釋說,他是美國情報部的,幫助美國志願兵和中國空軍做翻譯工作。「這工作並不難,」他謙遜地說,「比方,你們有個飛行員想對美國人說謝謝。」他指指我們面前牆上的一條標語,「我就告訴他寫這些字。」
「你換外語比留聲機換唱片還輕鬆!」
即使那女教師在場,我也不認得。在場的中國姑娘全瘋了:大學生、教師、修女,還有不少從全國各地飛來的——大家全都想跟美國人跳上一曲。誰知道她們是怎麼找到這地方的。誰知道她們身上穿的西式晚禮服是從哪兒搞來的——粉紅的、碧綠的、黃色的、綴花的,許多人穿著拖地的長裙子,上身幾乎一|絲|不|掛,胳膊和肩膀全露在外面。可她們就這樣與那些人高馬大的外國佬跳著,把飛行帽戴在新燙的頭髮上,做出各種各樣可笑的樣子。
就是那位瘋狂的女教師,她穿著藍衣服,一支眉毛半支已經塗過了,眼睛半開半張。她正在和一個美國飛行員跳貼面舞。那個飛行員把她轉到另一個飛行員身邊。於是他們兩個都笑起來了,然後又把她轉給另外人。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胡蘭告訴我的故事就在眼前活生生地表演著,而從那女人迷茫的眼睛中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因為她就在那兒,一個羞辱自己的中國丈夫的女人,現在比她吐在他身上的髒話好不了多少。而我在這裡,也比她好不了多少。我讓一個美國人把我丈夫當傻帽。現在又光著腳和這個美國人跳舞,讓他隨心所欲地把我帶到這兒,又帶到那兒。
然後我就看胡蘭和家國跳。他倆的肩膀靠得很緊,但胡蘭的步子邁得太大,一隻腳和另一隻腳踩的是反方向。家國緊緊摟住她的粗腰,然後搖一下,好像這樣就能使她腳步配合得好一點。他好像在責備她,可她卻在笑。我望著他們,心想,不知道胡蘭是否能實現她的願望,家國是否能做她的好男人。這時她看見了我,向我招招手,掙脫了她丈夫。
「太可怕了。」我說。這時,我看到吉米.路易微笑著向我眨眨眼。我拍拍他的肩膀。他把我的頭向後仰,笑了。於是我也笑了。這不是愛情,但已經有墜入愛河的危險。然後吉米.路易帶著我輕輕地轉到一邊。我看到了可怕的一幕,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胡蘭用一種非常平靜的口氣說,「既然到這個地步了,我們就必須幫助她。沒別的辦法了,」她向我轉過頭來,「我不能做你離婚的證人。我敢肯定,家國也會反對。但我能幫你逃走,如果我們倆都守口如瓶的話。」
那天上午,她們幫我在湖邊靠近市場的地方,找到了一間沒人住的房子。這是一間破草房,就像我的處境一樣糟糕。但我沒有一句怨言,能住在這種地方我已經夠滿足了。
「殺了我吧,要是你願意。」我哀求說。
「你瞧,你已經離婚了,」他用一種古怪的聲音說,「一錢不值了。你沒有丈夫,沒有家庭,沒有兒子。」
過了一個月,我發現我又懷孕了。我去找了醫生,把孩子打掉了。兩個月後,同樣的事又發生了。又過兩個月,又是同樣的事。我們沒有節制生育,那時還沒有。有沒有孩子,文福不在乎。
但我開口用英語說了,那男的和胡蘭都吃了一驚:「我以前在上海學過英語。」
「她在哪兒呀?」我問道。一面瞧瞧四周。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文福,可已經太晚了。
我獨自哭泣,這是犯罪呀——給一個孩子這麼苦的命!可憐的淡若,他信任我。所以我讓另外那些孩子死去。在我心中,我是愛他們的。
「她正在放食品的桌子邊,和另一個美國人調情呢。我們過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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