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還鄉

作者:托馬斯.哈代
還鄉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五卷 真相大白 第七章 十一月六日晚上

第五卷 真相大白

第七章 十一月六日晚上

「我不得不在今晚到下迷霧岡去,」他說:「約布賴特先生囑咐我在經過這兒時把這信留下;不過,說老實話,我把這信放在了帽子內層裡,等我回家後,正想扣上屋門去睡覺時,才想起了這事。於是我立刻帶著它跑回來了。」
「一條紅緞帶和一雙淺幫鞋。」她自言自語道。
在大約一刻鐘裡,她把蜂蠟加熱、捏|弄、切割和旋動撚搓,把這個雛形人形切分開、捏合攏,最後捏成的人形一眼就可看出是個約有六英吋高的女人形體。她把這個人形放在桌上讓它變冷變硬。與此同時,她拿起蠟燭上了樓,來到小男孩的床前。
在十一點半時,尤斯塔西雅發現整幢房子靜悄悄的,於是她便點亮了她的蠟燭,往身上穿了幾件暖和的外衣,拿起包袱,然後又吹熄了蠟燭,下了樓。一到外面,她就發現開始在下雨了,當她停留在門口時,雨下得更密了,預示著更大的雨就要降臨。但是她已經採取了這個行動,天氣再惡劣也沒有退路了。現在即使是得到了克萊姆的信也無法阻止她了。陰沉的夜晚就好像是在舉行葬禮,大自然的一切似乎都披上了黑紗。屋後那一棵棵冷杉樹的尖頂直刺天空,好像一座寺院的大廈和尖頂。除了蘇珊.納薩奇家的小屋還有一道火光外,天地之間渾然一片漆黑。
到了六日傍晚,她要出走的決心又復活了。到了大約四點鐘,她重新打點了她從愛爾德沃思出走時隨身攜帶的幾樣簡單的東西,還有幾樣原先留在外公家的東西;所有這些東西打成的包並不大,足以讓她不費勁地帶著走上一兩英哩。天色還沒變得很黑,天空中沉沉的烏雲壓下來,就好像一張巨大的帆布床橫吊在天空中,隨著夜色漸濃,刮起了一陣暴風;不過雨還沒下。
「你注意到沒有,寶貝,今天下午尤斯塔西雅太太除了那件黑衣服外還穿了什麼?」
他走到樓梯過道上,在那兒差不多等了足足五分鐘。她還是沒回來。他走回房裡點起一盞燈,準備出去找找她;不過他先到她的臥室裡看了看。被褥外面留下了她躺過的身形,表明被子根本沒打開過;更清楚的是她沒有拿著燭臺下樓。這時他才真正吃了一驚;匆匆披上衣服,下樓來到前門口,那扇門先前是他親手閂上並上了鎖的。可現在門閂拉開了。不用再懷疑了,尤斯塔西雅竟在這午夜時分離開了這幢房子;她能去哪兒呢?要跟上她幾乎是不可能的了。如果這幢房子坐落在一條平常的路上,派兩個人出去,順路的兩頭去尋找,那倒極有可能追上她;可是在這深更半夜裡,要想到這片荒原上去找一個人,幾乎等於在做一件無望的事,實際上從任何方向都可以走過荒原,就好像從和_圖_書極點可以有無數根經線穿過一樣。他一時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只是看著客廳,很煩惱地看見那封信還在那兒動都沒動過。
「我能去嗎?我能去嗎?」她呻|吟著,「他沒那麼偉大,足以讓我委身——他滿足不了我的要求!……他又不是掃羅,也不是一個拿破崙式的人物——啊!但是要為了他而違背了我的結婚誓言——這可是一種太可憐的奢侈了!……可我身無分文,不能夠獨人成行!即使我能那麼做,我又能得到什麼寬慰呢?我必須挨過下一年,就像我已經挨過今年,像以前那樣再挨過後年。我是如何一而再再而三盡力想成為一個輝煌的女性,可命運卻一再反對我哪!……命運對我真是太不公了!」她用一種痛楚的反叛聲調瘋狂地叫喚著。「噢,讓我置身於這樣一個充滿欺騙的世界真是太殘酷了!我本來有能力做好多事情;但我一直受到非我所能決定的事情的傷害、折磨和摧殘!噢,老天竟弄出這樣的酷刑來折磨我,可我根本沒做出半點對不起老天的事啊!」
船長心想,這準是尤斯塔西雅睡不著,起來找一本書看,要不是他清晰地聽到了她走過時發出的哭泣聲,他準會把她起來這件事看作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了。  「她是在想她丈夫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唉,這個小傻瓜!她真是沒來由去同他結婚。我真懷疑這封信是不是他的?」
蘇珊把人像握在手裡,伸直胳臂,滿意地注視著它,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對任何熟悉埃頓荒原上居民的人來說,都可以認出這個蠟人就是尤斯塔西雅.約布賴特。
她手執蠟燭進了裡屋,在那間屋裡的其他各種器皿中,有兩個很大的褐色平底鍋,裡面裝了或許有約一英擔的蜂蜜,是在上一個夏天裡蜜蜂的勞動成果。在平底鍋上面的架子上,有一大團半圓形的光滑的黃色固體,那是同樣從蜂巢中提取的蜂蠟。蘇珊取下了這塊蜂蠟,切下了幾片,把它們堆放在一把鐵勺子裡,然後她拿著鐵勺回到客廳裡,把鐵勺放在火爐裡滾燙的爐灰上。等蜂蠟變軟,成為帶黏性的一團時,她把這幾片蜂蠟捏在一起。這時她的臉色變得更為專注。她開始把這團蠟捏成某種形狀;從她熟稔的動作中,顯見得她正在努力把它捏成一個預先想定的形狀。這個形狀是個人形。
納薩奇太太走到外面尋找起來,最後她找到了一段最窄的紅緞帶,她把紅緞帶拿到樓下,繫在蠟人的脖頸裡。然後她從窗邊那隻搖搖晃晃的寫字檯裡取hetubook.com.com出墨水和一支羽毛筆,把蠟人的腳塗黑,就像是腳上穿著鞋;還在每隻腳的足背畫上了交叉線條,就跟那些日子裡淺幫鞋的帶子一樣。最後她在蠟人的腦袋上部綁了一點黑線,簡單表明頭上戴了一個罩住頭髮的髮網。
現在這個時候,任何一個站在她身旁的人都會可憐她,並不僅僅因為見到她遭受著惡劣天氣的肆虐,除了座座墳塋裡的朽骨陪伴外,她已遭到了一切人的遺棄;而且還因為見到她的痛楚在她身上造成了另一種可憐可悲的模樣:她全身發出了輕微的不停的顫抖。從她身上可以看見極度悲傷給她造成的重負。在雨滴從她的傘上滴落到她的斗篷,從她的斗篷滴到石南,又從石南滴到地裡的聲音中,還能聽到從她的嘴唇中發出的很相似的聲音;她臉上涕淚橫流的情景簡直就是外部世界情景的翻版。她身旁所有這一切殘酷無情的阻撓,已完全折斷了她心靈的翅膀;即使她已經見到她在充滿前途的前往蓓蕾口的途中,上了一條輪船,駛向彼岸的某個港口,她也打不起多少精神來,因為其餘的一切都那麼邪惡,令人害怕。她大聲叫喚起來。一個女人,只要她不是老人、聾子、瘋子,也不是突發奇想,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竟會這樣一邊大聲抽泣,一邊自言自語,那麼這總是件十分痛苦的事。
尤斯塔西雅沒法待在屋裡,又沒有什麼事可幹,於是她在小山上來回走著,這小山離她就要離開的這幢房子不遠。就在她這樣漫無目的地閒走時,她經過了蘇珊.納薩奇的小屋,這幢小屋就在離她外公家下去不遠。小屋的門半開著,一束明亮的火光落在屋外的地上。就在尤斯塔西雅走過這道光束時,她的身影就像幻景中的一個形象一樣十分清晰——就像黑暗包圍之中的一個發光的人形;這一刻一下就過去了,她又重新被黑夜吞沒。
她向火爐轉過身。爐裡燒的是泥煤;儘管燒過的泥煤留下了堆得高高的灰燼,灰燼的外部已有些變黑熄滅,但用鐵鏟扒去外面,裡面的泥煤還顯出一道紅紅的火光。她從煙囪角落處拿了幾塊新鮮的泥煤,把它們堆在爐火上,火開始躥起來。她用火鉗夾住這個蠟做的尤斯塔西雅,把它放進火裡,看著它一點點開始融化。她一邊這麼做著,一邊嘴裡唸唸有詞地嘀咕著。
他送上了信,然後轉身走了。女僕把信拿給了船長,船長發覺那是寫給尤斯塔西雅的。他把信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猜想這字跡是她丈夫的,儘管他還不能完全肯定。不過,他決定可能的話,還是馬上把信給她的好,因此他就拿著信上了樓;可等他走到她房門口,從鑰匙孔往裡窺看時,他發覺裡面一點https://www.hetubook.com.com亮光也沒有,事實是尤斯塔西雅正和衣躺在床上休息,為即將到來的遠行養精蓄銳。而她的外公根據自己看見的情況,以為自己不該去打擾她;他又返身下樓,回到了客廳裡,把信放在壁爐架上,準備到早晨再給她。
「還有別的嗎?」
尤斯塔西雅回到了屋裡。吃過晚飯後,她比往常早一些回到臥室,她坐在臥室裡,等待離去時刻的到來。夜色一片漆黑,有點嚇人,在這樣長長的秋夜裡,維伊船長沒像往常那樣,有時漫步走到哪家的小屋去,跟人閒聊,或是走訪一下小酒館;他獨自一人坐在樓下,小口小口地喝著格羅格酒。到了大約十點鐘,外面傳來了一下敲門聲。當僕人前去把門打開後,燭光中照出了費厄韋的身形。
這個婦人從窗臺座的針線筐裡拿出一張別滿大頭針的紙,這種又長又黃的大頭針的針頭在第一次使用時就會掉落下來。她開始把這些針插在蠟人的全身各處,看得出她是咬牙切齒地在做的。或許插了大約有五十根針,有的插在蠟人的頭部,有的插在肩部,有的插在身體上,有的是從腳底直刺向上,直到這個蠟像全身都插滿了針。
他起了床,披上了他的船用大衣,打開了房門,說道,「尤斯塔西雅!」沒人回答。「尤斯塔西雅!」他提高嗓門又叫了一聲,「壁爐架上有你的一封信。」
到了八點鐘,也就是尤斯塔西雅答應過懷爾德夫,如果她最終決定要發信號的話,就會在這一個時刻發出。她朝房子四周看了一下,看清那兒沒人,便走到柴堆前,從裡面抽出了一長根木柴。她把木柴帶到了土壩角,看看身後的窗戶是否都關緊了,然後她劃著了一根火柴,把這根荊柴點著了。等它充分閃發出亮亮的火光後,尤斯塔西雅拿著柴桿,舉過頭頂,朝空中揮動著,直到這根荊柴完全燒完為止。
尤斯塔西雅打開傘,從院子裡走出來,順著土階一步步越過了土壩,這以後,她就一點不用擔心會被人看見了。她繞過水塘,順著通向雨塚的小路向前走去,不時會被盤根錯節的荊樹根、簇簇叢生的燈心草,抑或是漫山遍野都是的厚實的真菌絆一個踉蹌(在這個季節裡,它們就像某種巨獸的腐爛內臟,在荒原上遍地都是)。烏雲和大雨把月亮和星星全掩沒了,不見有紋絲光亮透出。這樣的夜晚,立時會使旅人本能地想起了在世界編年史上記載的和各種傳說中所流傳的那些悲劇發生的情景,那都是發生在可怕的黑夜之中——像埃及最後的大災難,辛那赫里布的軍隊的毀滅,以及在客西馬尼發生的那場大苦難。尤斯塔西雅終於到了雨塚,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思索著。她內心思潮翻滾之激烈程度完全跟眼前這片風雨欲來的世界沒什麼不同。此時,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沒有足夠的錢去作一次長途旅行。白天她心神不定,再加上她毫無實際生活的經驗,因此根本沒想到有必要在這方面作好充分準備,眼下,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她痛楚地嘆了口氣,沒法再直直地站著了,她慢慢地在傘下蹲下身子,就好像地下伸出了一隻手,將她一點點向雨塚的地底下拉去。難道說她依然沒法成為個自由人嗎?錢,以前她從沒感到過它的價值。即使要讓她自己從這片荒村野嶺中消失,金錢也是少不了的。而向懷爾德夫開口,求得他的經濟資助卻不讓他成為自己的同伴,這對她這樣一個還留有驕傲痕跡的女人也是做不到的;作為他的情人一起逃走——儘管她知道他愛著她——是大失臉面的。m.hetubook.com.com
一個正坐在小屋裡的婦人就在這短暫的亮光忽閃間看見了她,並且認出了她是誰。這婦人就是蘇珊本人,她正在為她經常生病的小男孩調製一份牛奶甜酒,因為他眼下正病得厲害。蘇珊放下了調羹,朝消失的人影揮了一下拳頭,然後又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做起自己的事來。
到了十一點,他便去睡覺了,他在臥室裡吸了好一會兒煙,直到十一點半才熄了燈,然後他按自己那一成不變的老習慣,在睡覺前把百葉窗全部拉了起來,這樣他在早晨一醒來時便可看清刮的什麼風,從他的臥室窗口望出去,便可看到那根旗杆和風向標。就在他躺下時,他非常驚訝地看到,那根白色的旗杆就像啟明星一樣,在外面漆黑的夜幕中劃出一道白光。對此只能作出一種解釋——從屋子的方向有一束光亮突然向外照射到了那根旗杆上。就跟每一個已經躺下的人一樣,老人覺得有必要下床,他輕輕打開窗戶,向左右看看。尤斯塔西雅臥室的燈亮了,是她窗裡透出的亮光把旗杆照亮了。他猶豫不決地站在窗前,鬧不清她為什hetubook.com.com麼又起了床,一邊想著是否要把那封信從她的門底下塞進去,就在這時,他聽到他的臥室門外的走道那兒傳來了輕輕的衣服的窸窣聲。
「沒了——除了那雙淺幫鞋。」
決定了出走以後,尤斯塔西雅有時顯得相當焦急,生怕會發生什麼事阻止她去實現她的計劃。唯一能真正改變她處境的便是克萊姆的出現。作為她意中人而籠罩在他身上的那道光環現在已經消失了;不過有時,他身上的某種良好的品行會在她腦中出現,一時會激起一種希望,但願他會重新出現在她的面前。但是平靜下來一想,像目前兩人這樣分裂的情況似乎不會就此結束:她將不得不像一個滿懷痛苦的人,過著孤獨寂寞、完全不合時宜的生活。她一直認為這荒原是個討厭的地方,沒法生活;現在她感到整個世界都成了這個樣子。
尤斯塔西雅在離家出走時,正如她所猜測的,她不經意間看見的遠處亮光,正是從蘇珊.納薩奇那幢小屋的窗戶裡透出的。但是尤斯塔西雅沒有想到的是,此刻屋裡的那個女人正在幹些什麼。就在蘇珊在晚上早些時候看見她的身影經過後沒過五分鐘,她生病的小男孩便叫了起來,「媽,我難受死了!」孩子的叫聲使這位母親想到,肯定是尤斯塔西雅的經過產生了一種邪惡的影響力。
「她的頭頸裡圍了一條紅緞帶。」
過了一兩分鐘,她看見懷爾德夫住宅那兒出現了一道同樣的火光,她覺得很慶幸(如果在這樣一種心境下還會覺得慶幸的話)。他已經答應每天晚上的這個時候注意看望,隨時準備她會提出幫助,這立時出現的反應,證明了他是多麼信守自己的諾言。打從現時起再過四個小時,也就是說,到了午夜,他就會按原先講好的,準備趕車送她去蓓蕾口。
這是些古裡古怪的言語——倒背主禱文——通常是為了對付一個敵人而用,為了獲得一種邪惡之力的支持。蘇珊用緩慢的裝出來的悲哀語調把這些話語唸了三遍,等唸完後,蠟像差不多融化了。當蜂蠟掉入火裡時,一道長長的火苗躥了起來,火苗進一步吞噬著人形。不時有一根針隨著蠟掉下來,在爐火的餘燼裡燒得通紅。
正因為如此,蘇珊便沒有像往常那樣,幹完晚上該幹的活兒便上床睡覺。為了抵消她想像中可憐的尤斯塔西雅正在施行的可惡魔法,男孩的母親忙不迭地搞起了一種可怖的迷信活動,這種法術不管弄在誰的身上,都會使這個對象渾身乏力、萎縮,並讓他徹底滅亡。在當時的年代裡,這種做法在埃頓荒原上很盛行,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消失。
但是沒人回答他的問話,除了風聲帶來一種想像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啃咬著房子角落的聲音,以及幾滴雨點打在窗戶上的聲音。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