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鼬鼠說:「麥格洛的每一位員工都戴帽子。」
哦,最黑暗的詛咒!
鉛管匠之妻——奧德麗.史邁莉著——非小說
本書唯有易記而通俗的書名,投合麥格洛之所好。作者是一位嫁給鉛管匠的婦人,住在麻州烏斯特郊區。雖然每一頁都寫滿笑料,卻令人笑不出來。作者試圖將她那滑稽的日常生活,與腦科醫生的家庭相提並論。她指出,鉛管匠就像醫生一樣,不分日夜都要隨叫隨到;鉛管匠的工作也和醫生一樣錯綜複雜;而當他們返家時,身上都有同樣難聞的氯味,由章名便可看出其幽默的本質,拙劣到糞便不如:「咚咚咚,金髮美女在鉛管中」、「神經的枯竭」、「氾濫時刻」、「空想」等等。這份手稿寄到時發黏而且滿是折角,根據作者在一封信中所述,這份手稿輾轉流經哈普、賽門與舒特、諾芙、藍敦屋、默若、霍特、邁斯納、威廉史龍、靈賀及另外八家出版公司。在同一封信中,作者提及對這份手稿的迫切之情,並(不是開玩笑的)以自殺相要脅。我痛恨必須為任何人的死負責,但是我堅拒出版這本書。退稿!(為什麼我得閱讀這些狗屁不通的東西?)
我同意道:「我開始領悟到這一點了。」
我繼續把東西塞進公事包裏,也不知道該怎麼表示,只好說:「呃,希望我們保持聯絡。」然而我卻明白我們不會的。
「那麼你不妨看看世界電訊報或美國新聞報。時尚主義比激進主義要討好些。」
這就是我對現代探險鉅著——「空—提其」的處理方式。眼看這本書在暢銷榜上高居數週下不,我只有安慰自己說,要是麥格洛付給我的薪酬不止每小時九毛錢,也許我就不至於這麼盲目。
費勒站起身,拭拭眼睛,站在窗畔凝望映著夕陽的哈得遜河,河上有兩艘身影模糊的大船正緩緩向海駛去。春風在麥格洛冷漠的綠色屋簷上低語。費勒又開口時,聲音似乎來自遠處,低吟一首哀傷的老詩:
「然後——然後,一九四三年時,他加入了海軍陸戰隊。說他寧願自動入伍而不願等待徵召。雖然他本質上的敏感使他對戰爭不可能抱著幻想,他卻熱愛著陸戰隊。戰爭!」他厭惡地說出這兩個字,停住口,閉上眼睛,痛苦地點點頭。隨後他又望著我說:「戰爭使他到太平洋去,參與最可怕的戰役。你該看看他的信,奇妙、愉快、扣人心弦的信,找不到一絲自憐。他一直堅信他會回家來,返回哥倫比亞大學完成學業,如他所願地成為一名作家。兩年前他奉派到琉球時,被一個狙擊兵砍了一刀。砍在頭部。那時是七月,他們正在肅清。我想他大概是這場戰爭中最後幾個犧牲者之一。他是個下士。他榮獲青銅星章。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上帝!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上帝,為什麼?」
性的缺乏,加上這個迷人的小花園——及花園的主人——使得雷斯頓大學俱樂部的衰頹更令人難以忍受,也加深了我的貧窮和孤寂。住在這裏的全都是男性,多半都是中年以上的人,每每在狹窄而斑剝的走廊擦身而過時,只能聞到一種酸酒味。這裏沒有令人敬愛的老管理員,只有登記台後的幾個職員,坐在只有一個小燈泡照射的前廳,個個面色鐵青;他們也操縱那個嘰嘎響的電梯,每當電梯無限緩慢的升上四樓時,他們便咳嗽不止,搔著疼痛的痔瘡。那年春天,夜復一夜,我就像個半瘋的隱士一樣,將自己幽閉在那鴿子籠似的房間裏。事實上,不僅因為我沒有多餘的錢可以娛樂,也因為剛到這個大都市來的畏縮,使我缺乏交友的機會。這是我這一生第一次發覺被遺棄的孤獨有多麼痛苦。就像個突然被關進單人囚室的重犯一樣,我發現自己消耗著我幾乎不知自己擁有的體內脂肪。在五月的黃昏中,坐在雷斯頓大學俱樂部裏,看著大蟑螂爬過我那本約翰但恩詩文集,我突然看到一張孤寂的臉,並認為這實在是一張醜陋而殘酷的臉。
當然我即刻思考他所說的話,發現那確是真的:每個人都戴帽子。早上上班、傍晚下班,還有午餐時間時,電梯和走廊上是一片由草帽和氈帽形成的帽海。至少對男士而言的確如此;至於女士——主要是秘書——則似乎是可以自行選擇。鼬鼠所言無可置疑是完全正確。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戴帽子不僅只是時尚,而且是麥格洛服裝的一部份;這套服裝還包括從頭扣到底的雅樂襯衫,寬鬆的韋伯條紋西裝,這幢綠色大廈裏的每一位男士——由參考書推銷員到「處理廢物雜誌」焦慮的編輯們——全都是這麼穿的。在我毫無所覺的情況下,我一直沒有穿制服,此刻一了解事實,我感到又惱怒又得意,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覆鼬鼠的暗示。很快地我發現自己以和他同樣冷酷的聲音問道:「請問我該怎樣才合適這個輪廓?」
這種機會事實上並不多見。主要原因是,這家出版社雖然以出版教科書、工業用書、及十數種科技雜誌——範圍之廣,包括養豬業、埋葬科學和塑膠壓鑄——為主,也兼出版小說和非小說,因此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審稿人,但投效的作家卻鮮少有真正熱衷於文學的。舉例而言,我上任時,出版杜所支持的兩位最傑出的作家,分別是一位退休的海軍上將,和一個因寫鬼故事名登暢銷榜作家的前共產黨員。想要找一個像約翰.奧哈拉那樣的作家,根本就絕無僅有。此外,我擔任這份差事的時候,也處於經濟蕭條時期。當時麥格洛出版社(以我雇主的名字為名)缺乏文學的名氣。它一向以供應科技書籍而享譽,我工作的那個小部門,被視為無足輕重。
在這種錯亂的幻想中,我無法立即在吊牀上和她做|愛,是因為桑頓.魏德,或凱瑟琳.安.波特,或約翰.赫塞,或梅爾康.科里,或約翰.菲利.馬康德的突然到達。這時——使我的慾望為之消失而恢復了理智——我會發現自己又站在窗畔,渴望地欣賞下面的歡宴。因為在我看來,文斯敦.杭尼卡這對年輕歡快的夫婦(一次偶然的機會中,我嫉妒的瞥見他們美麗的客廳裏丹麥式的書架上堆滿了書)富有得足以招待聞名世界的作家、詩人、批評家、及其他種類的文學家;因此在這些薄暮籠罩的傍晚,陽台開始充滿輕言低語,衣飾高雅而涵養深刻的人,在黑影中,我辨認著那些英雄英雌的臉孔,這些人是自從我不幸的靈魂被他們的文字攫獲住之後便使我朝思暮想的。我還未曾會晤過一位曾經出過書的作家——除了我先前提過的那個前共產黨員,有一次他到麥格洛去,無意中走入了我的辦公室;他聞起來有一股大蒜和汗臭味——因此那年春天杭尼卡家的宴會,使我得以有想像中的機會和我的偶像打照https://m.hetubook.com.com面。華萊士.史蒂文斯!羅勃.羅厄爾!那個一臉鬍子,有點神祕兮兮的紳士是誰?真的是福克納嗎?傳說他到紐約來了。那個身材豐|滿,梳著髮髻,面帶微笑的婦人。那必然是瑪莉.馬加塞。那個面色譏諷的矮個子只可能是約翰.昔佛。有一回在昏暮中有個女人尖聲叫道:「歐文!」一聽到這個名字,我的脈搏猛跳了一下。天色太暗令人看不真切,而且他背對著我,但是這個被兩個臉上流露出仰慕之情的女孩左右簇擁的男人,可能就是寫「穿夏衣的女郎」的作家嗎?
存在於一時或一日……
前鋒的吼聲,士兵的踏步
「啊,我曾經那麼想寫,」他沉湎著:「寫詩。散文。一本好小說。注意,不是一本偉大的小說——我沒有這種天才和野心——只是一本好小說,有相當的典雅和風格。一本像『聖路易橋』或『大主教之死』的好小說——不虛假,卻有接近完美的內容。」他停了一下,又說:「哦,可是我卻脫軌了。我想那是長期的編輯工作,尤其還是和科技有關的。我離了正軌和其他人的思想字句打交道,卻擱下自己的,而那對創作力並無助益。」他又停下來,望著杯底琥珀色的酒滓。「也許使我脫軌的是這玩意兒。」他哀傷地說:「酒。這一百杯夢。總之,我並沒有成為一個作家。我沒有成為一個小說家或一個詩人,至於散文,這一輩子我只寫過一篇散文。知道那是什麼內容嗎?」
哦,哀悼的詩章!
讚美海洛,
——據估計,單是冬季的一個月份,將美國及加拿大用來擤鼻涕的「舒潔」面紙,鋪在耶魯大學的操場上,竟可以堆到一呎半的高度……
「帽子?」我回答:「呃,沒有。」自從兩年前由海軍陸戰隊退伍後,我就沒有想過要戴帽子。
我驚訝地說:「我不知道你有個兒子。」我曾聽費勒漫不經心的暗示過他「膝下無子」,以為他沒有子女。我開口說:「我還以為你——」
費勒重複道:「屍骨不存。」他遞給我一個杯子,和半瓶威士忌,說:「喝一杯吧。」他的氣息有很濃的酒味。我回拒了——並非出於謹慎,而是因為那時候我只喝便宜的美國啤酒。
高高蔓草——艾默尼亞.畢爾提克著——小說
鼬鼠說:「我注意到你沒有戴帽子。」
然後我的心情改變了。儘管他看起來像個土包子,說起話來卻頭頭是道而且口齒清晰,好像看過不少書。誰知道我不是發現了一個曠世奇才?畢竟,就連惠特曼也曾像個癡呆的怪人般,拿著稿子到處叫賣。總之,在一段長談後(我已經直呼他的名字),我說我樂意看他的作品,雖然我必須提醒他,麥格洛在詩的領域並不是個「強手」,然後我們搭乘電梯回到樓上。接著,一件可怕的事發生了。我對他說我明白在二十年伏案疾書之後,他可能急於得到答覆,因此我將會儘量仔細地閱讀他的手稿,在幾天之內回覆他消息,等我說了再見時,我注意到他只提著一只皮箱就要走了。我喊住他,他卻笑一笑,用那雙沉重而渴想的眼睛盯著我說:「哦,我以為你看得出來——另一只箱子裏裝著剩餘的手稿。」
那時早就超過下班時間了。我留下來收拾殘局,和一、兩位對我相當友善的編輯道別,拿了我最後的一筆薪水——三十六元五角,最後,再向費勒辭行,意外的是他感到痛苦而哀傷,揭示了他是個孤單而消沉的酒鬼的事實——如果我多一點關懷或善於觀察些,我早就該懷疑了。我正把幾份比較有見地的手稿報告影印本塞進公事包裏的時候,他腳步有點不穩的走了進來。
然後他說麥格洛是他所探訪的第一家出版社。這使我感到驚訝,因為本公司即使對無名如甘達.弗金的作家而言,也極少是被率先考慮的。當我問及他何以會有這種不尋常的抉擇時,他回答這完全歸諸於運氣。最初他不曾把麥格洛列為第一位。他對我說,當巴士在明尼亞波利耽擱數個鐘頭時,他到當地的電話公司去,借閱曼哈坦區的電話簿。他認為撕下電話簿是不道德的行為,所以花了一個鐘頭將紐約市所有的出版社名稱及地址都抄錄下采。我相信,他最初的計畫必定是按照字母的順序逐一探訪。但是當天早上他的旅程告終,他從港務局巴士總站走出來,抬頭一望,看見只離一個街口遠的大招牌:麥格洛。因此他就直接到這兒來了。
「是啊。我很高興就要離開了。」我說:「不過我會想念這份薪水,儘管那根本稱不上是個金礦。」
「那篇散文登載在週六郵報上。內容是關於我和我太太到魁北克度假的趣事。並不值得描述,可是為我賺了兩百塊錢稿費,有好幾天我是全美國最快樂的作家。啊,可是……」他顯然感到一陣抑鬱,聲音也減弱了。他喃喃說道:「我脫軌了。」
無論如何,我就是看書——我記得那一季深獲我喜愛的書中,有一本是「大山之下」——到八、九點時,我就出去吃晚餐。多美味的晚餐!到現在碧克佛餐廳的牛肉餅和雷科的西式煎蛋捲仍令我回味無窮,或者是雅典餐廳的嫩牛排。不過我對紐約的美食和我對其他事物一樣無知,過了好久之後,我才獲知在紐約市想要吃少於一塊錢的一頓飯,最上乘的選擇是在白塔餐廳吃兩個漢堡加上一塊派。
「死裏逃生。」後來費勒說道:「許多人都被溺死在這個地方,屍骨不存。」
但是我在第十一街所受的痛苦註定不會很久。如果說我所以被解僱是因為「空—提其」這件事的話,那倒不會令人感到遺憾,然而我被麥格洛回拒的命運,卻是由於一位新總編輯的到達。這個人姓魏瑟,巧的是這個姓氏與「鼬鼠」同音,所以我在背地裏都叫他鼬鼠。鼬鼠是被重金禮聘來的。當時出版界的人都知道他就是提拔了湯瑪斯.渥爾夫的編輯,渥爾夫死後,他更幫忙收集了這名作家大量的遺作,而且尚未出版。雖然鼬鼠和我都是南方人,但打一開始我們就不喜歡彼此。鼬鼠年近五十,禿頭,相貌平庸。我不知道他對我究竟有什麼看法——無疑的我那種自大放任的報告使他頗不以為然——我卻認為他冷酷、疏遠、毫無幽默感、而且自矜自是。在編輯會議中,他最喜歡說的是:「渥爾夫以前常對我說……」或是:「正如湯瑪斯死前寫給我的信中所言……」
我在那裏逗留了許久,思索著迷茫而曖昧的未來,我還年輕,不該過於畏懼,但也沒有年輕到在許多顧慮下仍堅決不移。我所看過的那些手稿也可以說是一種告誡,讓我看清過高的志向有多麼可悲——特別是與文學有關。我夢想成為一個作家,然而為了某種原因,愛迪的故事深深震撼了我的心,使我首次憬悟到我內在的空洞。我是曾經和圖書到過很遠的地方,但是我的精神仍是荒漠的,對於愛與死,我渾然不知。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很快就會接觸到這兩樣東西,具體的表現於人類的激|情和肉體上。我也不曾意識到我發現的路徑,同時也意味著在布魯克林這麼特異之處的旅程。我只知道我要最後一次由二十樓搭乘綠色的電梯下去,走到曼哈坦區紊亂的街上,喝一杯加拿大麥酒,吃我到紐約以來所吃的第一塊西朗牛排,慶祝我的解脫。
費勒咯咯笑了幾聲,打了一個小聲的嗝。他的上唇微噘,一張長臉看起來像是個典型的愛爾蘭人。他露出一種哀傷——一種疲憊而認命的哀傷,使我痛楚地想到辦公室這種寂寞的飲宴,和葉慈、霍金斯共度的薄暮,以及通向奧森公園荒涼的地下鐵。我突然明白我不會再見到他了。
「隨你的便,魏瑟,你是在開除一個將會和湯瑪斯.沃爾夫一樣有名的人。」我並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但是這幾句話在我的舌下翻滾,以至到今天我還保有似乎已說出口的印象。我想那時候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望著那個矮子轉過身去,邁著他的小腳走出我的生命。接著一股放鬆的感覺,就好像我脫去了好幾層令人熱得快窒息的衣服一樣。更精確地說,就好像我在陰鬱的深淵中沉溺了許久,終於奮力浮到了表面,大口地吞著新鮮空氣。
描述發生在新澤西州南方沙丘和曼越橘沼澤間的愛與死。男主角韋勒.史塔威,剛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是一間曼越橘罐頭大工廠的繼承人,瘋狂地愛上蕾夢娜.布蘭。蕾夢娜的父親艾拉.布蘭是前左傾分子,也是曼越橘採收者的罷工領導人。本書情節錯綜複雜,韋勒的大亨父親——藍登.史塔威,陰謀處死了老艾拉,後者支離破碎的屍體,某天早上被發現丟棄在曼越橘揀選機的裏面。這件事使得被描述為「才智卓越,風度翩翩」的韋勒,和「身材苗條柔軟,幾乎難以掩蓋其潛藏在體內情潮」的蕾夢娜互相詰責。
在麥格洛上班令人可以忍受的少數原因之一,就是從我二十樓的辦公室所見到的風景——使我昏倦的精神為之一振的曼哈坦區。狂風在麥格洛的牆垣打轉,我最喜歡的消遣是從窗口丟下一張紙,看著它心醉的飛馳過屋頂,震顫地消失在遠處時代廣場周圍的霓虹燈裏。那天中午,我除了買一份勞工日報外,又買了一管吹塑膠泡的材料——現在的兒童時常吹著玩的那種,不過當時是一種新上市的玩意兒——一回到辦公室,我就吹了六、七個可愛而脆弱的彩色氣球,預備讓它們隨風逐沉。我一個一個將它們投入煙霧彌漫的深淵,它們就像木星的衛星似的,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耀著光芒,和籃球一樣大。一股上升的氣流使它們猛然飛到第八大道的上空,浮遊了似乎是永恆的一段時候,我歡欣的嘆了口氣,然後我聽見女孩子的叫聲和笑聲,看見麥格洛的一群女秘書們,因為被這個景象迷住,從相鄰的幾間辦公室裏探身望向窗外。她們的騷動,必定引起了鼬鼠對這場空中表演的注意。就在汽球向東飛去,墜落到四十二街眩目的街道,使得那些女孩子們發出最後一聲歡呼時,我聽見他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英雄:海洛.哈法傑——甘達.弗金著——詩
哦,驕傲而妄自尊大的年輕人!我在談論這些毫無文學水準的著作時,是多麼幸災樂禍。我也無所畏懼的批評麥格洛,以及它出版後可能被「讀者文摘」的書摘精華選用為「爛」作品的傾向。(雖然我的嘲弄,大概就是我後來被炒魷魚的主因。)
我現在領悟到,這些薄暮時分在杭尼卡家逗留的客人,必定從事廣告業或華爾街或其他空洞的職業,但當時我對自己的錯覺卻深信不疑。然而,就在我離開麥格洛王國的前一晚,我經歷了一次強烈的感情逆轉,使我此後不曾再一次俯視那個花園。那次我照例站在窗畔的位置,凝視梅薇.杭尼卡那個熟悉的背影。她做著一些使我愛慕的小動作——拉扯著胸罩,用一隻手指將金色的鬈髮掠向後——同時和卡森.邁庫勒以及一個臉色蒼白、身材高大,有一雙時常眨動的近視眼——很顯然就是亞爾多.赫胥黎——的人交談。他們究竟在談些什麼?沙特?喬伊斯?陳年佳釀?西班牙南部的避暑勝地?不,很顯然他們只是在談論環境——這個環境——因為梅薇指著常春藤覆蓋的圍牆、草皮、噴泉、及鬱金香花床,臉上露出愉悅活潑的神情。「只要……」她的表情變得困惱,似乎說著,「只要……」然後她轉過身,捏著憤憤的粉拳,指著雷斯頓花園俱樂部;那個親愛而生氣的小拳頭如此顯著而震人心弦,簡直就像直指向我的鼻端一樣。我覺得彷彿被舞台的照明燈照亮了,在我震動而懊惱的當兒,我確信看清她張合的嘴唇說:「只要那個該死的窺視狂沒有在那裏,一天到晚偷看我們就好了!」
費勒啜泣著,閃亮而真心的淚水漫過他的眼眶,我別過頭,覺得慚愧而羞辱,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仍然記得那陣發燙及略微昏眩的感覺。現在這種情緒或許難以解釋,因為三十年來美國許多個野蠻的戰爭使人疲憊而冷靜,也使我的反應傾向於毫無希望的保守與浪漫。然而事實是,我和愛迪.費勒一樣,都曾在陸戰隊待過,而且也一樣熱切地想要成為一名作家,從太平洋寄回滿腔熱血的信件,內容同樣充滿了熱情、幽默、氣餒和希望;只有隨時會面臨死亡的青年才寫得出來的。更令我在回溯時感到痛苦的是,愛迪死後沒幾天我也到過琉球(我常想,誰知道,也許是他遇害後的幾個小時),而那裏已沒有敵人,沒有恐懼,也沒有危險,只有寧靜的東方景色。在廣島被投原子彈前的最後幾個禮拜,我時常毫無威脅地在那裏徘徊漫步。事實上,我連一聲槍聲也沒聽見。儘管我算是個幸運兒,我卻一直感到被剝奪了參與壯烈之舉的遺憾。當然,就這次經驗——或者該說沒有經驗——而言,愛迪這個可悲的故事使我感觸最深。當費勒坐在暮色中哭泣時,我覺得自己渺小、震顫,無話可說。
我仍然為我缺乏當場辭職的勇氣而哀嘆。反之,我開始進行一種減速的罷工——也許說「停工」更為妥切。接下來幾天,我雖然準時上下班,那些手稿卻逐漸堆積在我的桌上,原封未動。中午時,我不再隨意翻閱郵報,卻走到時代廣場附近的一處書報攤,買一份勞工日報,毫不掩飾地坐在辦公室裏閱讀,一邊嚼著醃黃瓜和燻肉三明治。我懷疑當時我大概有些瘋狂了,因為在我上班的最後一天,我穿了一套麻布套裝,配上一頂以前在陸戰隊時所戴的褪色綠帽到辦公室去;故意讓鼬鼠看到我這一身荒謬的打扮,並設計讓他在當天下午逮到我最後一次背叛的動作……
他一天到晚提及渥爾夫,彷彿他就hetubook.com.com是這位名作家的另一個自我——這使我感到難以忍受,因為我曾費心鑽研過渥爾夫的作品,我很可以在和鼬鼠這樣的人共度夜晚時,引用渥爾夫的經典名句,如「上帝,先生,那是無價的!」並思慕地和他討論渥爾夫的警句名言、任意而行和三噸重的手稿。然而鼬鼠和我卻難以溝通。他十分守舊,很快就適應了麥格洛整齊、死板、保守的型態。相形之下,我精力充沛,並且對圖書出版編輯,甚至整個出版業的風格、習慣、加工等事都感到十分可笑。畢竟麥格洛雖有文學粉飾,卻是美國商業的典型範例。像鼬鼠這樣的人一旦上任掌權,我就知道大勢不妙了。
「不知道,什麼內容?」
「前鋒報可能比較適當些。」他那種田納西腔未曾流露出一絲溫暖。「或者時報也可以。」
這個老頭子形態疲憊而且狼狽——後來他說,他從未到過明尼亞波利以東的地區——我決定至少可以帶他到樓下自助餐廳去喝杯咖啡。在餐廳裏他對我說及他的身世。他是個挪威移民的後裔,這一輩子都在烏龜湖鎮附近種田為生。二十年前,他約莫四十歲時,有一家採礦公司探測到在他的土地下蘊藏有豐富的煤礦,雖然他們沒有著手開採,卻和他簽訂了長期租賃契約,足以使他的後半輩子不愁吃穿。他是個單身漢,不想停止已經習慣了的莊稼生活,但現在他可有空進行他久已渴望的計畫了。那就是寫一首敘述他祖先海洛.哈法傑(一個十三世紀的伯爵,或公爵,或什麼顯赫)的長詩。不用說,這個可怕的消息,立刻使我的心同時消沉破裂。然而我正襟危坐,望著他直拍著手稿盒。說:「是的,先生。整整二十年的功夫。就在這裏。就在這裏。」
枯竭了他的榮耀和力量;
金博利——克拉克的統計令人匪夷所思:
第二天,一向友善而寬容的費勒,會皺著眉望著這幾段文字沉思,嚼著他的煙斗,等他說過「我想這與我們想要的不盡相符」之後,他會了解地咧嘴而笑,要我再試一次。由於我還沒有全然失敗,或許也因為長老會道德的遺跡對我仍有些控制力,那一晚我會再試一次——竭盡心力,卻徒勞無功。在我絞盡腦汁之後,我會放棄,又回頭看我的「熊」、「地下箴言」,或「比利布德」,更常思慕地逛到窗畔,俯視著那個令人心醉的花園。在曼哈坦春天的金色薄暮中,在我深知永遠不可能被驅逐的想像中,一個黃昏的聚會就要在文斯敦.杭尼卡的花園裏進行;那就是我為他們所取的名字。獨自站了一會兒後,金髮的梅薇.杭尼卡會出現在花園裏,穿著襯衫和一條花長褲;她停下腳步望一眼銀白色的天幕後,會甩甩秀髮,彎身從花床中摘下一朵鬱金香。在這個可愛的時刻,她不明白她對全紐約最孤寂的二等編輯做了些什麼。我的慾望令人難以置信——一種有腳力,有口鼻搜尋的慾望,滑下這幢老建築髒黑的牆壁,越過圍籬,像一條蟒蛇般急速前行,到達她那高聳的臀部後,在靜默中化為我的實體,強健、飢餓,但仍在一觸即發的控制中。我輕輕地用雙臂環著梅薇,雙手覆蓋在她那豐|滿而甜美的乳|房上。她低聲問道:「文斯敦,是你嗎?」我,她的愛人,就會回答道:「不是,是我,讓我充任妳的小狗吧。」她必然會答道:「哦,親愛的,好——等一下。」
我的嘴唇顫抖,眼前發黑,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甘達.弗金在阿爾剛飯店(在我無心的建議下,他租了一間房間)等待我不敢打的電話。決定是歉然退稿,雖然心情略感沉重。
我回過頭面對他說:「不,請你再說下去吧。」他似乎迫切地想要一吐為快,由於他是個我所喜歡的好人,又把我和他的兒子相提並論,我覺得倘使我不鼓勵他卸除心裏的負擔,未免太說不過去。我重複一次:「請再說下去。」
因此,我每天盡心竭力的坐在辦公室裏,不僅沒有機會一讀略有可觀之處的手稿,還被迫用心閱讀一無是處的作品——稿紙上滿是咖啡污漬和指紋,顯然麥格洛是這些作者(或經紀人)最後考慮的出版社。但是年輕而又醉心於英國文學的我,就和梅修.安諾德一樣,嚴格要求任何作品,都必須包含最高的嚴肅性及真理,評審嚴苛,毫不留情。在麥格洛大樓——位於西區四十二街,一幢外觀巍然卻缺乏精神的綠色大廈——二十樓上那間窄如鴿籠的辦公室裏,被我淘汰的作品堆滿了我的辦公桌,全都滿載著希望和歪曲的造句。無論那本著作有多壞,我都得寫上相當詳盡的評述。起初對於能夠大肆批判這些手稿感到痛快而有趣,但不久後,這些千篇一律的平庸之作便令人掃興,我開始厭煩這份無聊的工作,也厭煩不停的抽煙和曼哈坦區煙霧彌漫的景色,以及在枯燥而沉悶的時光中,寫出無情的讀後報告。我不加潤飾,逐字造錄,列舉如下:
這個時期我住在西十一街一幢叫雷斯頓大學俱樂部的建築內,一間八呎寬、十五呎長的小房間裏。我一到紐約就被這裏吸引了,不僅是為了它的名稱,也為了它便宜的租金:一週十元。雷斯頓大學俱樂部事實上只是一家廉價旅社上的小閣樓,和包爾利區出租房屋的不同之處,在於這裏有一扇上鎖的門,使人享有名義上的隱私。此外,一切都和廉價旅社一樣。說來,這個地點倒也奇妙。由我四樓房間裏沾滿塵垢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見西十二街某住宅美麗的花園,偶爾我會瞥見這個花園的所有人——一個愛穿便裝的年輕人(我猜想他是紐約客或哈卜斯雜誌的明日之星)以及他活潑美麗的金髮妻子(時常穿著寬鬆的長褲或游泳衣跑來跑去,偶爾和一隻可笑的阿富汗獵犬戲耍。)
在我書寫的此刻,猶令我感到驚愕,我認為這可能是一部最糟糕的小說。儘速退回原稿。
鼬鼠到任不久後,有一天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他有張臃腫的圓臉,細小而不友善的眼睛和鼬鼠眼相若,我實在想不通他是怎麼會得到湯瑪斯.渥爾夫的信託的。他招呼我坐下,虛偽地寒暄幾句後,開門見山地說就他所知,我顯然沒有顧及麥格洛某些方面的「輪廓」。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如此這般用這個詞彙。他繼續往下說明,我就愈不明白我可能做錯了什麼,因為我確定老好人費勒並沒有挑剔過我或我的工作。結果我的錯誤包括了衣著以及政治兩方面(簡直毫無道理)。
「我不能指揮你看報的習慣,我也不想這麼做。」他說:「不過被人看見麥格洛的雇員閱讀紐約郵報卻是很不明智的。」他停頓一下。「這完全是為了你好。不用說,你下班後私下裏可以閱讀你想看的任何刊物。只不過……麥格洛的編輯最好不要讓人看到,在辦公室裏看急進派的報刊。」
若www.hetubook•com•com非必須看過我所有報告的資深編輯,是一個和我一樣對僱主及這個空泛的出版王國感到幻滅的人,我就不會寫出如上例中的最後一句牢騷,或暗示麥格洛出版社粗糙的品格。他是個睡眼惺忪,才識俱佳,也很有幽默感的愛爾蘭人,叫做費勒,在麥格洛工作多年,一直主編重要的科技刊物,直到五十五歲左右才被調到較輕鬆、不會臉紅氣喘的普及本部門。他排遣上班時間的方式是,吸一管煙斗,閱讀葉慈和霍浦金斯的作品,以容忍的眼神瀏覽我的報告;我認為他還時常想著要及早退休。我對麥格洛的嘲笑不僅沒有冒犯他,反而使他感到有趣。費勒早已成為毫無野心,沉默度日的人。這家公司會使有大志的僱員也變得麻木不仁;他明白我只有千萬分之一的機會,可以找到值得出版的手稿,因此並不以我的一點樂子為忤。我至今仍珍惜的一份較長(即使不是最長)的報告,大抵是因為那可能是我所寫過唯一較有憐憫之情的。
我回答:「每個人?」
……經過難受的幾個月後,發現一份不會引起人發燒、頭痛、作嘔的手稿,委實令人安慰,因此這本著作便已值得讚美。幾個人乘筏漂浮的故事並不吸引人。大致說來,這是一部冗長而嚴肅的太平洋之旅的描述,適宜濃縮為一部可以登載在國家地理雜誌上的航海日誌。也許某大學出版部會願意買下它,但我們決不會。
我很高興丟了差事——這是我這一輩子除了領軍餉外,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支領薪水的職務——雖然失去了這份工作,使我更加窮困。現在我更認為,在我那麼年輕時便明白了無論何時、何地,我都不是一個坐辦公室的料,對我而言,實在是有利無害。事實上,想到最初我是多麼想望這份工作,而不過五個月後我卻欣然——甚至可以說是鬆了一口氣——接受解雇的命運,倒使我頗為驚訝。一九四七年,工作機會極其稀少,尤其是出版業的工作,我很幸運的為一家大出版社所雇用,職位是「二等編輯」,專門負責審核手稿,週薪四十元,扣除稅金後,每一鐘點的報酬大約是九毛錢。每個禮拜五,那個彎腰駝背的婦人,會把一張薄薄的藍色支票放在我的辦公桌上。然而對於一個有財有勢的大出版家,付給我這份微薄薪金的事實,我絲毫不覺沮喪。我年輕氣盛,懷抱崇高的理想,況且,這份工作也自有其迷人的補償:在二一餐廳午膳,和約翰.奧哈拉共進晚餐,才色俱佳的女作家為我的編輯洞察力而感動,諸如此類。
像這樣的一段文章需費時數個鐘頭。我該用「無疑是克利尼士」還是「確然是克利尼士」?「各項需要」還是「各種需要」?「混亂」?「紊亂」?在寫作時,我會心慌意亂的在斗室裏踱步,口中唸唸有辭,並制止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在進行這件工作時,總會有手|淫的衝動。最後,在憤怒之下,我會發現自己對著纖維板牆壁大想喊著:「不!不!」然後猛然坐在打字機前,喃喃咒罵,迅速、半知不解、卻頗為順暢地敲打字鍵。
費勒又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他已經喝得差不多了,說話有些口齒不清,在消褪的光線中,那張長著雀斑的臉哀傷而憔悴。「哦,一個人確實可以將他的志向寄託在子女身上。愛迪上了哥倫比亞大學,他熱愛讀書,又有寫作的天賦。十九歲時——只有十九歲而已——他就有一篇小品登載在『紐約客』上。我相信,他是該雜誌問世以來最年輕的一名投稿者。是他的眼睛,你知道,他的眼睛。」費勒伸出一隻食指指著他自己的眼睛。「他可以看見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將這些東西寫得活靈活現。馬克.杜倫曾寫過一封短箋——那真是最可愛的短箋——說愛迪是他所曾有過的學生中,最有寫作天才的一個。想想看,馬克.杜倫!你不認為,這是很難得的讚美嗎?」他瞪著我,彷彿等待我加以證實。
「呃,反正你並不適合待在這裏。」他吞了一大口酒說:「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但繼而轉為哀悼的曲調,
我認為鼬鼠盡力控制了他的怒意,他以一種壓抑的聲音說:「明天起你不必來上班了。五點鐘時你可以去領最後一次薪水。」
——據統計,將美國地區僅僅在四天中所使用的「靠得住」排列起來,就可以由波士頓一直排到佛蒙特州的白河匯流處……
「我也希望。」費勒說:「可惜我們沒有機會更了解彼此。」他望著酒杯,好一陣子都沒有開口,使我開始感到緊張。然後他說道:「我一直想邀你到我家去吃晚餐,可是一再的延期。又脫軌了。你知道,你使我想起我兒子。」
他面無表情地說:「每個人。」
她為你編綴的花束在那裏?
「那麼你要寫作。…」他說:「你要成為一個作家。一個好志向,以前我也這麼想過的。我希望並祈禱你會實現願望,把你的第一本著作寄一本來給我。你要到那兒去開始寫作?」
就叫我丁哥吧,那時期認得我的人都這麼叫我。我還在維琴尼亞州家鄉唸中學時就有這個諢名了。我母親去世後,我父親認為我難以管教,便將十四歲的我,送進這所學校。我這個人不修邊幅,對個人衛生也不加注意,因此很快就得到了「臭蟲」的稱號。不過隨著時光消逝,加上我個人習慣徹底的改變(事實上我甚至變得有點潔癖),這個難聽的綽號,便在不知不覺中為人淡忘,代之而起的,是更為戲謔的「丁哥」,直到我三十幾歲時,這個諢名也神祕地和我告別,像一個蒼白的鬼魂,自我的生命中銷聲匿跡。但是在我寫作的這段時期,我仍然被稱為丁哥。我之所以要在一開始時,便對我這個綽號加以解說,是因為我所要描述的,是我生命中最灰黯最孤獨的時期,就像隱居在山洞裏的瘋子一樣,幾乎沒有人知道我的真實姓名。
「可是這兩份報都是早報。」
「他要不是我唯一的孩子,或許我會好受些。但愛迪出世之後,瑪莉就不能再生育了。」他突然停住口。「啊,你不會想聽的……」
唱吧,巨人和尼白龍根;
不是我的水準太高,就是作品的格調太低,總之,我在麥格洛任職的那五個月裏,沒有推薦過一部著作。很諷刺的是,有一本被我退稿,後來找到另一家出版社印行的書,成為一部極受歡迎的作品。這本書被我放在麥格洛退稿稿件中一年後,被芝加哥的一家出版社所出版時,我常揣想費勒或某個高級主管的反應。因為必定還有人對我的報告存有印象,又回頭去翻舊卷宗,結果又氣又惱地更加確定我理應被解雇。
無論夜晚有何光燄
「五年內你就會變成標準的薪水階般。十年內你就會成為一顆化石。一個三十多歲,守舊的老頑固。麥格洛就會把你變成這樣。」
因此那幾個月我排遣夜晚的方式鮮有改變。每天五點離和圖書開麥格洛大樓,在第八大道搭乘地下鐵(五分錢)到廣場下了車,走到熟菜店去買三罐啤酒。回到小房間後,我就躺在被褥零亂的床上看書,直到我的最後一罐冰啤酒變溫了——大約是在一個半小時後。所幸我尚在熱愛看書的年齡,因此我雖然還是孤家寡人,卻可以固守著我的孤寂。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如何度過這些夜晚。我不但是個自暴自棄的讀者,而且決不堅持一定的立場,對於任何著作都興奮得幾近於性|愛的喜好。
我正想說郵報根本算不上急進,卻又把話嚥了下去。可憐的魏瑟,雖然他是個冷酷無情的人,他的態度卻使我領悟到,他對於這些愚蠢無聊的限制並不感興趣。我也看清了就他的年齡和地位而言,他確實是麥格洛的囚犯,屈服於公司的欺瞞,低俗的風格及唯利是圖——一個決不可能再回頭的人。而我,至少還有整個世界展現在我眼前的自由。我記得當他寂寞地宣告道「時尚主義比激進主義要討好些」時,我暗自低喃近於狂歡的告別:「再見,魏瑟。再見,麥格洛。」
「哦,我曾有個兒子!」他的聲音混合著憤怒和哀傷,使我感到驚愕。他站起身,走到窗畔,望著沉浸在暮色霧氣中,被夕陽染得火紅的曼哈坦區。他又說:「哦,我曾有個兒子,愛迪.費勒。他和你的年紀差不多,他二十二歲,他也想當個作家。他……他善於遣詞造句,我兒子。他有使魔鬼也為之著迷的天賦。他所寫的幾封信充滿了了解、生趣和智慧,是全世界最好的信。哦,那孩子的文筆真好!」
哦,偉大的領袖,海洛,你是多麼悲傷!
人所敬重的一切
「那麼我該看些什麼?」我習慣午餐時刻到四十二街去買份中午出版的郵報和一份三明治,再回到辦公室裏利用中午休息的一個鐘頭消磨。我一天只看這麼一份報紙。那時候我的政治意識是中立的,我所以閱讀郵報並不是為了自由黨的社論或馬克斯.勒那的專欄,而是為了它活潑的大都市新聞,以及極吸引人的報導。然而我在回答鼬鼠的問話時,心知我決不會放棄這份報紙,也不打算為自己買一頂捲邊軟帽。「我喜歡郵報。」我略為激動地往下說:「你認為我應該改看什麼?」
他的眼中湧上了淚水。對我而言,這是個無能為力而又不知所措的時刻。一個你並不了解的人以哀傷的聲調說著他所愛的人,使他的聽者束手無策。他兒子大概是死了。不過,可不可能只是得了健忘症,或是一個逃犯?或者也許現在被關在瘋人院裏,所以費勒才這麼傷心?他又往下說時:我對他兒子的命運仍感到不著邊際。我尷尬地轉過身子,繼續整理東西。
我附和道:「是很難得的讚美。」
然後他轉身對我說:「孩子,好好寫吧。」他搖搖晃晃地走過長廊,永遠步出了我的生命。
甘達.弗金是真名實姓,而非筆名。許多拙劣的作家都有聽起來怪異或虛構的名字,結果你卻發現那些姓名是真實的。這是否隱含了某種意義?「英雄:海洛.哈法傑」的手稿並非經由郵寄或經紀人之手,而是由作者本人親手交給我的。大約一週前,弗金帶著手稿盒和兩只皮箱走進會客室。梅雅小姐說他要見編輯。他年約六十,背部微駝但相當結實,中等身材;飽經風霜的臉上有兩道灰色濃眉,線條柔和的嘴,及我所僅見最哀傷而渴望的兩隻眼睛。他戴著農夫戴的黑皮便帽,穿著一件羊毛領的防風上衣。他的手掌巨大,指關節粗而發紅。他流著鼻水,說他有一份手稿。我看他形容疲累,便問他是打那裏來的,他說他從北達科他州一個叫烏龜湖的地方出發,整整搭了三天四夜的巴士,剛剛抵達紐約。我問他:就為了送這份手稿嗎?他回答:是的。
這個老單身漢有四千節的詩都令人想起大草原的悶熱:
我敢說,這一定是手寫的文學作品中最長的一部。我把它搬到了郵件室去秤秤重——總共是三十五磅,三千八百五十頁。不知道真相的人會以為那是德來登模仿斯賓塞寫成的;殊不知那是二十年來在酷寒的達科他草原上,日夜緬懷古代的挪威人,咆哮的朔風吹過彎著腰的小麥時揮筆寫就的:
冰冷的心已經飽足。
美國人夢想故事的中心是紙的傳奇,而製紙事蹟的中心則是金博利——克拉克這個名字。金博利——克拉克公司最初只是擁有一匹馬的機構,位於威斯康辛州的湖畔城市尼那,現在卻是全世界製紙工業的巨人,其工廠遍佈國內十三州及海外八國。該公司的產品——其中最著名的無疑是克利尼士——提供人類的各項需要,其名稱令人耳熟能詳甚且已被運用於語言中…
那時候,曼哈坦區很難找到便宜的公寓,所以我只好搬到布魯克林去。那年一九四七,我記得很清楚,夏天陽光柔和,空氣中充滿馥郁的花香。當時年輕的我,二十一歲,奮力想要成為一名作家,卻發現十八歲時那股使我熱烈燃燒的創作之火,已經化為一盞幽暗的標示燈,僅餘絲微象徵性的光芒而已。並非我已無意於寫作,我仍然熱望將那部我長久以來想寫的小說寫出來。但是,在我開始寫了幾段之後,就再也寫不下去了——套用斯坦因對一位二流作家所下的評論「我是靈感滿腹卻無從下筆」。更糟的是,我失去了工作,身上的錢所餘無幾,於是,自我放逐到富勒布須區——像其他的同鄉一般,又一個在猶太人王國中徘徊的年輕小伙子。
「我不知道。」我說:「我只知道我不能再住在現在所住的那個髒地方了。我一定要離開那裏。」
回到我的房間後,我會再抓起一本書,又一次沉浸於虛構的故事中,看它個通宵。然而,有時候我不得不做令我厭惡的「家庭作業」,那就是為麥格洛即將出版的書寫書套簡介。事實上,回想我最初所以會被麥格洛僱用,多半是由於我為已經由麥格洛出版的一本書——「克萊斯勒大樓的故事」試寫封套,結果受到賞識的緣故。雖然我並不很願意承認,我卻開始厭惡我的工作。我不是一個編輯,而是一個作家——一個懷抱著和梅爾維爾、福樓拜、托爾斯泰或費滋傑羅同樣的熱情和大志的作家……他們能夠撕裂我的心,保存一部份,而且每天晚上都召喚我加入他們那至高無上的職業。寫書皮封套使我感到退化,尤其是我被指定加以讚譽的那些書,又都不是文學作品,而是差了十萬八千里的商業書籍。下列是一段我無法完成的書套廣告。
是死亡的時刻了,不,那是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