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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菲的抉擇

作者:威廉.史泰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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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蘇菲,蘇菲,」我插嘴道:「我喜歡這個主意,再沒什麼比那樣更好了。我並不是個結婚狂。不過妳不明瞭住在那裏的人。我是說,他們都是品行端正、慷慨、善心的南方人,但是在像我們所住的那些小鄉村裏,不結婚而住在一起是不可能的。耶穌基督,蘇菲,那裏全是些基督徒!一旦大家都知道我們生活在罪惡裏——他們就是這麼說的——那些維琴尼亞好人會將我們全身塗滿焦油後插上羽毛,再把我們綁起來扔到前往卡羅萊納的列車上。真的,事情就是這樣。」
「你是說,我必須選擇?」
「妳是個波蘭人,不是猶太人。這使妳擁有一個特權——選擇。」
「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有和別人一起睡過。」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戲謔。然後她彎身親吻我,舌頭迅速而調皮地溜進我的嘴裏,又驀地消失。在我還來不及反應前,她又回復抱膝而坐的姿態,只留下我的心怦然跳個不停。「上帝,蘇菲,」我開口道:「不要這麼做,除非——」我伸手拭了拭嘴唇。
國會旅館是一家三流旅館。我們以七塊錢租下的那個房間陰暗而窒悶,由於靠近一條難以名狀的後街,就是正午時分光線也很微弱。
「哦,蘇菲,蘇菲,」我低聲喚著,想開口勸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這一切都過去了。」
「他死了,」我說:「他是我父親。」
「費雄說:『有件事妳還沒有告訴我們。這批武器數量有多少?』」
蘇菲低聲笑了起來。「美國人真滑稽。我以為波蘭人才是嚴厲的,但想想……」
她又問:「到華盛頓去,要搭多久的車?」
她的思想消退,停止。然後她覺得雙腿發軟,開始尖聲叫喊:「我不能選擇!我不能選擇!」哦,她清楚的記得她的尖叫聲,就算是在地獄降魔殿上受折磨的天使也比不上她喊叫聲的淒厲。
第二天早上,我和蘇菲搭往華府的火車,踏上維琴尼亞的旅途。火車在紐澤西,瑞威的小麥工廠附近發生故障,耽擱了將近一刻鐘。我平靜下來,發現自己對未來抱有很大的希望。想到當時我竟能保持冷靜,至今我仍感到驚訝;我和蘇菲逃離納森之後,焦躁不安地在賓夕法尼亞車站裏度過無眠的一夜。我的眼睛因為疲倦而發酸,心裏仍不時想著那場差一點沒有躲過的災厄。隨時間的消逝,我和蘇菲愈來愈覺得納森打電話來時並不就在粉紅宮附近;然而他那殘酷的威脅仍使我們各自帶了只大皮箱就逃了出來,預備到南安普頓的農場去,說好了以後再回去拿別的東西。那一刻我們心中都只有一個共同的想法:逃離納森身旁,愈遠愈好。
蘇菲舉起一手遮覆著臉部,使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由於她的雙肩聳動,我猜想她大概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猜錯了。她又開始流淚了,為她無法釋懷的痛苦而流淚。我突然意識到我一定在不自覺中喚起了她對兒子的回憶。我讓她無聲地哭了一陣子。然後她的淚水減少了。最後她轉過頭來對我說:「丁哥,在我們要去的維琴尼亞州那裏,有沒有語言學校呢?」
「不知道這件事,你根本就不會了解我。我知道到頭來我總要告訴某個人的。」
「丁哥,」她打斷我的話:「我們要到那兒去?」
「這個,我不知道。」我說:「李契蒙或諾福克大概有語言學校。但是這兩個城市離南安普頓都相當遠。妳為什麼要會寫呢?」
「我知道妳是波蘭人,」醫生說:「不過妳是不是也是共產黨徒?」蘇菲一手攬著伊娃,一手攬著傑恩,沒有說話。醫生打著嗝,又問了一次,接著他昏昏沉沉地轉身問其他犯人,似乎已完全忘了蘇菲。
奧希維茲。在過去這幾天的種種事件中,我已把這個地方深埋在心底,幾乎忘了它的存在;現在它又出現了,像揮在我腦後的一擊,使我疼痛不堪。我望著蘇菲喝了一大口酒,接著打了個嗝。我很想把那個杯子扔到地上。我咒罵自己的軟弱及猶豫,在這種時刻,竟然不能更堅決地阻止蘇菲。我心想:等我們結了婚以後吧。
「我會很適應。」我說:「我會很適應的。」
「玟妲不理會他的嘲諷,開始談論槍枝。她說此刻槍枝就在地下室裏,用厚紙包裹著,另外還有一箱彈藥。她看看錶說十五分鐘之內,兩個義勇軍的同志會在地下室裏等著把槍械搬到玄關處。他們事先安排過信號,她聽到信號後會指示費雄和另一個猶太人立刻離開房間下樓到玄關處,槍械都被搬到那裏了。然後他們必須儘快離開這幢大樓。她說她必須指出一件事,有枝手槍的扳機還是什麼地方故障了,但她會儘快找一枝好的換上。」
「她是個同性戀者,丁哥。但是我覺得那已無關緊要了。我們曾經同睡過一、兩次——我不妨告訴你——但我想對我們兩個人而言這並沒什麼意義。她知道我——呃,我並不真適應她的方式,所以她並不強迫我繼續。她也不生氣或抱怨。然而我愛她,因為她比我好,她那麼了不起。」
蘇菲低喊了一聲,猝然醒了過來。我俯視她。她似乎有點發燙,臉頰和額頭都紅紅的,一顆脆弱的汗珠在她的唇上徘徊。她問:「丁哥,我們在那兒?」
奧希維茲——這個名字在同室的犯人口中低聲覆訴時,使她感到虛弱而害怕,但是她卻深信火車的目的地不是這個地方。儘管在蓋世太保的監獄裏謠傳他們最後會被送到奧希維茲去,她卻不斷地祈禱被送到德國的勞工營去;有許多波蘭人都已被送到那裏,根據謠傳,那裏的情況沒有奧希維茲的殘忍可怖。但隨著火車的前往,奧希維茲愈來愈顯得無法避免了,蘇菲痛苦地意識到自己也將是聯合、報復的懲罰下的犧牲者。她不斷地告訴自己:我不屬於這裏。要不是她不幸和那些義勇軍的人員關在一起,(由於她和玟妲交情不尋常又共住在一幢大樓,雖然她不曾幫助過抗暴份子,卻難逃厄運。)她只會承擔起私運肉類的重罪名,而不會被視為嚴重無比的顛覆罪,送到這麼命運難卜的地方。但更可笑的是,她並未受到任何指控,只是受過質詢後便被完全遺忘了。
「媽媽!」她聽到伊娃哽咽但細削的聲音,就在這一剎那她把這孩子從她身邊推開,踉踉蹌蹌地站起身。「把小的帶走!」她叫道:「把我的小女孩帶走!」
「我想打個電話問問納森的情況,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平安無事。」
搖搖晃晃極需睡眠的蘇菲,一進門就倒臥在床上。那個侍者把我們的皮箱放在一個不太穩定的架子上,收了我兩角五分的小費。我打開黏有鴿子糞的白色窗子,暖和的十月微風使得房裏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清新。遠處聯盟車站傳來火車模糊的叮噹聲和鳴聲,近處則有一隊軍樂團的演奏聲。兩隻蒼蠅在靠近天花板的陰影處,發出嗡嗡聲。
「剛剛我睡著時,又作了這個一再重複,和我父親有關的夢。但是我醒來時一定是忘了。然後消防車的聲音——警笛聲,雖然可怕卻有一種奇怪的音調。那使我震驚,又一次想到這場夢。」
我轉身走向窗畔,心中充滿了不安和不悅。一絲模糊而苦澀的燃燒味滲入房裏,但是我仍然開了窗子,看見煙像藍色的薄紗般浮遊在街道上。那幢燃燒的大樓冒著烏黑的濃煙,但我沒有看到火焰。警笛的聲音又響了,不過這次是來自相反的方向,我看見一柱射向半空窗子的水澆熄了隱藏在室內的火,由窗口又猛地冒出一團濃煙。下方的行人道上有些穿著襯衫的蠢人想要奔向前去觀看,兩個警察開始用木柵欄將街道圍起來。旅館,或我們,並不會受到威脅,但我發現自己焦慮地打著冷顫。
她問:「你要喝一點嗎?」
「不過,她對這個諷刺仍顯得無動於衷。她只是眨眨眼,用手順著頭髮。她的頭髮又紅又稀疏,一點光澤也沒有——因為缺乏營養而乾枯稀疏。她說:『他一定是佔領後就被送走的那些傑寧大學教職員中的一個。』」
我醒來時,蘇菲抱膝坐在床上,低頭看著我。由房間裏光線的變化——中午時像是傍晚,但現在幾近於黑夜——我看得出我已睡了好幾個鐘頭了。當然,我無從得知蘇菲像這樣俯視我已有多久了,但我有種不安的感覺,似乎那是個符咒;她臉上的表情甜蜜、深思,而且有點愉悅。她的臉仍顯得憔悴,眼睛下有黑色的陰影,但是她似乎已恢復精神,頗為沉靜。當我對她眨著眼睛時,她說:「嗨,安妥牧師,你睡得舒服嗎?」
「再說什麼?」
「是的,先生,我信仰基督。」真虛偽!由他的姿態、他的凝視,她察覺到她所說的話對她不但沒有助益,反而引導她步上毀滅。她心想:讓我變成啞巴吧。
運送蘇菲和她的孩子和玟妲到奧希維茲去的火車車廂不同於尋常,那不是德國人平常用來運送囚犯的貨車或家畜車,令人驚訝的,那是老式但仍然可用的客車廂,走道上鋪著地毯,還有小客室、盥洗室,車窗上鑲有菱形的金屬告示,寫了波文、法文、俄文和德文,告誡旅客不要將頭手伸出車外。由破舊但卻還很舒適的座椅,以及豪華但已經生銹的吊燈看來,蘇菲猜想這以前是頭等車廂;和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和父母親到維也納、波森或柏林去時所坐的一樣。
「是的。」我想起母親死後我所作的那個夢——她的棺材放在花園裏掀開了,那張被雨水浸濕的臉痛苦地注視我。「我曾經作過這樣的夢。」我說:「我母親死後,有一個夢不斷地重現。」
我有點困惑地說:「我剛才告訴過妳。我們出去看看華盛頓的景色。我們到白宮去,說不定我們正巧碰見哈瑞.杜魯門——」
我睏倦地動了一下,撫摸她的臂膀。「我們要出去走走,不能整個下午都待在房裏。我要帶妳去看看白宮,國會議廳,華盛頓紀念堂。還有福特戲院,妳知道,就是林肯被射殺的地方。還有林肯紀念碑。有太多東西要看了。我們先想想吃些……」
我輕嘆了一聲,由以往的經驗明白根本無法制止她。我只能希望乘她不注意時將酒瓶奪下,如同我以前曾做過的一樣。火車加速駛過紐澤西醜陋的工業區,隨著呼呼𠾐𠾐的聲音,帶引我們經過骯髒的貧民區、用鐵片遮蔽的小棚、豎著旋轉招牌的汽車餐館、倉庫、彎彎曲曲的小路、建得像溜冰場似的火葬場、停車場和原始的煉油廠等等。我心想:要是湯瑪斯.傑佛遜目睹這一切,不知作何感想?侷促不安的蘇菲時而望著窗外的景色,時而把威士忌倒進她的杯子,最後轉頭望著我問:「丁哥,這列火車到華盛頓之前會不會在那一站停歇?」
蘇菲睡得很熟,頭枕在我肩上,我輕柔地環著她,輕吻一下她的金髮。我心裏一陣刺痛,但迅即將這種痛楚推到一旁,我當然不可能是個同性戀者,對吧,因為我對這個女人充滿了不變而心碎的慾望。一旦在維琴尼亞安定下來,我們當然會結婚;南部保守的風氣自不會應允我們無婚姻之名的同居。儘管有一些擾人的小問題,包括對納森難以磨滅的記憶,以及我們之間年齡的差距,我卻覺得蘇菲將會應允,決心一待她醒來先探探她的意思。她動了一下,低喃了幾句夢話,即使她憔悴而疲憊https://m•hetubook.com•com,仍然顯得那麼可愛。上帝,我心想,這個女人很可能就要成為我的妻子了。
她再度打斷我的話,語氣溫和地說,「等我們安定下來?那麼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呢?親愛的丁哥,你說『安定』意味著什麼?」
「是的。但不只是如此。有一天我會變得又老又醜,而你仍然很年輕,那時候我不會怪你再去追年輕漂亮的女孩。」
我回答:「在紐澤西境內。」
「妳開玩笑。」我有點驚愕地說:「我不會打鼾,我這輩子沒有打過鼾!以前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說過。」
「我到達奧希維茲那一天,」她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天氣非常好,連翹花開了滿地。」
「那是什麼時候呢?」
「那是什麼呢,蘇菲?」
在華府這個陰暗的小房間裏,蘇菲和我在不知不覺間交換了地位,所以現在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的人是我,而她站在窗畔,望著遠處的火光沉思。她一時噤聲不語,我可以看見她的側面,沉浸在回憶中。外面的窗架傳來鴿子的咕咕咯咯聲。教堂的鐘又響起:四點。
「『這太荒謬了!』費雄說:『我很感激你們所提供的三把槍,但妳難道不明白這使我啼笑皆非嗎?這件事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看來我們的同胞是棄我們不顧了!』」
「玟妲站起身,指尖按著桌面,略微傾身。她仍然試圖控制著自己,看起來疲憊而蒼白。她激動地說:『費雄,你要不是愚蠢就是天真,不然就是兩者兼有。你當然沒有忘記波蘭是個反閃人的國家吧。你自己剛用過「壓迫者」這個字眼,住在一個發明反閃人主義的國家,住在我們波蘭人創設的猶太區裏,你怎麼能期待從你的同胞那裏獲得協助?除了我們少數的人為了某種原因——理想主義、道德信仰、人類團結等任何原因——願意盡力救助你們之外,你還能期待什麼?老天爺,費雄,你的雙親帶著你離開波蘭,離開憎恨猶太人的同胞。可憐的人,他們並不知道德國那溫暖、友愛的胸懷會變成熾烈冰冷將你們推拒。他們不知道當你回波蘭時,那些憎恨猶太的人正等著你和你的妻女,準備將你們都踩入塵土中。這是個殘忍的國家,費雄。這麼多年來它變得殘酷,因為它嘗過太多次的失敗。像波蘭人這樣迭經挫敗的民族,知道怎麼殘酷地對待將他們分散的其他民族,例如你們猶太人。我很驚訝O.N.R.那幫人只不過嘲笑你們開克就將你們放走!』她頓了一下,又說:『對於我仍然深愛這個國家,必要的時候情願在十分鐘內為它犧牲生命,你是不是覺得奇怪?』」
「蘇菲,」我溫和地說:「老天爺,現在還是早上。妳連早餐也還沒吃。妳會罹患肝硬化。」
我安慰地說:「妳已經很不錯了。」
「那時是畢蘇斯基在位的時候,你知道,波蘭猶太人受到法律保護,過著和平常人無異的生活。我父親和薩托麗思卡公爵夫人常聚在一起談論猶太人的問題,以及總有一天必須將猶太人除去。那很奇怪,丁哥,因為我父親在克瑞科談到猶太人時總是非常謹慎,無論當著我或我母親或任何人的面前。至少當我還是個孩子時。但是在義大利的歐波,和薩托麗思卡公爵夫人在一起時就不一樣了。她是個八十歲的老婦人,總是穿著高貴的長袍,就是炎夏也一樣,而且配戴珠寶,她和我父親常在她那幢華美的莊園裏喝茶,談論猶太人。他們都是以德語交談。她有隻漂亮的伯尼斯犬,我會和那隻狗玩,聽他們說話,話題不外乎猶太人;將他們全部送走,除掉他們。公爵夫人甚至願意為這件事建立一個基金會。他們常談到島嶼——錫蘭、蘇門答臘、古巴,最常談的是馬達加斯加,說要把猶太人送到那裏去。我心不在焉地聽他們交談,或者聽著留聲機播放出來的音樂。丁哥,我的夢就是和這個音樂有關。」
我在蘇菲身旁躺下,由於床鋪中央的彈簧鬆了,所以我不時滾向她,陳舊的床單上有種消毒水的氣味。我聽到遙遠的鐘聲報出正午的時刻。蘇菲睡在我身旁,嘴唇微張,呼出的氣息帶著點酒味。她所穿的低領絲質上衣使得一隻乳|房幾乎完全|裸裎,我抑制不住碰觸它的飢渴,用指尖輕撫著那透出藍色血管的雪白肌膚。在純粹的慾望中,我為自己這樣偷偷摸摸的行為感到羞愧,忙又縮回手。
「但他以流暢而完美的德語憤憤地打斷她的話:『我不需要說意第緒語!在妳出生之前我就說德語了——』」
「玟妲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以公事化的口吻說:『目前我們只能做到這樣。我們會再想法子多弄些槍械,我想我們會的。彈藥共有四百匣。你仍會需要更多,我們也會設法去偷。』」
「妳可以留下一個孩子。」他重複了一句,又說:「另一個必須送走。妳要留那一個?」
她不敢相信這件事。她不敢相信她正跪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緊緊擁住她的孩子,覺得他們的血肉幾乎要透過一層層的衣服和她的融和在一起。她發狂地完全難以置信。這種感覺反映在醫生那個年輕的助手眼裏。當她祈求地抬頭望著這個結實的年輕人時,他目瞪口呆,瞪大了神色茫然的眼睛回視她,似乎是說:我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我心想,而我正在北卡羅萊納吃香蕉。這不是我第一次思及此事,但直到這時候我才感到十分荒謬。
最後蘇菲又開口了。「次年在奧希維茲,我告訴過你,他們逮捕玟妲,折磨她,將她掛在一根鉤子上,慢慢勒死。我聽到她的死訊,想起種種往事,但印象最深刻的是華沙那一夜。費雄和另一個猶太人離去後,她坐在桌邊,把臉埋在雙手中,疲憊已極的低聲飲泣。真奇怪,在此之前,我從沒有看過她掉眼淚。我以為她認為那是軟弱的象徵。我伸手攬著她,看她啜泣不止。她是那麼年輕,和我同年。又是那麼勇敢。」
「所以我又上了繼續開往費城的巴士。每次我一動,就有鎳幣從口袋裏掉出來,滾到走道上。我起身要把它們撿起來時情況會更糟,因為會有更多鎳幣掉落滾開。衛明頓司機就快氣瘋了,一路上所有的乘客就低頭看著滾來滾去的鎳幣。」我停住口,望向窗外月台上面孔模糊的人影,隨著火車緩緩前行,他們也逐漸向後退去。「總之,」我回握蘇菲的手。「最後的悲劇發生在巴士站內,那個車站離這裏並不很遠。那一晚我姨媽和我姨丈到車站來接我,當我跑向他們時,失足跌倒,口袋裂開了,幾乎所有的鎳幣通通滾下斜坡,滾進了下面黑漆漆的海灣內,等我姨丈把我拉起來,拍去身上的灰土時,我的口袋裏大概只剩下五個鎳幣,其餘的永遠失落了。」我頓了一下,想到這個真實的趣事不禁發笑。「這是個告誡人不可貪心的故事。」
「我繼續道歉,但玟妲打斷了我的話。她點了一根香煙。我記得只要她弄得到煙,她就猛抽個不停。她說:『喬莎甜心,沒有關係。老天爺,妳以為我在乎他們是誰嗎?重要的是妳。妳丈夫可能是個蓋世太保,妳父親是喬賽.戈培爾,而妳仍然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她走到窗畔,拉下了窗簾。只有危險的時候她才會這麼做。那是一幢五層樓建築,但是這裏藏有許多機密。因此玟妲從不粗心大意。我記得她看看錶說:『不一會兒我們會有客人。來自猶太區的兩個猶太領袖。他們要來拿一批手槍。』」
好幾個鐘頭過去了。近黃昏了。最後另一張紙條傳到韋托手中:「AK第一批上了貨車。」這明顯地表示了一件事:和猶太人一樣,幾百名義勇軍也被趕上貨車,載到柏肯諾和火葬場。蘇菲直瞪著前方,兩手放在膝上,等著就死,雖然驚恐,卻第一次感到苦樂參半的解脫。那個威寧斯基的老姪女昏死了過去,「波蘭舞曲」散了一地,她的兩邊唇角淌著口水。許久以後,蘇菲回想不知自己是否也接著不省人事,因為她所記得的下一件事是,她攙著傑恩和伊娃,頭昏腦脹地下了車,面對著弗禮茲.桀門.尼葉曼醫生。
「呃,醫生說我想要再生孩子必須非常小心,在我……」又是一段沉默。
雨又下來了,這回是滂沱大雨。車廂裏瀰漫著嘔吐物的氣味。同室的乘客:兩個修道院的女孩,大約十六歲,害怕的低聲啜泣,時睡時醒,醒來時就唸著禱文;韋托,一個黑髮的年輕人,是義勇軍的一員,已經在計劃著顛覆或逃亡,不停地寫字條傳給在另一間小客室的玟妲;一個嚇得半瘋的老婦人,堅稱她是名作曲家威寧斯基的姪女,說她緊挾在懷中的那一束文稿,是他最著名的波蘭舞曲原稿,說她將會得到特赦,韋托對她吼道,納粹會讓他們拿那毫無價值的波蘭舞曲擦屁股時,她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飢餓開始使人胃部發痛。一點食物也沒有。另一個老婦人——差不多已經半死了——自心臟病發作倒在外面的走道後就沒有移動過,她的手凍僵了,灰白的臉印上了越過她或繞過她不小心留下的鞋印。一個鐘頭的睡眠後,晨光透了進來。在陰鬱昏茫的晨霧中,火車繼續向西行,越過兩個她熟知的小鎮:科維那、薩托。飢餓使得伊娃上了火車後第一次放聲哭泣。別哭,寶貝。在昏倦中她作了一個瘋狂的夢:她穿著王袍戴著王冠,坐在上萬名旁觀者面前,突然飛了起來。她搧動睫毛,睜開眼睛。火車戞然而止。奧希維茲。
「那麼,告訴我吧。」
「我們都彎腰細看。起初我看不清那是什麼,好像是一堆棍子——一大堆像小樹枝般的棍子。然後我看清楚了——這真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景象,一輛裝滿了死兒童的貨車,好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全都僵硬的擠成一堆,看起來必是凍死的。另外那些照片也都一樣——許多貨車,載著凍死的小孩。」
「那時候你十一歲。」蘇菲執著我的手說:「我想不出十一歲的丁哥。穿著白色亞麻短褲的你,一定是個很可愛的小男孩。」她的鼻子還是紅紅的,但她的眼淚暫時止住了,我看見她的眼睛有點晶瑩的閃光。
他們在車廂裏等了幾乎一整天。稍早些發電機已被關上,小客室裏的燈泡都熄了,剩下的只有透過釘死的木板縫隙透入的日光。樂隊奏樂聲由遠處傳來。車廂裏有股驚慌的騷動,陰暗中響起了焦慮的低語聲——沙啞、聲浪漸增,但一如樹葉隨風摩挲的聲音一樣模糊難辨。修道院那兩個女孩齊聲低吟著聖母禱詞,悲泣不止。韋托大聲叫她們閉嘴,同時蘇菲聽到玟妲的聲音由車廂另一端傳來,要求抗暴份子和其他人保持安靜,不要驚慌。
「『這些孩子並不是猶太人。』玟妲說:『他們是波蘭人,全都未滿十二歲。他們是沒有逃過火燄的小老鼠。這些照片是義勇軍的隊員在扎莫茲和盧布森的路上拍到的。每輛車裏都裝著幾百個屍體。這些孩子不是餓死就是凍死的,總數怕不只幾千個。』」
即使如此,如果我在車站裏的兩通電話沒有打通的話,我也不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能強自鎮靜。第一通電話是打給納磊的,他立刻明白他弟弟嚴重的危機,告訴我他將立刻離開多倫多,回到紐約盡其所能地幫助納森。我們祝彼此好運,並將保持連絡。因此我覺得至少解除了對納森的最後一點責任,而且並未因自己的倉促逃走而棄他於不顧。第二通電話是打給我父親的,當我說蘇菲和我已在南下途中,他高興地表示歡迎。「你做了個最佳的決定!」我聽見他熟烈的聲音由遙遠的千里外傳來。「離開那個無所裨益的世界!」
抑鬱像前一晚的痛苦一樣籠罩著我。我握住蘇菲的臂膀,用力捏著:使她不禁皺皺眉頭。「蘇菲,」我說:「聽著,聽我說。那一部份已經完結了。妳無能為力。妳難道不明白他真的差一點就將我們兩個人都殺了嗎?納磊會離開多倫多回紐約來安置納森並且——呃,對付他。畢竟,他是納森的哥哥,是納森最親的親人。納森瘋了,蘇菲…他一定要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那是為了英文。」她回答:「哦,我知道現在我說得很流利了,而且也可以閱讀,但是我必須學會怎麼寫才行。我的英文寫作能力很差,拼字時總是很奇怪。」
「妳還要語言學校幹什麼?」我說:「我所認識的人當中,以妳所知的語言最多了。」
蘇菲還在睡。我溫馨地想著未來的日子裏,有多少日多少夜她將會依偎在我身旁瞌睡。火車再度前進,在平穩的搖晃中慢慢加快了速度,瑞威陰鬱的牆壁逐漸向後退去。
因此,坐在擁擠的座位上,望著坐在我身旁打盹的蘇菲,嚼著由糖販那裏買來的丹麥糕餅,還有一紙盒微溫的牛奶,我開始鎮定而熱切地思索未來的日子。現在納森和布魯克林已被置諸身後,我的生命又要翻開新的一章。我估計我的長篇巨著差不多已寫完了三分之一。所幸我把文稿帶在身邊,一俟我和蘇菲抵達農場,適應了我們的新環境後,又可以提筆繼續寫作,到了一九四八年底,運氣夠好的話,我就會找到一位出版商將這部小說出版。
「你想那是不是都會和父母有關?我所作的那個夢是關於我父親。」
「當然。」我穿過走道擁擠的人群,在連廊附近找到水源,將看起來味道不佳的溫水盛在紙杯裏。我走回座位時,看見蘇菲拿出了一瓶塞在皮箱內的酒,原來輕快高昂的情緒陡然沉落。
「你還不是。我醒來時,你張著嘴巴,打鼾。」
「我想要寫出奧希維茲的事。」她說:「我想要寫出我在那裏的經歷。我想我可以用波蘭文或德文或也許是法文寫作,可是我很希望用英文寫出來……」
醫生因她的叫聲引起了別人的注意。「閉嘴!」他命令道:「快選擇。選擇,去他媽的,不然我把他們兩個人都送到那邊去。快點!」
我聽到一陣警笛聲和混亂的尖叫聲。都市的警笛聲即使相隔遙遠也令人感到憎惡,引起人心靈受損,莫名其妙地狂亂。這聲警笛發自距離我們三層樓下的狹窄街道,直灌入室,像延長的尖叫聲般刺耳。我的耳膜隱隱作痛,立即跳下床,把窗子拉下。在暗街盡端有一陣煙從一間看起來像是倉庫的房子冒了出來,不過消防車就在下面,對著半空中澆水。
「沒有人說話。我只聽得到沉重的呼吸聲,但是沒有人說話。最後開口的還是玟妲,這回她的聲音哽咽而不穩定。『我們還不確知這些孩子是從那裏運出來的,但我們認為,他們是被拒絕參與里本斯朋計畫的犧牲者。他們被納粹由父母身邊擄走,檢查時認為不合,所以要被送到梅大涅或奧希維茲去處置——消滅掉。但是他們還沒到達那裏就先餓死凍死了。光是扎莫茲一個地區就有三千個波蘭兒童失蹤。這些人中大部份都死了。這也是集體屠殺,費雄。』她舉起雙手遮覆著眼睛,又說:『我本想告訴你,單單在扎莫茲地區受到屠殺的成年人,數以千計無辜的男女。可是我沒辦法。我太累了,突然覺得暈眩。那些孩子就夠慘了。』」
「我想要打個電話。」
「真奇怪。」我說:「也許吧。我不知道。母親和父親——他們算是一個人生命的核心。」
她問:「這是個大城市嗎?」雖然仍淚眼模糊,她的好奇卻鼓勵了我。
「呃,蘇菲,妳知道,我跟妳說過。我們要到我告訴過妳的,那個位於維琴尼亞州南部的農場。我很詳細地對妳描述過那個地方,那裏的莊稼主要是花生。我從沒到過那兒,不過我父親說農莊非常舒適,有現代化的美國設施。妳知道——洗衣機、電冰箱、電話、自來水、收音機等等。等我們安定下來後,我確信我們可以開車到李契蒙去買部留聲機和許多唱片。我們兩個人都喜歡聽的音樂。李契蒙有一家米勒百貨公司,裏面有個很棒的唱片部門,至少我在唸大學時到那裏去——」
「只有一、兩分鐘讓乘客上、下車。怎麼?」
「所以我一次又一次的夢見我看見薩托麗思卡夫人穿著美麗的長袍走到留聲機旁,轉身像是對我說:『妳要不要聽布拉姆斯的列德?』我總是想說要。但是我還沒說出任何話以前,我父親就開口了。他就站在公爵夫人身邊,直視著我說:『請不要為這孩子播放那段音樂。她太笨,根本就聽不懂。』然後我就痛苦的醒了……只不過這一回更痛苦,丁哥。因為在剛才的那場夢裏,他對公爵夫人所說的似乎並非關於音樂,而是關於……」蘇菲猶豫了一下,喃喃說道:「關於我的死。我想,他要我死。」
蘇菲不理會他的話。這時她聽見樂隊的演奏聲——零亂而走音,卻使她感受到一種哀傷。
我睡不著。腦海裏浮游著各種影像、聲音、過去和未來的日子,有時交雜在一起……納森憤怒的咆哮,殘忍而瘋狂,使我即刻將它逐出;我的小說裏一幕幕的景象和對話,就像是舞台劇:我父親在電話裏的聲音,慷慨、熱烈;(老頭子是對的嗎?我是不是該在南方永遠定居下來?)蘇菲坐在某個想像中的池塘邊,穿著游泳衣,露出一雙修長的腿;那可怕的一聲槍響在我耳旁縈繞;日落,闃靜無聲的午夜,朝曦矇矓的黎明,逝去的孩童,勝利,哀傷,莫札特,雨,九月的綠意,靜止,死亡,愛。樂隊正吹奏著「包紀上校進行曲」,聲音那麼遙遠,引發了我的思鄉情緒,並使我回憶著不久前戰爭的日子。樂隊的演奏聲逐漸消逝,那輕柔而令人心碎的和諧樂音,聽在我耳裏就像是催眠曲一樣。我睡著了。
恐懼使得蘇菲舌頭僵硬,喉嚨湧上鯁塊。她還沒來得及答話前,醫生又說:「妳可以留一個孩子。」
我用力關上窗子,略覺放鬆了些,然而對蘇菲不安的心情似乎毫無助益。她躺在床上踢著腳跟,用一個枕頭蒙住頭部。我們才在都市住過,對於普通的干擾都很習慣,但卻很少聽過這麼近這麼大聲。慢慢地救火車通過了障礙,吵鬧聲減弱了。我轉過身注視蘇菲,她抬頭看著我。這陣騷亂使我的神經略微動盪,卻像可怕的鞭子將她抽得碎裂。她脹紅了臉,五官扭曲,翻過身去面對牆壁,渾身顫抖,又開始低聲哭泣。我在她身邊坐下。過了好一段時間後,她的啜泣聲逐漸停止,我聽見她說:「真對不起,丁哥。我似乎無法控制自己。」
「你知道,玟妲和人們交涉的這種直截了當的方式實在是叫人佩服。我望著她。她看起來很……憔悴。我想你會這麼說。她已經有兩夜沒有閤眼了,不停的工作、行動,總是置身於危險中。她花了很多時間編了一份地下報紙;這是很危險的。我想我對你說過,她並不真的很美——她雪白的臉上長有雀斑,而且她下巴太長,但她有種很特殊的魅力。我一直瞪著她看——她的臉色就和那個猶太人一樣嚴厲而不耐煩——激烈的表情使她顯得格外迷人。」
「到農場去呢?」
「那地方有許多事情仍然不為人知!」她憤憤地說:「還有許多事情我沒有告訴你,丁哥,而我已經對你說了那麼多了。你知道,就是那整個地方不分晝夜都有焚燒猶太人的臭味。我對你說過這一點。但是我幾乎沒有對你說過有關柏肯諾的事,當他們開始讓我挨餓時,我病得厲害,差點就死了。或者關於我看見一個衛兵撕去一個修女的衣服,放狗去攻擊她,將她咬得遍體鱗傷,沒幾個鐘頭後她就死了。或者……」她停住口,凝視著空中,又說:「我可以說出許許多多可怕的事情。但是也許我可以把它寫成一部小說,你知道,只要我把英文寫作學好,然後我就可以讓人們明瞭,納粹如何使你做些你不相信自己能做的事。例如霍斯。要不是為了傑恩,我絕不會想到去誘惑他。我也不會假裝去憎恨猶太人,騙他說我也參與寫出父親的宣傳小冊。那一切都為了傑恩。還有我沒拿到手的收音機。想到我沒有將它偷出去,我到現在還覺得痛苦,可是,丁哥,你不明白這會毀滅我兒子的一切嗎?同時我無法對抗暴組織說出,我為霍斯工作時所得知的情報,因為我害怕……」她的聲音陡然縮小,雙手顫抖不休。「我非常害怕!他們使我畏懼一切!我為什麼不說出我的真面目?我為什麼不把這些事寫成一本書,說明我是個可鄙的膽小鬼,一個下流的通敵者,我做了許多壞事只為了拯救自己?」她呻|吟了一聲,聲音之大,使得車廂內許多人都轉頭向我們行注目禮。「哦,丁哥,我受不了這些事實!」
「玟妲叫他和另一個猶太人坐下來,開始說著德語。『你帶著德語的口音。你可以用德語和我們交談,或者是意第緒語也無妨——』」
「告訴我,蘇菲。」
「費雄的臉色發白。『我不敢相信,』他低聲說道:『他們告訴我會有一打手槍,也許更多些。另外還有一些手榴彈,我不敢相信!』我看得出他不只是忿怒,而且絕望。他搖著頭。『三把陸傑,其中一把扳機故障。我的上帝!』」
「嗯,差不多大。不像紐約那種大都會,但也夠大了。也許,和納粹佔領前的華沙差不多。這裏是我一生中所見到的第一個大城市。」
走到豪華的臥車廂時,我緊張地逐一查看那些個小房間,希望蘇菲跑到這裏睡覺。偶爾我也會想到她或許已經在巴爾的摩下了車,而且——哦狗屎,這更難以想像。我看過每間盥洗室,又看過餐車,最後到了特等豪華車廂。一張小桌子,一個收銀機,保管人是個灰髮中年婦女,抬起眼睛望著我。
「我不怎麼餓。」她回答:「不過我想流覽一下這個城市,睡了一覺後我覺得好多了。」
「費雄突然溫和地道歉:『請原諒我的反應。我誤以為不只這些而已,所以感到失望。今天稍早些我曾和另一批游擊兵接洽過,想明瞭我們可以獲得多少幫助。』他停住口憤憤地望著玟妲。『結果令人難以置信!那些喝醉酒的畜牲,他們嘲笑我們,輕視我們。他們叫我們開克!這些波蘭人。』」
我本來想回答長老教派,但他開始談著山谷裏神聖的情誼。「我,我是浸信教徒,在華盛頓第二浸信教堂待了十五年,我們那裏現在有個很好的牧師,魏可牧師,也許你聽說過他。他是維琴尼亞福祿文那人,和我同鄉,雖然他比我年輕多了。」蘇菲全身靠在我的臂膀和*圖*書上,使我的身子有些傾斜。老職員按鈴喚來了睡眼惺忪的黑人侍者,交給我一張卡片。「你喜歡海鮮嗎,牧師?試試河岸的那家餐廳,叫做賀佐餐廳,全城就數這裏的蟹餅最好吃。」
醫生又回過頭來。他聳高眉毛,睜著醉濛濛的眼睛望著蘇菲。他走近她,她聞得到一點酒氣,畏怯地垂下眼睛,不敢迎接他的目光。那時候她憬悟到她說錯話了,也許大錯特錯。她別過臉,望向另一排等候選擇的犯人,看見伊娃的長笛老師撒奧斯基正好在這一剎那注定了命運——在一名醫生微點一下頭後,被遣到左列送往柏肯諾去的隊伍。她回過頭,聽見桀門醫生說:「那麼妳並不是共產黨徒,妳是個教徒。」
我回過頭去,正好和蘇菲的目光相遇。她望著我說:「丁哥,我要對你說一件我從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事。從來沒有。」
「回溯到一九三六年,那時候我十一歲。以前我從沒有到過北部。我還記得我抵達的那一天非常的有趣。我姨媽和我姨丈住在費城,我母親——那是她去世前兩年——決定暑假送我到這裏來過一個禮拜。她讓我自己來,搭乘灰狗巴士。那時候小孩子常常一個人到處旅行,安全無虞。總之,那得搭一整天巴士——由泰瓦城繞到李契蒙,然後到華盛頓,再經過巴爾的摩。我母親讓黑人廚娘——她的名字叫芙樂倫,我還記得——為我準備了一大紙袋的炸雞,我又帶了一壺冷牛奶——精美的旅行餐點,妳知道,在李契蒙和華盛頓之間的路途上我吃了午餐,下午時,巴士在格來司港停下,旅客們都下了車,到一個寒酸的小餐廳裏休息;在那裏上上一號,喝杯蘇打,然後我看到了一部賽馬的機器。妳瞧,馬里蘭和維琴尼亞有一點差異就是他們那裏有些合法的賭博,在這種機器裏投下五分鎳幣,由十二匹小金屬賽馬中選擇一匹下注。我記得我母親給了我四塊錢零花——在蕭條時期說來,這筆錢已經算是不少了——對賭馬這玩意兒我感到很興奮,所以我投下了五分錢。呃,蘇菲,妳想像不到的。那部見鬼的機器竟然跳到累積大獎——妳知道累積大獎是怎樣的嗎?所有的燈都亮了起來,一大堆五分鎳幣嘩啦啦地掉了下來——幾十個,幾百個,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大概贏了約莫十五塊錢的鎳幣,掉得滿地都是。我歡喜若狂。但問題是,我該怎麼搬運這堆戰利品。我記得我穿了白色亞麻短褲,我把硬幣塞進褲袋裏,但等我的褲袋都裝滿了時,還是有一大堆塞不進去,而且硬幣不停地由口袋掉出來。最糟糕的是,經營那家小餐廳的老闆娘長得很兇惡,當我請求她把硬幣換成鈔票時,她惡狠狠地對我尖叫說玩賽馬機器必須滿十八歲才行,我顯然還乳臭未乾,再不快滾出那裏的話,她就去叫警察。」
有一會兒她躺在床上面對著牆壁沉思,氣也不吭一聲。最後她說:「丁哥,你有沒有作過一再重複的夢?那是不是叫做循環的夢?」
蘇菲再次停住口,用手指壓著閉上的眼睛。她轉身對我說:「丁哥,我們要去的地方會有音樂吧。沒有音樂恐怕我耐不了多久。」
「不要讓我選擇,」她聽到自己低聲祈求:「我不能選擇。」
醫生對助手說:「那麼,把他們兩個人都送到那裏去吧。」
「我不確知。我們先搭火車到李契蒙,再搭巴士到南安普頓。大概要好幾個鐘頭。那是在北卡羅萊納。所以我才認為我們應該在華盛頓歇一夜,明天早上再上路到農場去。我們也可以在李契蒙過夜,不過在華盛頓休息一晚的話,妳可以看看那邊的風景。」
「哦,上帝,哦,我的上帝。」我低語道。我望見窗外,煙霧籠上四周的屋頂,火焰終於竄上天際,那些原來虔誠的禱告語已變得毫無意義。我一次又一次的低語「哦,上帝」或「哦,我的上帝」甚至於「耶穌基督」都如同白癡夢想著上帝,或者以為真有上帝這種東西存在一樣的空洞。
「玟妲的身子微微顫動。我握著她的手肘,想讓她坐下來。但是她卻以單調的聲音繼續往下說:『納粹最痛恨你們,費雄,目前為止你們所受的苦也最深切,但他們不會就此罷手。你以為他們消滅了猶太人後就會拍拍手停止殺戮,讓世界呈現和平嗎?要是你這麼想,你是低估了他們的邪惡。因為他們一結果你就會來抓我。雖然我有一半德國血統。我想他們不會讓我輕易就死。然後他們也會抓走我這位金髮的朋友,像對付你那樣的對付她。同時他們不會放過她的小孩,就像他們不放過照片上的那些孩子一樣。』」
「玟妲望著他。『我以為你知道。三把陸傑自動手槍。』」
「納森買那麼多唱片給我聽。把我寵壞了。」她插嘴道:「但音樂是我的根源,生命的根源,你知道,」她噤聲再次追思往事。然後她說:「薩托麗思卡公爵夫人有部留聲機。那是早期的留聲機,並不很好,卻是我第一次見到和聽到的。奇怪,不是嗎,這個憎恨猶太人的波蘭女人竟然喜愛音樂。她有很多唱片,每當她放唱片給我們聽時,我就快樂得幾乎發狂。這些唱片大部份都是義大利和法國的歌劇,但有一張唱片我特別喜歡。那一定是一張很珍貴的唱片。那是舒曼亨克夫人演唱布拉姆斯所寫的『列德』。第一次聽這張唱片時,我坐在椅子上,著迷地傾聽帶著唱片雜音的美妙歌聲,直想著那是我所聽過最悅耳的歌曲。奇怪,我和父親去拜會公爵夫人那麼多次,卻只聽過這張唱片一次。我渴望能夠再聽到。哦,上帝,我覺得我願意做任何事情,只求能夠再聽到那段歌曲。可是我太內向了,而且,要是我那麼……那麼勇敢的話,父親會處罰我的……
「那麼我可以打電話給莫瑞.芬克,他可以告訴我納森是不是回粉紅宮去了。你知道,有時候他亢奮時會回到那裏去。他會回去,服幾片寧眠泰爾,睡一大覺,等他醒來時就恢復正常了。莫瑞會知道這一次他是不是這樣。」她擤擤鼻子,仍然啜泣不止,間而打著嗝。
我說:「妳睡得好熟。」
「哦,蘇菲,蘇菲。」我低聲抗議,絕望地想著她並沒有對我說:我愛你。「不要這麼說。妳永遠都會是我的——呃,我的……」我搜尋一個適當而溫柔的詞句,卻只想到了:「我的第一號。」聽起來非常陳腐。
「我很擔心玟妲,我從沒見過她那麼疲倦,我想你會說『神經衰弱』,她賣力工作,吃得又少,而且沒有休息。她的聲音時而會變得沙啞,我看見她按著桌面的手指顫抖。她閉上眼睛,全身戰慄。我以為她要昏倒了。然而她卻又睜開眼睛說話,聲音充滿悲傷。『難道你不明白有些波蘭人冒著生命危險救助猶太人嗎?雖然有時候我們的奮力會歸於徒然。無論成敗與否,我們總是盡力了,我個人便已感到滿意。』」
旅館職員必定目睹過許多怪人。但是我仍禁不住想著,當國會旅館那個慈祥的櫃台老職員看到一個穿著教會不許可的麻紗上衣,卻抱著一本聖經的年輕牧師威柏.安妥,帶著他那個臉上沾著煤灰、淚痕,口中喃喃低語的金髮妻子時,不知有何想法。最後他接受了我的掩飾。儘管我的服飾不正式,我費盡心力的喬裝似乎還頗有效用。一九四〇年代,未婚男女是不允許共開一個房間的;冒充夫妻開房間是犯了重罪。要是女孩子喝醉了酒,所冒的危險就更大了。我知道我是在冒險,但只要我能假扮成一個牧師,這個危險性就會縮小。因此火車在聯盟車站停住時,我從皮箱裏拿出了聖經,而且我在登記簿上大剌剌地寫下地址,似乎堅決地表明了自小受到的虔誠教養:維琴尼亞,李契蒙,聯合神學院。看到那個南方籍的老紳士因為我的計策轉移了對蘇菲的注意,我不覺鬆了一口氣。接著他用誠摯的口吻對我說:「祝你居留愉快,牧師,你和夫人。不知道你代表那一個教派?」
「你得先給我倒杯酒。」
「我才剛剛聽見外頭教堂的鐘聲,好像是三點鐘。」
「她帶著長笛和玩具熊。」蘇菲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無法將這件事情說出口。無論是用那一種語言。」
我毫不遲疑地走到她的皮箱前,抽出了第二瓶威士忌;我知道她藏在那裏。我心想:喝醉吧,蘇菲,妳有一醉解千愁的權利。然後我走入小浴室,在一只綠色塑膠杯裏盛了半杯水,拿到床前。蘇菲把酒倒入杯子裏,直到注滿為止。
「我不大記得另一個猶太人了——他很少開口——但是我還記得費雄。他矮壯結實,有一頭沙色頭髮,約莫四十來歲,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雖然他戴著眼鏡,這雙眼睛仍然可以看穿你。我記得他的鏡片破了一只,但又用膠黏合。他的禮貌掩不住憤怒,雖然保持著良好的態度,但卻顯得懊惱不已。他開門見山地對玟妲說:『我現在無法為這些槍枝付錢給妳。』我不大聽得懂他那口蹩腳的波蘭語。『我會儘快付錢,』他笨拙而生氣的說:『但不是現在。』」
「玟妲很惱火,我看得出,對一切——對生命——感到生氣。『O.N.R.那群通敵者。狂熱份子,法西斯黨。你是猶太人,應該得到更多同情。不過我要警告你,共產黨也一樣壞,甚至更糟。你要是去找柯辛斯基將軍領導的游擊赤軍,那就是冒著被槍殺的危險。』」
「我記得,我們就要結束少得可憐的晚餐——豌豆、蕪菁湯和一種味道奇差的臘腸,我們暢談思念不已的音樂。」晚餐時我一直沒說出我心底想說的話,最後我鼓起勇氣說:「玟妲,妳有沒有聽過貝根斯基這個姓氏?畢紐.貝根斯基?」
「我看得出玟妲戰慄了一下。室外和室內都好冷。雨雪打在窗子上,發出嗒嗒的聲音。孩子們都睡在隔壁房間裏。因為我已經沒有燃料了,沒有煤也沒有木頭,所以我讓他們睡在玟妲那裏。我注視玟妲,但是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過了一會兒後她說:『原來他是妳父親。有這樣的父親一定很奇怪。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們自稱是O.N.R.,但是昨天我和另一個波蘭抗暴組織交涉也遭到了同樣的困難。』他絕望地說:『我得到了三把手槍,輕視和譏笑,對抗兩萬名納粹部隊。老天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然後玟妲迅速插嘴道:『用不著解釋。說德語。我朋友和我都說德語。任何時候你都無需付錢向我們購買武器,尤其是現在。這些槍枝是從親衛隊那裏偷來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絕不會要你們的錢。雖然我們用得著基金。以後再談這個問題吧。』我們也坐下來。她就坐在費雄旁邊。電燈泡發出慘淡的黃光,我們不知道光線能持續多久。玟妲對費雄和另一名猶太人遞上香煙,他們接受了。她說:『這是南斯拉夫的煙,也是從德國人那裏偷來的。這個燈隨時都可能熄滅,所以我們來談正事吧。但是首先我要知道一件事。費雄,你的背景是什麼?我要知道和我交涉的是什麼人,我也有權知道。』」
「就在這時候電燈熄了。我的心中一陣恐懼。有時候這只是停電的緣故。但我知道當德國人要襲擊一幢房子時,會把電力切斷,這樣他們可以用搜索燈捉住裏面的人。https://m.hetubook•com•com我們全都僵立不動,小壁爐裏發出微明的火光。等玟妲確定那不過是停電時,她點上了一根蠟燭。我還在發抖,玟妲把一疊照片丟到桌子上,說道:『看看這個。』」
我幾乎要把那個夏天幾百次在舌尖打轉的話說出來——「我愛妳,蘇菲。」想到說出這個簡單的句子,我的心跳登時加速,但我還未開口,蘇菲就說她要到盥洗室去。她喝完杯裏的酒後才站起身。我憂慮地望著她穿過走道的乘客,向車廂後頭走去;她的頭微微顫動,步履不穩。然後我回過頭來閱讀「生活」雜誌。我一定打了盹,或者該說是睡著了;在度過緊張而混亂的一夜後,沉入夢鄉。當車掌在我附近大喊了一聲「全都上車了!」我差點沒跳起來,接著我憬悟到已經過了一個多鐘頭了。蘇菲並沒有回到她的座位來,剎那間驚恐像層層的棉被將我全身裹了起來。望著黑漆漆的窗外,偶爾隧道裏的一點燈光向後馳去,我知道我仍正要駛離巴爾的摩。經過擁擠的人群走到車廂後頭去,所花費的正常時間約莫是兩分鐘,但我卻在幾秒鐘內衝到那裏去,甚至還推倒了一個小孩。在驚恐中我敲著女盥洗室的門——我怎麼會以為她還在裏面?一個肥胖的黑女人叫道:「滾開!你瘋了嗎?」我又向另一個車廂衝去。
「妳現在找不到他。」我堅持道:「他一定是在接近水牛城附近的火車上。」
「不,丁哥,」她正色說道:「我是說,我們真正的目的地是在那裏?昨天晚上納森——呃,昨晚他做了那些事以後,我們急急收拾了行李,你一直說:『我們一定要回家去,回家去!』你重複地說『回家去!』我就這樣跟著你,因為我怕死了,現在我們一起待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內,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們要到那裏去?什麼家?」
我說:「哦,大概三、四個鐘頭吧。」
「你會想要找一個年齡和你比較相近的人生兒育女,不是像我這樣的人。再說……」她噤聲不語。
大約在中午時分,他們得知來自馬其尼亞的那些猶太人的消息。韋托接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猶太人都上了貨車。」韋托大聲而沉鬱地唸了出來,蘇菲驚駭地緊擁著傑恩和伊娃,立刻就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猶太人都被送到瓦斯室去了。」蘇菲不禁隨著修道院的女孩一起祈禱。這時候伊娃開始大聲哭泣。孩子們一路上都表現得很勇敢,但此刻飢餓使得這個小女孩再也忍不住淚水。蘇菲搖著她、安慰她,她痛苦地尖叫,她的尖叫聲比希臘猶太人的命運更令蘇菲恐慌不已。但很快的尖叫聲停止了,前來解救的人是傑恩。他對妹妹自有一套辦法——先用他們共有的私語勸她止住叫喊,接著抱著書坐在她身旁。在昏暗的光線中,唸著小男孩賓樂的故事給他妹妹聽;他時而咯咯笑著,悅耳的聲音就像溫柔的符咒,加上伊娃的疲累,終於使她閤眼入睡。
我搖搖頭又走回窗畔,深吸了一口夾帶著煙霧的空氣。
「我說:『很奇怪,妳知道。他是在德國境內被德國人殺害的。在薛辛霍森。』」
「有時候我不得不認為世界上一切壞事,一切邪惡,都和我父親有關。那年冬天在華沙時,我並不為父親及他所寫的東西感到愧疚。不過我常覺得羞慚,這和愧疚並不相同。羞慚是一種甚至比愧疚更難以忍受的感覺,想到我父親的夢想竟然在我目睹下逐步實現,我真想一死了之。由於我和玟妲在一起,又是她的好友,所以我獲知了許多事情。任何地方發生任何事她都有情報,我已經知道他們怎麼把成千上萬的猶太人送到屈陵卡或奧希維茲去。最初大家以為他們是被送到那裏去勞動的,但抗暴組織有很好的情報網,沒多久我們就知道了真相。知道瓦斯室,火葬場及所有的事。那正是我父親的夢想——這使我難受之至。
也許因為她一直抱著樂觀的想法,德國將她和其他犯人推入這個車廂的事實,使她感到頗為慰藉。大家都知道納粹是用貨車和家畜車將犯人運送到集中營去的。因此,蘇菲帶著傑恩和伊娃上了車後,她安慰地想著,這些豪華的車廂以往是給有錢的波蘭人和觀光客乘坐的,現在代表一種特權,意味她所受到的待遇會比那一千八百名希臘猶太人(他們已在運牛車廂內擠了好幾天)為佳,結果證實了這個想法就如同她先前在猶太區所想的——納粹忙著消滅猶太人正是她自己安全的保證——一樣愚蠢而徒然。
她開始哭泣。眼淚滴在她的手指上;那些緊握著杯子的手指突然顯得瘦削衰頹。我再一次看見刺在她前臂上的藍色數字。「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一切,我是說,失去了他。」她啜泣著。「我可以打電話給納磊。」
「這時候費雄插嘴道:『那一定是列恩塔。莫須.列恩塔。這個誇大其詞的傢伙。』我們都笑了起來。」
「費雄注視玟妲,目光片刻也不曾移開。他一句話也沒說。」
火車𠾐𠾐地駛進費城車站,發出一聲刺耳的煞車聲,搖晃一下,在沒有陽光的隧道中停下來,引起我一陣濃濃的鄉愁。我看見車窗上映著我沉思的臉,因為經常待在內室而顯得蒼白,有一剎那我在那張臉的後面看見一個年幼的複製品——十年前我仍是個小男孩時的樣子。這個回憶使我放聲大笑,突然感到精神百倍,決心清除蘇菲的不安,並試著使她開朗起來。
「有的,可憐的寶貝。」她聽了我的問題後說:「她急著找電話。想想看,在火車上!她想打電話到布魯克林去。可憐的寶貝,抽抽噎噎的。她好像,呃,有點醉。她往那邊走了。」
「沒關係。」她說著,把威士忌倒入杯子裏。「我在車站吃了一個甜圈圈,還喝了一罐汽水。」
「我說:『是的,我丈夫也是。我從沒有告訴過妳。他是我父親的學生。我恨他。我對妳說了謊。我希望妳原諒我曾經騙妳說他在入侵期間戰死了。』」
蘇菲說:「什麼?」
「玟妲又看看錶。『再過四分鐘我們就會聽到口哨聲。那表示你們兩個人要離開這裏下樓去。包裹就放在門邊。』她又繼續說:『三天前我在猶太區和你們的一個同胞商議過。我不說出他的名字,沒這個必要。我只說他是極力反對你和你這一團的派系領袖。我想他大概是個詩人或小說家。我是喜歡他,但我不同意他的某些見解。他說到猶太人時顯得很虛偽』。他用了這樣的句子:『我們珍貴的痛苦遺產。』」
「過了一會兒後,玟妲又說:『我不想冒犯你,費雄,很顯然的你是個勇士。今晚你冒險到這裏來,我知道你身受的痛苦。自從去夏我看過私運出屈陵卡的照片後我就知道了。我是最初看到這批照片的人之一,就和別人一樣,最初我不敢置信。現在我相信了。每次我走近猶太區,就想起一個瘋子用機槍掃射一籠老鼠的景象。我明白你們的無助。可是我們波蘭人本身也是無助的。我們比你們猶太人更自由——更可自由行動,也更會遭遇到不測的危險——每天我們仍會受到圍攻。我們不像是關在籠裏的老鼠。我們像是在燃燒的危樓中奔竄的老鼠。我們可以逃離火焰,找陰涼的地方,到安全的地下室去。少數幾隻甚至可以逃出大樓。每天我們有許多被活活燒死,但那是一幢大樓,我們也因自己的數目之多而得救。火燒不死我們全部,然後有一天——也許——火會熄滅。等它熄滅了,就會留下許多倖存者。但是籠子——籠裏的老鼠大概都難逃厄運。』玟妲深吸了一口氣,直視費雄。『讓我問你一個問題,費雄。你以為在危機中奔竄的老鼠對籠子裏的老鼠——他們從不以為有血親關係的——應該要有多少關切呢?』」
我在火車末端找到了蘇菲。由一扇加了鐵絲網而且上了鎖的玻璃門望出去,可以看見向後退卻的鐵軌在近午的日光中閃閃發光,消失在馬里蘭蒼翠的松林間。她倚著牆壁,坐在地板上,黃髮隨風飄動,一隻手緊握著酒瓶。她抬起頭瞪著我,說了幾句話,但是我聽不清楚。我彎下身,聽見她那悲哀的聲音自微張的雙唇間流洩出來:「我想我辦不到。」
這時候,那個助手小心而溫柔地——這是蘇菲永遠難以遺忘的——握住伊娃的手,將她帶到等著就死的區域。那孩子不住的回頭,臉上黯然而哀求的表情將永遠停駐。由於蘇菲淚眼模糊,因而沒有看清這無疑會使她心碎的表情。
蘇菲當時並不知道他的名字,後來也沒再見過他。我將他命名為弗禮茲.桀門.尼葉曼,只因這聽起來就像一個納粹醫生的名字——蘇菲覺得他突然出現又驀地消失,然而卻留下了一些有趣的印象。其一:他相當年輕——約莫三十五,最多不超過四十——容貌英俊而冷酷。事實上,桀門醫生的印象和外貌、聲音、態度及種種特性都使蘇菲永難忘懷。例如,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想把妳弄上床陪我睡覺。」粗野而無禮的話,沒有修飾,也沒有格調。對一個醫生及紳士而言,講這樣的話未免失之猥褻,雖然他很顯然是喝醉了,這可以解釋他何以如此魯直。蘇菲乍見他時所以會以為他是個貴族,是因為他和一個德國的年輕貴族軍官長得很相像,那個人是她父親的朋友,當她十六歲和父親到柏林玩時曾見過他一次。他有純粹的日耳曼長相,金髮、碧眼、迷人的薄唇,看起來威武不屈,對蘇菲十分冷漠,幾達輕蔑的地步;然而,她卻牢記著他那俊秀的臉龐。雖然蘇菲不喜歡他,對於不必再見他也感到高興,卻不禁想著:如果他是個女人,大概就是傾國傾城的美人。但是此刻這個相貌和他酷肖的醫生,穿著親衛隊制服,站在塵埃滿佈的月台上,因為喝多了酒而脹紅臉,以柏林口音的德語對她說:「我想把妳弄上床陪我睡覺。」
不同的是,這個車廂的窗子全都用木板牢牢釘住了。本來讓六到八個人乘坐的小客室被德軍硬塞了十五、六個人,加上這些人所攜帶的行李。因此在陰暗的光線下,總有六、七名男女犯人必須挺直地站在侷促的空間裏,依附著彼此以免在火車的震動中跌向坐著的人。傑恩和伊娃是這間小客室裏僅有的孩童;他們輪流坐在蘇菲和其他人的膝上。在這個幽暗的囚室中至少有一個人吐了;那是個男人,掙扎地擠出車廂和擁擠的走道到廁所去。「比貨車好。」蘇菲記得有個人說:「至少還可以伸伸手腳。」但是由於在無數的接合點拖延、脫軌,這段旅程卻意外的長久:原來只要一個早上的旅途——由早上六點到中午——卻耗費了三十個鐘頭。
「好的,丁哥。」她握住我的手說:「一切都聽你的。」過了一會兒後她又說:「丁哥,你可以去倒點水給我喝嗎?」
她又坐直了身子。「我很想跟你到這個農場去。聽過你所說的一切,又看過福克納的小說後,我好想去看看南方。我們何不就到這地方去住一陣子?我可以陪著你,用不著結婚,然後我們再決定——」
「然後玟妲又說:『我蔑視把痛苦視為珍貴的想法。在這場戰爭中每個人都受苦——猶太人、波蘭人、吉普賽人、俄國人、捷克人、南斯拉夫人。每一個人都是受害者。猶太人更是受害者的受害者,這是最大的差異。但沒有www•hetubook•com•com什麼痛苦是珍貴的,而且每個人都死於非命。在你離開前我要給你看些照片。我和列恩塔交談時就把這些照片帶在身上。那時我才剛拿到手。我想拿給他看,但為了某個原因,我沒有這麼做。現在我拿給你看。』」
「呃,在我述說這個夢之前,你必須先知道一件事。那時候我十一歲。我告訴過你,夏天時我們到多洛邁特去度假。每年夏天,我父親都在波扎諾山上租一間農舍——一個叫歐波的小村子,說德語的,當然,那裏有一些波蘭移民,來自克瑞科和華沙的教授,還有一些波蘭貴族——至少他們很有錢。我記得其中一個教授就是著名的人類學家布洛尼斯勞.梅理諾斯基。我父親想要和梅理諾斯基交往,但是梅理諾斯基討厭我父親。在克瑞科時,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一個大人說,梅理諾斯基教授認為我父親是個暴發戶和無可救藥的俗人。總之,歐波有個有錢的波蘭女人,叫做薩托麗思卡公爵夫人,我父親和她很熟,夏天時常和她見面。她們家族是波蘭極古老的貴族,我父親喜歡她,因為她很富有,而且,呃,她對猶太人的看法和他相同。
「我們等了好一會兒,但是那兩個猶太人並沒有來。玟妲告訴我槍枝就藏在地下室裏。我到臥室去看看兩個孩子。臥室裏的空氣也還是冷得像刀割一樣,傑恩和伊娃頭部上方都有一點蒸氣。風吹過窗戶的隙縫呼呼作響,我記得我禱告第二天能夠得到一些煤炭或木塊。窗外黑漆漆的,整個城市都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寒冷使我發抖不止。那夜伊娃因為感冒耳朵又痛,在床上躺了好久才睡著。她的耳朵非常痛,玟妲為她弄到幾顆珍貴的阿斯匹靈,伊娃服了藥後總算入睡了。我又祈禱明天早上她的感冒和病痛都已痊癒。這時我聽見一聲敲門聲,便走回客廳。」
「費雄說:『我出生於波哥士,但我還很小的時候就隨著父母親到德國去了。』他的聲音變得忿然而嘲諷:『所以我的波蘭語說得那麼糟。我承認在猶太區我們某些人是儘可能地少說波蘭語。不說壓迫者的語言是件愉快的事。』他又以較溫和的語氣說:『我在漢堡長大並受教育,是新大學第一屆的畢業生之一。後來我在符茲堡一所中學教法文和英國文學。我就是在那裏教學時被捕。當他們發現我出生於波蘭時,於一九三八年將我放逐到這裏來,同行者還有我妻子、女兒和其他出生於波蘭的猶太人。』他停了一下,苦澀地說:『我們逃過了納粹,現在他們正大肆搜捕。可是我應該更懼怕誰呢?納粹還是波蘭人——我想是我該視為同胞的波蘭人?至少我知道納粹會做些什麼事。』」
「費雄瞪著玟妲說:『我想,但我不能,因為我自己也隨時準備赴義。』」
「別說了,蘇菲!」我命令道:「妳知道妳並不是個通敵者。妳是自相矛盾!妳只是個受害者。妳自己也告訴過我,在集中營那種地方,使妳的舉止不同於尋常。妳說妳無法以一般的準則來判斷妳和別人的所作所為。妳是在為一些錯不在妳的事責怪自己——這會使妳難受,請不要再這樣了。」我壓低聲音,用了一個親暱的稱呼,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為了妳自己好,親愛的,請不要再這樣了。」
「我去焦油紙工廠做工,常是徒步前往,有時候也搭乘街車,但都要經過猶太區。德國人還沒有把猶太區的人全都害死,但正在進行中。我常看見一隊隊的猶太人,在納粹的槍枝脅迫下高舉著雙手,像牛群一樣被趕著前行。那些猶太人看起來是那麼陰鬱無助;有一次我不得不跳下街車到路旁嘔吐。這種種慘狀似乎都是我父親所認可的,不只是認可,就某方面說來可以說是創造。我無法再隱瞞這個事實了,我知道我得告訴某個人。華沙沒有人熟知我的身世,我是冠著夫姓的。我決定把這件……這件壞事告訴玟妲。
醫生的腳步有點踉蹌。他傾身對一個下屬低聲說了幾句話,同時專心地剔著鼻孔。緊抱著蘇菲大腿的伊娃開始抽抽噎噎地哭泣。醫生以一種含糊但卻不至聽不清楚的聲音說:「妳信仰耶穌救世主?」然後他又說了一句話,一時令人不大明瞭。「祂不是說:『讓受苦的子民皈依我』嗎?」他轉過身去,因為酒醉而有點痙攣。
「耶穌,蘇菲,」我有點驚慌地說:「現在幾點了?我八成睡死了。」
「玟妲思索了一會兒。『哦,有的,妳是說克瑞科那個法西斯黨教授。他曾在這裏發表過反猶太人的言論。我早就將他忘了,不知道他的下場如何。說不定他現在正為德國人工作。』」
火車震了一下,向前推進,搖晃,又停住,接著一聲呻|吟。一個站在我身旁走道的水手正在喝一罐啤酒。我身後傳來一陣嬰兒的哭叫聲。我輕擁著蘇菲,想著我的書;不覺感到驕傲和滿足。
「打給誰?」
「她似乎很平靜很自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我對這種反應感到很驚訝。我是說,全華沙的地下組織人員中,大概數她對猶太人做了最多幫助,或者該說是最為盡力。我想,設法援助猶太區算是她的專長。她認為任何出賣猶太人的人,就是出賣波蘭。約瑟去謀殺出賣猶太人的波蘭人,就是聽命於她。但是對於我揭露父親的身分她卻好像絲毫不感到驚駭,而且顯然也不覺得我——呃,受到了污染。我說:『我無法泰然自若地談論他。』她溫柔的回答我:『親愛的,妳不該這樣。我不在乎妳的父親是誰。妳不能為他可悲的罪惡而自責。』」
「玟妲冷靜地問:『他們是那一路人?』」
「然而……然而,你知道,丁哥,我必須向自己承認另一件事情,那就是我被猶太人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際遇迷住了。我說不出這種感覺。並不是愉悅,倒不如說感到噁心。然而當我遠遠地經過猶太區時,我會停下腳步,為某些景象著迷;看著他們把猶太人趕在一堆。當我領悟到我所以著迷的原因時,我驚愕地幾乎喘不過氣來。那是我突然明白只要德國人能把他們無窮的精力用來毀滅猶太人,我就安全無虞。不,不是真的安全,而是比較安全。儘管一切事情都那麼糟,和這些無助的猶太人相比,我們是安全多了。因此只要德國人費力去摧毀猶太人,我和傑恩和伊娃就會比較安全。就是冒著危險從事地下工作的玟妲和約瑟也一樣。但這使我更覺羞愧,因此,在我所說的這個晚上,我決定告訴玟妲。
她為什麼不裝聾作啞?要是她沒有以德語回答,他很可能會讓他們三個人通過。但是她很害怕,因此無法理智的行動。她知道被送到這裏的猶太人很少有人知道這回事,然而她因為常與玟妲在一起,明白「選擇」的制度。此刻她和孩子們正面臨這種嚴肅的考驗;在華沙她曾聽過幾十次有關這回事的傳言,現在卻突然使她感到無法忍受。然而她在這裏,醫生也在這裏,而越過這一列貨車的那一頭,就是柏肯諾,醫生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任何人送入那個深淵。這個想法使她恐懼地張嘴喊道:「我不是猶太人!我和我的孩子都不是猶太人。」她又加了兩句:「他們是純種的波蘭人。他們會說德語。」最後是:「我是個基督徒。我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我當時想著:老天爺!每當玟妲提到槍、祕密會晤、與危險有關的任何事情、被德國人襲擊的可能性等等,我的心就怦然跳動,而且反胃噁心。幫助猶太人被逮住的話必死無疑,你知道。我全身發冷,虛弱不堪——哦,我是那麼膽小!我希望玟妲不會提及這些事,每當我驚慌不已時,我不禁想著怯懦是否是承襲自父親的另一件壞事。但玟妲說:『我從情報人員那裏聽說過其中一個猶太人,他是個勇敢而能幹的人,置生死於度外。現在他們起而抵抗,但是毫無組織。他送信給我們的集團說,猶太區很快就會有一次全面暴動。我們曾和其他人交涉過,不過這個人是發電室——是個推動者,他的名字叫做費雄。』」
「因此正如我說的,她預言了她自己、我和孩子們的死亡。她就那樣趴在桌上睡著了。我不想驚擾她,想到她說的那些兒童,還有那些可怖的照片——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驚恐,一種像是死亡的陰影圍攏過來。我走近孩子們睡覺的房間,做了件我自知不該做的事——喚醒傑恩和伊娃,將他們兩人抱了起來。他們兩個人清醒過來,呻|吟低喃,然而卻很輕,我想那是由於我急於將他們抱在懷中的緣故。」
蘇菲低下頭靠著我,我可以感覺到她略微發燙的臉頰。當我望著她被絲裙覆蓋住的臀部微微搖晃時,她貼近我耳朵喃喃地說:「哦,甜蜜的丁哥,你是多麼可愛。你百般照料我,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停頓一下,她的唇擦過我的脖子。「你知道嗎,丁哥,我已經超過三十歲了。娶了像我這樣的老太婆,你會怎麼樣?」
「那和我年幼時所發生的某件事情有關。」
我說:「這裏是費城。」
「窗外漆黑寒冷,毫無燈火,除了黑暗、凍人的雨雪和淒厲的風外,這個城市空無一物。我記得我打開窗子讓寒風呼嘯吹入,那時候我真想抱著孩子投入那一片黑暗中。」
「這個,坦白告訴妳,蘇菲。出了紐約市,收音機上就聽不到什麼節目了。沒有WQXR,也沒有WNYC電台。只有禮拜六下午可以收聽到米爾頓十字會和大都會歌劇。其餘的就是南方的山區民謠。有些很好聽的。也許妳會成為洛伊.亞福的歌迷。不過,我說過,我們一搬入農莊,第一件事就是買部電唱機和唱片——」
「那是個什麼樣的夢?」
「可是,丁哥,在華沙時有一個冬天的晚上,玟妲曾預言過她自己以及我和我兒女的死亡。」
這個問題引起一種困擾而巨大的空虛,是我不可能以立即的答覆填滿的;因為深思「安定」兩個字的意義,我明白這個答案的必然性。我愚蠢地嚥了口口水,久久沒有說話,太陽穴兩邊血管裏的血急速地奔流,簡陋的小房間裏像墳墓般悄無聲息。最後我緩緩開口,比我自己所能想像的更加從容、勇敢;我說:「蘇菲,我愛妳。我要娶妳為妻。我要我們一起住在那個農場裏。我要在那裏寫作,也許終此一生,而我要妳和我一起待在那兒,幫助我,孕育一個家庭。」我猶豫了一會兒,又說道:「我非常需要妳,非常、非常需要。我希望妳也需要我,是不是太過份了?」雖然我的口吻堅決,但我的聲音卻帶著一絲顫抖。
「妳是說,在妳經歷過那一切事情後?」
這趟旅程中有些事情她清晰地記得。臭味、窒悶的空氣、不停地換位置——站立、坐下、又站立。有次車子突然煞車時,一個盒子掉下來打中她的頭部,她並不驚愕,也沒有受傷,只是頭上腫了個大疱。透過窗戶的隙縫向外望去,春天的陽光已轉變為綿綿細雨:在雨簾後,樺樹仍覆著殘冬的白雪,彎腰駝背。遍地開著連翹花,翠綠的原野沒入了遠處的赤松林。陽光又露出來了。她藉著微弱的光線唸給傑恩聽的書擱在她的膝上:德文本的「海角一樂園」;波文本的「白牙」和「賓樂與山姆」。她手中緊抓著伊娃拒絕放到行李架上的兩件東西:放在皮匣子裏的長笛,和伊娃自襁褓時就愛不釋手的一隻單耳、獨眼的玩具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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