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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和解

作者:約翰.諾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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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攀登那些釘在樹幹上的木釘,他背上的肌肉聳動著,就像是一隻豹子。木釘的結實程度似乎並不足以承受他的重量。最後,他終於踩在了那根伸向河面的樹杈上。「他們就是從這根樹杈上跳的吧?」我們大家都不知道。「如果我跳了,你們也都跳,對吧?」我們並沒有清楚地說出什麼。「好吧,」他喊道,「就算我對戰爭作出貢獻!」他跳了出去,跌落過下方的一些枝杈,濺落進水裡。
「太爽了!」他立刻冒出水面,說道,他的溼頭髮成了滑稽的瀏海,貼在前額上。「這是本週我做的最有趣的事情。誰是下一個?」
我是。這棵樹令我產生了一種恐慌感,這種驚恐彌漫全身,一直到我的手指尖。我的頭開始覺得不自然的輕飄,附近樹林傳來隱隱的窸窣聲,這聲音彷彿被捂住卻又滲漏出來。我一定是在進入一種輕微的驚呆狀態。心中只有驚恐的我,脫去衣服,攀上木釘。現在我已不記得當時自己有沒有說些什麼。他跳下去的那根樹杈比從地面上看要細一些,也更高一些。順著它走過去,走到河面上方,這是不可能的。我必須冒著落入岸邊淺水的危險,向前猛跳。「別愣著呀,」菲尼在下面拉長聲音說,「別老站在那兒瞎擺姿勢。」我懷著不由自主產生的緊張,意識到,站在這裡看,風景很美。他喊道:「敵人向運兵船發射魚雷時,是不能站在那兒欣賞風景的。跳!」
有兩個地方我現在想看一看。兩個都是恐懼的場所,這也是我之所以想看它們的原因。於是,在德文旅館吃過午飯後,我朝學校走去。將近十一月底,這是一年中一個無法描述的陰冷時段,就在那種潮溼而自憐的日子裡,每一個汙點都顯得那麼清晰。幸好在德文這樣的天氣並不多——它更為顯著的特點在於,要麼是冰封雪蓋的寒冷冬季,要麼是熱氣炙人的新罕布夏之夏——但是今天在我身邊刮起的,卻是一陣陣夾雜著細雨的喜怒無常的陰風。
不久前我回到了德文學校,我發現,比起十五年前我在此上學的時候來,它顯得更新了,這有點怪怪的。窗戶更狹窄了,木製品更明亮了,彷彿為了更好地保存,而在任何器物上都塗了一層清漆,它似乎比我記憶中的樣子更為穩重,更為聳立,更為拘謹。但是,當然了,十五年前在打仗。也許那個年代學校沒有很好修繕,也許那時清漆與其他所有的東西一道,都被戰爭用掉了。
這棵樹不僅被寒冬掠去了樹葉,而且似乎因為年齡而疲憊不堪,它虛弱而乾枯。我非常慶幸,慶幸自己見到了它。所以,事物越要保持自己,變化就越大——事物越變化,它們就越保持了自己。沒有東西是恆久不變的,一棵樹不會恆久不變,愛不會恆久不變,甚至暴死都不會恆久不變。
待我看過來此要看的第二個地方後,我就會對這知道得更多了。於是我漫步走過和諧平穩的紅磚宿舍,宿舍的牆體上爬滿了沒有葉子的藤蘿網。我穿過城鎮那破落的突角,這個突角侵入了學校一百來米。我走過堅固的體育館,此時此刻,體育館裡滿是學生,但它的外表卻與紀念碑一樣,靜無聲息。我走過那個叫做「籠子」的田徑館(我現在想起剛來德文上學的幾週中,「籠子」這個叫https://m.hetubook•com.com法充滿著怎樣神祕,我原以為它一定是個用作嚴厲懲戒的場所),我來到了那一大片叫做運動場的場地。
「這輩子我從沒退卻過!」我喊道,我對於這一指責的憤慨自然更為強烈,因為這確實說到了點子上。「你是個傻瓜!」
我和他走過體育館,朝第一組宿舍走去,宿舍黑乎乎、靜悄悄的。這個夏天,德文只有我們兩百名學生,不足以把學校的絕大部分填滿。我們走過校長那占了一大片地的房子——房子空空的,校長正在華盛頓為政府做什麼事情;我們走過小教堂——也是空空的,這個教堂只是在早上才會被短暫地使用一下;我們走過第一教學樓,它許許多多的窗戶中,有一些窗戶閃著暗淡的燈光,教師們正在教室裡工作;我們走下短短的坡地,走進寬闊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公共草地,四周高大的喬治王朝風格的建築將燈光灑在公共草地上。十幾個吃完晚飯的男孩子在草地上閒混,伴隨著他們的談話聲,一棟建築一側的廚房裡傳出亂糟糟的聲音。天色越來越暗,這使得宿舍樓和舊房子紛紛打開電燈;遠處一臺留聲機大聲播放著《不要坐在蘋果樹下》,歌聲戛然而止,改放《他們要麼太年輕要麼太老》,然後變成更為做作的《華沙協奏曲》,然後是甜美些的《胡桃鉗組曲》,然後全部停下。
我們站在那裡,抬頭朝樹望去,四個人顯現出驚恐不安之態,一個人則滿臉興奮。「你們誰想第一個試試嗎?」菲尼巧舌如簧地問我們。我們只是默默地回視著他,於是他開始扒去身上的衣服,脫得只剩下一條褲衩。儘管還只是低年級學生,菲尼已經是全校最優秀的運動員了,然而,雖然他是出色的運動員,可他並不魁偉。他的個頭和我一般高——一米七四(他與我同屋之前,我一直聲稱自己一米七五,但是他卻用他那簡單而自信得驚人的口吻,當眾說:「不,你與我一樣高,一米七四。我們都屬於矮個子陣營。」 )。他體重一百五十磅,比我重出了惱人的十磅,這十磅肉以一種充滿力量的協調,不顯山不露水地長在了他的腿上、軀幹上、肩膀上、胳膊上以及結實的脖子上。
「跳!」
「哦喔,」他說。這個表示肯定的新英格蘭詞語總使我發笑,這一點菲尼知道,於是我只好笑了起來,這使我感覺不那麼譏諷,也不那麼害怕了。
穿過一個個擺動的房門,我來到一個大理石門廳,在一段長長的白色大理石樓梯下面駐足。雖然樓梯老舊,可每一級臺階中央部位磨出的月牙形痕跡卻並不很深。大理石一定異常堅硬。這似乎非常可能是,極為可能是,儘管這些臺階在我的腦海中念念不忘,但在此之前,我卻沒想到它們有這麼堅硬。令人彌足驚奇的是,我竟然忽略了這一點,忽略了這極其重要的事實。
萊珀閉上了嘴,彷彿永不再開口。他沒有爭辯,也沒有拒絕。他沒有退卻。他蔫了。但是另外兩個人,切特.道格拉斯和博比.贊恩,卻喋喋不休,尖聲抱怨著校規,抱怨著胃痙攣,抱怨著他們以前從未提起過的身體上的毛病。
「我一激你,你就出彩兒。」菲尼愉快地說。
我感覺,恐懼是有回聲的。伴隨著恐懼和*圖*書,我體會到了那種混亂的、無法控制的喜悅,這喜悅是恐懼的伴隨物,是恐懼的另一個面孔。當年的喜悅是時而迸發的,就像突然劃過黑暗天空的北極光。
德文有時被認為是新英格蘭最為美麗的學校,即使在這個陰鬱的下午,它的力量也是昭然的。這是那種由幾小塊區域所組成的秩序井然之美——一個大院子、一片樹林、三個相似的宿舍區、一圈老房子——以那種的在爭論中的和諧之態居於一起。你或許會覺得辯論隨時都會開始,而事實也確實如此:辯論發自教務長宅邸,這是一棟純粹、名副其實的美國初期十三州風格的房子。這棟房子現在派生出了一個側房,這個側房有一個沒有任何裝飾的大觀景窗。終有一天,教務長大概會完全生活在一個玻璃房子裡,會像磯鷸一般深感快樂。德文的一切都在慢慢地變化,慢慢地與那些逝去了的東西相協調。所以懷有這樣的希望是符合邏輯的,因為這些建築、一任任的教務長以及那些課程表,可以做到這種成長與自我協調,我也可以做到,也許不知不覺中已經做到了。
那一刻我倆是最好的朋友。
而此時此刻,它到底還是被某隻周到體諒之手塗了清漆上了蠟,保存了起來。與它一道保存、像門窗緊閉的房間中凝滯的空氣一樣的,則是那環繞並充斥於當年每一天的著名的恐懼,那恐懼太巨大了,我當時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因為,我不熟悉沒有恐懼的感覺,不曉得沒有恐懼會是什麼樣子,所以我那時無法辨別出恐懼的存在。
我轉身走回外邊。遠公共草地仍然空蕩蕩的,小徑兩旁林立著極具共和黨、有幾分銀行家意味的樹木,新英格蘭榆樹,我獨自走過寬寬的礫石小徑,朝學校的遠處一端走去。
這棵樹是可怕的,活脫是聳立在河邊的一座怒氣沖沖的鐵灰色尖塔。我絕不會爬它,連想都不要想。只有菲尼亞斯才會產生如此瘋狂的念頭。
我們那時還不完全算是真正意義上的三年級。因為這是夏季學期,設立這個學期就是為了跟上戰爭的步伐。那個夏天,我們正緊張不安地從奴顏婢膝的二年級學生變成幾乎是受到尊敬的三年級學生。上面的一級,四年級學生,徵兵局的誘餌,幾乎就算是士兵了,他們在我們前頭奔向戰場。他們一邊忙於完成加快了進度的課程,一邊學習著急救、加強著體能訓練,這種訓練就包括從這棵樹上跳下來。而我們,則仍在安靜而麻木地讀著維吉爾,擺弄著小河遠遠的下游處假釣餌旁的金屬絲。直到菲尼想起這棵樹來。
還有另外三個人和我們在一起——那段日子菲尼亞斯幾乎總是同一小夥人結伴活動,這夥人與一個曲棍球隊的人數差不多——他們和我站在一起,用極力掩飾的畏懼目光,看看他,又看看樹。在那高聳的黑色樹幹上釘著粗陋的木釘,木釘依次向上一直通向一根粗壯的樹杈,這根樹杈遠遠伸向河面。站在這根樹杈上,你可以奮身一躍,安全地跳入河中。我們是這樣聽說的。至少那幫十七歲的小夥子們可以做到這個;但和-圖-書是他們比我們大了關鍵性的一歲。這不是我們三年級者嘗試過的。菲尼自然要第一個嘗試,他也自然要哄騙其他人,哄騙我們大家,和他一道嘗試。
如今回首,視線穿越十五年的歲月,我可以極為清晰地看到那時我曾經生活於其中的恐懼。想必這意味著,這麼長時間後我終於明白了:我當時要是知道那恐懼,我一定會拼命地逃離。
我不太喜歡這種閃閃發光的新外表,因為這使得學校像是一座博物館。儘管對我來說,它就是一座博物館,可這並不是我希望它會成為的樣子。在內心深處,以那種思想服從於情感的心有靈犀的方式,我總是感覺,德文學校的存在,始自我跨入德文校門的那一天。當我是那兒的一名學生的時候,它的存在曾是那種充滿活力的真實;我離開它的那一天,它又像一根蠟燭般熄滅了。
與其他所有的老牌名校一樣,德文沒有被高牆大門所包圍,而是自然地從這個創建了它的城鎮中顯現出來。所以,在我向它走去時,並沒有那種偶遇的突然。吉爾曼街上的房子開始呈現出更為防禦的姿態,這意味著我接近了學校;當街上的房子顯得更為疲憊時,我已經身在其中了。
「你,哥們兒,」菲尼最後對我說,「就你和我。」他和我走過運動場,像兩個貴族似的走在其他人前面。
我懷著一種把自己的生命拋開的感覺,縱身跳向空中。一些樹枝的尖梢嗖嗖劃過,隨後,我重重地落入水中。雙腿碰上河底柔軟的河泥,我立刻浮出水面,受到祝賀。我感覺很好。
我開始了穿越運動場的長途跋涉,走了好一會兒,我才注意到那柔軟而泥濘的地面,我的「都市鞋」這回肯定是完了。我沒有停下腳步。接近運動場中央部位時,出現了一片片的泥水窪,我不得不繞行。當我走出「泥潭」時,我那已經沒了模樣的鞋子發出難聽的聲音。由於一無遮攔,風一陣又一陣地把細雨拋向我;要是換了任何別的時候,我都會覺得僅僅為了看一棵樹,就這麼櫛風沐雨地蹚過泥濘,真像個傻子。
河面上籠罩著一團薄霧,所以,當我接近小河時,我覺得自己與一切都隔絕開了,只有這條河,以及河邊不多的幾棵樹。風在這裡更為一陣緊似一陣,我開始覺得冷了。我從不戴帽子,又忘記了戴手套。有幾棵樹蕭瑟地籠罩在霧中,它們當中的任何一棵都有可能是我尋找的那棵。這兒的其他樹竟也與它一個模樣,簡直難以置信。在我的記憶中,它曾像一根孤獨且大的長釘一般,赫然聳立在河岸上,槍炮似的令人生畏,豆莖似的高挺。然而,這裡稀稀拉拉生長著幾處樹木,它們當中卻沒有一棵顯得特別雄渾。
我在溼漉漉亂蓬蓬的草地上行走,開始仔細檢查每一棵樹,最後終於根據樹幹上某種向上排列的一連串小疤,並且根據伸向河面的一根樹杈,以及挨著這根樹杈生長的另一根細些的枝椏,認出了我所尋找的樹。就是這棵樹,我似乎覺得,它站立在這裡,實在就像是那些人,那些你童年時代的巨人。許多年後,你再與他們相遇時,會發現他們不僅由於你的成長而顯得小了,而且也由於它們自己上了年紀而絕對地縮小了。通過這種雙重的降級,昔日的巨人變成了侏儒,而你的樣子則恰恰https://www.hetubook.com.com相反。
沒有別的東西值得注意,這樓梯當然就是我在德文生活時每天至少上下一次的樓梯。樓梯依舊。而我呢?啊,我自然覺得年齡大了些——這一刻,我開始心潮澎湃地自省,注意到自己的變化有多大——我更高了,相對於這些臺階而言,也更大了。我有了更多的錢,更多的成功。比起當年似乎有幽靈伴隨我上下這些臺階,我現在也有了更多的「安全感」。
「我覺得你跳得比菲尼強。」埃爾溫說,人們都叫埃爾溫為萊珀——萊珀.萊佩利爾,他在為自己所預見到的不和而拉攏同盟者。
「我最喜歡這棵樹的是,」他用他那特有的聲音說,就像是一個催眠術士在用眼睛說話,「我最喜歡這棵樹的是,爬上去不費吹灰之力!」他睜大他綠色的眼睛,狂熱地看著我們。他的大嘴巴上綻開得意的笑容,上唇滑稽地稍稍突出,只有這笑容使我們相信,他並不真是在說傻話。
他當然一點都沒膽怯。他不會膽怯,或者,如果他膽怯了,他也不會承認。菲尼亞斯不會。
「啊,我激了。我這麼做很管用。否則的話,你比較容易選擇退卻。」
德文的學生既愛學習也愛體育,所以運動場非常之大,一年中除這段時間,運動場一直在使用。現在運動場潮溼而空曠,在我面前向遠處展開,左邊是無人的網球場,中間是巨大的橄欖球場、足球場和曲棍球場,右邊是樹林。運動場的彼端是一條小河,從這兒望去,憑著河岸邊幾棵禿禿的樹木,可以辨別出小河的存在。今天的天氣如此灰暗,如此霧濛濛,以至於我無法看見小河的對岸,那兒該有一個小體育場。
我沿著吉爾曼街行走,這是鎮裡最好的街道。這兒的房子與我記憶中的一樣漂亮,一樣與眾不同。街道兩邊是進行了巧妙的現代化改建的美國初期十三州風格的舊宅邸,用維多利亞木進行過擴建、寬敞的希臘復古式教堂,它們與以前一樣壯觀森嚴。我幾乎看不到有人進入這些建築,也看不到有誰在草地上玩耍,甚至看不到一扇打開的窗戶。在這藤蘿垂落、樹葉飄零的日子,這些房子顯得比以前更為優雅,也比以前更沒了生氣。
鐘聲越過所有榆樹展開的樹冠,越過宿舍樓的大斜屋頂和龐大的煙囪,越過一個個狹窄而不結實的老房頂,越過新罕布夏的開闊天空,來到從河邊返回的我們這裡。「咱們最好快點,否則就趕不上晚飯了,」我一邊說,一邊邁著我那被菲尼稱之為「西點步伐」的腳步。菲尼亞斯並不是真的不喜歡具體的西點或泛指意義上的權威,只不過認為權威是必要的邪惡,而通過反作用來對抗權威,便能獲得快樂。權威是籃板,它把他拋向它的所有冒犯一一彈回。我的「西點步伐」就是他無法容忍的;他的右腳飛插|進我的快步之中,我向前摔倒,一頭栽在草地上。「把你那一百五十磅臭肉給我挪開!」我喊道,因為他坐在了我背上。菲尼站起身,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腦袋,繼續朝前走去。穿過運動場,絲毫不會屈尊回頭看一看我的反擊,而是依賴過人的聽力,他能夠從空氣中感覺到背後有人襲來。當我撲向他時,他輕鬆地朝邊上一閃,而我從他身邊衝過時只來得及朝他飛起一腳。他一把抓住我的腿,草地上出現了一和_圖_書場短暫的摔跤賽,他贏了。「快點吧,」他說,「否則他們會關你禁閉。」我們又行走了起來,走得更快了。博比、萊珀和切特在前方催我們趕緊走,隨後菲尼用他那最有效的詭計再次讓我上了圈套,那便是,我突然變成了他的同黨。當我們一路快步行走時,我忽然痛恨起了這鐘聲和西點步伐,痛恨起了這匆忙和聽命。菲尼是對的。只有一種方法能夠向他表明這一點。我用髖部猛地撞向他的髖部,出其不意地將他擒住,他立刻倒下,樂不可支。這就是他這麼喜歡我的原因。當我撲在他身上、雙膝壓住他胸膛時,他高興得不能再高興了。我們這麼不分勝負地打鬥了好一會兒,後來,當我們確信已經趕不上晚飯時,才相互鬆了手。
我跑到這麼高的地方究竟想做什麼?我為什麼讓菲尼把我說得去做如此愚蠢的事情?他是在控制我嗎?
「你誰也沒激,什麼也沒激。」
「好了,哥們兒,」菲尼用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熱情的聲音說,這聲音就像是他胸腔中的洪鐘,「先別急著頒獎,先完成本訓練課程。樹在那兒等著呢。」
我與他一道走過巨大的運動場,朝體育館走去。腳下茁壯的綠草皮沾滿了露水,前方,我們可以看見一層淡淡的綠霧籠罩在草地上方,落日的餘暉將其穿透。菲尼亞斯頭一回停止了說話,於是現在我可以聽見蟋蟀的聲音,還有薄暮中的鳥鳴。一輛體育館的貨車在四百米外空蕩蕩的田徑場路上突突地開著,從體育館的後門隱隱傳來一陣孤立的笑聲,然後,壓過一切的,冰冷而女家長般的,是教學樓圓頂上發出的六點鐘鐘鳴。這是全世界最為平和最為感人的鐘鳴,文明、平靜、不可戰勝、不可更改。
全都會變。我穿越泥濘,往回走去。我渾身溼透;任何人都看得出,該避避雨了。
菲尼亞斯只是繼續安靜地行走著,或說飄行著。他足蹬白色運動鞋,以如此難以想像的協調動作流暢前行,「行走」一詞已不足以對其進行描述。
「這就是你最喜歡的?」我譏諷地說。那個夏天我說了許多譏諷的話;那是我的譏諷之夏,一九四二年。
我和菲尼來到我們的房間。在黃色的檯燈下,我倆讀老師佈置下的課外閱讀哈代的名作;我的《苔絲》讀了一半,而他則繼續苦讀《遠離塵囂》,自得其樂地尋思竟然有人名叫加布里埃爾.奧克和拔示巴.埃弗登。我們那聲音調得低到別人聽不見的非法收音機正在播送新聞。外面,初夏的清風徐徐,四年級的學生可以比我們在外面待到更晚,大鐘莊嚴地敲了十下,他們相當安靜地返回。小夥子們蹓躂著走過我們的門口,朝浴室走去,接著,傳來一陣持續不斷的淋浴聲。然後,全校的燈紛紛關閉。我們脫下衣服,我穿上一件睡衣;菲尼亞斯聽說穿睡衣是不符合軍規的,他沒有穿。一片寂靜之中,我們在祈禱,這一點心照不宣。隨後,又一個校園夏日結束了。
現在剛到下午,校園裡和房子裡都沒有人,因為所有人都在運動。當我走過那個叫做「遠公共草地」的寬闊空場、朝一棟建築走去時,沒有任何東西吸引我。這棟建築與其他主要建築別無二致,都是紅磚砌就,和諧平穩,只不過它有一個大圓頂,還有一口鐘和一個錶,門口的上方用拉丁文寫著:第一教學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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