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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光嚴厲掃了他一眼。他把雙手交叉著，一根食指在嘴脣上游移摩擦。他每次想從我身上套話都是這個動作。

但我還是沒這麼說，其實是一句話也沒回應，總覺得此時是無聲勝有聲，與其給對方一堆保證，還不如讓一切盡在不言中，至少更加人性。再說吧，我又怎麼能夠知道未來會怎麼樣呢？

我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淚水繼續滾了下來。「我不想去碰那件事，最好那些有的沒的事情都不要再來煩我，反正也沒有人會相信我。」我開始自言自語。「也沒有人會在意。」

我點了點頭，坐起身來。「嗯，我還好啊，只是有點累吧。」

可是沒一會兒他就站了起來。「呃，我得去麥克他們家，今天晚上我們要一起去教會。」他低下頭，彷彿上教堂是什麼尷尬的事，然後就走向房門口。「那……回頭見囉。」他聽起來有點侷促不安，接著便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前門打開的聲音，然後是老媽的喃喃說話聲。我打開房門偷偷往樓下瞥了一眼，是老爸站在玄關，雙手插在腰際，寫著一臉的無奈跟不耐煩。

自從老爸離家以後，小法蘭克幾乎也搬出去跟他的麻吉麥克住了。我曾偷聽到老媽跟麥克的母親討論過這件事，老媽說她需要一些時間把老大的狀況調整好，很感激麥克他們一家人願意照顧小法蘭克。當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託麥克的福，小法蘭克才經歷了那段成長蛻變期。麥克的母親是那種家教嚴謹的家長，比如說絕不會讓自己的小孩頂著一顆刺蜻頭，更別說讓他們喋血校園、在學校大開殺戒了。而小法蘭克是個乖孩子，連我都可以觀察得出來。

www.hetubook.com.com「我跟潔西卡絕交了。」我轉了轉眼珠子，帶了點怒意不耐煩地擦了擦臉。「而且我根本不曉得我是在哭什麼鬼，其實我們兩個本來也沒有說多要好。真蠢。」

我轉了一下眼珠子。「老爸只是在發神經，他巴不得我從他的生命中消失掉。」

「妳也可以開開看啊。」他說：「如果妳願意偶爾幾次去老爸家看看的話。」

「但是妳需要回去嗎？我是說……妳有精神失常之類的嗎？」

診療時間結束，赫爾勒醫生帶著我走到接待室，老媽正一個人在那邊看雜誌。

我真想給他一個擁抱，安慰安慰他，告訴他不需要這樣子，因為我不可能再去什麼莫名其妙的精神病院。只要離老爸遠一點，最後他就會冷靜下來。我還想跟小法蘭克說我們家會慢慢恢復正常的，甚至變得更加和樂。

我發現他穿著外出服。這滿奇怪的，因為今天是週間需要上班的日子，而老爸從來不會在天黑以前離開工作崗位。不過我又留意到他的上衣沾了油漆的汙漬，猜想他今天大概是在家裡吧，替布麗蕾的公寓做裝潢，共築愛巢。然後我靜靜闔上門，走向窗戶。人行道前面有輛車，布麗蕾在裡面等老爸。

「我在想……」他慢條斯理地說道，一面也挪步到棋盤桌前面。「我在想妳是不是又遇到什麼不高興的事了。」他覷了我一眼，咧嘴笑了一下。「我曾讀過一本關於人類行為學的書，看到人一不高興馬上就能辨認出來。」

「跟妳媽說發生了什麼事吧。」醫生說。老媽抬起頭，眼光從醫生的身上轉向我，嘴巴微張。「然後妳得趕快振作起來，」他語帶hｔtps://m•ｈeｔuｂooｋ•cｏｍ.ｃoｍ警告。「妳現在可不是說勉強試著努力看看就好了，我不會讓妳這麼軟弱下去。妳的確已經努力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之後還有更多的挑戰在等著妳。」

無奈我卻一點也提不起勁兒來。回到家以後，我只想鑽到被窩裡大睡特睡。

過了一會兒，我才翻過來平躺下，愣愣盯著天花板，意識到下一步該怎麼做才好。過去的事無法扭轉，然而假如我想再次重振起來，我就得跟那段過去徹底道別。明天，我告訴自己，就是明天吧。

我嘆了口氣。「跟潔西卡絕交的原因不是重點啦。」

「我從第一天去上課以後就沒再看過吉妮了。」

我們在沉默中下了一會兒棋，我暗自決定今天無論如何都不想開口說話，就像之前在醫院裡那樣，我把自己關在心裡那個安靜、無紛擾的小世界裡，蜷曲起來，縮得好小好小，直到自己的形體消失不見。當時也是這麼打定主意絕不再說一句話，但現在的問題是，要在赫爾勒醫生前面保持沉默可不是那麼容易。他的關心格外真誠，讓人深感放心。

「因為發生了一些事吧？」他說。

我沒有回應他的笑容，只是低頭看向棋盤，動了一顆棋子。

「想談一談嗎？」他問道。我還來不及控制，淚水就撲簌簌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妳有帶那本筆記本過來嗎？我還是很想看看妳畫的東西呢。」他說。

赫爾勒醫生換了個姿勢，坐在椅子裡的身子往前挪了挪，可是眼睛抬高，直接跟我四目相對。「我會在意啊，也會相信妳。」

我們這樣安靜坐著好一會兒。

於是我從沙發椅上移身到他說的那張棋盤桌前。

「也不是。」我回答和圖書。

「他們真的會把妳送回醫院去嗎？」

這時小法蘭克突然露出燦爛的笑容。「老爸要給我一臺四輪驅動車耶！」他興奮地說著。「昨天晚上他在電話裡跟我說的，還說會來帶我出去，教我要怎麼開。不覺得很讚嗎？」

我搖了搖頭。

於是我把所有的事都跟赫爾勒醫生說了。他坐在椅子上靠著椅背，默默傾聽，目光越發炯炯有神，隨著我的陳述，整個身子都緊繃在一起。然後我們一起向警方報案，登錄特洛伊的恐嚇罪狀。警方表示他們會展開調查，但能提供的幫助恐怕還是相當有限，尤其我又不是很確定威嚇我的是不是一把真槍。重點是我向警方描述經過時，他們並沒有任何嘲笑的意思，也沒有覺得我活該倒楣，更沒有指控我在說謊。

「所以是誰會這麼說？梅格恩？」

老爸離開之後沒有多久，我聽見房門那邊有些動靜，於是睜開一隻眼睛，看到小法蘭克小心翼翼地倚在門框上。他看起來老成了一些，頭髮修得比以前短，用髮膠抓出一些造型，襯衫鬆鬆垮垮套在一襲Abercrombie的T恤外面，搭配一件褪了色的牛仔褲。他的一張臉異常平靜，帶著無辜的表情，兩頰天生紅撲撲像蘋果似的，讓他總是看起來一副害羞尷尬的樣子。不過也或許他真的一直都覺得很尷尬，看看他周圍必須面對的生活就可以知道了。

「真的很讚耶。」我竭力振作，讓聲音聽起來相當肯定。看到小法蘭克開心地笑，整個人這麼興奮，實在令人深感欣慰，雖然我一點都不相信老爸真會買什麼好東西給他，因為這個舉動實在是太……太有好爸爸的味道了……而我跟小法蘭克都心知肚明和圖書，我們的老爸並不是那種所謂的「好爸爸」。

「為什麼會這樣呢？」他問道，也不管那局西洋棋了，身子往後一沉坐回椅子上。「她終於覺得妳還是不夠格當她的朋友嗎？」

「謝啦，聽起來是滿有趣的。」

「想下棋嗎？」

在車上，我告訴老媽那天發生的事情，包括老爸來接我的時候把我拖到高速公路旁恐嚇了一番。可是老媽看起來好像沒什麼感覺，甚至連我說話的時候都一副不是很感興趣的樣子，說完以後也沒什麼反應。然而一回到家，她立刻打電話給我爸。我默默爬到樓上的房間，只聽見老媽尖銳刺耳的聲音越來越高亢，指責電話那頭的老爸明明知道發生這種事卻什麼也沒說、去接我也不通知她一聲、又沒有在第一時間回到他的這個家來。

「嗯……」他若有所思點了點頭，目光放在棋盤上。「所以是妳自己決定要跟她絕交的囉？」

「不是。」我說：「潔西卡絕不會這麼說。」

「呃……如果妳得回去……」他剛開口又立刻噤聲，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挑起我的床罩玩弄著。「如果妳回醫院去的話，我會寫信給妳。」

「她還是很希望能跟我做朋友。」我接口。「但我就是沒辦法。」

「嘿。」他問道：「妳還好嗎？」

又傳來老媽焦慮的嘀咕聲，然後老爸報以一聲怒吼：「不然妳是要我怎樣？」一陣沉默，然後還是老爸的聲音。「把她送回精神病院好啦，我就是這麼想的，誰管那個死愛錢的心理醫生說什麼鬼！進步個屁！」然後只聽見前門用力一甩，我走到窗戶邊，看到他走回車上，跟布麗蕾開著車子揚長而去。

他又坐了一會兒，看起來有點不自在，像一般小男生被限制住www.hetubook.com.com那樣的手足無措。真希望我是個好姊姊，可以直接了當告訴他「你就出去吧，去好好玩一玩」。然而事實是這樣子，跟他坐在一塊讓我覺得很自在，他好像會散發出什麼光芒，讓我覺得心裡很舒服，充滿了希望。

「所以只是巧言。」他說。

「吉妮？」

「還是不想說話嗎？」赫爾勒醫生這麼問道，在椅子上調整一下坐姿，並且交給我一罐可樂。但我一語不發，打從他走進接待室叫我進去，到現在我一個字都沒說。他問要不要喝可樂，我也沒有回應，他說要出去一下拿點飲料回來，我也充耳不聞，只是一個勁兒地癱坐在醫生的沙發上，悶悶不樂，雙臂交叉胸前，皺著眉頭一臉陰沉。

我確實信任醫生。如果說有誰會關心派對上發生了什麼事、特洛伊怎麼對待我，那個人大概只有赫爾勒醫生吧。千頭萬緒，一個禮拜以前還自覺世間將變得一片光明，一時之間又轉為沉重跟痛苦，紮紮實實的痛。接下來，我只知道自己居然開口吐露實情，彷彿繼續陷入沉默會讓我窒息而死。

我重新把頭埋進枕頭裡，望著牆上哪裡也去不了的小馬壁紋。然後閉上眼睛，跟小時候一樣想像自己跳上其中一匹小馬，無奈卻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小馬兒一次又一次把我踹下馬背，讓我屁股著地跌落地板上。我還看到這些小馬都各有各的長相——老爸的臉、安格森校長的臉、特洛伊的臉、尼克的臉，還有我自己的臉。

我差點噗嗤笑了出來，其實也真的發出了一點笑聲，因為這麼一震動讓我的頭不禁疼了一下。我搖了搖頭，沒有，我沒有發瘋，至少我不這麼認為。「他們現在只是有點難過啦。」我回答。「過一陣子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