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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新世界

作者:赫胥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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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三百公尺以外,小小心心藏在樹林裏的感覺電影公司最佳的攝影專家達爾文.波拿帕仔仔細細的觀察著整個過程的進行。忍耐與技術終於獲得了報酬。他已經花了三天的時間,坐在一棵人造的橡樹幹裏,三個晚上匍匐爬行,通過石南叢,把許多的麥克風藏在荊豆叢中,把電線掩藏在灰色的砂土下。七十二個極其不舒服的鐘點,但現在偉大的時刻終於到來——那最偉大的時候,當達爾文.波拿帕在他的器材間挪動身體的時候,他這樣想道;這是自從他拍攝了那著名的,萬人喝采的立體感覺電影「大猩猩的婚禮」之後最偉大的時刻。「棒極了!」當野蠻人開始他驚人的表演時,他對自己說。「棒極了!」他把望遠攝影機小心的對準目標——牢牢的貼住目標;把放大倍數加大,以便攝取那狂熱與扭曲的面部特寫鏡頭(棒!);然後扭動開關,做半分鐘的慢動作拍攝(效果一定特佳,他敢於保證);同時錄下那鞭子聲,呻|吟聲,那狂暴的言詞,把他的聲音配在影片邊緣的錄音帶上,然後把聲音稍微放大,以觀效果(啊,太棒了);然後,在片刻的間斷下,又把一隻雲雀的歌聲收錄進來;現在他多麼希望野蠻人轉過身去,以便拍攝他背部血痕的特寫鏡頭——而幾乎正在這時(何等驚人的運氣),那合作的野蠻人真的轉過身去,讓他完完美美的拍下背部特寫鏡頭。
「福特!」他們說。
慢慢的,非常慢的,就像兩隻不慌不忙的羅盤針,那兩隻腳向右轉動;北,東北,東,東南,南,西南;然後停住,幾秒鐘以後,又不慌不忙的向左轉。西南南,南,東南,東……。
「啊,肉|欲!」那野蠻人咬著他的牙齒。這一次是他自己的肩膀被鞭子劈下來。「殺了它,殺了它!」
那「福特科學監聽報」的記者立刻衝向他的直昇機。
「什麼?」
「恐怕連倫敦也要轟動,」當新聞記者回來,讀到這個標題之後這樣想道。而且,轟動得非常痛苦。他戰戰兢兢的坐下來吃午飯。
「好吧,可是到底是什麼?……我是說,剛才你……」
燈塔所在的地方是一座砂土小山,在砂土小山與豬背山之間是一個山谷,普登罕就座落在山谷中,它是一座只有九層的鄉村小屋,有地下倉庫,家禽飼養場,和一個小小的維他命D工廠。燈塔的另一邊,面向南方,是一個很長的斜坡,有一連串的池塘,其間到處叢生著石南屬的植物。
從浴室裡發出一陣難過而又有個人特徵的聲音。
「噢,我的高特,我的高特!」他用手遮住眼睛。
他初到倫敦之後所得到的零用錢,現在幾乎都花在裝備上。在離開倫敦之前,他買了四張粘膠纖維毛毯、繩子、帶子、釘子、粘膠,幾把工具,火柴(不過,他打算將來自己鑽木取火),幾個高鍋和平鍋,二十幾小包種子,十公斤麵粉。「不,不要合成澱粉,也不要廢棉麵粉替代品,」他堅持道。「儘管它更有營養。」但是當店員向他推銷蔞葉腺餅乾和維他命牛排替代品的時候,他就無法抵抗那店員的推銷術。現在,看著那些罐頭,他苛烈的責備自己的脆弱。可惡的文明食物!他下定決心,即使餓死也不吃它。「這會給他們一個教訓,」他報復的想道。那也給了他自己一個教訓。
「今天早晨我去見過控制者,」野蠻人最後說。
「啊,了不起!」當一切結束,他對自己說。「真是了不起!」他抹一抹自己的臉,當這部片子在攝影棚中配上感覺,將是一部了不起的影片。達爾文.波拿帕想道,幾乎可以和「抹香鯨的愛情生活」媲美——而這是說——福特在上——是一種了不起的成就!
他們眾口一聲的這樣喊道,沉醉在一致的、有節奏性的救贖感之中,就好像可以幾個鐘頭或永無止境的繼續下去。但是,在第二十五遍的時候,這個聲音卻被打斷——又有一架直昇機越過豬背山,懸掛在頭頂片刻,落在野蠻人數碼之遙,在觀光客與燈塔之間。螺旋槳的吼聲暫時蓋過了眾人的呼喊聲;然後,在飛機著陸的片刻,引擎剛剛熄火之後,「我們——要——鞭子,我們——要——鞭子,」又同樣持續的大聲吼叫起來。
沒有回答。那難過的聲音又反覆了一次、兩次;然後是沉默。隔了一會兒,浴室的門咔啦打開,野蠻人走出來,臉色極其蒼白。
越過這個斜坡,在石南叢林的彼端,升起了十四層的愛爾斯堤得塔。在迷迷濛濛的英國特有的霧氣中,後頭和色爾本招引著人的眼睛,使人看到那藍色的、浪漫的遠方。但是,這個燈塔之所以吸引野蠻人,並www.hetubook.com.com非只是因為它遠處的景觀;近處也和遠處一樣誘人。那樹林,那一片片的石南,以及黃色的荊豆,還有一叢叢蘇格蘭樅樹,那閃亮的池塘,和高懸在它們周圍的樺樹,池塘中的百合,還有燈芯草的草坪——這些都是美好的,而且在一個慣於美洲乾旱的人看來,是驚人的。還有那孤獨!整整一天過去,他沒有看到一個人影。燈塔跟夏倫─T塔只有一刻鐘的飛行距離;但蘇利郡這個石南叢生的荒地,卻可以跟馬爾白斯的山丘媲美,是那般荒涼。每天從倫敦離開的大批群眾,離開只是為了去玩電磁高爾夫和網球。普登罕跟別處沒有連帶關係;最接近的黎曼表面網球場是在基爾夫特。花與風景是這裡唯一引人之處;因此,既然這裡沒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也就沒有人前來。開頭幾日,野蠻人孤獨的住在這裡,沒有受到騷擾。
「你有沒有吃壞了東西?」柏納德問道。
「我說,」亥姆霍茲很關心的叫喊道,「你看起來很不對,約翰!」
這個叫聲突然提醒了他,他從門後的釘子上取下那打了結的鞭子,握著把子,向折磨他的這群人搖晃。
「痛苦是幻覺。」
「亥姆霍茲對我太好,」柏納德稍停片刻,這樣說。「如果不是他,我真不知……」
鞭子掛在門口的釘子上,隨時準備鞭打新聞記者。在瘋狂中,野蠻人跑回屋子,抓住它,掄得呼哨作響。鞭子的疙瘩抽進他的肉體。
「我們——要——鞭子!我們——要——鞭子!」
野蠻人打斷他,握住他的手,熱情的緊握。
「是的,明天我們要起程,」柏納德說;在他的臉上野蠻人察覺到一種新的表現,表現著他已下定了決心。「順便說一聲,約翰,」他繼續說,坐在椅子上傾身向前,把一隻手放在約翰膝蓋上,「昨天所發生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抱歉。」他臉紅起來。「那是何等可恥,」他的聲音雖然不穩定卻繼續說下去,「真是何等……」
觀光客貪婪的擠肩鑽動,就好像豬群在豬槽的周圍互相推擠一般。
黎明的時候,他覺得他已經獲得了住在塔燈的權利;然而,即使如此,大部份的窗子上仍舊有玻璃,從塔頂的展望臺向外看出去,風景仍舊是太美。他選擇燈塔的理由使他幾乎必須立刻搬出去。他選擇燈塔是為了這裡的景觀那麼美好,是為了從這個高處可以展望那神聖生命的化身。但他算得上是什麼人,可以日日夜夜的觀看那優美的景象呢?他算得上是什麼人,可以生活在活生生的高特的面前呢?他只配住在那骯髒的豬圈,住在地下的黑洞中。由於長夜的痛苦身軀仍然僵直與疼痛,爬上塔頂的展望臺,他看著那明媚日出的世界;他的疼痛使他獲得了肯定,肯定自己獲得了此處的居住權。向北看,眼界碰到豬背山脊,發著粉筆的顏色,從這條山脊的東端,有七幢摩天樓矗立出來,那是吉爾福特。看到它們、野蠻人做了一個鬼臉;但隨著時間的改變,他會跟它們相合;因為在夜晚的時候,這些大樓就像天空的星座一樣,閃著幾何圖形的光芒,或者當燈火通亮的時候,伸著它們的指尖(這個姿勢的意義是英格蘭沒有人懂得的,但野蠻人現在已經明白),莊嚴的指向天國,深不可測的神秘。
「印地安人要清潔他們自己的時候總是這麼做。」他坐下來,嘆氣,用手撫著頭額。「我想休息幾分鐘,」他說。「我很累。」
「福特!」那駕駛員小聲的說,另兩個孿生兒也是一樣。
「好了好了,」亥姆霍茲抗議道。
「野蠻人!」最先到達的人下得飛機來這樣喊道,「野蠻人先生!」
「去請問他可不可以跟你們一起去外島。」
他數一數剩下的錢。剩下的這一點點,他希望足以讓他過冬。但到明春,他的菜園就足以讓他獨立,不必再依靠外面的世界。再者,他還可以打獵。他看到許多野兔,池塘裡有不少的水禽。他立刻動手製造弓箭。
野蠻人不予理會,「你們要我什麼?」從一個獰笑的臉轉到另一個。「你們要我什麼?」
「我中了毒;我被污染了」。然後,他用一種低沉的聲音加了一句:「我吃了我自己的邪惡。」
三天以後,就像土耳耳的鶙鵳蝟集在屍體上一樣,新聞記者趕了來。
當最後一架直昇機離開,已經是半夜以後。被蘇麻蒸氣噴灑,再加上長時間的瘋狂,那野蠻人筋疲力盡的睡倒在石南之間。當他醒來,太陽已經很高。他躺了片刻,像日光下的貓頭鷹一樣,昏盲的www•hetubook.com•com眨著眼睛;然後,突然記起了——一切……
那天傍晚,從豬背山嗡嗡而過的直昇機群,綿延十一公里。昨晚的狂歡報導,掃遍所有的報紙。
突然有人唱起了「狂歡——丁頭魚」,片刻之間所有的人都附和起來,哼著,唱著,開始舞蹈。狂歡——丁頭魚,一個回合又一個回合,再一個回合,反反覆覆出現那八分之六拍。狂歡——丁頭魚——。
「婊子!」那野蠻人像瘋子一般向她衝過去。「爛貨!」像瘋子一樣,他用帶著小疙瘩的鞭子抽向她。
「野蠻人先生!」
人猿說話了;觀眾爆起了一陣掌聲和笑聲。「啊,野蠻人老兄!好啊!好啊!」而在這混亂的聲音中,他聽到一個聲音叫道:「鞭子,那鞭子!」
機門打開,先走下一個英俊而臉色紅潤的年輕人,隨後是一個穿綠色綿絨短褲,白色襯衫,戴輕便小帽的年輕女人。
天氣悶熱,令人窒息;雷的聲音遠遠傳來。他挖土挖了一個上午,現在伸展四肢,躺在地上休息。突然間他想到蘭妮娜——蘭妮娜真真實實的存在,赤|裸著,可以觸摸到,說著「甜蜜!」和「抱我!」——穿著鞋和襪子,發散著香氣。無恥的婊子!但是,噢,噢,噢,她的胳膊纏住他的脖子,她聳立的乳|房,她的嘴唇!永恆在我們的眼睛和嘴唇裏。藺妮娜……不,不,不,不!他跳起來,半身赤|裸,跑出房子。在石南屬的邊緣,有一叢灰白色的檜木。他撲身過去,擁抱——不是擁抱他渴望的滑潤肉體,而是擁抱那綠色的樹刺。那些刺用千百個針尖扎刺他。他努力去想念可憐的琳達,那窒息的、瘖瘂的、緊握著拳頭、眼睛裡冒著無法說出的恐怖的琳達——這可憐的、他發誓要記得的琳達。但糾纏著他的卻是蘭妮娜——他發誓要忘記的蘭妮娜。即使在千百個針尖刺痛之下,退縮戰慄的肉體仍舊清清楚楚的在感覺到她,那無可逃避的真實。「甜蜜,甜蜜……如果你也要我,為什麼你不……」
門是開著的;他們走進來;
一陣諷嘲的喝采聲。
他幾乎要把那棍子削成,而突然吃驚的發現自己在唱歌——唱歌。就好像他突然從外面捉住了自己,捉住了自己在犯罪。他臉紅起來。畢竟,他到這裡來不是為了唱歌,不是為了享受。是為了逃避文明生活對他的進一步污染,為了淨化自己,為了為善,為了要贖罪,他才來到這裡。他失望的察覺到,在一心一意削刮的時候,他忘記了他發誓要牢牢記得的事情——那可憐的琳達以及他對她的殘忍粗暴,以及那些可厭的孿生兒,像虱子一樣蝟集在她神秘的死亡旁邊,不但侮辱了他自己的憂苦與悔痛,而且侮辱了神明。他發誓要記得這些,發誓要不斷的去作補償,而現在呢,他卻快快樂樂的削著弓桿,唱著歌,竟然唱著歌……。
野蠻人搖搖頭。「他不讓。」
「科哈克瓦 伊雅脫克牙!」那聲音又威脅又諷嘲。
「早安,野蠻人先生,」他說,「我是『時辰廣播報』的代表。」
「殺了它,殺了它,殺了它……」那野蠻人繼續叫喊。
八分鐘以後,新版的「時辰廣播報」已經在倫敦街上銷售。「時辰廣播報記者被神秘野蠻人踢屁股,」第一頁的大標題這樣寫道。「蘇利郡的轟動事件。」
「婊子!婊子!」他每抽一下就狂喊一聲,就好像那是蘭妮娜(而在不知不覺間,他又多麼狂熱的希望真的是她)白皙,溫暖,芬芳,無恥的蘭妮娜在被他鞭打。「婊子!」然後用一種絕望的聲音喊道,「噢,蘭妮娜,請饒恕我,饒恕我,高特。我壞。我邪惡。我……不,不,妳這婊子,妳這婊子!」
「鞭子,」一百個聲音混亂的這樣說。「玩一次鞭子絕招。讓我們看看鞭子絕招。」
然後,眾口同聲的,用一種緩慢而沉重的節奏,從陣線的一端發出了這樣的吼叫聲:我們——要——鞭子,我們——要——鞭子。其他的人立刻加入,像鸚鵡學話一樣,大家一起反覆的喊這幾個字,一次,兩次,三次……聲音越來越大,到了第七遍或第八遍,除了這句話之外,便已經沒有其他:「我們——要——鞭子」。
野蠻人點點頭。「我吃了文明。」
向南的航線從吉爾福特沿著魏伊山谷到高達明,然後,越過彌爾福特和魏特雷,又走向海斯米爾,然後通過彼得斯非爾德,走向朴資茅斯。跟它大約平行的是向北的航線,通過渥普勒斯頓,唐罕,普登罕,愛爾斯蒂德和歌里修特。在「豬背」與「後頭」之間,有些地方南北兩線的距離不過六、七公里寬。這個距離太小了,那些粗心的飛行者——尤其是在夜間,或者吃多了蘇麻——便容易出危險。而事實上,意外事件也真的發生過。結果很嚴重。因此,向北的航線決定向西移動幾公里。在歌里修特和唐罕之間的四座燈塔就棄置不用,僅留下做了朴資茅斯到倫敦的舊航線的遺跡。它們上端的空間是沉寂的、荒棄的。現在直昇機不停的嗡嗡做響的,是色爾本、波爾頓與法恩罕上空。www.hetubook.com.com
「現在我洗清了自己,」野蠻人說。「我喝了一些熱水沖芥末。」
「混帳,淫|婦,混帳!」那瘋狂了的野蠻人再度抽下去。
他提著鞭子虎視眈眈的向他們走近,一個女人恐懼得叫起來。那一條陣線在跟他距離最近的地方搖晃起來,然後又重新鞏固。那種以眾敵寡的意識,使那些觀光客產生了勇氣,而出乎野蠻人的預料。倒抽一口冷氣,他停住腳步,向人群觀望。
(全書完)
「他怎麼說?」亥姆霍茲急切的問道。
「我們——要——鞭子!我們——要……」
「有什麼事情嗎?」亥姆霍茲喊道。
「滾!」野蠻人搖晃著拳頭。
野蠻人選擇了普登罕與愛爾斯蒂德之間山頂上的舊燈塔做為他隱居的處所。這座燈塔是鋼筋水泥的建築,情況非常良好。幾乎可以說是太舒服了,以致於當他第一次來探測的時候,認為太文明、太奢侈了。他為自己立下誓言,要更為刻苦的自我克制,更為澈底的淨化,以此來平服他因這種奢侈而帶來的良心不安。他在隱居塔上的第一個晚上是無眠的;這是有意如此。他好幾個鐘頭跪著祈禱,一時對著那有罪的克勞底阿斯乞求原諒的天國祈禱,一時又用祖尼語向阿旺拿維羅納祈禱,一時對耶穌與蒲康,一時又對他的守護動物——蒼鷹——祈禱。他的兩隻胳膊不時的攤開,就好像他是在十字架上;他一直這樣伸展著,良久、良久,痛苦逐漸增加,發抖,以致到最後變成了極大的折磨;他支撐著,在那種自願的磔釘下,從咬緊的牙齒中反覆的說(而汗珠同時從臉上流下來),「哦,饒恕我!哦,淨化我!哦,助我為善!」一次一次的反覆著,一直到痛暈過去。
又是一段沉默。雖然他們哀愁——甚至可以說正是由於他們的哀愁,因為哀愁正表示他們互愛——這三個年輕人卻是快樂的。
燈塔附近有白蠟樹,至於箭桿則有大量筆直的榛樹。他先砍倒一株小白蠟樹,砍出一段六呎長沒有長枝條的樹幹部份,把樹皮剝除,把表面的木質刮掉,就像老米玆瑪教他的樣子,一直到這根棍子和他的身體一般高,中段厚實滾硬,兩端則略細,活潑而有彈性。這個工作使他感到強烈的快慰。在倫敦幾個星期閒散而過,一無所事,不管你要什麼,只要按一按開關,或者轉一轉把手就可以得到,現在讓他親自用手用技巧與耐心去做一些事情,讓他感到純粹的欣喜。
這件事以後,野蠻人安靜了一段時間。有幾架直昇機在燈塔上端探測的翱翔了一陣。他把一支箭射進了離他最近的一架飛機中。它穿過了機艙的鋁質地板,隨著一聲尖叫,那飛機竭盡增壓器的力量直線衝上雲霄,此後再來的直昇機都保持安全的距離。那飛機的嗡嗡聲雖然令人討厭,野蠻人卻刻意忽視它們(他喜歡把自己想像為馬莎克少女的求婚者,不為蒼蠅蚊子的叮咬所阻),他在菜園裏挖土。過了一段時間,那些毒蟲顯然已經倦怠,便遠遠飛走;此後好幾個鐘頭,他頭頂上的天空都是空藍的,但那些雲雀卻不再歌唱。
那些觀光客被痛苦與恐懼所迷惑,又由於他們合作的習慣所驅使,由於他們的制約讓他們內心永遠不可磨滅的要求一致,因此他們現在模仿野蠻人的瘋狂,當野蠻人鞭擊著自己背叛的肉體,或石南叢中的腳下翻滾著的肥美肉|欲化身時,他們也互相擊打起來。
達爾文.波拿帕的電影立即產生了巨大的效果,電影在頭天晚上放演,第二天下午約翰的鄉村孤獨生活就突然被蜂擁而來的直昇飛機群所突破。
野蠻人聳聳肩膀,「隨便那裡我不在乎。只要我能孤獨就好。」
燈塔的門是半掩的。他們把它推開,走進百葉窗的微光中。通過拱道,他們可以看到屋子另一端通往上層的樓梯底部,在拱道的穹隆下端,有兩隻腳在那裏垂蕩搖擺。
觀光客的陣線發出一陣歡呼,興奮得慌亂急走,然後圍著那磁性的中心,亂竄成一個圈子。m.hetubook•com•com痛苦是恐怖而迷人的。
同事的屁股雖然被踢,另外四個記卻毫不畏懼,各自代表「紐約時報」,法蘭克福「四度空間連續統報」,「福特科學監聽報」與「德爾塔鏡報」,當天下午連袂造訪燈塔,遭到更為強烈的暴力。
半個鐘頭以後,普登罕波康諾夫斯基化群體的三個負德爾塔土地工作者,正巧要開往愛爾斯堤得,在山頂上他們吃驚的看到一個年輕人站在棄置的燈塔外面,上身赤|裸,用打了結的鞭子在抽打自己。他的背部從上到下留著許多條紅色的鞭痕,一條條都在淌血。平臺四輪車的駕駛員在路旁把車停下,跟他的兩個同伴,張著嘴定定的看著這個奇景。一下,兩下,三下,他們一邊看一邊數。打完第八下,那年輕人停止自我懲罰,跑到樹林的邊緣,猛烈的嘔吐。嘔完以後,他又重新拾起鞭子,再打自己。九下,十下,十一下,十二下……。
「為什麼?」
一包瞄得很準的口香糖啪的打到他的臉上,使他從渾噩中驚醒。驚痛震驚——他已經明明白白醒來,醒來而憤怒欲狂。
用生材生起溫火,在上面慢慢烘烤,弓已經製作完成,野蠻人正忙著作箭。三十根榛樹桿已經削刮和烘乾過,尖端裝了銳利的釘子,箭桿的尾端也切了凹口——有一天晚上他曾偷襲普登罕的養雞場,現在他有足夠的羽毛作箭尾。當他正在綁羽毛的時候,第一個新聞記者找到了他。無聲無息的穿著氣墊鞋,那個人走到了他的身後。
「哎——當然啦,我們的讀者會非常喜歡……」他把頭歪向一邊,他的微笑幾乎已經變成了賣弄的樣子。「只想聽你說幾句話,野蠻人先生。」然後迅速的,用一連串儀式般的動作,他把腰間電池上的兩根電線拉出來,同時插入鋁帽的兩側;按一按帽子上的一個彈簧——一根天線射出來;按一按帽邊的另一個彈簧,於是就像玩偶匣一樣,彈出一個麥克風來,顫動著掛在那裏,離他的鼻子約有六吋;然後拉下一對耳機,遮住他的耳朵,再按下帽子左邊的一個開關,從裏邊發出了隱約的嗡嗡聲;扭轉帽子右邊的一個旋鈕,那嗡嗡聲就被一種打嗝般的、突然的尖叫聲打斷。「哈囉,」他向著麥克風說,「哈囉,哈囉,哈囉……」帽子裏突然響起了鈴聲,「是你嗎,艾澤爾?大西瓜在講話;是的,我已經釘住了他,野蠻人先生現在就要把麥克風拿過去,說幾句話;是不是,野蠻人先生?」他又用討好的微笑看著野蠻人。「只要告訴我們的讀者你為什麼到這裡來就好了。你為什麼離開倫敦(繼續,艾澤爾!)那麼突然。當然,還有那鞭子。」(野蠻人吃了一驚。他們怎麼會知道那鞭子?)「我們都想知道那鞭子想瘋了。另外請談一談關於文明的意見,你知道哪一類的內容。『我對於文明女郎的看法』只說幾句……」
十二天以後,「蘇利郡的野蠻人」發行公演,在西歐每一個第一流的感覺電影宮,都可以看到、聽到和感覺到那真真實實的效果。
就像被蛇咬到一樣,那野蠻人跳起來,把箭桿,羽毛,粘膠筒和刷子散得滿地都是。
另外兩個人驚奇的注視他。「你是說你故意要這樣做?」柏納德問道。
突然之間他們得到了他們所要的。
那野蠻人已經退回到燈塔的屋簷下,而現在像一個被逼到牆角的狗一樣,背靠著燈塔的牆壁,以無言的恐懼面對面盯著那些人,就好像已經喪失理智。
「福特科學監聽報」的新聞記者一邊揉著屁股,一邊站在一個安全的距離外對野蠻人喊道,「混帳的傻瓜!你為什麼不吃蘇麻?……」
「為什麼你們不肯讓我安安靜靜?」在他的憤怒中幾乎有著哀愁悲痛的音調。
「好吧,我並不吃驚,」亥姆霍茲說。沉默了片刻,又換了一種口吻繼續說,「我們來說再見的,明天早晨我們要起程。」
「他說他要繼續做實驗。但是,我完了,」野蠻人突然憤怒的說,「如果我繼續被實驗下去,我就完了。即使為全世界所有的控制者我都不幹。明天我也要走。」
驚恐之下,她轉身逃跑,卻絆倒在石南之間。「亨利,亨利!」她叫道。但她那臉色紅潤的同伴卻早已跑到傷害所不及的範圍之外,藏到直昇飛機背後。
那年輕女人站著,對他微笑——一種不確定的、懇求的、幾乎是卑屈的微笑。幾秒鐘過去。她的嘴唇移動,她在說話;但她的聲音被觀光客們反反覆覆的呼喊聲所吞沒。
「吃一點鎂鹽杏仁吧,」那個離他站得最近,而如果野蠻人繼續前進會第一個打到他身上的人這樣說。他掏出了一個小包包。「其實真是非常好的,你知道,和_圖_書」他用一種神經質的、討好的微笑這樣說。「鎂鹽可以幫助你保持青春。」
「你要幹什麼?」野蠻人痛苦的叫道。那新聞記者卻報以最討好的微笑。
那年輕女人把兩隻手按住了左腰,在她桃紅色的、像洋娃娃一般美麗的臉上,顯露著不協調的、奇怪的、懇求的、抑鬱的表情。她藍色的眼睛似乎更大、更亮了;兩串淚珠突然從她臉上滾下,她又在說話,但是沒有人聽得見;然後用一種快速的、熱情的姿態,她伸出了兩臂,走向野蠻人。
「滾!」他吼道。
「到那裡?」另兩個人異口同聲的問道。
那新聞記者向後跑了幾步,又轉過身來。「如果你吃兩克蘇麻,魔鬼就似真而假。」
「對不起,」那新聞記者帶著真正的歉意這樣說。「我並無意……。」他摸了摸自己的帽子——那是鋁質的煙囪般的帽子,裏邊裝著無線電收發機。「原諒我不把帽子脫下來,」他說。「有點重。呃,我剛剛說過我是『時辰廣播報』……。」
「哦,真的嗎?」野蠻人說,拾起了一根厚實的榛木棍子,一邊掄著向前來。
那野蠻人非常精確的遵從他的指示。他只說了五個字,一個也不多——五個字,就是柏納德那天晚上請他來見坎特伯里首席歌手的時候,他說的那五個字。「哈尼! 桑斯 哎索 基那!」然後抓住那新聞記者的肩膀,把他像陀螺般扯轉過去(那年輕人的衣服穿得非常講究),然後對準,用足球冠軍力量與準確性,狠狠的一腳踢過去。
「為什麼?」
那時他正在挖著院子裏面的土——同時也在他的心裏翻動他的思想。死——他把圓鍬踩進泥土裏,一次,二次,三次。我們所有的往日,都在為呆子照亮道路,讓他走向塵土般的死亡。這句話中,矗然傳遞著令人信服的雷聲。他又鏟起另一鏟泥土。琳達為什麼會死?為什麼要允許她逐漸低於人類,而最後……。他打了一個冷顫。好一塊接吻的死肉。他把腳踩在圓鍬上,猛力的插入堅硬的泥土。我們對神來說,就像蒼蠅跟頑童一樣;祂們為了好玩而殺我們。又是雷聲;這些話宣示著它們自己的真實性——比真理本身似乎更為真實;然而,就是這同一個哥羅徹斯特〔李爾王〕,卻把神祇叫做和善的神祇。再者,你最佳的休息就是睡眠,對它你卻常常召請;然而,你對死亡又是何等懼怕,而死亡卻是空無一物。比睡眠更空無一物。睡眠、或許作夢。他的鏟子碰到一塊石頭,他把它鏟起來,拾起來。而在那死亡的睡眠中是什麼在作夢……
「約翰!」
他走進屋中,打開芥末盒,在火上燒起熱水來。
看到這個年輕女人,那野蠻人吃了一驚,退縮起來,臉色轉白。
沒有回答。
頭頂的嗡嗡聲已經變成吼嘯;突然間,陰影罩住了他,在陰影與太陽之間有東西阻擋,他從鏟土和思考中抬起頭來,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心智仍然眩惑,他的心仍舊在那比真理更真實的另一個世界漂遊,仍舊在推思著死亡和神祇的無限;抬起頭來,看到在他的上端蜂擁的直昇機。它們來如蝗蟲,停在半空,緩緩下降,降落在他周圍的四面八方的石南之間。從這些巨大大的蝗蟲肚子裏,走出穿著粘膠纖維白法蘭絨的男人,和(因為天氣很熱)穿著醋酸纖維山東綢紡製品寬鬆褲子,或天鵝絨短褲,無袖、半截拉鍊短襯衫的女人——每個肚子裏走出來一對男女。幾分鐘之內,來了好幾打,圍繞著燈塔站成一個大圈子,看,笑,拍照,丟花生米(就好像丟給一隻人猿),性荷爾蒙口香糖,蔞葉腺小餅。而每一分鐘——因為,無止無休的飛機越過了豬背山向這邊蜂擁過來——人數都在增加。就好像在夢魘裏,個變十,十變百,百變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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