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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鋒

作者: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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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四

第二章

「是的,穿著夏內爾服裝店的衣服。你想他們看見你這副打扮會不會認為你是來視察貧民窟的呢?他們不會舒服,你也不會舒服,而且你除了事後告訴愛米麗.德.蒙塔杜爾和格拉茜.德.夏托加亞爾,說你在拉丁區碰到一群怪裡怪氣的不修邊幅的人,覺得非常好玩之外,別無收獲。」
「這就是說,我儲蓄了一點錢。我們可以上卡普里島去度蜜月,秋天我們再去希臘。我渴想看看希臘。你記得我們過去不是時常談到一同周遊世界嗎?」
「總之,他有責任在芝加哥安頓下來,進亨利.馬圖林的投資公司。你認為勸說我的朋友買亨利.馬圖林感興趣的股票,我會大大造福社會嗎?」
「不,我並不。我覺得你說的這些都很自然。」
「可是為什麼呢?」
「這是你的事情,乖乖,你認為怎樣做對,就怎樣做。可是,盡在拖並不能解決問題。」她盯著女兒望,但是,伊莎貝兒避開母親的眼光。布太太疼愛地向她微笑。「你還是去洗澡吧,否則,午飯要遲到了。」
兩人吃完午飯之後,他建議上盧森堡博物館逛一轉。
「你是不是有點怕問?」
「好吧,那就去花園裡坐坐。」
「我當然想旅行。但不是這樣旅行。我不願意坐二等艙,也不願意住三等旅館,連個浴室都沒有,吃飯都在小飯店裡。」
「不,我不想去看那些畫。」
「他幾時回芝加哥呢?」
「可是,我不願意靠一年三千塊錢生活。我沒有理由要這樣。」
「這好像不大實際。」
「幾時呢?十年之內嗎?」
「我沒有用。你留著作為我們友誼的紀念好不好?你可以把它戴在小指上。我們的友誼不需要中止,是不是?」
「我的確愛你。不幸的是,一個人想要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卻免不了要使別人不快樂。」
「對。」
「等我搞好了,我就回去。」
「他到今年十月已經離開芝加哥兩年了。」
「去年十月,我就是這樣上義大利去的。玩得真開心。我們可以靠三千塊一年把全世界都跑到。」
「可是,這兒住的是些什麼人呢?」
「我過去只要一半的錢也就生活下來了。」
「我敢說這個傢伙對我的貞操是打問號的,」她說。
「太大了。」
「沒有。」
「我現在不能回去。我剛要入門:看見廣大的精神領域在我面前展開,向我招手,我急切要去那裡旅行。」
「你假如愛我,就不應當使我這樣不快樂。」
「你舅舅認為他租了一所公寓,跟一個女人同居。」
他帶著她穿過一些狹隘的、彎彎曲曲的街道,儘管從街兩邊的高房子中間可以望見一抹青天,但仍舊很寒傖相,走了一會兒之後,就在一家門面很不像樣的小旅館門口站住。
伊莎貝兒微微聳一下肩膀。
「是的,」他笑著說。
「可是,拉里,三千塊一年是沒法子生活的。」
「你相信嗎,媽?」
「那麼我呢?我難道對你一點不重要?」
「當然能夠。很多人錢比這少得多也能生活。」
「掮客總是要有的,這樣養家活口完全沒有什麼不體面,不光彩的地方。」
「這沒有關係。我們把孩子一起帶了去。」
「我如果有了智慧,我想我當不難懂得怎樣派它的用場。」
「還有他住在哪裡?」
「我們並不成天在談。在一起就很好。你知道,拉里一直都比較沉默。我們談話時,大都是我在講話。」
「為什麼?」
「我知道。請你相信我,我是在非常嚴肅地對待。」
「這樣會有什麼結果呢?」
「這恰恰就是我的感受,」他答道,眨著眼睛。
伊莎貝兒踟躕了一下。她愛拉里。她要嫁給他。她的整個身心都愛著他。她知道他也要她。她不相信到了攤牌時他不會軟下來。她害怕,可是她不得不冒一下https://m.hetubook•com•com險。
「殺頭也不會忘記。」
「他好像很諱莫如深,是不是?」
「拉里,如果你一個銅子沒有,可是,找到一個收入三千塊的工作,我會毫不遲疑就嫁給你。我會替你燒飯,收拾床鋪,我會不在乎我穿的什麼衣服,我會什麼都不在乎,我會認為這樣非常有意思,因為我知道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你總會有錢的。可是,現在這樣結婚,意味著我一輩子要過這種骯髒的牛馬不如的生活,什麼指望都沒有。這等於說,我要苦挨苦掙一輩子。而為的什麼呢?為了使你能夠成年累月地給你說的自己都解決不了的問題找答案。這太不像話了。一個人應當工作。他生到世界上來就為的這個,他就是這樣造福社會的。」
「可你,是怎麼過的!」
艾略特認為,早飯只能跟陌不相識的人一起吃,而且只在不得已時才這樣做,因此,布太太和伊莎貝兒都逼得只好在自己臥房裡吃早飯;布太太有點不大願意,伊莎貝兒則絲毫不覺得什麼。可是,伊莎貝兒醒來後,有時候告訴安托瓦內特——就是艾略特給她們雇的那個高貴女傭人——把她的牛奶咖啡送到她母親房間裡,俾能一面喝咖啡,一面和母親談天。她現在整天沒得空,這是她一天中間唯一能夠和母親單獨在一起的時刻。就是在這樣一個早晨,母女到達巴黎將近一個月的光景,伊莎貝兒告訴母親前一天晚上怎樣玩的,講她和拉里大部分時間都帶著一群朋友逛那些夜總會;講完之後,布太太就向她提出那個自從來到巴黎之後心裡一直想要問的問題。
伊莎貝兒弄得相當尷尬,而且由於知道拉里已經看出來並且在笑她,有點存心找岔兒。
「不。現在。越快越好。」
他看見她臉上的神情,吃吃笑了。
「那麼就留著。我也將永遠喜歡你。」
她看一下那間寒傖的小房間,厭惡地聳下肩膀。
「他平時幹些什麼?」
「你可以改裝一下。我們上里茨酒吧間去喝杯酒。」
「你這話指的什麼?」
「也許不太實際,另一方面,也許很實際。總之非常有趣。你決計想像不到讀《奧德修紀》的原文時多麼令人興奮。使你感到彷彿你只要跆起腳跟伸出手來,天上的星星就能碰到似的。」
拉里把身後的門鎖上。當他把鑰匙交給坐在寫字檯那兒的人時,那人帶著狡獪的神情會意地望著他們。伊莎貝兒當然猜出這人當作他們在幹苟且的事兒。
「我敢說你講得對。他們不是和我一起長大的那種人。他們跟我沒有一點共同之處。」
「我們到了。」
「不,這個我也不想。我要去看看你住在哪裡。」
「我不要你母親的什麼奩資,」拉里說。「我有三千塊一年。這在巴黎很夠用了。我們可以有一所小公寓和一個做全天的女傭人。我們會生活得非常開心,心肝。」
「靠什麼呢?媽沒有什麼奩資給我。而且,她有也不肯。她會認為,這樣鼓勵你遊手好閒是錯的。」
她把放著紅寶石戒指的手伸出來,顫抖的嘴唇勉強顯出微笑。
伊莎貝兒倒抽一口冷氣。聽見拉里講這些事情,她覺得怪不舒服,幸虧他談得非常隨便,聲調就和平時講話一樣,使她還能不露出窘相。
「你們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時,成天談些什麼?」
「別胡扯,拉里。當然我會欣賞。你知道我並不勢利。我很喜歡會見有趣的人。」
「你的什麼?」她叫。
「你覺得自己在這些事情上還要搞多久呢?」
「就在這兒,我自從到巴黎來,一直就住在這兒。」
「你沒有問他嗎?」
「我只是問著玩,」她說,一面把頭髮抹抹平,「你原來打算跟我解約嗎?」
「我也說不了。五年。十年。」
「可是,拉里,」她急腔急調地打斷他,「你難道看不出你在要求我做一件我做不來的事情,是我不感興趣而且不想感興和-圖-書趣的事情嗎?我對你講過不知道多少遍了,我只是一個平常的、正常的女孩子,我現在二十歲,再過十年我就老了,我要及時行樂。唉,拉里,我的確非常愛你。所有這些全都是無聊的玩意兒。它不會使你有什麼出息的。為了你自己,我求求你放棄它。拉里,做個好樣的,做一個男人應做的事情。人家都在分秒必爭地幹,你卻在浪費寶貴光陰。拉里,你要是愛我的話,你就不會為了一個夢想而拋棄我。你已經荒唐過了。跟我們回美國去吧。」
「你幾時回芝加哥?」
「還你,拉里。」
她嘆了口氣。
「還是我開頭講的話。從我懂事以來,我一直就住在芝加哥。我的朋友全都在芝加哥。我的興趣全在芝加哥。我在芝加哥過得很習慣。這是我的鄉土,也是你的鄉土。媽現在有病,而且她的病永遠不會好了。我就是想離開她也不能離開她。」
伊莎貝兒點起一支香菸,當她從鼻孔裡呼出一縷煙時,靜靜地望著她母親。
「說不上有。」
「可是,我不認為這是正經。我認為,你講的從頭到尾都是荒唐透頂的東西。」
「哪個?噢,那是我的希臘字典。」
「方便,這兒靠近國家圖書館和巴黎大學。」他指指她沒有注意到的一扇門,「這裡有個浴間,我可以在這兒吃早飯,晚飯一般就在我們吃午飯的那一家吃。」
「你對我非常重要。我要你嫁給我。」
「他可曾有過什麼表示打算回去呢?」
「艾略特舅舅說你住一所公寓,跟一個畫家的模特兒發生了不正常的關係。」
「你怎麼可以笑呢?你可意識到,這是一個極其嚴肅的問題。我們正站在十字路口,我們現在的決定將會影響我們的一生。」
他們雇了一輛汽車到里茨喝了一杯酒,談些不相干的事情,絲毫不顯得拘束,就像兩個天天見面的老朋友一樣。儘管拉里天生不大說話,伊莎貝兒話卻很多,老是有一搭沒一塔地聊,而且她決心不讓相互之間變得沉默下來,弄得沒有話說。她不想使拉里覺得她恨他,她的自尊心又逼使她裝得使拉里不會疑心她傷心和不快樂。過了一會,她就建議他送她回去。當他把汽車開到門口讓她下車時,她輕鬆地向他說:
他背對著壁爐站著,她站起來,走到他跟前,和他面對面。
「我看了很多書。一天總要看上八小時到十小時。我去巴黎大學聽過課。我認為,我已經把法國文學裡所有的重要作品都看了,我而且能看拉丁文,至少能看拉丁散文,差不多跟我看法文一樣沒有困難。當然,希臘文要難些。可是我有一個很好的教師。在你來到巴黎之前,我每星期經常有三個晚上去他那裡補習。」
伊莎貝兒不懂得他是什麼意思,但他繼續往下說。
「芝加哥?不知道。我還沒有想過。」
「我想到要學一點。」
「我不能。這對我說來等於自殺。這等於出賣我的靈魂。」
「不,老實說我不相信。」布太太望著自己的指甲在轉念頭。「你可曾跟他談過芝加哥呢?」
「不知道。他沒有談到過。」
「桌子上那本大書是什麼?」她問。
「你完全錯了,拉里。你是個美國人,這兒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你安身立命的地方是美國。」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把戒指套在右手的小指上。
「這話聽上去非常幼稚。這些事情使大學裡二年級學生感到興奮,但是,離開大學後就會忘掉的。他們得養家活口。
「好好玩吧。」
「你笑得就好像我說了什麼蠢話似的,」她生氣說。
「唉,拉里,為什麼這樣說話?那些歇斯底里的肉麻當有趣的女人就是這樣說的。這有什麼意義呢?毫無意義,毫無,毫無。」
「你把巴黎有一般收入的人的生活形容得一塌糊塗。你知道,實際上並不如此。人們用不著上夏內爾服裝店,仍舊可以穿著得很好。而且所有有趣的人並不住在凱旋門附近和和圖書福煦大道上。事實上,有趣的人簡直不住在那兒,因為有趣的人一般錢都不多。我在這兒認識不少的人,畫家,作家,學生,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什麼樣式的人都有,我認為你會覺得這些人比艾略特的那些性情毛躁的侯爵夫人和目中無人的公爵夫人有趣多了。你腦筋動得快,而且富於幽默感。聽他們一面吃晚飯,一面針鋒相對地談話,你一定很欣賞,儘管喝的只是普通的葡萄酒,而且你用不著有個男管家和兩個手下人伺候你。」
「跟你講正經話你不聽,那有什麼可說的。」
「我想也許可以使你不背包袱。」他沒有回答。她轉過身來,嘴邊露出輕鬆的微笑。「現在可以走了。」
「我也弄不清楚;只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我想他日子過得很好。」
「你真蠢,」她大笑說。「你知道有個孩子要花多少錢?維娥萊.托姆林森去年生了一個孩子,她盡量節省,還花了兩千五百塊。還有你知道雇一個保姆要多少錢?」她腦子裡想到一連串的事情,變得愈來愈激動了。「你一點不實際。你不懂得你要求我的是什麼。我年輕。我要找樂子。我要做別人家都做的事情。我要參加宴會,參加舞會,我要打高爾夫球和騎馬。我要穿好衣服。你可懂得一個女孩子不能穿得跟她一起的那些人一樣好,是什麼滋味?拉里,你可知道買你朋友穿厭了的舊衣服穿,和感到人家可憐你送你一件新衣服,是什麼滋味?我甚至於連去一家像樣的理髮店做做頭髮也做不起。我不要坐電車和公共汽車到處跑;我要有我自己的汽車。你想,你在圖書館裡看書,我成天幹的什麼?逛馬路,看櫥窗,還是坐在盧森堡博物館的花園裡留心自己孩子不要闖禍?我們連朋友都不會有。」
「不會是我過去來往的那些朋友。是啊,艾略特舅舅的朋友有時候會看他的面子請我們一次,但是,我們去不了,因為我沒有像樣的衣服穿,而且我們不會去,因為我們回請不起。我不想認識一大堆上不了臺盤的、不修邊幅的人。我要生活,拉里。」她突然感到他眼睛裡有種神情,雖則盯著她望時永遠是那樣溫柔,但是,帶有一點好笑。「你覺得我愚蠢,是不是?你覺得我囉嗦而且蠻不講理。」
「你不妨告訴告訴我,你到了巴黎之後,這兩年,做了些什麼事情?」
「我?」如果不是因為她當時心裡非常難過,她就會哈哈大笑。「可憐的拉里,你就像個瘋子。」
她慢慢把手上戴的訂婚戒指褪了下來,放在掌心裡,對著它瞧。那是一粒四四方方的紅寶石,用細白金嵌的戒指,她一直都很喜歡。
「好。」
伊莎貝兒噗哧笑了起來。
「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媽?」
「我會永遠關心你,拉里。」
「你說過,如果你兩年之後,找不到你要找的東西,你就放棄不幹嗎?」
「可是,你要錯過很多機會。我們正在經歷著一個世界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宏偉時代,你怎麼能忍心坐在這死氣沉沉的地方一動不動呢?歐洲完蛋了。我們是世界上最偉大,最強大的民族。我們正在一日千里地前進。我們什麼都有。你有責任參加國家的發展事業。你忘記了,你不知道美國今天的生活多麼使人驚心動魄。你有把握說你不參加這種建國大業,是因為你沒有勇氣去擔當目前面臨著每一個美國人的重任嗎?唉,我知道你多多少少也在工作,但這恰恰是逃避責任,可不是?這難道不恰恰是一種積極的偷懶嗎?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畏縮不前,美國會弄成什麼樣子?」
「不,我覺得不錯,我只要這樣子。」
「沒有。」
「不是,當然不是。」
伊莎貝兒隨著他走進一間狹窄的廳堂,廳堂的一邊有一張書桌,書桌後面坐了一個人,沒穿上衣,只穿一件細黑黃條子相間的背心,圍一條很髒的圍裙,在看報紙。拉里向他要鑰匙,那人從hetubook•com.com身後格子架裡把鑰匙交給他,同時好奇地瞥了伊莎貝兒一眼,又轉為會意的假笑。顯然他認為伊莎貝兒去拉里的房間不是幹規矩事情的。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就像興奮得控制不住自己,在小房間內來回走著。
他瞥她一眼,簡直有點頑皮。如果不是因為她和他這樣熟悉,她說不定認為他在開玩笑。「我想弄清楚上帝究竟有,還是沒有。我想弄清楚為什麼世界上會有惡。我想要知道我的靈魂是不是不滅,還是我死後一切都完了。」
布太太倚在軟榻的靠背上,穿著艾略特堅持要給她買的時髦晨服,修著指甲。
「沒什麼可看的,我住在旅館裡一個很蹩腳的小房間。」
「那麼,你就親自去看看。」他大笑說,「從這裡去只有幾步路。我們可以走過去。」
「這以後呢?你預備把這種智慧派什麼用場呢?」
「你難道把錢一點也不放在眼裡嗎?」
他在壁爐板上劃了一根火柴——那種給你的鼻孔裝滿辛辣氣味的舊式法國硫磺火柴——點起他的菸斗後,掠過她,走到一扇窗子前面站著。他向窗外望,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就像永遠沒有個完似的。她仍舊站在原來面對著他站著的地方,照著壁爐板上的鏡子,但是,看不見自己。她的心乒乒乓乓地跳著,而且感到害怕,他終於轉過身來。
「這是不是說除非我回到芝加哥去,你就不想嫁給我呢?」
「我要跟拉里去吃午飯。在拉丁區一個什麼地方。」
「談過,談得很多。」
「沒有關係,不會咬你的。」
「對的,拉里,我就是這個意思。」
一小時後,拉里來接她。他們雇了一輛汽車上聖米歇爾橋,漫步走上行人擁擠的聖米歇爾大街,找到一家外表像樣的咖啡館。他們在走廊上坐下,叫了兩杯迪博內。後來又叫了一輛汽車去一家飯館,伊莎貝兒胃口極好,拉里給她叫的那些好吃的菜她都吃得很香。她喜歡看那些和他們挨肩擦背坐在一起的人,因為這地方很擠;看見他們顯然對食物感到那樣強烈的興趣,自己都笑了;可是,她最最開心的是和拉里單獨找一張小檯子坐著。她愛看自己興孜孜地啦呱著時他眼睛裡的喜悅神情。這樣自由自在和他在一起使她感到心醉。可是,在她腦子的角落裡卻隱隱約約有種不安,因為雖則他看上去也很自在,她覺得與其說是由於有她,還不如說是由於喜歡這種環境。她母親早上說的話有點打動了她,現在雖則毫不用心地聊著天,卻留心看著他的每一個表情。他和離開芝加哥時並不完全一樣,但是,說不出哪兒變了。他的樣子和她記得的他同樣年輕,同樣坦率,只是神情變了;並不是說變得更加嚴肅了;他的臉色靜下來時一直是嚴肅的,而且有一種安靜的神情,是她以前沒有見到過的;就好像解決了自己的什麼問題,因而從來沒有感到像現在這樣心安理得過。
他另外拉了一張椅子,自己坐下。
「可是,拉里,」她微笑說,「人們幾千年來都在問這些問題;如果能夠回答的話,肯定答案早已有了。」
「不要忘記你明天跟我們吃午飯。」
「獲得知識。」他微笑說。
「我知道。」
「哦,只是巴黎大學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拉里隨口回答。
拉里笑了一聲。
他望著她時,眼睛裡帶著微笑,她也對他回笑。
「沒有這個意思。我認為,你說得很在點子上。可是,另一方面,你也不妨說,既然人們對這些問題問了幾千年,那麼,他們就沒法不問這些問題,而且不得不繼續問下去。還有,你說沒有人找到過答案,這話並不正確。答案比問題還要多,而且不少的人都給這些問題找到完全滿意的答案。例如魯斯布魯克那個老頭兒。」和_圖_書
她讓他吻了自己的面頰,穿過車道門進去了。
「他是誰?」
「我不怪他們,你知道,我幸虧還有點錢可以過活。如果沒有的話,我也只好像別人那樣設法去賺錢了。」
「可是,我要有孩子,拉里。」
「這個,我也不知道。」
「我那些問題的答案。」
「前一兩個月我看了斯賓諾莎。我不敢說我已經十分懂得,可是感到非常振奮。就像乘一架飛機降落在巍峨群山中的一片高原上。四圍萬籟俱寂,而且空氣非常清新,像佳釀一樣沁人心脾:自己感覺到像個百萬富翁。」
他們爬上兩串樓梯,樓梯上鋪著破舊的紅地毯,拉里打開自己的房門,伊莎貝兒走進一間有兩扇窗戶的小房間。窗子望出去是街對面的灰色公寓,公寓底層是一家文具店。房內放一張單人床,床旁邊一隻床頭櫃,一口大衣櫃鑲著一面大鏡子,一張裝了墊子但是椅背筆直的圈椅,兩扇窗子之間放一張桌子,桌子上有架打字機,一些紙張和好幾本書。壁爐板上堆放了些紙面裝訂的書。
「你就是住在這兒嗎?」伊莎貝兒問。
「噢,我不清楚。上面閣樓住了幾個學生。兩三個在政府機關裡做事的老單身漢和一個奧臺翁劇院的退休女演員;唯一的另外一個有浴室的房間,住著一個包養的女人,她的男朋友每隔一個星期的星期四來看她;恐怕還有些暫住的客人。這地方很安靜,很規矩。」
「你在學希臘文嗎?」
「你很苛刻,心肝,」他笑著說。「我的回答是,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和我一樣的感受。對他們說,這也許是運氣,多數人都準備按常規行事;你忘記的是,我想學習就跟……就跟格雷想要掙一大筆錢一樣熱烈。難道我想花幾年工夫教育自己真就是背叛祖國嗎?也許我學成以後,將有一點人家高興要的東西拿出來。當然這要看,可是,如果我失敗了,我也不比一個人做生意而沒有賺到錢更不如些。」
「這太骯髒了。」
「唉,伊莎貝兒,」他打斷她。
「你希望在那邊找到什麼呢?」
「我真想能夠使你懂得,我向你建議的生活要比你想像的任何生活都要充實得多。我真希望能夠使你懂得精神的生活多麼令人興奮,經驗多麼豐富。它是沒有止境的。它是極端幸福的生活。只有一件事同它相似,那就是當你一個人坐著飛機飛到天上,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只有無限的空間包圍著你,你沉醉在無邊無際的空間裡。你是那樣的歡樂,使你對世界上任何權力和榮譽都視若敝屣。前幾天,我讀了笛卡兒那樣的痛快,文雅,流暢。天哪!」
伊莎貝兒兩隻手激動地勒在一起,身子從椅子上探出來。
「你坐圈椅,椅子不大舒服,可是,這是我拿得出的最好的了。」
她對這件事解決得這樣容易,感到有點詫異。她沒有哭。除掉她不會跟拉里結婚外,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她簡直相信不了什麼都完結了,結束了。她對兩人沒有大吵大鬧有點不甘心。這件事就這樣平心靜氣談妥了,就彷彿他們剛才談的是租房子的事情一樣。她覺得自己上了當,但同時微微有種滿意的感覺,因為兩個人的表現都非常文明。她真想知道拉里究竟是什麼一種心情。可是,這始終沒法知道;他那張吸引人的臉,那雙深色的眼睛,她知道只是一種面具,因為儘管她認識他許多年,卻猜不透他。她本來把帽子脫掉,放在床上;現在站在鏡子前面,把帽子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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