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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鋒

作者: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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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

第四章

「沒有,我很好,你怎麼會想到這上面?」
我想起這可能是他和芝加哥以及他在芝加哥那些朋友之間的唯一連繫,現在這條線斷了,他很可能對這幾年發生的事情毫無所知。我告訴他,伊莎貝兒生了兩個女兒,亨利.馬圖林和路易莎.布雷德利都死了;告訴他格雷完全破產和艾略特的慷慨行為。
「你不記得我了?」他說。
「拉里,」他說。
當我們這樣交談時,我雖則相當留神觀察他的眼睛,可是,除掉通常的詫異和高興之外,並沒有察覺出什麼更加複雜的心情。
「她難不成在巴黎嗎?」
「伊莎貝兒?你是幾時看見她的?」
「大崩潰之後還是這樣嗎?」
「格雷也住在那裡,你知道他們結婚了。」
我覺得他害臊或者放不下架子,但是,我認為犯不著容忍他這一套胡說。
「預備待下去嗎?」
我來到巴黎兩個星期之後,有一天晚上,坐在多姆咖啡店裡;由於露臺上人擠,我只得在前排找一張桌子坐下。天氣晴暖。懸鈴樹正要冒葉子,空氣中有巴黎所特有的那種閒散、輕鬆和歡樂的情趣。我覺得很平靜,不是由於疲乏,而是由於暢快。忽然間,有個男子在我面前走過,停下來向我咧開嘴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說聲:「哈囉!」我瞠眼望著他。這人又高又瘦,沒有戴帽子,亂蓬蓬的深棕色頭髮,早就應當剪了;上嘴唇和後腮全被濃密的棕色鬍鬚掩蓋起來;前額和頭頸曬得黑黑的;穿一件破襯衫,沒有打領帶,一件穿得很舊的棕色上褂,灰色褲子也破爛得不成樣子。他像個乞丐,我有十足的把握從來沒有見過他。我斷定他是那種沒出息的人流落在巴黎,存心等他編一套落難的故事,騙我幾個法郎去吃頓晚飯和找個地方過夜。他站在我的面前,兩手插在口袋裡,露出白牙齒,深棕色的眼睛顯出好笑的神氣。
「哦,你看上去好像三天沒有吃飯的樣子,而且你穿的衣服只和*圖*書配扔到垃圾箱裡。」
「多謝,不過,我並不缺少錢用。我的錢盡夠我花的了。」
我試行向他描繪格雷給我的印象。他一面聽,一面眼睛緊緊盯著我的臉看,一眨也不眨,像在沉思;這使我覺得——連我也不懂得是什麼緣故——他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一種內在的、更靈敏的器官在聽。這很古怪,而且叫人不舒服。
「你在巴黎待多久了?」我問。
「那麼,你是從哪裡來的呢?」
當我問這些問題時,腦子裡卻不停地盤算。我注意到他的褲腳管已經毛了,上褂靠肘腕那兒也有些洞。他的樣子和我過去在東方那些港口碰見的貧民一樣寒傖。在那些日子裡,人們是很容易聯想到不景氣的,所以我盤算是不是一九二九年的經濟大崩潰使他變得赤貧了。想到這裡,我很不好受,可是,我向來不喜歡兜三繞四的,所以就開門見山問他:
「一個月。」
「昨天。」
「不過,你會親眼看見的,」我講完時說。
「我有生以來從沒有見過你。」
「哦,我是聽說你去過那裡。伊莎貝兒告訴我的。她顯然認識你在芝加哥的銀行的經理。」
「這太有意思了。我真願意看看她。」
我準備給他二十法郎,可是,我不準備放過他胡說什麼我們見過。
「不在。」
他看看我穿的衣服,問我是哪一家裁縫做的。我告訴了他,不過附帶告訴他這家鋪子在倫敦,所以縱使知道,也派不上多大用場。這個問題丟下之後,我就重新談起格雷和伊莎貝兒來。
「我時常和他們見面,」我說。「他們一塊兒過得很快樂。我從沒有機會單獨和格雷談話過,不過,敢說他反正不會跟我談到伊莎貝兒。可是,我知道他對她的愛情很專。他靜下來時,臉色相當難看,眼睛裡帶有一種迷惘,可是,當他看見伊莎貝兒時,就會顯出一種溫柔恩愛的神情,相當感動人。我有個想法,在他們出事的那些日子裡,她從www•hetubook.com.com頭到尾都像岩石一樣和他站在一起,所以他永遠不會忘記她待他的好處。你會發現伊莎貝兒變了。」我沒有告訴他,伊莎貝兒從來沒有像她現在這樣美麗過。他未見得能識別得出當初那個好看的高個兒女孩子,怎樣變成這樣極端文雅嬌豔的女子。有的男人對於藝術給女性美的加工是痛恨的。「她待格雷很好。盡了最大的力量幫助他恢復自信。」
「她的確在巴黎。就住在艾略特.談波登的公寓裡。」
「別傻了,拉里。我不是個富翁,但是,我也不窮。如果你缺少錢用的話,讓我借幾千法郎給你。不會搞垮我的。」
在所有大城市裡,總存在著許多自給自足的集團,相互不通音問;它們是一個大世界裡的許多小世界,各各過著自己的生活,只有成員和成員之間交往過從;每個小世界是一個孤島,中間隔著無法通航的海峽。根據我的經驗,沒有一個城市比巴黎更加是這樣了。在巴黎,上流社會很少讓外界人進得去的;政客們把自己局限在他們生活糜爛的圈子裡;大大小小的資產階級相互來往;作家和作家聚集在一起(在安德烈.紀德的日記裡,有一點很突出:他好像除掉那些跟他從事一樣職業的人以外,很少和什麼人接近的),畫家和畫家親近,音樂家和音樂家交遊。倫敦也是同樣情形,不過不是那麼顯著;在倫敦,同一類的人不大聚集在一起,而且有這麼十幾家人家的宴會席上,你可以同時碰見一個公爵夫人,一個女演員,一個畫家,一個議員,一個律師,一個服裝設計師和一個作家。
「老天啊!請坐。」他吃吃笑了,向前走一步,在我桌子的空椅子上坐下。「喝杯酒。」我招呼侍役。「你臉上這樣鬍子拉碴的,怎hetubook.com.com能指望我認得你呢?」
「哦,大崩潰並不影響我。我所有的錢都買了政府公債。我不知道這些是不是跌價了。我從來沒有打聽過。只知道山姆大叔仍像往常一樣規矩,繼續付利息。事實上,過去幾年中我的用度極小,所以手裡的現錢一直很可觀呢。」
「可是,如果你不想把他們嚇得靈魂出竅,並且使兩個孩子叫得像著魔一樣,我想你還是去剪個頭,把鬍子刮刮。」
侍役來了,他要了橘子水。現在我再看看他。想起他眼睛的那種特別神情是由於虹膜和瞳孔的顏色一樣黑,使眼睛看上去既強烈又沒有光彩。
四十年來,艾略特第一次不在巴黎過春天。儘管樣子看上去還年輕,他已經是七十歲的人了。人上了這樣年紀,總有些時候感到疲倦和不舒適。他除掉散步外,別的鍛鍊逐漸都放棄掉。他對自己的健康很不放心,他的醫生一個星期來看他兩次,在兩邊屁股上輪流打針,皮下注射一種當時流行的針劑。每次吃飯,不論在家裡或者在外面,他總要從口袋裡掏出個小金盒子,取出一粒藥片吞下去,就像履行宗教儀式一樣鄭重其事。他的醫生勸他去蒙特卡地尼療養,那是義大利北部的一個水療場;這以後他建議去威尼斯尋找一個製作適合放在他的羅馬式教堂裡的聖水盤。他對巴黎的興趣已經大不如前了,原因是他覺得巴黎的社交生活一年不如一年。他不喜歡年紀大的人,而且非常痛恨人家請客時碰見的都是和他一樣年紀的人,但是,年輕人他又覺得語言無味。裝修他建造的這座教堂現在成了他生活中主要的興趣;在這上面,他可以放開手買,以滿足自己對藝術品的那種根深蒂固的熱愛,同時感到心安理得,覺得是在頌揚上帝。他曾經在羅馬物色到一座蜜黃色石頭砌的早期祭壇,並在佛羅倫斯花了六個月時間的討價還價,買下一塊錫耶納派的三聯雕刻放在祭壇上面。和-圖-書
「恐怕他有點不知如何是好的。」
他哈哈大笑。
「既然你這樣說,也不妨給自己買一套新衣服。」
他笑了。
「不,我不想吃,謝謝,」他答。「我得走了。」
「是啊,我很願意去看他們。我想電話簿上會找到他們的住址。」
「印度。」
「我想我是有點破爛相。當我快要離開印度時,我發現只剩下身上這一套衣服。」
「我也想到過。沒有道理使自己這樣刺眼。」
後來拉里問我格雷喜歡不喜歡巴黎。
我在生活上的遭遇,使我在不同的時間裡,在巴黎差不多所有這些小世界裡都待過一個短暫時間,甚至聖日耳曼大街那個關閉社會(通過艾略特)也進去過;但是,我最喜歡的是以蒙帕納司大街為幹線的那個小社會,比起以現在叫做福煦大道為中心的那個甄別很嚴的小圈子,比起常去拉呂飯店和巴黎咖啡館的那一批不管國別的人士,比起蒙馬特爾區那群喧鬧而破爛的尋歡作樂的人來,都還要喜歡。在我是個青年時,我曾經在貝爾福獅子咖啡館附近的一個小公寓裡住過一年,公寓在六層樓,從上面可以瞭望那片公墓,眼界非常開闊。蒙帕納司在我眼中仍舊具有當初它特有的那種外省鄉鎮的安靜氣息。當我經過陰暗而狹窄的奧德薩街時,我會感到一陣惆悵,想起當初我們經常聚餐的那家簡陋飯店。我們裡面有畫家,雕刻家,插圖家,除掉阿諾德.班內特偶爾來來外,我是唯一的作家;我們會坐得很晚,興奮地、荒謬地、憤怒地討論繪畫和文學。現在沿著蒙帕納司大街走去,看著那些和我當年一樣的青年人,並且替自己杜撰些關於他們的故事,對我仍舊是一種樂趣。當我沒有事情可做時,我就叫一輛汽車去老多姆咖啡店坐坐。它已經不再像當年那樣,為放蕩不羈的藝術家包下來的集會場所;鄰近的小商販常會上這兒來,而塞納河對岸的陌生人也會跑來,企圖看一看那個已經不復存在的世界。當然,學生們仍舊來這裡,還有畫家和作家,但多半是外國人;當你坐在咖啡店裡聽周圍的人談論時,你聽到的俄語、西班牙語、德語和英語和你聽到的法語一樣多。可是,我有個感覺,好像他們談論的東西跟我們四十年前談論的東西大致一樣,只是他們現在談的是畢卡索而不是馬奈,是安德烈.布雷東而不是紀堯姆.阿波利內爾而已。我真嚮往他們啊。和-圖-書
「你是不是沒法子混了?」
「艾略特也在巴黎嗎?」
「有這麼糟嗎?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事實是我本來打算置辦些零碎東西,不過,我好像從來就沒有能兌過現。」
「住一個時候。」
「是啊,鮑勃大叔——納爾遜醫生,我的保護人——寫信告訴我的,可是他幾年前死了。」
他站起身,很和氣地點個頭,三腳兩步到了人行道上。
可是,時間已經晏了;我問拉里要不要和我到大街上去一同吃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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