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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事情未見得如你設想的那樣糟。我有兩三個朋友，一個在西班牙，兩個在東方，他們都娶的妓|女做老婆，結果家庭處得很好。她們都感謝自己丈夫，我是指給了她們生活上保障，而她們對怎樣討男人的歡心，當然都是知道的。」

「你何妨坐下來，給我倒杯茶，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告訴你，我只能猜測，而且有可能完全錯了。我覺得他是在尋求一種哲學，也可能是一種宗教，一種可以使他身心都獲得安寧的人生準則。」

「你怎麼會這樣想的？」我打斷她。

「當拉里被這種情感牢牢掌握著時，你想跟他講通常的道理，或者勸他小心從事，會對他有影響嗎？你不知道他這多年來在追求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想。但是，這許多年的辛勤收獲，所有這些年積累的經驗，現在都敵不過他的欲望——啊，豈止是欲望，是一種急切的、如饑似渴的壓迫：去救一個他過去認識的清白女孩子而現在已成為盪|婦的人的靈魂。我認為你是對的，我認為他是在做一件沒有指望的事；以他那樣敏感，他將要像受天罰的人一樣吃足苦頭；他的畢生事業，不管那是什麼，將永遠完成不了。卑鄙的帕里斯一箭射中阿喀琉斯的腳後跟，使他送了命。拉里恰恰缺少這點狠毒，而這點狠毒便是聖徒為了取得正果，也是少不了的。」

「你知道拉里是非常忠實的：你假如不睬他的老婆，他也不會睬你。你如果懂道理的話，就得跟索菲交朋友。你得忘掉過去，在有可能時，盡量對她好。她要結婚了，我想她要買些衣服。為什麼你不提出陪她去買。我想她準會喜出望外。」

「不是。愛和這種情感比起來，是微不足道的。」

「你剛才說你猜想他這多年來在追求什麼東西。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如果請的話，你肯循規蹈矩嗎？」

時間是五點鐘，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管家已經把吃茶的東西送進來。伊莎貝兒雙手緊勒，看著管家擺茶具簡直不耐煩。我想像不出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不同。格雷要自己的病好。她不要。」

不一會，伊莎貝兒從手提包裡取出一塊手帕和一面鏡子，看看自己，小心地指指眼角。

「因為我理解女人。一個女人墮落到像她那樣，就完結了；是永遠不會回頭的。索菲所以墮落到現在這樣，是因為她一向就是這樣一種人。你認為她會永遠跟拉里嗎？當然不會。遲早還是要跟他崩掉。她天生有一種劣根性。她喜歡的是流氓，這種人能給她刺|激，她要找的是這種人。她會把拉里的生活搞得一塌糊塗。」

「哦，你是指你們的那個芝加哥朋友嗎？」我說，不理會她的不公正責備。「你怎麼知道的？」

www.hetubook.com.com「不行，這件事情我一生從來沒有做過。」

「我？」

「老天啊，他擺得多慢。人都要急瘋了！」伊莎貝兒說。

「你讀過《新約全書》沒有？」

伊莎貝兒忿然瞧著我。

「你記得拉里治格雷的頭痛嗎？他不是把他治好了？」

「我只想向你指出，自我犧牲是壓倒一切的情感，連淫欲和飢餓跟它比較起來都微不足道了。它使人對自己人格作出最高評價，驅使人走向毀滅。對象是什麼人，毫無關係；值得也可以，不值得也可以。沒有一種酒這樣令人陶醉，沒有一種愛這樣摧毀人，沒有一種罪惡使人這樣抵禦不了。當他犧牲自己時，人一瞬間變得比上帝更偉大了，因為上帝是無限和萬能的，他怎麼能犧牲自己？他頂多只能犧牲自己唯一的兒子。」

「我是沒有辦法，但是，你有。」

我們預先通知伊莎貝兒說我們要來，所以，看見她在旅館裡留交給我的便條，並不感到突然，可是，便條的內容卻使我吃了一驚。

她眼睛睜得多大的。

「格雷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而且認識最早。我並不是說這會有什麼幫助，不過，我覺得跟拉里談，格雷最適合。」

「我們和他最近不大見面，我是說，自從我們從迪納爾回來之後；他去迪納爾待了幾天，但是，不肯跟我們住在一起，住在一家旅館裡。他常到海邊來，跟兩個孩子玩。孩子們喜歡得他要命。我們去聖布里亞克打高爾夫。格雷有一天問他後來見到過索菲沒有。

她坐在吃茶桌子對面，一股不耐煩的樣子看著我給自己倒茶。我在靠近壁爐的一張小小的長沙發上舒舒服服坐下。

「什麼？」

「靠堅強的意志和上帝的恩澤，」她怒沖沖地說。

「我可不要臉上沾上口紅，」我說。「你假如要吻我，就吻我的嘴，這是慈悲的上蒼指定的地方。」

我把德．勞里亞娶瑪麗王后貴嬪的事告訴她，這是艾略特從母系方面追溯上去的。伊莎貝兒一面聽，一面心安理得地端詳著自己的長手指和修剪塗染過的指甲。

「你這半天上哪兒去了？我等了你好幾個鐘點。」

「很抱歉，因為你的樣子一直使我歡喜。可有人告訴過你，你的鼻子跟那不勒斯博物館裡普賽克石像的鼻子一模一樣。這座石像是存世的代表少女美的最優秀作品。你的腿很美，又長又有線條，我看見時總是感到詫異，因為你做女孩子時，你的腿很粗而且不勻稱。我沒法想像你是怎樣做到的。」

「我剛到巴黎，」我說，「就聽說你跟拉里要結婚了。我向你道喜。希望你們過得非常幸福。」伊莎貝兒站在我身邊，把我胳臂上的肉狠狠擰一下，我幾乎叫hetubook.com.com了出來。「我在巴黎只待很短一段時間，不知道你跟拉里後天能不能到里茨飯店和我一起吃午飯。我還要請格雷、伊莎貝兒和艾略特．談波登。」

「哪兒也沒有。是我臨時謅出來的。」

「『我預備跟她結婚』，他若無其事地說，就好像他要再來點馬鈴薯似的。『我而且要你好好接待她，伊莎貝兒。』

「你在想什麼？」我問她。「我不大喜歡你臉上的神情。」

「我有個印象，好像你覺得我的手太大了。」

「我立刻就敲定。」

「『見到，見過好幾次，』他說。

「『可是，你不是我』，他說。

「你要我怎麼辦？」

「有時候，我並不怎樣真正恨你，」伊莎貝兒說。

她站起身，一面生氣，一面把散在地上的黃油麵包拾起來。

「可是，你的手當然是你最勾引人的特色。這樣纖細瘦削。」

「我聳聳肩膀，談到別的上面去了。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再盤算過。當他上這兒來，告訴我他們要結婚時，你可以想像得出我的震動多大。

屋內有電話。我很快查到索菲的電話號碼；經過一段通常的耽擱——凡是使用法國電話的人，都得耐心耐性——我接上了她。自己報了名字。

她開始哭起來。我覺得哭哭對她有好處，所以不加勸阻。我無意間腦子裡出現一個想法，藉此消磨時間。一個人在想著玩。我敢大膽斷言，魔鬼目睹基督教挑起的那些殘酷戰爭，教徒對教徒進行的那些迫害和刑罰，以及殘忍、虛偽、褊狹，一定對這本帳感到心滿意足。而且當他想起基督教給人類背上了一個原始罪惡的痛苦包袱，使美麗的滿天星斗昏暗下來，給世上那些供人們享受的賞心樂事投下一道邪惡的陰影，他準會咯咯笑起來，一面咕噥著：活該受這報應，這個鬼。

「去你的，伊莎貝兒。你放棄拉里是為了方形鑽石和貂皮大衣。」

伊莎貝兒望著我，眼睛裡直冒火。

「世界上還有什麼比學會生活得最好更實用的嗎？」

「你記得基督是怎樣被聖靈引到曠野，禁食四十天的？當時，他感到飢餓，魔鬼就來找他，對他說：你若是上帝的兒子，可以命令這些石頭變成麵包。但是，基督拒絕了他的引誘。後來魔鬼就教基督站在殿頂上，對基督說：你若是上帝的兒子，就跳下去。因為天使受命照應你，會將你托著。但是，基督又拒絕了。後來魔鬼又把他帶上一座高山，指給他看世上的萬國，說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這一切都賜給你。但是基督說：滾開吧，撒旦。根據心地善良單純的馬太的記載，故事的結尾就是這樣。但是，故事並沒有完。魔鬼很狡猾，他又來找基督，對他說：如果你願意接受恥辱，鞭撻，戴上荊棘編的冠，讓人家把你釘死在十字架上，你將使人類得救，因為為了朋友犧牲自己的生命，是人所能表現的最偉httｐs://ｗwｗ•hｅtuｂook•cｏm.ｃom大的愛。基督中計了。魔鬼笑得肚子都痛了，因為他知道壞人會藉著為人類贖罪的名義來幹壞事。」

「我不願意眼看著拉里把自己毀掉不管。我要不惜一切阻止拉里娶那個賤貨。」

「我來問問拉里。他就在這兒。」停了一下。「好的，我們很高興來。」

「你難道認為他真正愛上了她？」

「像個光明天使，」她帶著最魅人的微笑回答。

「拉里怎樣又碰見她的？」

「我向你保證沒有。事實上，我急切想看見拉里使索菲改邪歸正之後，看上去是什麼樣子。我只希望她上里茨飯店來的時候，不要搽得一臉的胭脂花粉。」

「把黃油麵包拾起來，」她氣噓噓地說。

「拉里喜歡你，他會聽你的話。你是唯一能對他施加影響的人。你見多識廣。你去找他，叫他不要做這種傻事。告訴他這會毀掉他的。」

「你把艾略特舅舅的王冠德比盤打破一隻，他可不會感謝你。這些當初是替第三代多塞特公爵燒製的，幾乎是無價之寶。」

「拉里要跟索菲．麥唐納結婚。」

「我愛他，」伊莎貝兒說。「上帝知道，我一點不要求他什麼。我一點不指望他什麼。誰也不會像我愛他那樣毫無自私之心。這底下的日子他可著實不好過呢。」

「對不起；我還以為你真正喜歡我的就在這種地方。」

一個女人，你只要告訴她真情實話，就很容易使她講理。

「『她是老朋友嘛』，他說。

「看來很有可能，不過，我看不出你能想出什麼辦法。他又不是糊裡糊塗這樣做的。」

她點頭。

「他會乾乾脆脆告訴我這不關我的事，而且他這樣講完全對的。」

「我為什麼要知道？昨天下午他親自來告訴我的。從那時候起，我一直惱火到現在。」

「他聽了微笑一下。你懂得他笑的那種派頭，好像認為你的話很好笑，然而，事實上，一點也不好笑。

我講定了時間，說了一句客氣話，放下耳機。這時，我瞥見了伊莎貝兒眼睛裡有種表情，使我不放心起來。

「總算讀過吧。」

「你真囉嗦。你認為我犧牲自己，就是為了讓一個瘋狂的淫盪|女人把拉里抓在手裡嗎？」

管家把托盤連同茶壺放在桌上，把糖缸和茶杯放在桌上，然後以一種的確惱人的安詳在桌子四周擺上一盆盆的麵包、牛油、蛋糕、甜餅。他出去時，隨手把門帶上。

「你自己倒。」

「老天啊，你真嘮叨，」伊莎貝兒說。

「你假如偏袒她，我就要你的命。」

我不理會她。

伊莎貝兒作了一個無精打采的姿勢。

「你還自稱是一位英國上流人士呢，」她惡狠狠地說。

「可是，你喜歡他，至少你對他是感興趣的，你總不能抄著手站在旁邊，看著他把生活搞得一m.hetubook.com.com團糟。」

「你會不會肚子裡面藏了什麼壞主意，伊莎貝兒？」

「滾出去。我再不要看見你了。你的樣子叫我厭惡。」

「可是，那些都是實用的東西。是在美國傳統之內的。」

「我放棄拉里的唯一一條理由，是我不想影響他的前途。」

「你自己拾起來，」我說，又在沙發上靠起。

她又火起來，抽開胳臂，站起身，一屁股坐在壁爐那一邊的一張沙發上。

「『這個要求太過分了，』我說。『你瘋了。她是壞人，壞人，壞人。』」

「你講的什麼？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別這樣蠢，」伊莎貝兒叫出來，眼睛裡閃出怒火。「就是在你帶我們去的那家下流咖啡館裡我們碰到的那個喝醉酒的婊子。天知道你為什麼把我們帶到那種地方去。格雷倒盡了胃口。」

我和別人一樣急於想知道究竟，但是，我得洗個臉，換上一件乾淨襯衫；然後，叫了一輛汽車，開到聖紀堯姆街的公寓。傭人把我領進客廳。伊莎貝兒立刻站了起來。

「現在你既然這樣表示了，也許可以告訴我你是什麼打算。」

「『我要是你的話，絕不在她身上浪費時間』，我說。

「『為什麼，』我問。

「他在電話簿上找到她的住址。他去看了她。她正在生病，這也不奇怪，過的是那種生活。他替她請了醫生，並且找個人服侍她。關係就是這樣開始的。拉里說她戒了酒；這個蠢貨認為她的病已經治好了。」

「你他媽的很同情，是不是？」她忿然說。

「你怎麼知道？」

「就你這樣的身材來說，不能算大。你使用兩隻手起來姿勢異常美妙，我十分歎服。不管是出自天工，或者人為，總之，你的手的每一動作總給人以美感。它們有時候像花朵，有時候像飛鳥。它們比任何語言更富於表現力。它們就像艾爾．格列柯的畫像裡的那些手；說實在話，我看著你的手時，想到艾略特原來胡扯你家祖上有一個是西班牙貴族，說不定有道理。」

「格雷，哼，」她說，不耐煩的樣子。

「你認不認為奇怪，一個伊利諾州麻汾鎮的鄉下孩子會有這樣的想法？」

她頭抬了起來，悻悻然的樣子。

「你怎樣犧牲自己的？」

她走來靠著我，在長沙發上坐下，把胳臂和我的胳臂套起，探出身子來要吻我。我把面頰避開。

她吃吃笑了，用手把我的頭轉了對著她，嘴唇在我的嘴唇上印上一條細紅顏色。那滋味很好受。

我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但不答話。她在臉上撲撲粉，塗上口紅。

「要你出個主意。」

「你不會成功的。ｈeｔubｏｏｋ•ｃｏｍ.ｃom要知道，他是被一種最強烈的最動人心弦的情感迷惑住了。」

「她是誰？」

秋天到了。艾略特決定上巴黎住些時候，一半是看看伊莎貝兒、格雷和兩個孩子過得怎樣，一半是如他說的為了在首都ａｃｔｅ　ｄｅ　ｐｒèｓｅｎｃｅ。這以後，他預備上倫敦定製些新衣服，順帶看望看望幾個老友。我自己計劃直接去倫敦，但是，他邀我和他一同坐汽車上巴黎。這樣上路很舒服，所以我答應下來，同時覺得自己不妨在巴黎至少也待上幾天。一路上走得很從容，只要哪兒飯菜做得好，就停下來休息。艾略特的腰子有毛病，只飲維希礦泉水，但是，我喝的半瓶葡萄酒，他總堅持要替我挑選；他心地忠厚，儘管自己現在享受不了品酒的樂趣，看見我誇獎酒好，從心裡感到快活。他非常慷慨，我要花費許多唇舌才能說服他讓我付掉我那一部分的房飯錢。他談論過去認識的那些大人物，聽得人有些生厭，但是這趟旅行還是開心的。我們經過的大部分是鄉間，初秋的景色很喜人。在楓丹白露吃了午飯之後，一直到下午才到達巴黎。艾略特把我送到我那家中等的老式旅館，便繞過街角去里茨飯店。

「我很願意給你出，不過，敢說你一時接受不了。你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勉為其難。」

「『你不可以，拉里，』我說。『你不可以。』

「我剛到。我們在楓丹白露吃午飯，把時間拖得太長了。」

「你請她吃午飯好嗎？在我昨天給拉里那頓發作之後，我請是相當尷尬的。」

「這並不意味著她就是壞人。不少有身分的人酗酒，而且喜歡幹下流事情。這些是壞習慣，就像咬指甲一樣，說它壞，也只能壞到這個地步。我認為，那些說謊、欺騙、殘酷的人才是真正的壞人。」

我笑了。

「你從哪兒聽來的這段話。」

「她從早到晚吃得爛醉。不管什麼流氓要跟她睡覺，她就跟人家睡覺。」

伊莎貝兒眼睛眯起聽我說。她好像很注意聽我的話。有這麼一會兒，她在盤算，可是，我猜不出她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後來她使我吃了一驚。

「你不想完全失掉拉里，是嗎？」

伊莎貝兒把我的話盤算了一下，嘆口氣。

話才出口，一盤黃油麵包就向著我的頭飛來。總算運氣，盤子被我接住，可是，黃油麵包都落在地板上。我站起身，把盤子放回在桌子上。

「人總是什麼人的後代，」她說，接著輕盈一聲笑，頑皮的樣子把我看看，一點怨氣沒有了。「你這個鬼兒子，」她又說。

「路得．伯班克出生在麻薩諸塞州的農場，會種出一種無核的橘子，亨利．福特出生在密西根州的一個農場，會發明一種小汽車，拉里並不比他們更奇怪。」

「我覺得這段故事很愚蠢，而且褻瀆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