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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歡作樂

作者: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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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在這種情況下,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無法一開始就占據有利的地位。她只好在公開的市場上做這筆買賣。我不知道她採用了什麼驚人的策略,施展了什麼神奇的手腕,表現了什麼樣的體貼關懷和細膩的同情,說了什麼故作嫻雅的好聽的言詞;我只能從旁猜測,表示欽佩。她總算把賈斯珀.吉本斯騙到手了。沒過多久,他就完全被控制在她柔軟的手中。她幹得實在漂亮。她把他請來吃飯,讓他會見合適的人。她舉行家庭招待會,請他為在座的英國社會最顯赫的人物朗誦他的詩歌;她把他介紹給著名的演員,這些演員請他為他們寫劇本;她設法使他的詩歌只刊登在合適的刊物上;她出面去和出版商談判,她為他所簽訂的合同會使內閣大臣都感到吃驚。她小心提防,要他只接受她同意的邀請;她甚至把他和他那一起幸福生活了十年的妻子拆開,因為她覺得一個詩人要完全忠實於自己和他的藝術就絕不該受到家庭的拖累。如果事情全盤失敗的話,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只要願意,完全可以聲稱自己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
「擺出畫像時的姿勢,羅西,」希利爾說,「讓他看看你。」
德里菲爾德家的客人大多數都不是經常來的,有的人隔一個星期來一次,有的人兩三個星期來一次,可是有一小群人跟我一樣,幾乎每個星期都來。我們是他們堅定的支持者;我們到得很早,走得很晚。在這一小群人中間,最可信賴的三個人是昆廷.福德、哈里.雷特福德和萊昂內爾.希利爾。
奇怪的是,羅西卻受不了她;不錯,巴頓.特拉福德太太是我知道的她唯一不喜歡的人。今天「騷|貨」和「該死的」已經成了最有教養的年輕女子的流行詞彙的一部分,而在當時就連酒店女招待平常也不在談話中使用這類詞語,我從來沒有聽羅西用過一個會使我的索菲嬸嬸感到驚駭的字眼。如果有人講個略微有點猥褻的故事,她立刻會變得面紅耳赤。可是她總把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稱作「那頭討厭的老貓」。她的比較親近的朋友總是極力勸說,好讓她對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客氣一點。
昆廷.福德身材矮壯結實,頭部長得很好,後來有一陣子,電影裡很崇尚這種臉型,筆直的鼻梁,漂亮的眼睛,剪得平展展的灰色的短髮,黑色的八字鬚;如果他再高上四五英吋的話,他就可以成為傳奇劇中最典型的惡棍形象。大家知道他有些「很有權勢的親友」,而他自己手頭也很寬裕;他唯一的工作就是推動藝術。每齣戲的首演夜場和每場畫展的預展他都前去觀看。他有著業餘愛好者的那種苛刻的眼光,對於當代人的作品都抱著一種禮貌的但卻全然不屑一顧的態度。我發現他到德里菲爾德家裡並不是因為德里菲爾德是個天才,而是因為羅西的美貌。
她確實非常謹慎小心,所以在賈斯珀.吉本斯的問題上她差點兒坐失良機。過去的記載告訴我們有些作家可以一夜成名,但是在我們今天這個更為謹慎的時代中卻沒聽說過這種事兒。評論家總要觀察一下形勢再作決定,而廣大讀者則因為上當的次數太多了,也不願意毫無必要地貿然表態。可是就賈斯珀.吉本斯而言,他幾乎確確實實是一舉成名的。如今他差不多完全被人忘卻了,那些曾經讚揚過他的評論家要不是因為在無數報館的檔案中都有他們發表的言論的小心存檔的資料,會很願意收回他們曾經說過的話。在這種情況下,想到當年他的第一本詩集出版時所引起的轟動簡直叫人難以置信。當時最重要的報刊都大篇幅地刊登對他這本詩集的評論,所占的篇幅幾乎相當於對職業拳擊賽的報導;最有影響的評論家爭先恐後地對他表示熱切的歡迎。他們把他比作彌爾頓(因為他的無韻詩的鏗鏘的聲調),比作濟慈(因為他那豐富的引起美感的意象),比作雪萊(因為他那空幻飄逸的想像);他被當做一根棍棒去打擊那些評論家們已經厭倦的偶像,他們用他的名義噼噼啪啪地抽打丁尼生勳爵的乾癟的屁股,還在羅伯特.布朗寧的禿腦袋上重重地敲上幾下。公眾像耶利哥的城牆倒塌似的紛紛拜倒。他的詩集一版又一版地總有銷路。你在梅費爾的伯爵夫人的小客廳裡,在英國從南到北的牧師的客廳裡,在格拉斯哥、阿伯丁和貝爾法斯特的很多誠實而有知識的商人的客廳裡都可以看到賈斯珀.吉本斯的裝幀漂亮的詩集。等人們得知維多利亞女王從忠誠的出版商手裡接受了一本特別裝幀的吉本斯詩集,並且把一本《高原生活日記抄》回贈他(不是詩人本人,而是出版商)的時候,舉國上下對吉本斯就掀起了無邊的熱情。
「就在這兒。」他說。
「要是我能把你的色彩哪怕只表現出幾分,我這輩子的事業就算成功了。」和圖書他說,「所有那些有錢的證券經紀人的老婆都會跑來跪著求我也像畫你一樣的為她們畫像。」
她望著他,沒有回答,但是她那豐|滿鮮紅的嘴唇卻綻現出她那孩子氣的調皮的微笑。
「天哪,當然不會!我可能把它送到格羅夫納去。」
「別發傻,羅西。」他們說。他們都管她叫羅西,雖然我非常靦腆,但不久也習慣於這麼稱呼她了。「只要特拉福德太太願意,她是可以使德里菲爾德成名的。他必須博得她的好感。要是有人能把事兒搞得成功的話,這個人就是她。」
他給羅西畫了一幅全身像,只比真人略小一點;羅西在畫中穿著一件白絲綢的晚禮服。這幅畫像同我慣常見到的那種學院派肖像大不相同。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於是就把腦子裡閃過的頭一個念頭脫口說了出來。
「什麼時候可以畫完?」
她身上的一切:她的嗓音、她的笑容、她的笑聲無不具有一種柔和的味兒;她的淺色的小眼睛柔和得好似花朵;她的舉止則柔和得有如夏天的雨水。就是這種不尋常的、嫵媚動人的特徵使她成為一位很有助益的朋友,也正是這種特徵為她贏得了目前的名聲。幾年前,那個偉大的小說家的去世對各個講英語的民族是一個極大的震動,而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位小說家和她之間的友誼。小說家去世後不久,在大家的勸說下,她公開發表了他寫給她的大批信件,大家都看了這些信。在這些信的每一頁上都可以看出他對她的美貌的傾倒,對她的判斷力的重視。他永遠都無法充分表達他是多麼感謝她的鼓勵,她的支持,她的機敏,她的眼光。如果他在這些信件中的某些表達感情的方式如同有些人所認為的那樣會使巴頓.特拉福德先生讀起來心緒複雜,那只給作品增添了人情味。可是巴頓.特拉福德先生並沒有受到凡夫俗子的偏見的影響(他的不幸,如果那能算作不幸的話,就是歷史上很多最偉大的人物泰然忍受的不幸),而且他還放下對奧瑞納文化時期的火石和新石器時代的斧頭的研究,同意撰寫一本這位已故小說家的傳記,其中他相當明確地表示這位作家的天才之所以能充分發揮,很大部分是由於他妻子的影響。
我一直並不確切地知道羅西究竟有多大年紀,我盡力推算了一下年頭,我想那時她一定有三十五歲了。不過她外表可一點都看不出。她的臉上沒有什麼皺紋,她的皮膚像小孩的一樣光滑。我覺得她的五官長得並不怎麼端正,看上去肯定沒有那些當時所有店鋪裡都有她們照片出售的貴族夫人的高貴氣派;她的眉目並不輪廓分明。她那短短的鼻子稍嫌大了一點,她的眼睛略小,嘴卻很大。可是她的眼睛像矢車菊一樣藍,它們總和她那鮮紅性感的嘴唇一起露出笑意,那是我見過的最歡樂、最友好、最甜美的笑容。她天生一副陰沉憂鬱的樣子,但是每當她露出笑容的時候,這種陰鬱會突然變得特別富有吸引力。她的臉色並不紅潤,而是一種很淡的褐色,只在眼睛下面微微泛出一點青色。她的頭髮是淡金色的,梳成當時流行的髮式,挽得很高,額前有一排精心梳理的劉海兒。
我應邀上德里菲爾德家去了,過得十分愉快,於是我接著又去。到了秋天,等我又回到倫敦參加聖路加醫學院冬季課程的學習時,每個星期六前去拜訪他們已經成了我的習慣。我就是在那兒頭一次被引進了藝術和文學的領域。當時我正在自己清靜的寓所裡埋頭寫作,不過我對這件事守口如瓶。我遇到了一些也在寫作的人,感到非常興奮,我入神地聽著他們的談話。前來參加聚會的有各種各樣的人。那時候週末的活動還不多,打高爾夫球是被人們嘲笑的運動,所以星期六下午大多數人都無事可做。不過上德里菲爾德家去的大概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人物;反正我在那兒見到的畫家、作家和音樂家,我想不起他們中哪一個後來得到不朽的名聲;可是這種聚會給人的印象卻是文雅的,活躍的。你會碰到在尋找角色的年輕男演員,嘆息英國人不懂音樂的中年歌手,在德里菲爾德家的小鋼琴上演奏自己的作品,同時小聲抱怨說只有在音樂會的大鋼琴上才能顯出其美妙韻味的作曲家,在大家的催促下朗誦一小段新寫成的篇章的詩人,以及正在尋找委託任務的畫家。偶爾也會有個帶貴族頭銜的人來給聚會增添一點光彩;不過那是很難得的,因為當時的貴族還沒有變得疏放不羈,一位上流社會的人士要是和藝術家們結交往來,那通常不是因為這位人士鬧出了臭名昭著的離婚案,就是因為打牌輸了點錢而還不起;出了這樣的事,他(或她)覺得在自己那個社會階層中的生活變得有點難堪。如今我們已經完全改變了這種情況。義務教育對世界的一個最大好處就是使寫作實踐在貴族和紳士階層中廣為流行。霍勒斯.沃爾波爾曾編過一本《王室和貴族作家概覽》;這樣的書如今要編的話就會像百科全書一樣厚了。一個貴族頭銜,哪怕是一個名義上的頭銜,也可以使幾乎隨便哪個人成為一個知名作家;可以肯定地說一個人要進入文學界,沒有比高貴的出身更好的通行證了。
有時候,我確實認為我們的上議院不久一定免不了要被廢除。既然如此,如果法律規定文學這個行業只準上議院議員和他們的妻子兒女去從事,那可是一個很好的方案。這是英國人民對於貴族放棄他們世代相傳的特權所給予的相當得體的補償。這對於那些一心致力於供養歌女、賽馬和玩chemin de fer這類公共事業而家境窮困的貴族(他們的數量太多了),也是一種維持生計的方法,而且對於其他那些由於自然選擇最終變得什麼別的事都幹不了,只適合於治理大英帝國的貴族,也是一種愉快的職業。不過現在是專門化的時代,如果我的計劃受到採納,那麼顯而易見,必然會因為文學的各個領域由貴族的各個階層分管而給英國文學增添更大的光彩。因此,我建議文學中比較低級的門類應由爵位較低的貴族去從事,男爵和子爵應專門致力於新聞和戲劇寫作。小說可以成為伯爵擁有特權的領域。他們已經表現出對這門很難的藝術的天才,而且他們人數眾多,足以滿足需求。至於侯爵,可以安心地把文學中那部分被稱作belles lettres(我一直不清楚為什麼叫這麼個名稱)的作品交給他們去完成。從金錢的角度看,這種作品也許賺不了多少錢,但是卻具有一種非常適合於冠有這種浪漫頭銜的作家的特徵。https://m.hetubook.com.com
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在這個當口的表現是無可非議的。她沒有抱怨,也沒有脫口說出一句嚴厲的話。即使她感到有些憤懣,那也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她為這個人出了這麼大的力,而他卻辜負了她的期望。她依然溫柔、體貼,滿懷同情。她是一個明白事理的女人。她最後把他拋棄了,但採取的方式並不是急急忙忙地立刻斷絕和他的關係。她是以無限柔和的方式把他拋棄的,就像她決訂做出什麼違背自己本性的事情時肯定會灑落的眼淚一樣柔和。她拋棄他的時候做得極其老練得體,極其敏感乖覺,連賈斯珀.吉本斯本人恐怕都不知道他已經被拋棄了。不過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她不會說任何反對他的話,實際上她壓根兒就不願意再談到他,別人提起他的時候,她也只略帶傷感地微微一笑,接著歎一口氣。不過她的微笑是coup de grace,她的嘆息則深深地把他埋葬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羅西渾身都閃著光,但不像太陽而像月亮那樣淡淡地閃著光。如果要把她比作太陽的話,那她也是破曉時分茫茫白霧中的太陽。希利爾把她安排在畫的中央;她站在那兒,雙臂垂在身體的兩側,手心向著你,頭略後仰;這種姿勢特別突出了她那珠玉一般美麗的頸部和胸部。她像一個在向觀眾謝幕的女演員那樣站著,被出乎意料的掌聲弄得茫然不知所措;可是她身上洋溢著一種無比純潔、如同春天所散發出的清新氣息,因此把她比作演員是荒唐的。這個淳樸的人從來不了解化妝油彩或舞臺上的腳燈。她像一個易動愛情的少女站在那兒,正天真無邪地要把自己投入情人的懷抱,因為她是在完成造物主的意旨。她這一代人並不害怕身體顯露出豐富的線條;她身段苗條,但她的胸部卻很豐|滿,臀部的線條也很分明。後來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看到這幅畫像,她說這使她想到一頭用於獻祭的小母牛。
可是如果你說這樣安排稍微有點難辦,並且提醒我說詩神不一定始終威風凜凜地昂首闊步,有時候也會輕盈神奇地飄然而至;如果你想起那個聰明人的話:只要他能為這個國家寫作歌詞,他就不在意誰去制定國家的法律,因而問我(你正確地認為這項工作交給公爵去做是不恰當的)應當由誰來撥動琴弦,彈奏人類多變不定的靈魂偶爾渴望聽到的曲調,我的回答是(顯然我早應該想到)公爵夫人。我認識到那種羅馬多情的農夫對他們的情人吟唱托卡托.塔索的詩句的時代,那種漢弗萊.沃德夫人對著小阿諾德的搖籃低聲哼唱《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中的合唱曲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當今時代要求更切合目前情況的歌曲。因此我建議那些比較熱心家務的公爵夫人應當寫作我們的聖歌和兒歌,而那些活潑風騷的公爵夫人,就是那些總想把葡萄葉子和草莓混在一起的公爵夫人則應當去為音樂喜劇寫抒情歌詞,為漫畫小報寫諧趣詩,為聖誕賀卡和彩包爆竹寫格言警句。這樣一來,她們就會在英國公眾的心中保持她們迄今為止只靠尊貴的地位所具有的位置。
「在你眼裡還不夠傷感浪漫。」希利爾說。
我就是在星期六下午這些茶會上非常驚訝地發現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竟然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這時他已寫了二十多本書,雖然都沒有為他帶來多少收入,但是他的名氣卻已很響。最有眼光的評論家都讚揚他的作品,上他家來的朋友們都一致認為總有一天他會受到重視。他們責怪公眾竟看不到這兒有一個偉大的作家;既然頌揚一個人的最容易的方法就是貶低另一個人,因此他們任意地詆毀所有那些當時的名聲超過德里菲爾德的作家。其實,如果我當時就像後來那樣了解文學界的情況,我就應該從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對他相當頻繁的拜訪中猜到愛德華.德里菲爾德走紅的日子已經為期不遠,他會像一個長跑比賽時的運動員那樣突然衝向前去,把一起參賽的那一小群腳步沉重的選手都甩在身後。我承認在我初次被引見給這位太太的時候,我壓根兒沒有把她的名字放在心上。德里菲爾德同她介紹說我是他在鄉間居住時的一個年輕的鄰居,並且告訴她說我是一個醫科學生。她甜甜地朝我笑了一笑,柔聲地說了一些關於湯姆.索耶的話,接過我遞給她的黃油麵包,就繼續和主人談起話來,可是我注意到她的到來對在場的人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本來熱鬧、歡樂的談話停止了。我低聲打聽她是什麼人,我發現旁人對我的無知大為吃驚;他們告訴我說她曾經「造就」了某某人和某某人。她坐了半個小時,隨後站起身來,非常謙和有禮地和她認識的人握手告別,輕盈綽約地側身走出房去。德里菲爾德把她送到大門口,扶她上了馬車。https://www.hetubook.com.com
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當時大約五十歲上下;她身材瘦小,眉眼卻很開闊;這使她的頭部顯得太大,與她的整個身體不成比例;她那一頭銀白色的鬈髮留成米洛的維納斯的髮式,她年輕的時候想必十分標緻。她素雅地穿著黑絲綢的衣衫,脖子上掛著幾條叮噹作響的珠子和貝殼項鏈。據說她早年的婚姻並不美滿,但是當時她已經和一位內政部的書記員、著名的史前人類學權威巴頓.特拉福德結婚多年情投意合。她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渾身上下沒有骨頭:你覺得要是你捏一下她的小腿(當然,出於對女性的尊重以及她臉上的那種文靜端莊的神態,我絕不至於做出這種行為),你的手指頭就會碰在一起。你拿起她的手的時候,你會覺得拿起的好像是一塊剔去骨頭的魚片。雖然她眉眼十分開闊,但是她的整個面龐卻給人一種變動不定的感覺。在她落座的時候,她似乎身上根本沒有脊梁骨,看上去好像一個裝滿了天鵝羽絨的昂貴的靠墊。
「我覺得它非常好。」我連忙答道,想為自己解釋,「你準備把它送到皇家美術院去嗎?」
「這實在像極了。」當時我卻只笨嘴拙舌地這麼說了一句。
現在回想起來,我自己也不禁十分詫異,當時那麼明顯不過的事情竟然還要等到別人道破我才發現。在我初次認識羅西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她究竟好看不好看;等我隔了五年又見到她的時候,我才頭一次注意到她長得很漂亮,我很好奇,但也並沒有對此用心去多想。我把她的美貌看成事物發展的自然規律,正如北海或特堪伯里大教堂的尖塔上面的落日一樣。所以當我聽到別人談論羅西長得很美的時候,我確實相當吃驚。當他們向愛德華稱讚羅西的容貌,他盯著她的臉看了會兒的時候,我也不禁跟著往她的臉上看去。萊昂內爾.希利爾是一個畫家,他請羅西讓他畫一張她的像。當他談到自己想要畫的這幅畫像並且告訴我他在羅西身上看到什麼的時候,我只能傻乎乎地聽著。我感到稀裡糊塗,一點摸不著頭腦。哈里.雷特福德認識一個當時常為時髦人物拍照的攝影師,他講好了特別的價錢,把羅西帶去請他照相。過了兩個星期六的聚會以後,樣片出來了,我們都拿著觀看。我還從來沒有見過羅西穿著晚禮服的樣子。照片上她穿著一件白緞子的禮服,長長的裙裾,蓬鬆的袖子,領口開得很低;她的頭髮比平時梳得更加精美。她看上去和我最初在歡樂巷見到的那個頭戴草帽、穿著漿過的襯衫的身強體壯的年輕婦女完全不同。可是萊昂內爾.希利爾卻不耐煩地把照片扔在一邊。
「畫她可費心思了。」希利爾看了看羅西又看了看他的畫,說道。「你看,她的臉和她的頭髮,她整個人都是金色的,可是她給你的印象卻不是金黃色的,而是銀白色的。」
「糟透了。」他說,「照片又能表現出羅西的什麼呢?她身上突出的地方在於她的色彩。」他朝她轉過臉去。「羅西,你知道嗎?你的色彩實在是這個時代偉大的奇蹟。」
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對文學的熱愛那樣真誠,不會為了這樣一個挫折就長期地消沉下去。不管她有多麼失望,她是一個毫無私心雜念的人,絕不會讓自己天生具備的機敏、同情和領悟的稟賦擱置不用。她繼續在文學界活動,參加各處的茶會、晚會和家庭招待會,她依然顯得嬌媚動人,舉止嫻雅,會心地聽著別人講話,但卻保持著警惕、審慎的態度,決心(如果可以直言不諱的話)下一次要支持一個勝利者。就在這個時候她碰到了愛德華.德里菲爾德並對他的才華產生了良好的印象。的確,德里菲爾德並不年輕,但是他也不大會像賈斯珀.吉本斯那樣身敗名裂。她向德里菲爾德表示她的友誼。她告訴德里菲爾德說他的精美的作品只被少數人所知曉,實在令人不平;她以她固有的那種溫文有禮的方式這麼說的時候,德里菲爾德不能不為和圖書之感動。他覺得既高興又得意。一個人聽到旁人斷言他是一個天才心裡總不免會很舒暢。她告訴他巴頓.特拉福德先生正在考慮為《每季評論》寫一篇關於他的重要文章。她邀請他參加午宴,介紹他認識一些可能對他會有用處的人。她希望他結識一些和他一樣善於思考的人。有時候,她領他到切爾西大堤去散步,他們談論已經去世的詩人,談論愛情和友誼;他們也去ABC茶室喝茶。當巴頓.特拉福德太太星期六下午上林帕斯路來的時候,她的神氣就像一個要作交配飛行的蜂王似的。
文學的最高形式是詩歌。詩歌是文學的終極目的。它是人的心靈最崇高的活動。它是美的結晶。在詩人經過的時候,散文作家只能讓到一旁;在詩人的面前,我們那些最優秀的人物看上去都像一塊起司似的無足輕重。由此可見,詩歌的寫作應該由公爵來承擔,而且我希望他們的權利受到最嚴厲的刑罰的保護,因為這樣一門最崇高的藝術如果不由最崇高的人物去從事,那簡直不可容忍。由於在這門藝術中也應當貫徹專門化的原則,所以我預見到公爵們(就像亞歷山大的繼承者們那樣)也會把詩歌的領域在他們之間劃分一下,每個公爵只從事自己受遺傳影響天生擅長的那方面的詩歌寫作。因此我預見到曼徹斯特公爵們專寫教誨和具有道德寓意的詩歌,西敏公爵們專寫喚起人們對大英帝國的義務和責任的激動人心的詩歌;而在我的想像中德文郡的公爵們多半會寫普洛佩提烏斯式的情詩和哀歌,同時馬爾伯勒的公爵們則幾乎不可避免地會以家庭幸福、徵兵和滿足低微的地位為主題吹奏起田園詩的旋律。
不久我聽說羅西真的去讓他畫像了。我從來沒有去過畫家的畫室,總把那種地方當成風流韻事的入口;我問希利爾我是否可以哪天到他那兒去看看畫的進展情況,可是他說他還不想讓任何人去看他的作品。希利爾那時三十五歲,樣子打扮得十分奢華。他看上去就像一幅凡.戴克所作的肖像畫,只是那卓爾不群的氣質被一種和和氣氣的神情所代替了。他身材細長,比中等個子的人略高那麼一點,長著一頭又長又密的黑髮,嘴唇上留著飄垂的八字鬚,下巴上留著尖尖的小鬍子。他愛戴墨西哥闊邊帽,穿西班牙斗篷。他在巴黎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常用欽佩的口氣談論莫奈、西斯萊、雷諾阿等我們從未聽說過的畫家,而對我們內心十分崇敬的弗雷德里克.萊頓爵士、阿爾瑪.塔德馬和喬.弗.瓦茨則嗤之以鼻。我常感到納悶,不知他後來怎麼樣了。他在倫敦待了幾年,想要有一番成就,可是大概失敗了,於是流落到佛羅倫斯。聽說他在那兒開辦了一所繪畫學校,可是多年以後,當我碰巧在那座城市裡停留的時候,我四處打聽他的下落,卻沒有一個人聽到過他的名字。我覺得他一定有些才氣,因為直到今天,我還非常清楚地記得他給羅西.德里菲爾德畫的那幅畫像。不知道那幅畫像後來的命運如何。是給毀掉了呢還是給藏起來了,也許是在切爾西的一家舊貨店的閣樓上面靠壁放在那兒?我倒覺得這幅畫像至少在哪個外地美術館的牆上該占有一個位置。
所有這一切彷彿都發生在瞬息之間。當初希臘有七個城市聲稱是荷馬的出生之地,都想爭到這份殊榮。雖然賈斯珀.吉本斯的出生地大家都知道是沃爾索爾,但是卻有比七多一倍數量的評論家聲稱是自己發現了吉本斯。一些著名的文學評論家二十年來一直在週刊上互相吹捧對方的作品,如今卻為此吵得不可開交,彼此在文學協會見面時都不理不睬。上流社會在確認這位詩人方面也一點不怠慢。守寡的公爵夫人、內閣大臣夫人以及孀居的主教太太都紛紛邀請他去參加午宴和茶會。據說哈里森.安斯沃思是頭一個平等地參加各種社交活動的英國文人(我有時納悶為什麼沒有哪個有魄力的出版商因而考慮出版他的全集);可是我相信賈斯珀.吉本斯是頭一個讓自己的名字印在家庭招待會的請柬下面用以招攬來客的詩人,而他和圖書也確實像一個歌劇演員或一個口技藝人一樣富有吸引力。
我到那兒的時候羅西還穿著畫像時穿的衣服,他們正在喝茶。希利爾為我開了門,拉著我的手就把我一路帶到那幅寬大的畫布前。
我臉漲得通紅,覺得自己真是個十足的傻瓜。那時候,我還沒有學會今天我自認為已經掌握的足以用來品評現代藝術家的作品的訣竅。假如這兒是一個適當的場合,那我就可以非常簡明扼要的指明,引導業餘愛好繪畫的人用創造性的本能所產生的豐富多彩的表現使各種藝術家感到滿意。為了承認無情的現實主義畫家的力量,你應當大叫一聲「天哪」!如果給你看的是一位高級市政官的寡婦的彩色照片,為了掩蓋你的窘態,你應當說「這實在太真實了」。為了表示對後期印象派畫家的讚賞,你應當低聲吹起口哨;要表示你對立體派畫家的看法,你應當說「這太有意思了」。「哦」是用來表示你非常激動,「啊」則用以表示你驚呆了。
事情果然全盤失敗了,賈斯珀.吉本斯又出了一本詩集。這本詩集既不比頭一本好,也不比頭一本差,實際和頭一本相去無幾;它受到讀者的重視,可是評論家的態度卻有所保留,其中有幾位還吹毛求疵地加以批評。這本詩集令人失望,銷路也不好。而不幸的是,賈斯珀.吉本斯開始酗酒。他從來不習慣手裡有錢,也不習慣提供給他的種種奢靡的娛樂消遣,也許他開始思念他那平凡樸實的可愛的妻子。有一兩次,他上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家去參加宴會,凡是不像巴頓.特拉福德太太那樣老於世故而又那樣思想單純的人都會認為他喝醉了酒。可是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卻溫文有禮地告訴客人們說詩人今晚身體不大舒服。他的第三本詩集完全失敗了。評論家們把他批評得體無完膚;他們把他打翻在地,再踩上幾腳,就像愛德華.德里菲爾德愛唱的一首歌的歌詞所說的,後來揪著他滿屋子轉,然後就往他臉上踏。他們把一個文筆流暢的打油詩人錯當成了一個不朽的詩人,自然相當惱火,於是決意要讓他為他們的錯誤遭受懲罰。隨後賈斯珀.吉本斯由於在皮卡迪利大街酗酒和妨害治安而受到逮捕,巴頓.特拉福德先生不得不在半夜在葡萄街把他保釋出來。
「已經畫完了。」他答道。
她站起來,走到模特兒站的臺上。我盯著她看看,又盯著畫像看看。我心頭產生了這麼一絲奇怪的感覺,彷彿有人輕輕地往我心上插|進了一把尖刀;可是這種感覺一點也不難受,雖然有點兒疼,卻出奇的舒適;接著我突然感到雙膝發軟。現在我分不清楚我記憶中的羅西到底是她的真人,還是她的畫像,因為每當我一想到她的時候,出現在我腦海裡的並不是那個我最初見到的穿著襯衫、戴著草帽的羅西,也不是那時或後來我見到她穿著別的衣衫時的形象,而總是穿著希利爾所畫的那件白絲綢的衣衫、頭上戴一個黑絲絨的蝴蝶結的模樣,而且總是希利爾要她擺的那個姿勢。
她對德里菲爾德太太的態度十分周到,既和藹可親,又一點不顯得高人一等。她總是很有禮貌地感謝德里菲爾德太太允許她前來拜訪,而且恭維德里菲爾德太太的容貌出眾。如果她對德里菲爾德太太稱道她丈夫,並且帶著幾分羨慕的口氣告訴她能與這樣一個偉大的人物結為伴侶該是多麼大的榮幸,那自然也完全是一片好意,而不是因為她知道對一個作家的妻子來說,再沒有比聽到另一個女人誇讚自己的丈夫更為可惱的了。她和德里菲爾德太太談的都是後者單純的天性可能會感興趣的簡單的事情,例如烹調、佣人、愛德華的健康以及她應當如何對他小心加以照顧等等。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對德里菲爾德太太的態度完全像一個出身蘇格蘭上等家庭的婦女(而她正是這麼一個人)對待一個卓越的文人不幸娶為妻室的前酒店女招待的態度。她親切友好,愛開玩笑,溫和地決意要不讓她感到拘束。
等希利爾最終同意我去看這幅畫像的時候,我可真是實實在在地陷入了窘境。他的畫室在富爾哈姆路,是在一排店鋪背後的一群房屋中,到他的畫室去要穿過一條又黑又臭的過道。我去的那天是三月裡的一個星期天下午;天氣晴朗,天空碧藍,我從文森特廣場穿過好幾條空寂無人的街道。希利爾住在畫室裡,裡面有一個他睡的很大的長沙發,畫室後面有一個很小的房間,他就在那兒做早飯,沖洗畫筆,大概也沖洗自己的身體。
可是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對文學的興趣和對藝術的熱愛,並沒有因為她出過大力幫助的那個朋友在她的不可忽視的協助下已經成為後世景仰的人物而消失。她勤於讀書,幾乎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作品會被她所忽略,她總是很快就和任何有前途的年輕作家建立起個人關係。她的名聲已經很大,特別在她丈夫寫的那本傳記出版以後,所以她相信誰都不會對她準備給予的支持猶豫不決,不去接受。巴頓.特拉福德太太交友的天才必然會在適當的時候找到展示的機會。在她讀到什麼吸引她的作品的時候,同樣很有批評眼光的巴頓.特拉福德先生就會給這位作家寫一封熱情洋溢的信,對他的作品表示讚賞,並邀請他到他們家去吃午飯。午飯後,巴頓.特拉福德先生總不得不回內政部去辦公,於是這位作家就給留下來和巴頓.特拉福德太太閒談。很多人都接到邀請。他們都各有所長,但是這還不夠。巴頓.特拉福德太太有一種不凡的眼力,她信任她的這種眼力,這種眼力她靜心等待。
我把目光從畫像轉向羅西,又從羅西轉向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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