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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歡作樂

作者: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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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二三

「有位先生要間房。」
「我付錢好了。」我不滿地說。
「你愛吃什麼都成。」凱蒂說,「我們現在什麼都沒有,不過我會跑去給你弄來。」
我很了解英國客店的飯菜,就點了油煎板魚和烤肋排。隨後我就出去散步。我向海灘走去,發現那兒開闢了一個廣場,而在原來我記得只有大風席捲而過的田野上修建了一排有涼臺的平房和別墅。可是它們看上去破敗不堪,泥水滿牆。我暗自推測,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那時喬治勳爵想把黑馬廄鎮變成一個受到大眾喜愛的海濱勝地的夢想如今仍未實現。一個退伍軍人、兩個老年婦女沿著到處塌陷的柏油路蹓躂。四周的景象異常慘淡。刮起一陣冷風,從海上飄來漾漾細雨。
我陪她一起往下走到二樓,她敲了敲一扇房門,裡面叫她進去。她開門的時候,我瞥見房裡有個身材粗壯的女人,頭髮已經灰白,卻精心地燙成波浪形。她正在看書。看來這家客店裡的每個人都對文學有興趣。在凱蒂告訴她我對七號房間不滿意的時候,她冷淡地瞧了我一眼。
我開始覺得自己那麼傲慢地謝絕德里菲爾德太太要我住到她家的邀請,又一味感情用事,不聽羅伊要我住在海洋飯店的明智的建議,和圖書實在有點兒輕率。凱蒂重又領我上樓,把我帶進一個朝著大街、比較大的房間,裡面的大部分空間都被一張雙人床占去了。窗子肯定有一個月沒有開過。
「你們沒有別的房間了嗎?」
「我去問問布倫特福德太太。」
「以前我常看見那老頭兒,」布倫特福德先生說,「他那會兒特別愛上我們這兒來喝杯苦啤酒。聽著,我的意思不是說他喝得有幾分醉意,而是說他就愛坐在酒吧間裡閒聊。嗨,我的天,他一聊就是幾個小時,從不在乎和誰一起閒聊。德里菲爾德太太卻一點也不喜歡他上這兒來。老頭兒常常從家裡溜出來,跟誰都不言語一聲,蹓躂到我這兒。你知道就他那年歲的人來說,這也是一段不短的路。當然囉,每次他們家發現他不見了,德里菲爾德太太就知道他在哪兒,她總打電話來問他在不在這兒。隨後她就會坐上汽車到我這兒來找我老婆。她會對我老婆說:『你去把他找來,布倫特福德太太。我不想自己走進酒吧間去,有那麼多閒人待在那兒。』所以我太太總進來對他說:『哎,德里菲爾德先生,你太太坐車來找你了,你還是快點喝了啤酒跟她回去吧。』他總要我太太在德里菲爾和_圖_書德太太打電話來找他的時候別說他在這兒,可是我們當然不能這麼幹。他年歲大了,又是那麼個人物,我們可擔當不了這個責任。知道嗎?他是在這個教區出生的,他的頭一個太太是個本地姑娘。她死了好多年了。我根本不認識她。這老頭兒可是個有趣的人。他一點都沒架子;據說在倫敦人家覺得他很了不起,他死的時候報上滿是哀悼他的文章;可是跟他閒聊,你卻一點都不覺得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他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就跟你我一樣。當然囉,我們總設法讓他舒舒服服。我們想請他坐在安樂椅中,可是他不肯,非要坐在櫃檯邊上不可;他說他喜歡把腳踩在高腳凳的橫檔上的那種感覺。我相信他在這兒比在其他隨便什麼地方都要高興。他總說他很喜歡酒吧。他說在那兒你會見到生活;他說他始終熱愛生活。真是個有個性的人物。他叫我想起我爸爸,只是我們家老爺子一輩子從沒看過一本書;他一天能喝整整一瓶法國白蘭地。他死的時候七十八歲,一輩子沒生過病,最後死的時候生的那場病也是他平生頭一回生病。老德里菲爾德突然就故去了,我那會兒真是怪想他的。前兩天我還對我老婆說很想什麼時候和-圖-書來看一本他的書,聽說他的好幾本書寫的都是我們這一帶的事兒。」
「那就給我一個雙人房吧。」
「單人的沒有了。」
吃完飯,我到酒吧間去喝杯紅葡萄酒。
「能不能給我找個比這更好的房間?」我問道。
我對她說這個房間行了,並問了她吃飯的事。
「我還以為星期五晚上你們這兒會有很多客人。」
我和羅伊到達黑馬廄鎮的時候,有輛既不過分豪華、也不明顯寒傖的小汽車正在那兒等他,司機交給我一封短信,德里菲爾德太太請我第二天中午前去吃飯。我坐上一輛計程車,直接前往「熊與鑰匙」客店。我從羅伊嘴裡知道海濱大道上蓋了一家新的海洋飯店,但是我不願為了現代文明的舒適享受,就拋棄我少年時代遊憩的場所。一到車站,我就看到小鎮的變化,車站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而在一條新的街道旁,另外坐一輛汽車在大街上奔馳,這種感覺當然也很新奇。不過「熊與鑰匙」客店倒沒有什麼變化,仍像以往那樣冷漠無禮地對我表示接待:門口一個人也沒有;司機把我的旅行包放下後就開車走了。我叫了一聲,沒有人回答;我走進酒吧間,看見一個剪短髮的年輕女人正在看一本康普頓.麥肯齊https://m•hetubook.com.com的小說。我問她有沒有空房間。她有點生氣地看了我一眼,說大概有的。我看她對這事似乎不感興趣,就很客氣地問她是否有人可以帶我去看看房間。她站起來,打開一扇門,尖聲叫道:「凱蒂。」
「到這兒來有公事?」他問我說,「我們常常接待一些做買賣的先生。我們總樂意盡力為他們效勞。」
「六月裡不行。要在十月裡就可以,但是六月裡不行。」
「我認識你父親。和我一起喝杯紅葡萄酒吧?」
這時一個身體結實的紅臉膛的男人從後面走出來,他那灰白的頭髮剪得很短,我猜他就是客店老板。
「帶他去看看五號房間吧。」她說。
「你就是布倫特福德先生嗎?」我問他說。
不一會兒,來了一個老古董似的臉色憔悴的女人,穿了一條很髒的印花布裙子,灰白的頭髮凌亂蓬鬆,她帶我走上兩段樓梯,進了一個又小又邋遢的房間。
「唔,大家都會這麼想的,是吧?」
我轉身走回鎮上,在「熊與鑰匙」和肯特公爵兩家客店中間的空地上,人們不顧天氣險惡,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跟他們的父輩一樣,他們的眼睛也是淡藍的顏色,他們的高高的顴骨也那麼紅潤。我很奇怪地發現有些穿藍套衫的水手至今www.hetubook.com.com還在耳朵上戴著小金耳環,而且不僅是幾個老的水手,就是那些才十幾歲的男孩子也戴。我沿著街道信步走去,以前的銀行重新裝修了門面,可是那家文具店卻仍是原來的樣子,我在那兒買過紙和蠟,為了和一個我偶然遇到的不知名的作家去摹拓碑刻。新開了兩三家電影院,門口都是花花綠綠的海報,使這條本來一本正經的街道突然有了一種放蕩不羈的神氣,看上去很像一個有身分的老年婦女喝醉了酒的樣子。
「不錯,是我。」
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他,在他的少年時代,鎮上沒有哪個人的名字像我的那樣廣為人知,可是看到他竟想不起我來,我感到有點狼狽。不過,他還是接受了我請他喝的紅葡萄酒。
「很安靜嘿。」我對那個剪短髮的女招待說。
「這是旅行推銷員常住的房間。」她抽了一下鼻子答道。
「六月裡不行。」她說,「過了四月,我們就不生火了。」
我告訴他我是來拜訪德里菲爾德太太的,讓他去猜測我此行的目的。
「是啊,很安靜。」她回答說。
「幹嘛?」我聽見有個人問道。
客店的那個招待旅行推銷員的房間又冷又暗,我獨自在一張擺了六份餐具的大桌子上吃飯。那個邋遢的凱蒂在旁邊伺候。我問她能不能生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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