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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異鄉人

作者: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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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你真的有點喜歡我了?」
但是她因為他的慷慨顯得很高興。他拉她的手時,她並未抽開。她感到,假如握著手能給他快樂的話,這對她並沒損害,並且她還欠他這個呢。在中間休息的時候,他告訴她他的名字,羅勃貝格,她也向他自我介紹。他又說他跟母親住在紐里,他在一個經紀人的公司裡做事。他以一種文雅的方式談著,以一種使她發笑的、孩子似的熱心談著。在他身上散發著一種活力,使莉迪亞禁不住感到有一種吸引力。他發亮的眼睛,臉孔的變動,使人想起一種熱情的性格。坐在他旁邊就像坐在一團火前面。他的年輕散發著生理上溫暖的光熱,音樂會完後,他們一起沿著伊麗絲園散步。然後他問她是否要喝一點茶,他直接帶他去一間漂亮的茶店,裡面坐著衣冠楚楚的客人,這對莉迪亞而言是一種奢侈的享受,而引人食慾的餅糕味,女人香水的猛烈氣味,令人舒服的椅子,嘈雜的談話都進入到她的腦中。他們在那兒坐了一小時。莉迪亞告訴他有關自己的事,告訴他,她的父親到過什麼地方,遭遇到什麼事,她現在如何生活,如何自食其力,他就如同他談話時一樣熱誠地聽著。他灰色的眼睛,因同情而顯得溫柔。她要離開的時刻到了時,他問她是否要選一個晚上看一場電影,她搖頭。
那天晚上她很悲傷。假如她能一個人獨處的話,她會哭出來的;但也許不能獨處也很好,自己對自己過意不去並不是好事。那只是一個惡夢,她會克服她的不快樂的,畢竟她是習慣於不快樂的。如果他成為她的愛人之後把她拋棄,那會更慘。
電話響時,他們正在喝咖啡,是西蒙打來的。
「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崇拜你了。」
「下禮拜沒音樂會,你來我家喝茶好嗎?我跟母親談過很多你的事,她很想認識你。」
莉迪亞的心往下沉,但是她不想顯示出她的痛苦。
「如果人們有為難的話要說時,最好還是平鋪直敘。轉彎抹角並沒有好處。」
「我的上帝,我幾乎不知道怎麼說。我並不常神經緊張的,但是現在,我卻有一種十分新奇的感覺。」
「誰是他媽的莉迪亞?」
他很年輕,不會比她年紀大。他的態度坦誠,所以雖然這問題對陌生人而言顯得輕率,但她也不可能回答得太生硬。在他的態度上有某種什麼成分,使她確實知道,他並不是試著要冒昧去認識她。她笑了。
「無疑的,」他說,「右手駕車要吻一個女孩子比左手駕駛方便多了。」
但是有一天,看完電影後,他們走向地下火車站,他向她說:
「你是一個富有的年輕人,而且……」
他們又談到其他的事情,直到樂隊的指揮再一次舉起他的指揮棒時他們才停下來。音樂會結束時,他轉向她說再見。
「不是。這輛車是一個朋友的,他想賣掉。我說我想讓一個可能的買主看看。」
他打電話到櫃檯要咖啡。一個強壯的中年女僕人送上來,她向莉迪亞瞥一眼,但是她的表情並不表示什麼。查理抽著菸斗而莉迪亞也香菸一根接著一根的抽著。他們很少談話。查理和莉迪亞似乎迷失於與他無關的思潮裡,他不曉得如何處置這種奇特的情況,就馬上走進浴室刮臉洗澡。回來時,他發現莉迪亞坐在靠窗的一張安樂椅上。從窗子裡可以看到天井,看到的都是些窗,一層接一層的屋子以及對面的房間,在灰色的聖誕早晨看起來有一種使人無法相信的憂鬱。她轉向他。「我們不要到外面吃,在這裡吃午飯好。」
「這地方看起來亂得可怕。」他說,「你認為在這團糟裡面吃午餐好過嗎?」
「不冷。」
「這有何關係?」她回答,帶著他第一次聽到的笑聲,「但是如果這破壞了你們英國人古板的禮節感的話,我就來整理一下床,或者在我洗澡時,女僕也會整理的。」
她想,他可能和自己一樣是俄國人;但是他的聲調卻是純粹法國人的。她曉得,她手上所受到的快速壓力是一種本能的同情,她感動了。
假如有什麼事看來是純粹偶然的話,那莉迪亞和羅勃貝格的見面就是了。既然莉迪亞時常從那些在蘇俄飯店做事,而與她住在一起的朋友拿到音樂會的入場券,有時得不到票,而音樂會裡有些音樂她極想聽的話,她就會從她每週所賺的錢,硬刮出足夠買一張站票的錢,這就是她唯一的「浪費」,而聽音樂就是她唯一的消遣。她喜歡的主要是蘇俄的音樂。聽了那種音樂,他就要感覺到她進入了她從未見過的國家的心臟,這個她從未見過的國家,以一種老是停留在不滿足狀態的思慕之情誘引著她。除了一些得自她父親和母親口中的,一些得自伊娃吉尼亞和阿利克西以前所談的,以及得自她所讀的小說以外,俄國的一切她都茫然無知。只有在她傾聽雷汶斯基——考薩哥夫和格拉熱諾夫的音樂,還有斯特拉汶斯基新鮮而尖刻的樂章時,她上述得的印象才會顯得有形式和內容。這些有著與歐洲音樂不同成分的狂野旋律,這些使人駐足的韻律,使她從她本身和從她卑賤的存在裡解脫出來,並且以愛的熱情淹沒了她,以致快樂而鬆釋的眼淚都會沿頰而淌下。但,她用心眼看的東西,就從不用肉眼去看,因為那是風聞和熱狂想像的產物,所以她都以一種奇異歪曲的式樣看待之。她看到了克里姆林宮,有著鍍金和撒滿了星星的圓頂,看到了紅色廣場和基泰格勒,這些都好像是一個神仙故事的背景,因為她的安德烈王子,和迷人的拿他撒仍然在莫斯科熱鬧的街上跑差。特米脆、卡拉馬助夫在跟吉普賽人過了一個狂野的晚上後,仍然在莫斯巴雷特斯克橋見他甜蜜的阿里奧沙,商人羅哥金及在他身邊的拿斯他西亞、菲利普維納,乘著雪橇飛衝過去,還有契訶夫的故事裡蒼白的角色,像風前的枯葉,隨著環境的氣息飄來浮去;夏之園和內維斯基、培羅斯培克特是有魔性的名字,而安娜卡列尼娜仍駕御著馬車,維倫斯基穿著高雅的新制服在爬著馮坦卡運河邊大屋的樓階,還有私生子拉斯哥林哥夫在伴著李特尼散步。在那種音樂的熱情和思鄉病中,再加上心中存有的屠格涅夫,她就看到了寬廣而倒塌的鄉村房屋,整個香氣芬芳的晚上,他們就在這些房子裡面談天;還有在無風的黎明,在顯得蒼白的沼澤裡,他們射著野鴨,心中想起高爾基。他又看到悽慘的鄉村,人們在那兒狂飲,狂愛,狂殺。還有水流混濁的伏爾加河、高加索無垠的平原,以及迷人華麗的克里米亞,心中充滿了渴望,充滿了對一種已永遠遠去的生活的追悔,為一個她從不曉得的家患了思鄉病,她,一個有敵意的世界裡的陌生人,在那個時刻裡卻感到她是附隨在這個廣大、神祕的國家的一分子,縱然她無法流利地講著自己國家的語言,她終究還是俄國人,而她愛她的祖國;在這樣的時辰裡,她感到畢竟還有屬於自己的和*圖*書地方,而她瞭解為什麼父親不聽警告,甚至冒生命的危險,不得不回去的道理了。
他帶她去電影院時,她顯出一種不專心的表情看著影片。她本來不相信,他音樂似的聲音裡的溫柔,以及他眼睛裡微笑的柔情;但是自這次以後,她幾乎不可能不去相信,他愛上她了。她一直在運用她所擁有的自我控制以避免墜入他的情網。她繼續對自己說,他有的只是正在消逝的喜愛之心。假如她讓感情跟著自己逃跑的話,那是瘋狂的行為。她決定不變成他的情婦。在生活艱難的俄國難民的女兒中,那樣的事她已經看得太多了。常常因為她們厭倦,因為她們厭倦了折磨人的貧窮,所以她們就去從事一件職業,但是並不維持很久。她們似乎沒有保有一個男人的能力,最少,對她們通常陷於其手掌中的法國人,沒有保有的能力。她們的愛人厭倦了,或者不耐煩了,就拋棄她們,然後她們變得比以前更窮,常常只剩下妓|女戶可收留她們了。但是她還能企望什麼呢?她很清楚,他並沒有結婚的打算,這種想法永不會掠過他的腦海。她知道法國人的想法,他的母親不會同意他跟一個俄國女裁縫結婚。她僅僅是一個女裁縫,身無分文。結婚在法國是一件嚴肅的事,各個家庭的地位必須同等,新娘必須帶來一批與新娘的地位符合的嫁妝。雖然,她的父親曾是大學裡略有名氣的教授,但那是在革命前的俄國。自那以後,巴黎充斥著駕計程車或做手工的王公貴族及衛兵。每個人都認為俄國人懶惰、不可信賴。人們討厭他們。莉迪亞的母親(她的祖父曾是一個農奴)本人也只不過是一個農婦,而她的教授父親是按他自由的原則娶她的。但她是一個虔誠的女人,莉迪亞是在嚴格的原則中長大的。自我說服是沒用的。真的,現在這個世界已經不同了,人們必須跟著時間動,她也避免不了。她有一種本能的恐懼,怕變成男人的情婦。然而,然而,還有什麼可期望的呢?難道她失掉一個自現的機會還不算一個笨人嗎?她知道她的美麗只是年輕之美。幾年以後,她會變得平凡而乏味的。可能她再也不會有另外一個機會了。為什麼她不應該放鬆一下呢?只要把自我控制放鬆一些,她就會瘋狂地去愛他。不要常去把握感情的韁繩,是一種慰藉,而,他也愛她,是的,是的,他愛她,她知道。他的熱情之火這樣的高張使她喘不過氣來。從他易變臉上的渴望中,她覺察出他想擁有她的可怕慾望。如果能被一個她奮不顧身去愛的人所愛,那將如天堂般的幸福,而如果這種愛情不能持久(當然,不可能持久),她也會有愛情的狂喜,她也會有回憶,這樣所有的痛苦,所有當他離開她時,她必須忍受的痛苦,不是也值得嗎?當所有的都說好做好時,如果有不可忍受的,那麼,總還有塞納河和煤氣爐。
「並不是我不快樂。」她回答。微弱地笑了一笑。
「你做了什麼傻事啊?」他們走進燈光時,他說,「為什麼你要把那些東西往臉上放?」
「查理,請你來這裡談一談好嗎?」
「多傻,我習慣站著的。」
「我很高興你來了。」他說,「我一直等了二十分鐘,還擔心會等不到你。」
「恭喜了,大孩子。我知道你會泡上的。好了,什麼時候有餘暇給一個老朋友的話,通知我好了。」
「但是,我第一眼喜歡上的,就是你的自然。人們對化妝感到厭倦極了,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我發覺你蒼白的兩頰沒搽什麼,也沒塗口紅,眉毛也沒畫時,我很感動。那使人有新鮮感覺,就好像你一直走在道路的輝耀後,見到了一株小樹一樣。未經化妝給你一種熱誠的外表,使我感到那是你靈魂的真實表現。」
「不,我買的,我想,舒服一點好。」
婚禮安靜地舉行了。到場的人有貝格夫人、李格蘭中校,他是貝家的老朋友,曾經做過羅勃父親的同僚官員及軍隊醫生;伊娃吉尼亞、阿利克西以及他們的孩子。婚禮是星期五舉行的,因為羅勃星期一早晨必須去工作,所以他們的蜜月很短。羅勃用借來的車把她載到狄亞貝,然後星期日晚上又載她回來。
「你傻瓜。」她笑了。
他們相視地笑了,然後她抬起臉對著他。他吻了她的嘴唇。
「你錯了,她很同情你,可憐的女人,她愛我,你知道的,我是她世界上僅有的親人,她想到我跟一個教養良好,令人尊敬的女孩子交朋友,會很高興的。」
莉迪亞鎮靜下來,擦乾眼淚。
「已經快十二點了。」他說,「我們最好喝杯咖啡,然後,你喜歡的話,帶你去吃午飯。」她用沉重但並非不仁慈的眼神注視著他。
莉迪亞對眼前的嚴格考驗感到緊張,甚至羅勃熱情的友愛也無法充分給她信心。
她走進浴室。查理打電話叫來一個侍者,他叫了一些蛋,一些肉,乳酪和水果,還有一瓶酒,然後他把僕人叫來。雖然屋裡很熱,裡面卻還有一個壁爐,而他想,有一堆火會使人更愉快。
她的眼光在他身上逡巡著,含有一種輕微諷刺的笑。
「你的想像力真豐富啊!你不認為我就像電影上一個白人的奴隸販子,我就正試著把你抓進我的手爪中,然後用船運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去?」
星期一過去了,星期二來了;但沒有藍皮電報。她工作回來時,她確實想到會看到電報的。沒有。在她想去準備妥當之前,還有一小時的時間,而這一小時她都在厭惡而焦急地等著鈴聲;她穿衣服時就感到,多此一舉多傻,因為她穿好之前,消息就會到來的。她懷疑他約她去看電影,而自己卻不來是否可能。那是無情的,那是殘忍的;但她知道他受他母親的管制,她懷疑他的微弱,可能,讓她去見面的地方,而自己卻沒去,對他來講,似乎是讓她知道,他們兩人已經完了的最好方法,雖然這方法很無情。她一想到這一點,馬上就確定真是這樣,而她幾乎就決定不去了。不過無論如何她還是去了。假如他會這樣惡劣的話,那就證明她是把他攆得遠遠的了。
「我一直在看你睡覺,你睡得很平靜很深沉,像個小孩子一樣。你的臉色有一種天真的表情,使人心情煩亂。」
茶端進來了。端茶的是一個表情魯鈍的女僕。她在貝格夫人繼續著她的手勢和恭維話時,眼光尖銳而焦急地注視著。這使莉迪亞猜想:茶會在這個家裡一定是一件不尋常的事,女主人也不十分曉得僕人知道如何處理事情。他們進入餐廳坐下來。裡面有一架漂亮的小鋼琴。
「我們在這裡下車,」羅勃說著將車開到一條安靜的街裡的人行道上,「我不要把車停在我們家外面。讓鄰居認為我有一輛車是不行的,而且,我又不能向他們一一解釋說這只是借來的。」
但,奇怪而不可解釋的是,他似乎不希望她成為他的情婦,他以一種充滿敬意的體貼對待她。假如她是一個處身在他家庭的相識人群圈裡的一個年輕女孩子,而這些人的職業和財產,都使他們合理地認為,他們兩人的友誼最後會演變成對大家都很滿意的婚姻的話,他的做法也不會不同的。她無法理解。她知道這個意念的荒謬,但是她在骨子裡,卻奇異地暗知他希望娶她,她感動而得意。但願他是千人中才能找到一個,但www.hetubook•com•com她幾乎希望,那不是真的,因為他要忍受這樣一個願望所帶給他的苦,這令她無法忍受。不管他有什麼瘋狂的想法,背地裡總有他的母親在。這個敏感而實際的法國中產階級女人從不會讓他危及他自己將來前途的,並且對於她,就像一個法國人忠於母親一樣的忠心。
他們沿路走向汽車時,羅勃以熱情的態度牽了她的手,好像是要求保護而不是給予保護,這使她著迷了。
她的心開始幾乎痛苦地跳動起來,但,那是一種比快樂更幸福的痛苦。
「你意思是樓下?隨你意思好了。我不知道食物是什麼樣子。」
「讓我坦白告訴你。」她說,「我知道我並不是一個銷魂美人,但畢竟,我年輕,還有人認為我漂亮,還有人喜歡俄國人這一類的女人。叫我去相信,你只是要從我們的對談中得到快樂,而和我交往,這對我來講是要求太多了。我從沒和男人上過床。我沒有跟你上床的意思,卻讓你繼續在我身上花錢花時間,我認為這對我來講是不誠實的。」
她笑了,粉頰泛紅。
「莉迪亞在這裡。」
莉迪亞的心靜止了,她馬上曉得了情況。貝格夫人正為他兒子形成的這段友誼焦心,而她要見她,好趕快弄出一個結果來。
莉迪亞有一個想法,認為他在愛戀她,但是她願意讓自己對這件事感到真實,因為她禁不住要害怕,她自己的感覺,使她不能做他感覺安全的判官。他越來越占據了她的思想,他是她所曾經碰到過的第一個同年紀朋友。她很感激他在星期日下午帶她去參加音樂會,給了她快樂時光,以及賜給她電影院裡的快樂夜晚。他給了她生命中從未有過的一份趣味和興奮。她為了他刻意地化妝得更漂亮。她從沒有化妝的習慣,但在第四或第五次見他時,她就在雙頰塗了腮紅並且畫了眼影。
「好了,好了,你不要哭了。我全心把我兒子交給你。我知道你會為他做一個好妻子的。來,坐下。羅勃會開一瓶香檳的。」
「好,假如你喜歡的話,我就不再這樣做了。畢竟我是為你而這樣做的。」
「鋼琴太占位置。」貝格夫人說,「但是我的兒子非常熱衷於音樂。他一彈就彈好幾小時。他告訴我說你是第一流的音樂家。」
「你太謙虛了,小姐。」
「我的臉需要修一修了。」他說。
他們去看了幾次電影。看完電影後,羅勃就陪伴莉迪亞到最近的火車站,坐車回家。散步時他拉著她的手,放映中大部分時間他也握著她的手。有一、兩次他們分離時,他輕吻著她的雙頰,但是這些僅是他自己允許自己的親暱行為而已。他是個好伴侶。他談到一些使她高興的事時,總是戲謔而諷刺。他不會假裝讀了很多書,他說他沒時間,而生活比書本更有趣;但是他並不笨,他可以聰明地談論他所讀過的書。莉迪亞發現,他對安德烈.紀德有一份特殊的崇羨,這使她感到興趣。他很會打網球。他告訴她,有段時間有人鼓勵將打網球看得很認真,玩球的人中一些有名望的人,認為他具有躍為優勝者的體格,並且對他感到興趣,不過,最後並沒有結果。
莉迪亞微笑著。如果他想像,一個親愛的母親能夠對一個她兒子在音樂會裡偶然認識的女孩子,感到親切的話,那他也太不了解女人了。但是他強迫她接受這個邀請,他說這個邀請是他代表母親提出的,最後她只好接受了。她想,如果她拒絕見她的話,只會使貝格夫人對她徒增懷疑而已。他們安排好,他在下星期日四點鐘,在聖但尼斯教堂門口接她去見他母親。他駕著車來。
她冷冷地看著他好一會兒。他們年齡相同,但是,當然了,實際上她是比他老的;他的神采這樣的溫和,無疑的,她曉得他相信自,的話;但是她卻很聰明,知道他的話並非出於真心。
羅勃已經走出房間。莉迪亞覺得她必須馬上把事實陳述出來。
查理猶疑了一會兒。
「在我短短的一生裡,我已經受了很多苦,我不希望自己再去遭受一種比我所能忍受的,可能還要大的痛苦。」
「是的,我是法國人,我不知道它對我有什麼意義。我要聽的只是音樂,那是權力和熱情,血液和破壞。這使我身體的每條神經發聲作響。」他輕微的笑了笑,「有時候,在我傾聽時會感覺到,所有人們能做到的事我也都能做到。」
他們駕車到翠歐菲拱門,然後沿著福齊大道行駛,一直到布娃斯。除了碰到對面駛來的汽車頭燈外,都是一片烏黑,除了零落的停著一些人們猜想,裡頭有一對情侶在愛語喁喁的車子外,都是一片被遣棄的景色。羅勃馬上開到人行道。
「你愛上了我兒子,而我的兒子愛上了你。」
「為什麼?」
但是他卻真的在那兒了。他看到她沿路走來時,就以顯露渴望的活力跳躍著走向她。他的臉上閃爍著甜蜜的微笑,精神似乎比平常更好。
「隨你的意思好了。」
「不,不,你錯了。我向你保證。我瞭解她,我一下就看出她喜歡你。」
「我熱烈地愛著你。我想,當我們在那音樂會裡挨著身站著,而你的眼淚湧向你蒼白的雙頰時,我第一眼就愛上了你。」
他為她點了香菸,然後點了自己的,有一會時間他們不講話。她曉得他很窘,不知道如何開口。她的心開始焦急地跳動著。
她說這些話時,都伴隨著很多的臉部表情,殷勤地微笑著,略微的點著頭。她的態度就像一個習於社會禮俗的女主人,試著要使一個陌生人放輕鬆一樣。莉迪亞也很謹慎,她以適度的謙遜回答著。貝格夫人強調而略微勉強地笑了一笑,並且做了一個熱誠的小手勢。
「好,我們等著看,不論如何,我感謝你的提議。」
那件睡袍是他母親給他的生日禮物,是藍格子絲布做成的,她穿有點太長了,但是她整理之後,看起來並沒有不合身的感覺。她很高興看到火。她在他拉給她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抽著菸。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她似乎認為這種情況並沒有什麼奇特。她的動作冷漠,就好像她已經認識他一輩子的樣子。如果需要什麼東西來驅趕他祕藏的有關她的任何念頭的話,那麼他清晰地得自她身上的這個印象最有效了:她已經將跟他上床的可能性永久排除了。他很驚奇地看著她胃口大開的吃著。在她前晚告訴過他以後,他就有一個想法,認為她心太煩了,只能吃少量的東西。現在看到她跟他吃一樣多的東西,並且顯然很滿足的樣子,這對他富於空想的感受性來講,是一種衝擊。
「我親愛的,事情進展得很好。我的母親很喜歡你。你馬上就征服她了。她會鍾愛你的。」莉迪亞笑了。
「我聽你的話。你要不要嫁給我?」
「你一定知道,我多希望見一見我兒子談得很多的年輕女孩子。我準備好要承受一個討人厭的驚奇。老實說,我對我兒子的判斷並沒有很大的信心。看到你竟如同他所說的那樣好,真使我寬慰。」
他掛斷電話。查理轉回到莉迪亞身旁時,她正注視著火光。她無動於衷的臉孔顯示出她剛才並未聽到他和西蒙電話裡的對話。查理將他們吃中飯的小桌子推回去,然後儘可能舒服地坐在一張並不深的安樂椅上,莉迪亞挪過身子放進一塊圓木。她這個動作裡有一個使查理感到高興的親密和*圖*書成分。她正要把自己安頓下來,像一隻小狗在一個坐褥上轉了兩、三次,等理好了一個適當的空位,才蜷伏在上面。他們整個下午都留在屋裡。憂鬱的冬日陽光照落下來,他們坐在柴火旁邊,天井那邊房間的燈光轉來轉去,蒼白沒上簾的窗子有一種虛偽奇異的外表,好像是搭在街上的戲臺裡點著燈的窗子;但是對查理來講,坐在骯髒的房間裡,靠近時明時暗的圓木火堆,聽著那個他不認識的女人講的可怕的故事,似乎還沒有那些蒼白沒上簾的窗子真實。她似乎沒想到,他可能不願聽她講的故事。就他所知,她並沒有暗示說,他可以做其他的事,也沒有想到,向他剖露她的心,傾訴她的苦惱,等於是將一個重擔加在他身上,而一個陌生人是沒有權利強迫人負起這個重擔的。是不是她需要他的同情呢?他甚至連這點也不曉得,她不知道他的事,也不願知道什麼事。他只是一件予人便利的東西,如果不是他的幽默感,他就會發覺,她的冷淡實在令人憤怒。接近晚上的時候,她變得沉靜了。查理馬上從她安靜的呼吸知道她睡著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因為他坐在裡面太久,肢體都發痛了。然後因為怕吵醒她,就躡著腳尖,走到窗口,坐在一張小椅子裡,望著天井,時而他看到有人走過亮著燈的窗子後面,他看到一個老婦人在花盆裡燒水。他看到一個穿短衫的人躺在床上看書。他不知道這些人是誰,是幹什麼的,他們看起來像家境適中的中產階級,畢竟所有的旅館都很便宜,地方也都不整潔。雖然這樣,但是你從窗子內看過去,卻像是西洋鏡裡的東西一樣,奇異而不真實。誰能說出在它們平凡的外表裡面真正隱藏著什麼樣的人民,什麼樣殘忍的感情,什麼樣的罪惡呢?有些房間窗簾拉上了,只有一隙光線顯示裡面有人住,有些窗子是黑暗的,但並非沒住人,因為旅館已經客滿了,只是住客出去了。去幹什麼神祕的差使呢?查理的神經震盪了。他忽然對這些陌生人的生活產生一種可怕的感覺:在平滑的表面下,他似感覺到一些迷亂、黑暗、怪異和可怕的事情。
「那真的足夠坦誠。」他笑了,哦,這樣地迷人,「但是,你曉得,我知道那回事。我一生中住在巴黎一定學到一些東西的。我可以本能地知道,一個女孩子是否準備好去享受一點好玩的事情。我一下就看出你是善良的,假如我在音樂會握你的手的話,那是因為你跟我一樣很深刻地在感受音樂,而觸碰到你的手——我幾乎不曉得如何說明——我感受到你的感情流進我的身體,而加給我一種更豐富的強度。無論如何,在我的感覺之中,並沒有慾望這東西。」
「為什麼不行?」西蒙尖刻地問。
他沉思著,集中思力地蹙著眉頭,想著整個下午他所聽到的那個長而不幸的故事。莉迪亞走來走去,一下子告訴他為了少數津貼在一個女裁縫匠那兒工作掙扎著生活的情形,然後是在倫敦的窮苦潦倒的生活,一下子又告訴他謀殺案發生後,那些令人煩憂的日子,逮捕的恐懼,審判的苦悶。他讀過偵探小說,也讀了報紙,他知道犯罪的事。他也曉得生活在貧苦中的人,但是他只是從外界知曉的。當他發現自己竟親身和一個曾經真正遭遇過可怕事情的人接觸時,他有一種奇異、可怕的感覺,也不曉得為什麼他忽然記起一幅馬奈的——是馬克新米蘭的?——一個人被一隊射擊兵士槍斃的畫。他總認為那是一幅驚人的畫。當他發現這畫是描繪一件已發生過的事時,不覺震驚了一下。皇帝事實上是站在那個地方的,而兵士們舉起槍時,他一定不會相信,他會站在那個地方,而在片刻之後就停止生活了。
這是一片寂靜之地,如果在別的情況的話,莉迪亞會感到一點緊張的;但是她認為,她夠瞭解羅勃,他不會乘機利用這個情況。他的性情太好了。而且她有個直覺,認為他心中有事,她好奇地想知道是什麼事。
而既然他認識了莉迪亞,既然那一整天已聽過她的故事,而且已經跟她吃過飯、跳過舞,既然他們已很親近地生活了好幾個小時,她會遭遇這些事情,似乎令人不可相信。
「我有事對你說,親愛的。」最後終於說。
「我知道俄國的音樂令人奇異地激動,然而卻把人心撕成片片了。」
「我親愛的孩子,」她叫出來,「我太高興了。」
「是你要求這兩個座位嗎?」她驚奇地問。
她沒有回答。相同的音樂對不同的人民卻能傳達不同的意義,真是奇異。對她而言,他們剛才所聽的音樂,流露出人類命運的悲劇,對命運掙扎的無益,還有人性及忍讓的歡樂及平靜。「下個星期的音樂會還來嗎?」然後他問,「也全部是俄國的。」
「哦,是歐爾佳公主。」
莉迪亞不知道這輛車就像以前的其他車一樣,並不是借的,而是偷的;那就是為什麼他老是把車子停在離他住的地方一、兩條街道地方的原因了;她不知道在判兩年「緩刑」之前羅勃還有兩個月的時間,那就是說因為他是第一次犯罪所以宣告緩刑;她不曉得他從此開始幹走私藥品的勾當,並且僥倖地逃過了罪刑;她不曉得貝格夫人歡迎這個婚姻,是因為她認為這樣會使羅勃安定下來,是使他過一種誠實生活的唯一機會。
停了一會,然後西蒙爆出乾笑。
「但是,我親愛的孩子,這有什麼關係呢!哦,我不否認,假如你能夠給羅勃適當的嫁妝,我會很高興的。但是,錢並不就是一切,愛情更重要。而今日錢又有什麼價值呢?我很慶幸我是一個性格方面的好裁判。我很快就發現你有美好而誠實的性情,我看出你受過良好的教養,而且有好的節操。畢竟,這就是人們在妻子身上所需要的東西,而你曉得,我知道如果我的羅勃跟一個法國中產階級小女人生活在一起的話是不會快樂的。他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質,你是一個俄國人,對他別具意義;你並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畢竟,人們不必為一個教授的女兒感到羞恥。」
「哦,不,我不是,絕不是。我母親除了養老金外什麼也沒有,而我也僅有一些自己所賺的小錢。」
「但是卻還存有一個好教養的年輕女人的保守,要一直到你認為夠謹慎,才敢放縱感情的韁繩?」他溫柔地戲言。
「那麼,你不應該在花錢的茶店裡喝茶。無論如何,我是一個窮苦的女工,謝謝你對我的仁慈,但我不是一個傻子,你對我這樣親切,在我無法回報你時,我認為接受你更多的仁慈,並不是件好事。」
「這輛車並不是禮拜日那輛。」他們走到車旁時,她這樣說。
她從不知道有這種快樂,實在的,她幾乎無法令自己相信:在那時刻裡,她的心裡充溢著生之感激。她願意坐在那兒,永遠蜷縮在他的臂膀裡,她願意在那時刻裡死去,但是她還是自己振奮起來。
「他太誇大了。我很喜歡音樂,但很外行。」
莉迪亞聳聳肩,但並未回答。分手時,他們約好,星期二去看電影。她同意了;但她知道他的母親一定會阻止的。不過他現在曉得她的住址了。
「一個人要進入第一階段,必須有比我所能支使的,更多的金錢和時間。」
「看看,不用等https://m.hetubook.com.com我。」
「如果有什麼事使你不能來的話,打一張藍皮電報好嗎?」
「OK,母親。」
「我愛你。」
茶嚐起來索然無味。
貝格夫人強迫莉迪亞吃三明治,吃蛋糕。不管她的客人多不願意,總是認為使客人吃是好客的表示,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她以一種高音節的金屬性聲音,不停地談著,大大地笑著,她的溫文有禮氣質如泉似地湧出。她問莉迪亞很多問題,每個問題都是以漠然的態度提出,所以表面看來,這些問題好像是一個世俗的女人,對於一個無友無伴的女孩的同情而提出的殷勤詢問,但莉迪亞曉得這些問題,都是事先精巧地設計好,來探出有關她的底細的。莉迪亞的心下沉了;她不是那種為了愛兒子而允許他去做魯莽事的女人;但莉迪亞對這事感到確定,恢復了她的自信。顯然的,她沒有失掉什麼,她確實沒什麼可隱藏的,所以她很坦誠的回答這些問題。她如同以前告訴羅勃一樣的告訴貝格夫人有關她的父親和母親,她在倫敦的生活以及母親死後她怎麼過活的情形。透過貝格夫人激動憐憫的回答,在她溫暖的同情背後,看到她把所聽到的每句話,逐字稱重而後下結論的精明,使她覺得很有意思。莉迪亞有兩、三次企圖說要走,但都沒用,因為貝格夫人不聽,她只好把自己從太多的友誼中硬扯開了。羅勃要送她回家。她向貝格夫人說再見時,貝格夫人抓住她的雙手,她美好的黑眼睛,閃爍著熱誠。
但是她很認真地回答:
桌子上有一盤糖果店送來的蛋糕,還有一盤三明治。每一個盤子下面都安放一條小手巾,上面都有一條餐巾。貝格夫人顯然是趕時髦,刻意這樣做。她冷峻的眼睛微笑著問莉迪亞,喜不喜歡她的茶。
「我們去你母親那兒吧!」她說。
貝格夫人牽起她的手輕輕地拍著。
是在一個全是俄國音樂的音樂會裡,她發覺自己站在一個年輕人的身邊。她注意到他不時好奇地看著她。有一次她偶然將目光轉向他,而深深為那種傾聽音樂的熱情的專注所動;他緊握著拳,他的嘴唇略微張開,好像呼吸困難似的,他因狂喜而銷魂。他有輪廓顯明的容貌,看來像受過良好的教養。莉迪亞只看了他一眼,然後又回到音樂及音樂在她心中喚起的雜沓的夢。她被一種莫名的氛圍帶離得很遠,幾乎沒覺到一聲小啜泣啟開了她的嘴唇。她感覺到一隻小而柔的手握起她的手,並且輕輕的壓了一下,她很受驚嚇,很快地把手挪開。現在的音樂是休息時間前的最後一曲了,音樂結束時,那個年輕人轉向她,濃眉之下兩隻可愛的灰色眼睛,顯得特別地溫和。
「為什麼呢?」
他認為他需要誰時,不管他正在做什麼,都要準備好去找他,這就是典型的他。只要他有奇想,或者生氣,那麼不論多不關緊要的事,馬上就變成有重要性的事了。
「上個星期日,你要我去見你母親時,你告訴過她,你希望娶我嗎?」
「你令人喜歡,」她說,「現在你曉得路怎麼走了,你要常常來看我,常常;你一定會受到熱烈的歡迎。」
「你對我太好了,夫人,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值得接受這麼多仁慈。」
查理並不是一個常想到自己的青年。但是那個時刻,他卻禁不住有一種被激怒的感覺,因為說實在的,她似乎正以超常情的冷漠對待他。但是他有自然美好的禮節,所以並未表露出他的感覺,除此外情況也顯得奇妙,雖然,他來巴黎並不是為了處身於這種情況的;但不能否認的,經驗卻很有趣。他看了看房間,床還未整理好。莉迪亞的帽子,她的上衣、裙子,她的鞋子和襪子,大部分都擱放在地板四處,他自己的衣服亂糟糟的堆在一張椅子上。
「恐怕現在不行。」
他輕鬆的笑了。他的笑年輕、富音樂性而無憂無慮。眼睛的表情溫柔坦誠,使你不可能相信,在那種感性音樂的影響之下,有一會兒的時間,他的臉容會有這樣冷酷的兇猛表情。
「但是,夫人,我並不認為你認清了環境。我父親從俄國得到的一些小錢幾年前就用光了。除了我自己賺的以外,我什麼也沒有。沒有,絕對沒有。而且除了身上穿的一件衣服外,一共只有兩件衣服。」
她現在笑了,造出這樣多的無謂紛亂實在荒謬。她生活中歡樂的事物並不夠,假如他喜歡請她一頓,並且僅僅坐在她身邊談話就感到滿足的話,那麼她如果拒絕,那她是傻子。畢竟,她並不算什麼,也不需為任何人負她的行動責任。她可以照顧自己,而她自己已經給了他充分的警告。
「不,」她微笑,「我並不那樣想。」
「我想不會來了。」
「我知道你們俄國人吃飯之間都要抽菸的。請不用跟我客氣,不用拘束。羅勃,香菸在哪兒?」
「當然。她自然很願意看看你長得怎麼樣。我母親並不笨,她馬上決定了。」
「小姐,你哭了。」
「你錯了。」
「我曉得你是一個受過很好教養的年輕女郎,但是你不應該存有無理的偏見。」
「不要傻了。她討厭我。」
「但我不需要回報。我喜歡你,喜歡跟你在一起,上個星期天你哭泣時,看起來多令人感動,使我心都碎了。你在世界上孤獨一個人,而我……我的情態也是孤獨的。我正希望我們能做朋友。」
她很焦急,希望婚禮不要拖延。莉迪亞有一張國聯的護照和一張居留證,她的文件已辦妥,所以他們只要等到市政廳通知的時間到來。因為羅勃是天主教徒,而莉迪亞是正教徒,所以他們不管貝格夫人的反對,決定放棄兩人中有一人不喜歡的儀式。莉迪亞太興奮太迷惘了,那晚都睡不著覺。
「我們停在這兒抽根菸好嗎?」他說。「你不冷嗎?」
那是一間小而獨立的別墅,因為沒上油漆而顯得骯髒,從羅勃談話的樣子看來,比她所想像的還小。他帶她進會客室。會客室很小,擠滿了家具和裝飾品,牆上掛有嵌著金框的油畫,門口有拱道通到餐廳,餐廳桌子已經排好,等著上茶。貝格夫人放下正在閱讀的小說,走向前來跟她的客人打招呼。莉迪亞心目中的她,是一個穿著寡婦黑紗,略微矮壯的女人,有一張溫和的臉孔和一種平易而令人尊敬的風度,並且已經放棄了世俗虛榮的念頭;但實際上她卻不是這樣,她瘦削,穿著高跟鞋,和羅勃一般高,穿著很漂亮的黑色有花紋的絲料,頸上還掛了一串假珠鍊;她永遠成波浪形的頭髮呈暗棕色,雖然她一定已將近五十歲,但卻看不到一根白髮。她病黃色的皮膚稍嫌過重的施著脂粉,眼睛好看,有像羅勃精緻、挺直的鼻子,以及同樣的薄嘴唇,但年紀已經給它們加上某一種苛酷的成分。在樣態上及就年齡而論,她都是好看的女人,並且顯然的,她刻意地注意著外表,但是她的表情卻沒有羅勃那種引人的魅力在。她明亮黑黝的眼睛冷靜而謹慎。莉迪亞在走進房間時,就感到貝格夫人投射而來的尖銳而細查的眼光,但是這種眼光馬上又轉換成一種熱誠而歡迎的微笑了。她滔滔不絕地感謝莉迪亞老遠跑來看她。
「食物不打緊。不是在樓下,是在樓上這兒,在房間裡。把世界關在外面幾小時會多美妙啊!休息、和平、寧靜、孤獨。你會認為這些東西是富人才付得起的奢侈物。然而這些東西是不用和_圖_書花一毛錢的。但,很奇怪,它們卻是很難到手的。」
「哦,你已穿好了。」她說,「那麼我可以穿你的睡袍了,可以嗎?我來穿你的拖鞋,我穿著會嫌大,但是不要緊。」
天氣雖冷;但還好並不潮濕,而霧夜的星星似乎帶著善意的惡感,笑著「福園」華麗的燈光。他們喝了一杯啤酒,羅勃同時也喋喋不休的談著,然後散步到喬治V形大道,走到他停車的地方。莉迪亞迷惑了。他十分自然的談著,但她沒有想到他的虛偽程度,她禁不住問自己,是否他的建議開車兜風,是為了告訴她不快樂的消息。他是感情的動物,有時候,她甚至發覺他有點像是在演戲似的(但這反而使她高興,不會使她惱怒),她懷疑,是否他正在為一場感人的拋棄戲安置一個舞臺。
「我認識一些主持音樂會的人,我有一張允許兩個人進場的入場券。假如你願意的話,你下星期日可以在門口見我。」
「跟我去看電影,怎麼會傷害到你呢?你已經弄清了你的地位,而我也同意了你的地位。」
莉迪亞立刻跟著他進入,貝格夫人穿著星期日那天穿的花紋絲料做成的喪服,走上前來,把她挽進自己的臂裡。
他們走了一會。
「我們到了。」
「今天晚上我不想看電影,」他說,「我們到『福園』喝些東西,然後駕駕車兜風。我街角有一輛車。」
最後,衝動把她帶到蒲利葉教堂,他真的就在那兒。他說過要在那邊等她。他的眼睛亮起來,像老朋友似的跟她握手。
她忽然對這位女人感到一種愛的溫暖,這位女人剛剛認識她,然而卻因為她兒子愛她、卻因為她尖銳的眼睛看出她深深愛她的兒子,所以完全出人意料之外的,就高興地同意他們的婚事了。莉迪亞想不出,在法國還有哪一個女人能這樣的自我犧牲。
「我在一個裁縫公司裡做事。那事很難危害到我。我不知道我會受制於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他們駕車走了。羅勃把車停在一條與他住所的街平行的街上。他們到達那小屋時,他用鑰匙打開前門,然後先莉迪亞進入坐談室。
「我並不是百萬富翁。現在百萬富翁很少了,你知道,俄國人百萬富翁很少。」
「哦,很好。」她說。
「我只是要為你增一點光。我不能忍受讓人們認為,你跟一個從家鄉剛來巴黎的小炊婦在一起。」
「我不要你把我看成一個婆婆。」她告訴莉迪亞,「我要做你失去的母親,但我也願意成為你的朋友。」
「但你是法國人,它對你會有什麼意義呢?」
「你們俄國人很喜歡檸檬,我知道,所以我特別為你準備一杯檸檬汁。先吃一塊三明治好嗎?」
羅勃帶著杯子和一瓶香檳來,他們一直談到深夜。貝格夫人已經決定了她的計畫,他們只好接受了;莉迪亞和羅勃得住在屋裡,而她自己可以舒服地住在花園後面的小閣樓。他們可以一起吃飯,但是不吃飯時她可以看管自己的住處。她決定這一對青年人應該獨處,不要受她的干擾。
「我不介意。我想也許你又甜又美,我倒願意你留下來,你身上有使我舒服安適的成分。」
「你認為那樣對你有危害嗎?」他笑著說,「群眾就是充分的保護者了。」
「我可憐的羅勃,我認為你的母親不會喜歡我,我想我們還是不見面為上策。」
她害羞地笑了。他們一起進到音樂會場,她發覺他們的座位是在第五排。
女僕在拿圓木時,他穿衣服,然後在她忙於安放東西時,他就坐下來注視著森冷的天井。他慘然地想到特里.馬遜家的快樂舞會。他們現在也許正在喝白葡萄酒,然後坐下來吃火雞和李子布丁的聖誕午餐。他們會很快樂,很高興看到他們的聖誕禮物,大家興高采烈的談著。一會兒之後,莉迪亞回來了,她素著一張臉,但是頭髮梳得很整齊,眼瞼的紅腫已消退了,看起來年輕而漂亮,但是並不是那種激發肉|欲的漂亮,而查理雖然生性敏感,看到她進來,脈搏並未撲撲地跳。
「假如你喜歡的話;我替你叫午餐,我要出去吃。」
「我認為她不喜歡我。」
莉迪亞哭了出來。貝格夫人溫柔地吻著她。
「我不認為我大可那樣做。」
這是她期望他要說的最重要的東西。
「是嗎?」
「不會有事使我不能來的。」他高興的說。
「這並不是我的,你是曉得的,我向一個朋友借來的。」
他也回報她一個微笑,而他的微笑是迷人的。
「但是你很迷人。我的這個兒子竟會為了你而忽視了他的老母親,這我並不驚奇。」
「我?」
「但是你的母親?」
他們在湧向出口的人群中分手了。整個第二星期的時間,她都常常想到這個有大而灰色眼睛的好看年輕人。她想到他時就很高興,她還沒有老到不需時常抵抗男人襲擊的年紀。阿雷克西和他當舞男的兒子都追求過她,但她覺得對付他們並不困難。耳朵上一掌劇痛的耳光,已經足以使這個好哭的醉鬼曉得,他不能做這種事了,她也適宜地混合使用嘲弄的及平白的口語,使這男孩子保持安靜。人們時常想在街上獵獲她,但是她常太倦也常太餓,不可能為他們的進攻所誘。她想到食物豐富的一餐比獻出一顆愛心更能誘動她時,每每引起她一種冷酷的歡愉之情。她那屬於女人的本能感覺到,音樂會中的男人並不十分像那種人。無疑的,像跟他同樣年紀的其他青年人一樣,假如他能得到機會去享受一點樂趣,他都會去爭取的;但是他要在星期天把她帶到音樂會,並不是為了這個緣故。她不想去,但是仍為他的要求所動。他身上有一種優異的不知名東西,某種坦白和誠實。她覺得可以信任他。她看看節目表,他們要演奏「悲愴交響曲」,她不太喜歡這個交響曲。柴可夫斯基對她的興味而言,太歐洲化了,但是他們也要演奏「春之祭」及波羅丁的小步舞曲。她不曉得那年輕人是否真心約她。很可能,他的邀請是出於一時心血來潮,半小時後就完全忘掉了。星期日來臨時,她頗想去看看,她實在很想聽音樂。她身上沒有多於坐地下火車和一週的午餐所需的一分錢。她必須將每件東西交給伊娃吉尼亞,供應家裡的食物。假如他沒在那兒,那並不怎麼要緊,假如他在那兒,並且真的有兩張入場券。管他,那並不花她一分錢,也不會妨礙她什麼的。
「然而我們在感覺著不同的東西。」她沉思著說,「一旦我看到了你的臉,我就會為其表情所震。那是殘忍而無情的,那不再像一張人類的臉,而是一張帶有勝利的惡意的臉,使我害怕。」
「多奢侈呀!」莉迪亞坐進去時這樣說。
他們開到紐里。
他醒來時已經很晚了。有一會兒的時間他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然後他看到莉迪亞。他們並未拉下窗簾。一線灰色的光濾過百葉窗。屋裡有膠松樹的家具,看起來有一種不潔的感覺。她仰臥在雙人床上,眼睛張開,瞪著髒汙的天花板。查理看了看錶,旁邊床上有一個陌生女人使他感到很羞怯。
「我的母親很高興,她現在正等著。我說,假如你同意的話,我就要帶你到她那邊去。她要擁抱你。想到我將跟一個她完全贊成的女孩子安定下來生活,她就高興,我們的主意是,在我們三個人一起痛哭之後,打破一瓶香檳來慶祝。」
她不想辯論這一點。
「直到下個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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