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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異鄉人

作者: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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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剛離開莉迪亞。」
「我認為不會被發現,沒有人看見我進來。只有莉迪亞知道我要來看你,她不會出賣我的。」
「看在上帝的面上,出去。回到那血糊糊的妓窩去。我受夠你了,走、走。」
「哪,你知道,在那種生活裡,假如有人知道如何用刀子的話,他就會令人起敬。我劈開了他的肚子。」
「民主是空想,是一種不可實現的理想,宣傳家把民主懸掛在群眾面前晃來晃去,就像你把一個紅蘿蔔拿在一隻驢子面前晃來晃去一樣。十九世紀最偉大的口號,自由、平等、博愛完全是耍噱頭。自由?群眾不需要自由,一旦他們得到自由,他們也不知道怎麼辦。服務即他們的責任和快樂;這樣他們就得到了所需的安全感。很久以前人家就判決說,唯一有價值的自由是,去做得對的自由,而「對」是靠力量決定的。「對」是一個引發自公眾意見,由法律所規定的觀念,但公眾的意見是,那些有力量堅持他們觀點的人所創造的,而法律的許准,唯靠其後之力量。博愛?你說博愛是什麼意思?」
查理往外看,看到兩個人走過去。他們向裡面瞥視,猶疑了一會兒,又漫步著,然後走回來;莉迪亞向他們微笑,但是他們並未注意到她;他們繼續漫步,在街上左顧右盼,然後懷疑地看著咖啡店。看起來好像無法下定決心進來,樣子膽怯又偷偷摸摸的。他們互相談了一些話,較年輕的一個往背後迅速又焦急地看了一眼。另外一個似乎忽然強迫自己下了決心,然後走向門來。他的朋友在背後很快的跟著。莉迪亞向他們招手,進來時又向他們一笑。他們仍然沒注意到。他們偷偷向四周看了看,好像是在確定他們的安全,然後,第一個把眼睛避開,另一個眼睛盯著地面,走上來了。莉迪亞跟他們握手,然後介紹查理,他們顯然是想單獨見她,他在場使他們不安。他們懷疑地看他一眼。莉迪亞說明他是一個英國人,一個朋友,來巴黎玩幾天。查理唇露微笑,試著顯得熱誠,伸出他的一隻手;他們相繼握著他的手,柔弱地一壓,似乎沒話可說。莉迪亞叫他們坐下,問他們要什麼。
「我們一起歷盡滄桑,我們現在不能分離。你看,他就是我全部得到的東西。我沒有母親,沒有妻子,沒有孩子,我本來有母親,但已經死了,我在惹上麻煩時,失去了我的妻子及孩子。女人是母狗。一個人生命中沒有愛情很難過活。」
「救世軍在儘可能幫忙我們,我期望會有轉機。」
「喲,西蒙,為什麼你這樣不快樂?」
他幾乎不知道他說出聲音來了,莉迪亞回答下面這句話時,他幾乎認為她已經洞悉他所想的了:
「一個蛋糕,假如有的話。這男孩子喜歡吃甜,而我們來的地方,沒有這類東西。」
「我那時想花掉這些錢,但我的父親勸我節省起來。他說等到我要結婚,準備房子的東西,我就會對那一筆小存款,感謝得一塌糊塗的。但是好幾年來,我都沒看到什麼結婚的苗頭,我並不真正需要錢。你要不要我給你兩百鎊?」
一片寂靜。人們可以看出莉迪亞正在費力控制她的情感,她開口時,聲音像是爆發似的。
「我不曉得,我收過他一封信,但他沒提過。」
「就譬如這麼說,你被判處徒刑八、十、十五、二十年,當你服完刑時,你就是一個自由人。你必須在原地停留與你的刑期同樣長的時間,要找到一個工作很難。自由人名譽壞,人們不願僱用。你可以得到一塊土地去耕種,這是真的,但那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的。在監獄裡渡了好幾年,聽任獄卒的命令,而大部分的時間又沒事可做,就這樣你就失去了你的進取心;而且,那兒有瘧疾和鉤蟲病,你失掉了你的精力。大部分的人都是在船進港時找到工作,他們靠著卸貨賺一點錢。自由人沒事可做,只有睡在市場,有機會時喝喝拉菲亞汁,還有就是挨餓。我很幸運,你知道,我的本行是電氣匠,而且是很好的電氣匠,因為我很專業,所以人家需要我。我做得還不錯。」
莉迪亞在繼續著她的工作中本來是以沒超過禮貌上的興趣,溫和地聽著對她並沒什麼大意義的故事,但現在,她卻把針猛刺進她縫著的東西,把頭抬起來。
「你明天要回倫敦,是嗎?不要使她太驅使你。你沒有理由幫她的臭丈夫出獄。」
講話的人身高中下,可能有四十歲了。另外一個比他高兩、三英寸,可能比他年輕十歲。兩個都很瘦、都戴著衣領打著領帶,穿著厚重的衣服,一個穿著灰白的花格子布,另一個穿著暗綠花格子布,但衣服剪裁得很差,穿在身上鬆鬆的樣子。他們看起來好像不太自在的樣子。年紀較大的一個雖短小,但很壯,體格結實,淡黃無血色的臉有很多皺紋,他有一種堅毅的樣子;另外一個人的臉也是一樣的淡黃無血色,但是他的皮膚緊附著骨骼,顯得平滑無皺紋;他看起來一副邪惡的樣子。他們還有另外一個特點,就是兩人的眼睛似乎超自然地大,他們的眼睛轉向你時,好像不是在看你,而是發狂地看著別的地方,好像在看著一件使他們心裡充滿恐懼的東西。這使人痛苦。最初他們都很畏怯,而查理很羞怯,他只好藉著請他們抽菸來表示友誼,他們都靜靜地坐著;但是莉迪亞望著他們的眼光中,帶著一絲溫柔的關心,沉靜並不令人為難。侍者帶來咖啡和一盤蛋糕。年紀較大的玩弄著其中一塊蛋糕,而另外一個立刻貪婪地吃著,吃時還不時投給他朋友驚奇、高興的動人表情。
「是的,很奇怪,我聽過。」
「他離家時只是一個小孩。他跟我睡鄰床。白天他表現得還不錯;但是一到晚上,他會哭著找他母親。我為他感到難過。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對他產生了感情;有一次他在人群中走失了,可憐的小傢伙,我必得去找尋他。有些人喜歡對他耍下流,有一個阿爾及利亞人常纏弄他,但我把他壓服了,從此以後,他們才給他安寧。」
「我一想到你要回到那可怕的地方就忍受不了。我現在有點瞭解你了,想到你們那些人過那種生活實在可怕。」
她無限憂愁地看了他一眼。
「你們要吃些東西?」
查理猶疑著。她大而藍,但有點茫然的眼睛注視著他,在她的眼光中有一種極端的注意力,好像她正試著看進他靈魂的深處。他把頭轉開。
查理驚奇地看了他一眼,那是莉迪亞曾經提過的名字。
他從口袋拿出一個錶,外面覆著一層皮,從兩邊一拉就打開了,而且一打開就上緊了。
「對不起,但是已經十點半了,而我十一點半有一個約會。」
「你聽到那兩個人今天所講的話。他高興,他已經得到了一個舒服的工作,他正在善加利用事物。他不得不這樣,這就是他。他愛我,是的,我知道,但是,我也知道,他不可能長久愛我。縱使沒什麼意外發生,我也無法無限地保有他。我常把這記在心裡。而當我要走的時間來到時,我還要希冀什麼他從前對我的愛所留下的東西呢?」
查理沒什麼可說的。他看了看錶,站起來。
「做什麼?」
「沒辦法。有時候他不交出去,但他就會在背上被|插上一刀結束他的生命,而他知道假如一個可咒的自由人屍體一天早晨被發現了,當局也懶得去管的。」
「我想不會是個很可靠的人。」
他知道昨晚她一直在做夢的,他也知道她做的是什麼夢。她已經忘掉了,他容忍地看著她。想到一種生動、苦惱的生活,能在一個人陷於無知覺狀態時繼續下去,一種能導致眼淚流下臉部,使嘴唇因悲苦而歪扭的真實生活,而當睡覺的人醒過來後,卻沒留下回憶,想到這裡,使他產生一種悲哀、可怕、而有點神祕的感覺。一種令人不舒服的思想橫掠過他的心中。他無法解釋清楚這種思想,但是,假如他能夠的話,他可能會問自己:
「笨青年。人年輕,交上壞同伴,經常喝得酩酊大醉,然和-圖-書後有一天,事情發生了,人就要一生為其付出代價。我離家時才二十四歲,而現在我已四十了。我把最好的時光花在那地獄裡。」
「我們兩人出獄後在巴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一間餅乾糖果店去,這個男孩一連吃了六塊巧克力糖,而且他付了錢。」
「不管你對於進入下議院(假如你能的話)提議了什麼,你是一個很不誠實的人,我可憐的西蒙。」
「貝格不會在那兒這麼長,是麼?」
「馬塞爾,那個經營昨晚我們去的地方的胖子,介紹給我兩個人,我已經約今天早晨在『巴雷特』見他們。昨天我們無法在人群中談。」
「嗯,生活是困難的事,假如我們以仁慈高尚的態度互相對待,那麼每個人的生活就會過得容易一點。人有許多錯謬但也有許多優點。你越懂得人民,就越會發現他們的美好。那就是暗示說,假如你給他們一個機會的話,他們會在半路上迎接你的。」
「哦?為什麼?」
「假如他要我的話。」
「在像英國這個老式國家裡,要得到充分的力量,去實行一個人的計畫是不可能的,除非從那些機構的內部做起。我不認為任何人都能在國家裡得到支持,能夠在他四周聚集足夠的一群人來造成一次政變,除非他是下議院大黨中知名的議員。而因為政變只能靠人民,所以一定是勞工黨的份。甚至在情況成熟得可以革命時,有產階級仍然保有足夠的特權,使他們認為值得去盡力應付倒楣之事。」
「這很笨,不是嗎?他殘忍而自私,無恥而邪惡。我不介意。我不尊重他,我不信任他,但是我愛他;我用我的肉體,我的思想,我的感覺,用每件是我的東西去愛他。」她把聲調改變得有點輕微挖苦的味道,「而既然我已經這樣告訴你了,你一定看出,我是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很不值得你感興趣或同情。」
「也許。但你會為後果而懼怕。」
「丹東不是說過嗎?他說在革命之中,提升到表面上的,是在社會的人渣、惡徒和犯人。在某種工作上人家需要他們,等到他們被用來達到目的後,就被殺掉了。」
「這不是我的主張,大孩子,」西蒙嘲諷地回答,「是柏拉圖的,但是自他提出這主張以後的世界歷史,已經大大的證明了它的真實性。我們在生活中所看到的革命,結果是什麼?人民還沒失去他們的主人,他們只是改變了主人,而沒有地方有比共產統治之下更鐵硬的手,在支配著權威。」
「我想對你也許有用。」
「為什麼你那樣說?」
「可能是昨晚煙霧的關係。其實你可以用刀子把它割掉。」
在把這兩個不幸的人連結在一起的友誼中,有某種很動人的成分。這給了查理一種使他有點難為情的得意之感;他會高興地告訴他們,他認為那是勇敢而漂亮的事,但是他知道,他無法講出這樣不尋常的話。莉迪亞卻一點也沒有他那種羞怯。
他輕輕地聳他的肩,哀求地跟莉迪亞笑了一笑。
「但是假如你這樣想的話,你怎麼能仍然像現在這樣繼續下去呢?」
「而誰,請告訴我,要選主人?」
「上面有一個圈圈,你可以掛在鑰匙鍊上。」
「我學習過法國的革命和革命自治政府。俄國人也學習過,他們從裡面學了不少東西,但既然我們可以從隨後的情事裡,所得的教訓中受益不少,我們就已經得著了利益。匈牙利亂搞一陣,但蘇俄卻搞得不錯,義大利和德國也做得不壞,假如我們有理性的話,應該能夠盡力趕上,甚至超過他們的成功,而避免他們所犯的錯誤。比拉肯的革命失敗了,因為人民飢餓。普羅階級的興起,使革命一事變得比較簡單了,但是普羅階級必須吃得飽。要使運輸方法充分,食物供給豐裕,必須要有組織。附帶一提,這也就使普羅階級想要藉革命捉住權力,卻老是捉不住而落到知識領導分子的小,手裡。人民無法統治自己。普羅階級是奴隸,奴隸需要主人。」
「我不知道。」
查理驚退了。他看進西蒙的眼睛裡,那眼睛黑暗而冷酷。
「是的。我跟他談過話。我們一起在醫院。我去割盲腸,我不願回法國,就在這裡得了盲腸炎。他一直在從聖勞倫特築到克葉內的鐵路上工作,他患了嚴重的瘧疾。」
查理看著地面。他對他就要說出的話感到有一點害羞,那話聽起來有點愚蠢。
「他瘋狂透頂了。」
「我會很適合這個角色的。」
他顧慮太多,因此沒問那兩個人是誰。
他也要把剪報以及他借他的文章還給西蒙。他把這些東西放在口袋裡。
「我使自己變成有用的人。隊長是一個高尚的人,他知道我工作得很好,而且很誠實。他們不久發現,可以讓我單獨一個人留在屋子裡為他們工作,我不會碰什麼東西的。他答應在我離做自由人還有兩年的時間之前,讓我回法國。」他投給他同伴一個動人的微笑。「但是我不願離開這個年輕的無賴。我知道,沒有我照顧他的話,他會有麻煩的。」
「我曾告訴過你,我的姑祖馬霞的事嗎?」他輕描淡寫地引起話題。
「為什麼?」
「我想,這就好了,」她說,「謝謝你們來,我希望你們會找到適合的工作。」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你對羅勃貝格感興趣了。」
已經是晚上,蒙特巴納斯大道燈火輝煌。新年就在眼前!空氣中有一種假日的感覺。街上很擁擠,咖啡館也塞滿了人。每個人都悠哉游哉的,但查理很喪氣。他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就像一個人去參加一個舞會,想要好好玩一下,卻因為愚笨和不機敏,只好離開,心裡知道他留下了一個壞印象時的感覺一樣。回到旅館的髒房子裡倒是一件舒服事。莉迪亞坐在圓木火堆旁,縫著東西,她抽了很多菸,空氣中充滿了很濃的煙氣。那情景有一種使人愉快的家庭氣氛在。這使人想起布宜拉式的室內,有一種親密、舒服的魅力,但,是尤特羅畫的,所以同時有一種動人的汙穢之感。莉迪亞安靜、友善地跟他打招呼。
「他們來了。」莉迪亞說。
「人們所能習慣的事很有趣。他有一個愛說笑的習慣,不是嗎?他說的話總是使我們發笑,難得他是只看事情有趣一面的人,不會有錯的。」
年紀大的向另外一個微微地笑。
「當然,共產主義是否切實際,這個問題還留待證明。」
他點了菸管,坐在火堆面前的地板,背靠著椅子的座位。她很靠近他,給他一種舒服感。他很高興,她沒講話。他被西蒙跟他所說的事煩惱著,腦中無法驅除掉那幅圖畫;瘦削的動物,蒼白的臉孔叢生著兩天沒刮的鬍子,沒吃飽,工作過度,穿著睡衣來回走著,帶著一種冷血、殘忍的惡毒感情,在發表他空想的念頭,但突然又出現一幕回憶:小男孩,大眼睛,似乎渴求感情而又反抗感情,在聖誕假日跟他去看馬戲團表演,對那不尋常的節目感到狂野地興奮,跟他騎腳踏車或在鄉村走著長路,他常是輕鬆而令人愉快,跟他在一起談起來,笑起來,開玩笑,裝傻相,都很快樂。那位小男孩竟會變成那個年輕人,似乎令人難以相信,真令人心碎而致要大哭了。
「我現在得走了。」
一絲細弱的微笑展現在她的嘴唇上。她瞭解了。
「我懷疑西蒙最後會怎麼樣?」他喃喃自語。
「我開始在想,知道要相信世界上的什麼東西是很難的。畢竟,我對你也不算什麼,假如你不願意的話,你也沒理由告訴我真話。今天早上那兩個人以及他們給你要送錢去的地址,假如我把事情綜合起來考察,你該不會驚奇的。」
「是的,」另外一個嚴肅地說,「我們走到街上時,我病了。你知道,我的胃不習慣吃那麼多;但還是值得。」
「我的意思是永遠。」
「你的朋友西蒙告訴你,我是在『後宮』賺足夠的錢幫羅勃逃走嗎?」
那人咯咯的笑。
查理給了他們五百法郎。
然後他記起來了。
「你知道,在那兒,時間剛好和圖書是金錢之敵;在那兒一點錢就是很多了,而很多時間並不算什麼,你會把六小時視同財產似地貯藏起來,而兩年卻是不值得一談的時間。」
年紀較大的聳聳肩。
「假如不僅你的麵包和牛油,甚至你的生命也依賴著它的話,你就會發現,它足夠令人信服了。」
莉迪亞思慮地、有點驚奇地看了他一眼,但並未回答。
「你不認為那是很令人惋惜的事?對你而言我並不是壞朋友,西蒙。」
「我想你們經濟也不怎麼充裕。我給你們一些錢幫忙你們,直到你們找到工作為止。」
「哦,我們英國有絕妙的能力,把野生的燕麥做成滋養的食物。他似乎還有一半的可能會變成『泰晤士報』的編輯。」
「不是。他們已經服刑期滿,已經得到救世軍的通行證。他們認識羅勃。」她猶疑了一會兒。「假如你願意的話,可以跟我一起去。他們沒帶錢,假如你給他們一點,他們會感激的。」
「你的意見似乎斬釘截鐵,無法改變。」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不要再見你了,查理。」
「永遠?」
「憐憫?憐憫是屬於女人們的。憐憫是乞丐因為沒有勇氣,沒有刻苦精神及一種過高尚生活的頭腦,而向你懇求的東西。憐憫是失敗者所渴求的諂媚,這樣他才能保存他的自尊。憐憫是富有的人付給窮困潦倒的人的廉價保護費,這樣他們才能較心安理得的去享受他們自己的富有。」
「你服刑多長?」
「我不是在想這些後果,我是在想你的良心。你勇氣不夠,做不了,查理,大孩子,你很柔軟。」
「馬塞爾跟克耶內和聖勞倫特有聯絡,他常常得著消息。那也就是為什麼我要上那兒的原因了,他們上星期在聖納岬爾上岸。」
「哦,我記得,是什麼呢?我完全忘光了,但是我知道那使我笑得前俯後仰。」
「你心中存有的是什麼樣的情況?戰爭中的失敗和經濟的不景氣?」
「革命中免不了要破壞,也免不了要殺戮。恩格斯幾年前說過,有產階級必得要靠他們力量中的每種方法來抵抗壓迫。那是對死亡的一種作戰。民主政治為人類生活加上一種荒謬的重要性。道德上來講,人是沒價值的,壓制他們並不是損失。生物上來講,人是不重要的;殺死一個人並沒有比打死一隻蒼蠅有更使人震驚的理由。」
莉迪亞沒有回答。他們沿著林蔭道默默走著;然後默默的吃著中飯。莉迪亞深陷於思緒之中,她的思緒他是可以猜得到的,而他也感到,要跟她小談的企圖不會受到歡迎。除外,也有思想占據著他的心田。他們跟那兩個犯人的談話,莉迪亞問的問題,引發了查理在心中所播種的懷疑,雖然他曾試著把這種懷疑遣開;但自從那時起,它就潛伏在他的意識裡了,就像一個沒有窗子的屋子裡長期關著霉臭味。這使他感到煩憂,並不是因為他被愚弄而介意,而是因為,他不願去想莉迪亞是一個撒謊者和偽君子。
查理被送早晨咖啡的女侍叫醒。有一會兒的時間,他忘了昨晚的事。
「哦,我睡得很熟,我倦極了。你知道。這還是我最要感謝你的事,因為我已經有了美妙的夜。我本來都做可怕的夢,但自從我在這裡以後,我從來沒做過夢;我睡得很平靜。我以前常覺得,我不可能睡得那樣平靜的。」
「你幾乎不能再把自己描寫成一個良好的民主政體論者了,我敢這樣說。」查理說著藍眼睛裡閃動了一下。
「來完成自己,滿足我創造的本能,來運用自然賦予我的能力。」
「你怎麼這麼想呢?我對自己瞭解得清楚,就如同任何人能瞭解自己一樣。我知道我的能力,但我也知道我的限度。一個獨裁者必須有一種神祕的魅力來激發他的跟從者的宗教熱狂,他必須有一種磁力使他們有特權去為他犧牲生命。他們必須在他身上感到,他們活得更偉大。我自己身上沒有那種東西。我不吸引人,反而逐退人。我只能使人怕我,從不能使他們愛我。你記得林肯說的:『你能欺騙一些人於永久,欺騙所有的人於短時,但你不能欺騙所有的人於永久。』但那卻是一個獨裁者必須做的,他必須欺騙所有的人於永久,而要這樣做,只有一個方法,他必須也欺騙自己。沒有一個獨裁者有清晰、邏輯的頭腦的;他有驅使力、威力、磁力、魅力,但假如你仔細檢視他所講的話,你會發現到他智識的平凡無奇;他有能力行動,因為他靠本能行動,但當他開始思考時,他就糊塗起來了。我的頭腦太好,魅力太少,無法做一個獨裁者,除外,靠普羅階級得權的獨裁者,最好該也是普羅階級的一員。勞工階級會發現,他們跟著他的提攜更容易,會更願意對他順從和忠誠。革命的技術已經很完美了。假如有了正確的情況,一個有決心的團體是較容易取得權力的;困難的是把握住它的問題。最明顯的是俄國的革命,其次是義大利和德國,這三國的革命顯示出革命只有一個方法:恐怖。變成國家之主的工人易遭受那種只有性格強韌的人才能抵抗的誘惑。假如他的頭不被阿諛奉承轉變方向,假如他的決心不被不平常的奢侈所減弱,他幾乎就是一個超人了。工人天生是傷感的,他們心地仁慈,懂得同情;當他們得到了他們所要的,他們就坐回去,讓別的事物滑溜而過;他們寬恕他們的敵人,當他們的背一轉,他們的敵人就刺上一刀,他們就大為吃驚了。他需要在他手頭附近有一個人,其出生、教育、訓練和性格都漠然於「偉大」的禮服,無動於成功使人虛弱的影響力。」
「說得有點對,不是嗎?」
「哦,我不知道。我想那是一種感覺,覺得我們是一個大家庭裡的一分子,而我們在地球上生存的時間很短,最好能大家互相幫忙。」
「當然,他會要你的。」查理說。
「你對他們沒什麼憐憫之心嗎?」
莉迪亞拿了那片紙,看了看,然後放進提包裡。
「沒有誰。主人是環境難以避免的產物。」
查理對這個問題考慮了一會兒。
查理從口袋搜出錢袋。
「我不知道英國怎麼樣。假如他是俄國人的話,我說他不是變成一個危險的煽動分子,就是自殺。」
「但這是發狂的行為,這是變態的行為,這種行為沒有意義。假如你相信一個殘忍的神祇會施以報復,準備分期承擔因羅勃的錯,而使你所受的苦,那麼,我可能瞭解,雖然我會認為這是荒謬絕倫的頑固;但是你告訴過我,你不相信上帝。」
「那麼人民被騙了。」
他把錶放在桌上,西蒙不去看它。查理的眼睛閃爍著愉快之情,看了他一眼。他等著西蒙說些話,但是他沒說。查理走到門口,打開門走出去。
那矮小的人高興而兇惡地露齒笑著,使他忽然看起來年輕了十歲。
「你要赴的是什麼約會?」他問。他這樣問是為了說一些話,而不是因為他真的想知道。
「假如我此時此地把你勒死,我很可能是為國家做了一件事。我能夠,你知道。」
這是很奇異、複雜的問題。看起來好像沒有一件東西是如其外表那麼簡單的;看起來似乎我們認為瞭解得最清楚的人,也有連他們自己也不曉得的祕密。查理忽然微微的感覺到,人類的無限神祕。事實是,你對任何人都茫然無知。
一陣長長的沉寂,似乎沒有什麼可說的了,莉迪亞在沉思焦慮;那兩個人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空空洞洞的,像蒙巴納斯林蔭道賣的機器娃娃,搖了搖,轉了轉,然後,忽然停了,不動了。莉迪亞嘆著氣。
「沒有。」
查理考慮了一會兒。
他的聲音如爆發而出,他顯然是很痛苦,查理感動得伸出兩隻手,衝動地向前走去。
「哦!」
「因為,他們他媽的必須好好忍受。在現在的情形下,一個獨裁者用飛機去丟炸彈,用裝油車去射擊機槍,就可以弭平任何叛變。有產階級也可以這麼做,革命不會成功的,但事情顯示出,他們沒有膽識;他們殺了和_圖_書一百個人,甚至一千個人,但,他們就怕起來了,他們要妥協,提出要讓步,妥協、讓步已經太遲了,他們被清除掉了。但人民會同意他們的主人,因為他們知道主人比他們還要好,還要聰明。」
西蒙不耐煩地聳聳他多骨的肩膀。
「這很有用,」那人高興地笑著,「救世軍除了供給我們吃住外,沒有幫我們什麼大忙。」
他們四個人走出咖啡館,互相握手。在一起談話的一小時中,這兩個人已不再感到羞怯,但在他們走進街上時,羞怯又襲向他們了。他們退縮著,儘可能不惹人注目,鬼鬼祟祟地左顧右盼,好像怕有人會躍向他們的身體。他們並肩走著,低著頭,向後又很快瞥了一眼後,就溜到最近的角落去了。
「戀愛還在繼續進展中嗎?」
「然後,你要離開這裡去跟羅勃生活在一起?」
「逃走?不是,那是笨蛋做的事。人們經常有機會可以逃走,但很少人逃得開。你能到哪兒呢?叢林裡?熱氣、野獸、飢餓,以及會把你抓去拿酬金的土著。很多人都在試。你知道,他們厭極了單調、食物、命令,以及其他當犯人的景象,他們想,任何事都比這個好,他們就是不能忍受;假如他們不是死於疾病或飢餓,就是被捕或放棄計畫;然後就是兩年孤獨的監禁,或者更多,如果你不想被毀,那你得是一個強健的人。早時荷蘭人正在建鐵路時,比較容易,你可橫過河,他們會叫你去工作。但是現在他們已築完了鐵路,不需要勞工了,他們抓了你會再送你回去。但即使是以前那種情形,還是有危險的。有一個關稅人員會答應帶你過河,只要你給他一點錢,他有一定的價錢,你要在晚上在叢林的某個地方安排見他,等到你如約而來,他就把你射死,然後洗劫你的口袋。他們說,他弄死了三十多個人,然後才被抓到。他們之中有的人坐船逃去,有的五、六個人團結一起,叫一個自由人為他們買一隻手搖船。那是很艱難的旅程,沒有羅盤針或什麼東西,從不曉得暴風雨什麼時候來臨。假如他們成功了,那是靠運氣不是靠好的人事。而他們到哪裡去呢?他們不會讓他們在委內瑞拉久停的,假如他們在那邊登陸的話,會被抓進監獄,然後遣送回去。假如在千里達登陸的話,當局會留他們一星期,供應他們糧食,甚至他們的船不能用了,就給他們另一隻,然後送他們走,送出海洋,沒地方可去。不,想要逃走是傻事。」
「十五年。」
西蒙憤怒地拉緊穿在瘦削身體上的睡衣。查理認出那件睡衣是他一直要丟掉,而西蒙問是否他可以要的那一件;他那時笑著說,他要給他一件新的,但西蒙說,那件對他就足夠好了,所以堅持要那件。查理不舒服地想著,是否他討厭微小的禮物。西蒙繼續說:
「我想你不會否認,暴動殺了成千無抵抗的人,破壞了要幾百年才能建起的機構。」
「這主張有點驚人。」
「永永遠遠。」
「她是我曾祖父最大的孩子,一個相貌嚴肅的老處女。我從來沒看過像她蒼白的臉上那麼多皺紋的女人。她身體瘦而小,嘴唇緊閉,除了尖酸、不以為然的表情外,沒有其他表情。我小的時候,她總是使我害怕。她對亞歷山大皇后大為羨慕,一直到臨終時,還戴著像她那樣的頭髮,只是那是假髮,就像亞歷山大皇后所戴的一樣。她常穿著黑色的衣服,長長的裙子,腰部緊窄,上衣的衣領一直伸到她的耳朵。頸部掛著一條很重的金鍊子,上頭吊著一個金色十字架,手腕上戴著金手鐲。她文雅有禮得駭人。她一直住在老西伯特.馬遜開始發跡時為自己所建的房子裡,從來沒變動過一件東西。到她那邊去就像走進十八世紀七〇年代的屋子似的。她幾年前才死去,活了一大把年紀,留給我五百鎊的財產。」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牛肉。一段時間後,人們也不再注意了。假如你守規矩點,你會得到乳酪和一點酒。最好還是守規矩。當然,當你服刑期滿,得到自由時更慘。你在監獄時,可以吃、可以住,但一旦出獄你必須自行謀生。」
「平等?平等是弄糟人類知識最大的荒謬念頭之一。看起來好像人是平等或者能平等似的!他們談到機會的平等。當人類無法利用平等時,他們為什麼要有平等呢?人是天生不平等的;性格、精力、頭腦都不同;也沒有機會的平等能夠抵消這種差異,大多數的人都愚笨得頑固、輕信、膚淺、沒精神,為什麼他們要跟那些有性格、智識、刻苦精神和力量的人平等呢?這種人的自然不平等就是民主政治的致命傷。藉著計算成百萬的空洞頭殼來統治一個國家,是多麼愚笨的鬧劇!第一、他們不知道什麼對他們是好的;第二、他們沒有能力去得到他們要的好處。民主政治沒落到了什麼程度呢?沒落到了詭計多端、自私自利的政治家所發明的口號之說服力。民主政治是用字語來統治的,演講者很少有頭腦,假如有的話,他也沒有時間去使用,因為他所有的精神必須花在哄騙他選票所依的傻瓜上。民主政治已經經歷過一百年的審判;理論上,它常是荒謬的,而現在我們曉得實際上它是失敗的。」
「有的。他說叫你不要憂慮,他說情形不會壞到哪裡。他正在站穩腳,他會很好的。這是真的,你知道,他不是傻瓜,他不會犯什麼錯誤。他是最會善處倒楣事的人,你會看到,他是非常快樂的。」
查理有一會兒的時間沒講話。
「但是你怎麼能確定,自由人會把送給他的錢交出去呢?」她說。
「哦!老實說我無法想像,有什麼比全心全意去愛一個你知道是沒價值的人,更令人傷心的事了。」
「我一直看你在睡覺,」她說,「很好看,你睡起來像一隻動物或者一個小孩,那樣的深沉安靜,看到你睡覺就使人感覺像在休息了。」
「是的,假如你有錢的話,有時可以逃走的,不過假如是在島上,那又不行了,必須是在開葉內或者聖勞倫特才行。你可以叫一隻巴西雙桅帆船的船長在海上搭載你,假如他老實的話,他會在海岸讓你登陸,而得到相當的安全保護。假如他不老實的話,他就搶走你的錢,把你扔到海裡去。不過現在他們要一萬兩千法郎,那就是說要這個價錢的兩倍,因為幫你做成此事的自由人要拿一半做佣金。而你不能身上一文不名就在巴西登陸。你至少必須有三千法郎,誰會有那麼多錢呢?」
查理對他孩子氣而溫和地笑。
「這簡單極了,但更不能使人信服。」查理有點輕率地說。
西蒙有一段時間都在工作室走來走去,但現在忽然在他朋友的面前停下來了。臉色蒼白,沒有修刮,頭髮散亂,睡衣胡亂地穿在他消瘦的肢體上,一副古怪的外表。但是在不遠的過去時光裡,其他像他一樣蒼白、瘦削、頭髮蓬亂的青年人,穿著骯髒的衣服或者穿著學生罩衫,曾經在他們邋遢的房間走來走去,談到看上去好像無法實現的夢想;然而時間和機會卻奇異地使他們的夢想實現了,他們用血去奮鬥而得到了權力,手中掌握著百萬人的生命。
「我告訴你的那件他說的笑話是什麼?關於那個在醫院裡割破可咒的喉嚨的傢伙。」
查理向她投了迅速而搜索的一瞥,但是她的臉部並未告訴他什麼。
他們到達「巴雷特」時,裡面沒有人。比較晚吃早餐的人已經喝完咖啡走了,而離人們在吃午餐前吃點開胃物的時間還早。他們坐在一個靠窗的角落,這樣才可以望到街上。他們等了幾分鐘。
「因為他比較強。因為他有力量,他說對的就是對的,他說好的就是好的。」
查理做了一個喪氣的含糊手勢。他感覺到,好像他正試著跟一個他無法瞭解其語言的人談話一樣。
「不知道。直到我做完了本分。直到我確信,羅勃脫離了罪而不是脫離了監獄。有一個時期,我在信封上寫住址消磨時間。信封成百又成百,似乎無法寫完,hetubook.com.com你無止境地亂寫著,亂寫著。有一段長時間,似乎要寫的還是多得跟原來一樣,而忽然之間,在預料不到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寫完了最後一個。這是多麼奇異的感覺。」
「我認為沒有多少人在他們能逃走時,會為了一個朋友,而在那地獄裡停留兩年的長時間。」
他們分手後,查理走到西蒙的家。他知道那時間他可能在家。西蒙聽到查理的按鈴聲,打開了門。他穿著睡衣睡褲。
莉迪亞點了一根菸然後回答:
「你是驢子,西蒙,」他說,「你會傷我不淺的。」
查理喘了一口氣。那個人講得那麼自然,使人幾乎無法相信他沒聽錯。
莉迪亞問了一個問題,查理又一次詢問地看她一眼。
「你不用了,明天我就走了。」
「我不明白。我做了什麼,使你想要給我兩百鎊?」
「他躍身而為主,因為他有領導的本能。他有意志力。他大膽、熱心、能幹、勤勉、精力充沛。他什麼都不怕,因為危險對於他才是真正的人生。」
「我想那只是我的偏見,」查理說,「但是我不得不說,我在那種人陪伴下感到不自在。」
「正是這樣。甚至那時候有產階級只是相對地受苦而已。他們停駛他們的車子或關起鄉村的房子,增加失業的情形,但對他們自己並未造成不便。而人民卻挨餓了。然後當你告訴他們說,除了他們的桎梏外,沒有什麼東西可失去時,他們會注意聽你的,而當你在他們面前用其他人的財產之餌搖來晃去時,他們因無法使之滿足而必須壓抑的貪婪,羨慕就被釋放了。你可以以自由與平等作口號,領導他們去攻擊。最近二十五年來的歷史顯示,他們一定會贏的。有產階級因財富之故而削弱了他們的力量,他們是人道主義的、最傷感的,他們既沒有意志也沒有勇氣來為自己辯護;他們的意見紛歧,而當他們唯一的機會是立即而殘忍的行動時,他們卻把時間浪費在互相責備上。暴動是革命領導者的工具,但卻不是訴諸理智,而是訴諸本能的。暴動會順服於催服性的暗示,你能藉著口號把暴動提升到狂熱的程度;暴動是一種實體,因此在「敗覆」這個次級上,它對死亡是漠然的;它既不知同情也不知仁慈。它對破壞歡喜若狂,因為在破壞中,它才覺知到它的力量。」
「真的,」另外一個說,「我萬事感謝他。」
「是的,他給了我一個住址。」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把紙張,給了莉迪亞一片上面寫著字的紙條,「假如你能夠送出一點錢的話,就送到那邊。但是記住,他只能得到你送出的一半錢。」
「也許你對。」
「你說熱金斯基自己不要什麼東西,」然後他又說,「但是你要權力。」
「假如你下午要跟你的蘇俄朋友一起消磨時間的話,我先用車子送你到那兒,怎麼樣?」
他沒有刮鬍子,看起來好像沒有洗臉。長而直的頭髮亂亂的,在從穿過北面窗子而來的荒涼燈光照射之下,他那不安定、憤怒的眼睛在蒼白而瘦削的臉上看來像煤炭那麼黑,眼睛下面有黑色的陰影。
「你在那兒吃得很壞嗎?」
「不要緊的。今天是我在巴黎的最後一天,如果花在睡覺上,再笨沒有了。」
「我跟你完了。」
「你的朋友西蒙怎麼了?」
「為什麼你要那麼想?」
「但你自己承認,人民僅僅改變他們的主人,他們仍然被剝削,你怎麼知道他們會忍受?」
「誰?那兩個?他們是逃犯嗎?」
「好極了。」
裡面是很暖,但是卻像以前那樣,一片被遺棄及無生氣的景象,也未經過打掃。
「你曾聽過熱金斯基?」
「我要去看西蒙,」他吃完午餐時說,「我來巴黎大半是為了來看他,我幾乎沒看過他一眼。我至少應該去說聲再見。」
「不,我要回旅館。」
查理咯咯地笑。
「我不會太晚回去,你知道西蒙談起話來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不會感到煩倦吧?」
「還有呢?」
「你不相信我那天告訴你的話嗎?」
「為什麼他會較好、較聰明?」
「當然。為何不被騙呢?他們是傻瓜,他們活該是傻瓜。那有什麼關係?他們的利得是實在的。他們不再被要求去為自己設想;人家怎麼講,他們就怎麼做,而只要他們聽話,就有他們常常企望著的安全。今日的獨裁者已經犯了錯誤,我們可以從他們的錯誤中得到教訓。他們已忘記馬基弗維利的金言——假如你使人民的私生活自由的話,你就可以在政治上奴役他們。我願在與國家安全不相矛盾的條件下,允許人民更多的個人自由,這樣給他們自由的幻景。我要儘人類特性的可能,儘量廣地把工業社會化,這樣給他們平等的幻景。而因為同在一個軛之下,他們是兄弟,所以他們也有博愛的幻景。記住,一個獨裁者可以為人民的利益做出民主政治所不能做出的所有事,因為民主政治要考慮到賦予的利益、嫉妒以及個人的野心,所以,他就有無比的機會去安忍群眾的命運。前天我去參觀一個共產主義者的會議,一個旗幟接著一個旗幟的,我都看到了這些字:「和平」、「工作」和「幸福」。還有其他的主張比這更自然嗎?而在這兒,人類經過一百年的民主政治後,仍然在造作這些東西。一個獨裁者筆一揮就能做到了。」
「你還要在『後宮』待多久?」
她蔑視地笑了笑。
「他怎麼能快樂?」
「唷,我想你能闖進來。我今天早晨沒出去,所以我沒穿好衣服!」
西蒙不耐煩地駁斥了這句諷刺話。
「有趣,為什麼我的眼瞼是腫的。看看我的話,你會以為我哭了,而你知道,我沒有哭,不是嗎?」
「我的朋友不知道,」莉迪亞說,「你向他說明一下。他們在英國沒有這種制度。」
「現在唯一的事就是找工作,」另外一個說,「一起工作。」
「只是當作工具。」
「哦,我睡得那麼甜。」他說著,揉揉他的眼睛。
「這到底為什麼?」
「從你的文章裡,我判斷你對他倒有些同情。」
「我想,恐怕你昨夜睡得很不好吧。」
「同情,不。我發覺他有趣,就因為他是這樣一個十足的冷血、無恥的下流痞子。我羨慕他的神經力量。如果換一個環境,他可能是一個有用的人,在革命時期裡,像那樣一個人,什麼也不顧慮,有勇氣,不遲疑,可能很有價值。」
「好的,我願意去。」
「每個人都會說你自大自滿,西蒙。」查理笑著說。
「假如我能送錢給羅勃買點香菸食物的,我就會高興。但是,我告訴你的是真的。我不要他逃走,他犯了罪,他必須受苦。」
「共產主義?誰談到共產主義?每個人現在都曉得,共產主義是失敗的。那是不知道生活之真實的不切實際理想家的夢。共產主義是你給工作階級引發他們去革命的餌,就像自由平等的喊聲是你激勵他們去冒險的口號一樣。綜觀整個世界的歷史,剝削者和被剝削者常常並存。將來也會常有的。情形應該是這樣,這是正確的,因為群眾天生就被造成了奴隸;他們不適合自己控制自己,而為了他們自己的好處起見,他們需要主人。」
「但人們還是要逃。」莉迪亞說,「那位醫生,他的名字是什麼?他們說他在南美洲某處行醫,生意不錯。」
「你是說你可以逃走?」莉迪亞說。
西蒙怒容滿面。
「我們到底是誰?我們對自己知道了什麼?而我們另一個生命比這個更不真實嗎?」
「一杯咖啡。」
他站起來,坐在房中唯一較為舒服的安樂椅上。他思慮地看著莉迪亞在忙著使勁地穿針。他有些話要向她說,但一想到跟她說話,他就緊張了,然而第二天他就要走了,這可能是他最後的機會。西蒙在他率直的心中,所播種的懷疑又在胸口翻騰了。假如她一直在愚弄他,他要早一點知道;然後在他們分手時,他可以聳聳肩,內心無愧地一忘了之。他決定於當時當地把問題解決;但羞於直截了當說出心中的話,於是他採用一種迂迴的方式。
西蒙沉靜和圖書了一段不會超過成熟水果落地的時間。
「我不習慣這麼多思慮,」她笑,「不會的,我不會煩倦。我自己一個人獨處的機會很少。自己一個人坐在一個房間裡,知道沒有人會進來——嘿,我再想像不到比這個更奢侈的享受了。」
「假如革命在英國發生,那就是你要扮演的角色嗎?」
「好,老傢伙,我就去。但是我要給你一件小禮物,是我為你七日的生日買的。」
「你怎麼做的?」
「給那小孩保管,他有農夫們儲錢的性癖,他要花錢時都要忍受極度的緊張,他能把五法郎變得比世界任何女人所能變的還要多。」
「在那邊每個人遲早都會得到瘧疾的,那是不值得一顧的事。他很快就復元,很幸運。醫官長喜歡他,他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我指貝格,這樣的人並不多。他康復時,他們申請要把他轉到醫院服務中心。他在那邊會很好的。」
「你不能用感情來論辯。當然,這無理,但理跟這沒關係。我不相信基督的神為了拯救人類獻出祂的兒子,那是一種神話;但假如,這神話沒有表達出人類的某種根深蒂固的直覺,它又怎麼會興起呢?我知道我相信什麼,因為那是本能的,而你怎麼能用字語去描寫本能呢?我本能地想到,那統治我們、人類、動物和事物的力量,是一種黑暗和殘忍的力量,每件事物都要被付以代價,那是一種要求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力量,雖然我們可以歪扭和蠕動,但我們必須順從,因為這力量就是我們自己。」
「他是一個高尚人士。他的家庭自十七世紀以來在波蘭就是地主,他是一個有修養而飽學的人。列寧和老衛隊發動了革命,但沒有熱金斯基,革命一年內就會被粉碎了。他看到革命只能用恐怖來解救。他求得了一個職位,獲得了警察的控制力,然後組織了特務機構,他把特務機構變成壓迫的工具,其行動精確有如一架完美的機器。他不讓愛,也不讓恨干涉到他的責任,他勤勉得驚人。他會整夜親身審問嫌疑犯,他們說,他有一種直射人心的強烈洞察力,犯人要隱藏祕密也不可能。他發明了人質制度,這是革命時發現,用以維持秩序的最有功效的制度之一。他親手簽了成百的,不,成千的死亡執行令。他過著斯巴達似的簡樸生活。他的力量在於他自己不想要任何東西。他的唯一目標就是為革命服務,終於自己變成蘇俄最有力量的人。人民所歡呼和崇敬的是列寧,但統治他們的卻是熱金斯基。」
「哦。」
「還有什麼事嗎?」
莉迪亞深深地嘆息,很容易看出她在想什麼。
那矮小的人兩肩哀求似地聳了聳。
「那麼你怎麼搞的?」
查理從口袋裡拿出剪報。
「你看過他嗎?」
「你很天真,我可憐的朋友,這是他們所認為的,你認為我會費神去解他們的謎嗎?你認為,假使我告訴他們實話的話,他們會瞭解嗎?我不需要你的錢,錢我用不著。」她的聲音變得很溫柔。「你自動要給我,你太好了,你是一個可人兒,但卻是一個小孩子。你知道你的提議是一種罪過,可能容易地就招致牢獄之災嗎?」
「你看,人從九點到五點都被關在寢室裡,守衛不進來。老實告訴你,好像他們的生命很值錢。假如在早晨時,發現有個人喉嚨被刺一刀,當局也不聞不問,他們不願聽真實的話。所以,你看,我對這個男孩子有一種責任感。我必須教他各樣的事。我有很好的頭腦,不久就發現,假如你要平易地過日子,唯一的事就是,去做人家吩咐你做的事,不要惹麻煩。統治地球的不是正義,而是強權。而他們已經得到強權,得到權威,有一天可能我們也會得到。然後我們將會有一點中產階級的樣子,但是,那時我們還是要服從。這就是我教他的,我還把我的專業教他,現在他幾乎跟我一樣是一個好電氣匠了。」
「坐下,」他繼續說,「我今天生的火不錯,工作室很溫暖。」
「而我,我得到了誰?為了生活,我們兩個。」
女侍用一個盤子裝了兩份早餐進來,莉迪亞叫她拿給查理。她穿上睡衣坐在他的床後,靠著床腳。她倒了一杯咖啡,把一捲麵包切成兩份,為他塗上牛油。
「是的,我想你應該去。」
「夢話,親愛的孩子!夢話。你是傷感的傻瓜。第一、人們並不因你更瞭解了他們而有所改良;他們不會改良的。那就是人為什麼應該僅去認識人,而不要交朋友的道理了。一個你認識的人顯示給你的,僅是他最好的一面,他體貼而有禮,他在社會傳統的面具之後隱藏他的缺點;一旦跟他親密起來以後,他就把面具拋掉,你就對他認識得很清楚,而他也不再勞神去偽裝了;然後你就會發現他是一個卑賤、淺薄、脆弱、墮落的人,假如你不知道,那就是他的性格,你會大驚特驚的,而去詛咒他卻是件愚蠢的事,就如同因為豺狼掠奪或者因為眼鏡蛇襲人,而去詛咒牠們那樣愚蠢。因為人的本質是自我主義的,自我主義是他的力量,同時也是弱點。哦,在我兩年的報界生涯裡,我對人性懂得很多了。虛榮、小心眼、無恥、貪婪、雙重面、下賤。他們會互相出賣,並不是為自己的利益,而是純粹罪惡之舉。為了暗中破壞對手的成功機會,他們的詭計是無所不用其極的;為了爭得一個頭銜或地位,他們是沒有什麼屈辱不接受的;而不僅是政治家這樣而已;律師、醫生、商人、藝術家、文學家也一樣,他們渴求名聲四傳,他們會去奉承和諂媚一個微不足道的新聞記者,以便在報上得到好評。富人為了得到用不著的幾鎊錢,會毫不猶疑地去使用卑鄙的欺騙手段。誠實、政治的誠實、商業的誠實;唯一跟他們有關的事是他們能拿走什麼;唯一能抑制他們的是恐懼。因為他們是膽小鬼。而他們提出的主張,就是從他們的嘴唇流出的誇張的欺詐之詞,是他們講給自己聽的無恥謊話。哎呀,相信我,你不能做這種自我離開劍橋後一直在做的事情,而對人性仍保有很多幻想。人都是邪惡的懦夫和偽君子,我對他們厭煩極了。」
「馬塞爾昨晚告訴我,他要你轉交給我一個口信。」
「但是我告訴你了,我必須贖罪,我必須為他做自己沒有能力做的事而贖罪。」
「他早就可以離開的,」另外一個說,「但是他不要。」
「他們似乎是高尚的人。其中一個看起來不會超過三十歲。馬塞爾告訴我,他是一個廚師,他是被遣去殺他工作的大飯店裡,另一個在廚房工作的人。我不知道另一個是做什麼的。你最好去洗個澡。」她走到化妝臺,在鏡中照了照。
西蒙緊盯著他,眼中有一種查理看來幾乎是瘋狂的亮光。
「只有八年。」
「哦,我覺得你想像自己擁有你剛才列舉的特質。」
「那麼,我就直說,我實在有點無法理解。但是不管他在受什麼苦,我也不敢講,是否我不想處在他的地位,而寧願處在你的地位。」
「你怎麼能懷疑?他愛你。總之,想一想,你的愛對他必須有的意義。」
「你的朋友剛才說,你本來可以早一點離去的:但你並未這樣做,這是什麼意思?」
莉迪亞臉色很蒼白,無言地看著地面。年紀較大的轉向他的朋友。
「我對他感興趣,因為他殺人不是為了任何卑鄙的動機,也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嫉妒,而是為了證明他自己和肯定他的力量。」
一絲憤怒的火光躍在西蒙痛苦的眼睛裡,他握緊拳頭,用盡力量往查理下巴一擊。這一擊出人意料之外,他搖搖擺擺地滑倒在沒鋪地氈的地板上,倒栽蔥似的。但馬上又一閃地站起來,怒氣沖天,躍向西蒙,準備痛打他一頓,就像以前他被激得忍無可忍時,時常表演的樣子。西蒙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手放在背後,好像準備並且願意接受即將到來的懲戒,沒有防衛自己的準備,臉上的表情痛苦萬分,驚惶失措,使查理的憤怒都消溶了。他停下來。他的下巴很痛,但他溫和地咯咯笑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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