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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爾短篇小說集

作者: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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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爾各答路上

在加爾各答路上

故事講到這裡完結了。
「然而,我該怎樣來結束我的故事呢?一切的收場都是短促的;只要你吹一口氣,就可以把燈熄滅。那麼,我又何必把我的故事結尾這一段拉得長長的呢……就在今天早晨,在分開了三十八年之後的今天早晨,我遇見了凱仙佛.賴爾——」
然而,首長的女兒回答說:「神聖嗎?你可要回答我,神會拒絕一顆誠摯的心以敬意向他奉獻嗎?」
「終於,我又得到凱仙佛.賴爾的消息了——他為逃避懲罰,已越過邊境,潛入尼泊爾了。我也到尼泊爾去,且在那邊住了很久,後來才知道他早在好幾年前就離開了尼泊爾,沒有人知道他再往何處去了。在這之後,我便在山林中跋涉。這一帶的居民並不是婆羅門教徒。這些不丹人和萊泊契人都是異教徒。他們對食物並不太講究。他們有他們自己的神明和崇拜方式。我不得不小心保持我自己純潔的完教生活,以避免沾污。我知道我這條小船快要到達它的港口了,離我今生的最後目的也不會太遠了。
她以這句回教徒的告別語,永遠告別了那些已埋葬在塵土中的婆羅門的理想之殘骸。我還來不及再說一句話,她就已經消失在喜馬拉雅山巒中灰白的濃霧中了。
「這以後的情形我就記不得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一個個情節講得清楚。當時我彷彿走過一片曠野,卻沒有方向。我很難記起我是在那沒有人跡的陰影中流浪;我不知道該怎樣開始和怎樣結尾,那些要講,那些不要講,如何來使整個的故事編成,使你聽起來會十分清楚。不過,在這些受苦的許多歲月裡,我知道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或是絕對困難的。起初,許多障礙決不是一個在閨房裡長大的地方首長的女兒所能克服的,其實,就現在情形來看,那只不過是一些幻象罷了。只要有到外面世界去的機會,你就會找到一條路,這條路也許並不是王謝家族應走的路,但是,無論如何,那總是一條路,而會引導人們走向自己的命運中去——不管那是一條崎嶇不平,變化多端,而又走不完的盤旋曲折的路;或是一條充滿歡樂與哀愁不順的路——那總是一條路。
「我像是神志昏然,沿著清納河一路走去,走過密密的蘆葦叢和沙石的荒地,有時涉水渡過淺灘,有時攀登險峻的山崖,有時穿過灌木叢生的莽林。
那位首長的女兒說道:「誰是畜牲?畜牲還會在他渴得要死的時候,還會拒絕把水送到他的嘴裡嗎?」
「於是,我離開了我這位婆羅門教的領袖之庇護所,到處挨戶挨家去找凱仙佛.賴爾。我從這一聖地到那一聖地,一一去朝拜,都沒有遇見他。少數幾個認識他的人,都說他一定死了,不是死於戰場,便是死於戒嚴令下。可是,我心裡總有個小小聲音在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凱仙佛.賴爾決不會死;那婆羅門——那熊熊的火焰——決不熄滅的。一個難以親近的孤寂祭壇仍然在燃燒著聖火,等候我把生命和靈魂作最後一次的奉獻。
我用印度話問她是什麼人,為何哭泣。起初,她不肯回答,只是在霧中含著眼淚望著我,我叫她不要害怕。
然而,我搖搖頭對自己說,這不能算是一個適切的結尾,因此我用結結巴巴不標準的印度話跟她說:「恕我無禮,公主,我確實認為,如果你把故事的結尾講得稍微再清楚一些,我心裡會覺得舒服許多。」
公主繼續講她的故事:
巴厥蘭究竟在那裡?那位地方首長究竟又是什麼樣的人呢?況且,天知道,他的女兒怎會變成了一個苦行者,坐在加爾各答路上拐彎的地方抽泣著?這一切我既不能想像,也不敢相信。可是,我對自己說,這事我又何必看得如此認真呢;只是,她的故和*圖*書事對我來說逐漸發生興趣了。於是我很正經地向前躬身行禮,說…「請原諒,公主,剛才我竟猜不出你是誰。」
我跑到那邊去,發現一個女子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她頭上蓬纏著凌亂的頭髮,在太陽下看上去是青銅色,從她心靈深處發出的哭聲,就像是一個人經過了長期的冒險後產生了厭倦感,而突然來到這為雲靄所籠罩的山旁,處於極度的孤宿中。
在這樣的反問下,我覺得還是不說話的好。於是,首長的女兒又繼續講她的故事。
她講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我實在忍不住,說:「你是怎樣找到他的呢?」
我問她:「公主,什麼事使你落得這般地步?」
「終於,那場大的叛變事件爆發了,我們雖然住在巴厥蘭我們的小城堡中,也感到了這次事件的震動。印度的婆羅門教徒和回教徒爭奪印度巴基斯坦的寶座那套老把戲又重演了,那些宰食神牛的白臉人非從亞利安人的土地上被趕走不可了。
「我穿上我兄弟的服裝偷偷離開我的閨房。戰火的塵煙,士兵的吶喊,槍炮轟炸都已停了。可怖的平靜和死亡的氣息籠罩著大地和天空。太陽已染紅清納河湛藍的河水,並且帶著斑斑血跡安息了;黃昏天空裡升起幾近圓滿的月亮,戰場上卻佈滿死亡和苦痛的可怕景物。別的任何時候,我都絕不敢走過這樣一個地方,但在那天夜裡,我像是行在夢中,我唯一要找的人就是凱仙佛.賴爾,其他的意識都蒙蔽不得而知了。
這時,我正無意談哲學問題,我便順口說:「真的,公主,誰又能了解命運的神秘呢?我們只不過是渺小的蟲豸罷了。」
當那女子說到凱仙佛.賴爾的名字時,她的喉嚨裡似乎突然吐出一種完美的音樂聲音般的美妙。我聽得手杖落地了我還直立著,一動也不動。
我傾聽著這苦行者的故事,好像幻遊於夢中。我甚至連香煙的火已經熄滅了都沒覺察到。我究竟是陶醉在她那優美的語言呢,還是她那喉嚨裡的音樂,或是故事的本身——這倒很難辨別;不過,我始終沉默著不發一言,然而當她敘述到這裡時,我不能再緘默了。於是,我破口罵道,「這畜牲!」
「經過了這樣的變遷,這一切我還會不明白嗎?可是,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在錯覺中呀——當我年輕的時候,這個婆羅門教徒偷取了我的心。他早就把我迷惑住了,不是嗎?我又怎會去懷疑他迷惑別人乃是他一種習慣呢?我以為崇拜他就是真理——永恆的真理。不然,我從我父親的家出來才十六歲,就把我的身心和青春全都獻給他,同時還為自己的虔誠而顫慄,而這婆羅門教徒卻在我的臉頰上賞我一拳,這時我怎會懷疑我的這位宗教領袖是為神服務不肯接納我而給我這樣難堪的侮辱呢?啊,婆羅門信徒呀,你自己已接受另一種習慣來代替你從前的習慣,而我呢,我又怎能得到另一個生命和青春來代替我那已消逝的生命和青春呢?」
「從此以後,我再也得不到有關凱仙佛.賴爾的消息了。遠在天邊那道毀滅的紅光裡那時隱時現的人影,都突然隱入了黑暗中。
「我是一個回教女孩,可是我沒有機會研究我自己的宗教,我也不曾奉行任何宗教儀式。那時,宗教是進不了閨房的。可是,不知怎的,我卻非常渴望精神的事物;當我在黎明的微光中,在引向湛藍的清納河那一級一級潔白的石階上,是一片恬靜,我親見這虔敬氣氛的景象,我那近日覺醒的心,就會泛起虔誠,而這種虔誠就會使我產生一種不可言喻的甜美感。
「我立刻伸出兩臂去扶他,可是他忍著極端的痛苦不要我扶,默默推開我的手,自己拖著身子到清納河的埠頭。那兒繫著一隻擺渡船,但船hetubook.com.com上既無船夫,也無客人。凱仙佛.賴爾上了船,解開纜繩,船隨著水流而去,最後不見了。
「當時我有一股強烈的衝動,要把自己像一朵被摘下來尚未開放的鮮花,投身在清納河裡,把我所有的愛情和青春,以及被拒絕的敬意,一起獻給戴著凱仙佛.賴爾的小船。但是,我沒有這樣做。這時,月兒漸漸升起,清納河對岸有一排黑色的樹影,前面暗藍的河水靜靜的,遠方有芒果樹叢的地方隱現著我們的城堡——這一切對我都在唱著無聲的死亡之歌。然而,順流而下漂往絕境的那條小船,卻依舊牽引我邁向人生的道路,在這寧靜的月色裡,我從美麗的死亡之懷抱中走了出來。
「我的父親回答說,這是不必擔心的,因為他們準備加入叛兵那一邊。當凱仙佛.賴爾向他要款時,他只給他一小部份,並說以後需要時再多補給他。
「當他看到我——首長高傲的女兒——用頭觸地對他行禮,我不知道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不過,他臉上並沒有驚異或其他表情。他對著我注視了一下,而後慢慢支撐自己坐起來。
如果在別的地方,我一定會跟她辯論出一個究竟來;但是有礙於我不精印度北方語言(泰戈爾講的是孟加拉語),也就作罷了。我從僕役那兒所學來的一點印度北方語言,又怎能跟這位巴厥蘭的公主或別的什麼人,在這大吉嶺的山路旁,來對命運和自由意志等問題詳加討論呢。
「就在這個時候,凱仙佛.賴爾動了一動,輕聲喊了一聲痛。他的眼睛是閉著的,可是我聽得見他那有氣無力的樣子是要喝水。我趕緊跑到清納河畔,把我的衣裳浸在水中,再把衣上的水擠到他那兩片半閉半開的嘴唇裡。我從身上撕下一條布,把他那從左眼到頭額一道深深的刀劍傷口裹住。我為他餵了幾次水,並把水灑在他的臉孔上,於是他慢慢地清醒過來了。我問他要不要再喝點水。他注視著我,問我是什麼人,我無法再忍耐下去,立刻回答說:『我是你的奴僕,迦提汗首長的女兒。』
我生平從來沒有聽過,從一個女人嘴裡講出這樣完美的東北部印度語。我知道,那是王侯將相的語言,不為今天這樣機械化的現代商業社會所適用。她的語調具有一種魔力,能在這英國式的山隘驛站的中央,使我彷彿看到了白雲石的蒙古式宮殿那穹窿的圓頂。還有那披著華麗鞍座的駿馬,巨象上有富麗蓋的座位,隨行朝臣戴著各種色彩燦爛奪目的頭巾,佩著飾帶美麗的彎刀,刀尖翹起,靴子繡著金線,穿著瀟灑的飄飄然的絲綢袍子,以及陪襯著具有無限莊嚴堂皇的儀仗。
首長的女兒回答說:「我看見年邁的凱仙佛.賴爾在不丹一個村子的院子裡撿麥子。他的不丹老婆在他身旁,他的子孫圍繞在他的四周。」
她說完這句哀感的話後,便起身以婆羅門教徒的告別語說:「納瑪斯迦.巴婆契。」(再見了。)接著,又立刻改變了口氣,而以回教徒的告別語說:「沙拉穆.沙西普。」(再見了。)
「我們都覺得很可恥,當印度的婆羅門教徒與回教徒都在熱血沸騰的時候,我的父親卻會這樣謹慎。這時連那些在閨房中的貴族婦女都無法安靜下來了。接著,握有全軍指揮權的凱仙佛.賴爾說話了:『首長殿下,如果你不站在我們這一邊,那麼,在戰爭進行的期間,我要將你監禁起來,由我來防守這個城堡。』
「最初,這對於我是一個極大的打擊。我的頭上彷彿頂著我那個破滅的理想世界之殘骸。我遠遠的對這鐵石心腸,泰然自若的婆羅門戰士行了個頓首禮,心中暗自說:『你竟不肯接受下等人的效勞、異教徒的食物、富人的金錢,以及年輕女子的青春與愛和_圖_書情!你竟這般高傲,孤立在人群外,獨行其是——要超越塵世的一切污濁。我連想把自己奉獻給你的權利都沒有。』
這時,天空裡下起陣陣的細雨來了,被濃霧籠罩著的山巒,看起來好像是畫家曾想把它擦掉的一幅圖畫。當我獨自沿著加爾各答路踱步的時候,我突然聽到近處有個女子在哽咽著照說這也不算什麼稀奇事,無須特別加以注意。說真的,如果就在我跟前,我是不會去理睬它。但是,在這茫然的濃霧中,那聲音我聽起來就好像是一個快悶死的世界在抽泣著。
這位「公主」顯然很高興,就叫我過去坐在附近的一塊石頭上;把手一擡,說,「請坐。」
我覺得我應該說幾句來安慰她——那怕是很少的幾句。於是,我說道:「這個人因為害怕丟了性命,不得已藏身異教徒中,一連三十八個年頭了——那麼,他怎能保持他的宗教純潔而不污染呢?」
「我在心裡和生活習慣上都已變成一個婆羅門教徒。我自認我有一位婆羅門的祖母遺傳給我一般婆羅門的血液,在我的血管裡淨化了,在我的四肢中湧流。當一切都完成了準備,我就會毫不猶豫,在精神上,把我奉獻給我第一個青春時期所遇到的婆羅門信徒——也是我的世界中唯一的婆羅門信徒——的腳下。同時,我將感到有一個榮耀的光圈圍繞在我的頭上。
「到了午夜時分,我在清納河附近一個芒果林中找到了凱仙佛.賴爾。他正躺在地上,他那忠心的侍僕台粵吉的屍體橫躺在他近旁。我敢斷定,如果不是那受了重傷的侍僕揹著他的主人,便是那受了傷的主人揹著他的侍僕來到這個地方。我那暗中滋長的敬意,這時已抑壓不住了,我投身在凱仙佛.賴爾的腳旁,用我垂下的髮辮拂去他腳上的塵土。把我的前額貼在他那死人般冰冷的腳上,於是我那壓抑已久的眼淚湧流而出。
首長的女兒回答說:
我立即接上去說:「說我願意嗎?——噢,能夠聽到已是恩寵了!」
「我當時心裡只希望凱仙佛.賴爾在他臨終之時,將我最後的自白帶了去,沒有任何人能剝奪我這最後的幸福。不料他一聽到我的名字,就大聲喊道:『賣國賊的女兒!不信神的人——在我臨死的時候,你竟來污辱我一生。』說著,他在我的右頰上猛揮一拳,我立即暈倒,眼前一片昏暗,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閉上眼睛歇了一會兒,她那故事中所有的事件,一幕幕演變的情景掠過我的腦海——那十六歲的少女,地方首長的女兒坐在她的格子窗口,在她的波斯地氈上,望著那個婆羅門教徒在清納河中,向清晨的太陽行奉水禮;那穿上苦行者服裝的悲哀女子,在某寺院的長明燈下行著晚禮;那希望幻滅了的傴僂的老婦人,在塔吉林的加爾各答路上哀泣。兩種氣質不同的血液混合在一個女人的體內,產生了悲哀的樂曲,又以聲調極為莊嚴的語言道出這個故事,這一切都使我深深感動。
於是公主說道:「我一生的奇異羅曼史剛剛在今天結束。如果你願意聽的話,我就全部講給你聽。」
她微笑了一下,用印度語說:「我早已沒有害怕這回事,也不再保留什麼羞恥心了。先生,我曾也是守在閨房中的,即使我自己的兄弟來了,也要先獲得允許才可以走進我房裡來可是現在,在這外邊廣大的世界裡,我倒不再蒙上面紗了。」
「我在這人人都是的人生道上漂泊所經歷的故事,講出來是不會令人覺得有趣的,並且即使講,我也無法講得完整。總之,我經歷了各式各樣的困苦、危險和侮辱——然而,人生並不是統統不能忍受的。好像一枚火箭,我愈燃燒就愈往上衝。當我感覺到速度時,我是不會在意燃燒的痛苦,可是,等我那無上快和_圖_書樂無上悲慘的火焰熄滅時,我就精疲力盡掉落在地上的塵土中。我的飛行到今天結束了,我的故事講到這裡也完了。」
「你可知道,事情發生時我才不過十六歲。那次是我生平第一次走出我的閨房。外面的天空肆虐著灼熱的陽光,在曝曬下我面頰上的柔嫩仍是櫻色紅潤。可是,當我第一步跨進外面的世界,我那理想世界的神明竟給我這樣的禮遇!」
而後,我張開眼睛來。霧已消散,晨光在山麓中閃爍。英國的太太們坐著她們的人力車出來了,英國的老爺們騎在馬背上。每隔一會兒,總有一個裹著頭巾的孟加拉小職員用好奇的眼光從齊眉的頭巾底下倏忽望我一眼。
她的眼睛朝我的臉上盯著,回答說:「我是巴厥蘭地方首長迦提汗的女兒。」
下面就是她的故事:
「我也常聽到人們談起凱仙佛.賴爾在大叛變的戰爭中如何勇敢的故事,可是這些事在我的腦海裡一點印象都沒有,而像一幅鮮明的圖畫那樣始終使我難以忘懷的,是那戴著凱仙佛.賴爾的擺渡船,順著清納河被月光照亮的平靜河水漂流而去。不分日夜,我都彷彿看見那條船朝著那沒有路徑可尋的廣大神秘中航去,既無伴侶,也無侍僕——他是不需要任何人的婆羅門信徒,是一個自我完全主宰的婆羅門信徒。
她停止說話了。
「在我父親的血管裡,流著德里皇族的血液。因此,我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丈夫。有人替我做媒,把我說給龍克諾地方首長,可是我的父親遲疑不決;就在這個時候,印度東北部土著兵對巴哈杜兵團。爆發叛變戰亂。印度東北部瞬即為血染紅,為炮火薰黑了。」
「我的父親迦提汗是個謹慎的人。他大罵那些英國人,同時又說:『這些人會做出不可預測的事情。印度人又不是他們的敵手,我不能因一時之妄念而喪失我的小城堡。我不打算跟巴哈杜軍團作戰。』
「你需要我幫忙嗎?」我問道。
「我有一個信奉婆羅門教的女侍僕,每天早晨,她都去給凱仙佛.賴爾除去腳上的塵土這件事常給予我一分快慰,但有時也會引起我心中幾許妒意。碰到節日,她便請他們來吃一頓,還送給他們禮物。我時常給些錢給我的女侍僕。有一回,我叫她代我把他們請來赴我的宴席,不料她卻挺著身子說,她的主公凱仙佛.賴爾絕對不會接受任何的宴請或禮物。這樣一來,不管是直接或間接,我都無法請到凱仙佛.賴爾以表示我對他的敬意,我的心從此更嚮往婆羅門教,想像我有一位祖先用暴力把一個婆羅門教的女孩搶進他的房裡,於是,我的血液裡因而流著她的血液。就這樣這種想法使我獲得某一方面的滿足,並且也使我感到我與凱仙佛.賴爾有著某層關係。我聽著我這個信奉婆羅門教的女侍僕,根據他們的史詩,講些婆羅門教男女信徒一切有關神道的神奇故事,因而在我心中產生了一個理想世界的輪廓,在那個理想世界裡,印度的文明是至高無上的。那些神明的形象,寺廟裡的鐘鼓聲,鍍金的尖塔神座,獻給神明的檀香和鮮花的香氣,那些具有超人力量的仙人,婆羅門教徒的聖潔以及神仙下凡的傳說等等事物,使我充滿了想像,而產生一個廣大無邊的幻境。我的心時常在這個幻境裡飛來hetubook•com•com飛去,好像黃昏的一隻小鳥,在一座寬敞古老的大廈中,從這個室飛到那個室。
凡是認得我的人都會懂得,我所說的印度北方語一大半的意思都叫對方去猜的。相反地公主的話所用字詞,就像是金黃色的稻田上吹拂著微微的晨風,在她來說,是一種不費勁兒優雅的談吐,表現了口才的流暢。可是,我這方面,所答必是簡短而不連貫。
「婆羅門教的經典中有一先例,就是下等人可憑苦行的力量變成婆羅門階級;可是一個回教徒這樣究竟能不能變成婆羅門階級,卻從來沒有人討論過。我知道我必定要忍受長期的分離,才能和凱仙佛.賴爾在一起,因為我必須先變成婆羅門階級,才能談得上與他結合的事。我就這樣過了三十年。
我從她儀態上看出,她高雅自若,有令人傾倒的媚力。不知怎的,我覺得能坐在她旁邊這塊冷濕堅硬、且長滿青苔的石頭上,是一項意外的榮幸。這個早上,當我穿上大衣離開旅館的時候,我萬難想到竟會有此寵幸,坐在有「國土之光」或「宇宙之光」的巴厥蘭地方首長迦提汗的女兒身旁這塊有泥苔的石頭上——而且是在加爾各答路的拐彎處!
我在一個霧氣濃重的陰天到達塔吉林。在這樣的天氣下,誰也不願往外跑,可是,留在屋子裡的話,又會覺得更難受。我在旅館吃過早飯後,穿上了厚厚的大衣和靴子,還是照例出去散步。
首長的女兒微笑了一下。我發現我那結結巴巴的印度話還使她能聽得懂呢。假如我用純印度北方話跟她攀談,倒會造成一道屏風,使她聽不懂。現在她聽懂了我的意思,恐怕她即使不願意也無法抑制了。她繼續說道:
「我雖時常得到有關凱仙佛.賴爾的消息,可是我決不能與他晤面。他加入了反抗政府的唐西亞.托匹的隊伍,會像晴天霹靂似的時而出現在東方,時而出現在西方;接著他往往又突然不知去向了。我穿上苦行者的服裝到菲納斯去,跟那位我尊為『老爹』的席凡奈達.史華密學習梵文經典,全印度無論那裡的消息都會傳到他的跟前來,我一面很恭敬地跟他學習經文,一面卻憂心如焚地想聽到那些戰爭的消息,不列顛的維多利亞女王終於消滅了印度東北全境內的叛變餘燼。
公主用手撫著自己的前額說:「我怎能說是誰使我這樣呢。——是誰把這座山隱藏在雲靄中呢,你能告訴我嗎?」
我立即改正自己的話,說:「唉!不錯,那是神聖的行為!」
「我們的城堡在清納河畔,由一名叫凱仙佛.賴爾的婆羅門教祭司執管。」
「凱仙佛.賴爾,」她接下去說:「他是一個正統的婆羅門教徒。每天清晨,我可以從我閨房的窗格中,看見他站在清納河齊胸高的河水中,用河水向太陽獻祭。他往往穿著他那濕淋淋的衣衫,坐在河岸的雲石石階上,默誦著聖詩。而後,在走回家的路上,常會唱著清麗悅耳的宗教歌。
「我把自己身上從頭到腳所有的裝飾物都取下來,暗中派了我那位信奉婆羅門教的女侍僕。把這些東西送到凱仙佛.賴爾那兒去。當他接受了這些飾物時,我那已經脫去了這些飾物的四肢還在發抖呢。他已準備將那些舊式槍械和久已不用的刀劍上的鏽擦拭乾淨。突然有一天下午,英國的官員率領一隊穿紅色軍衣的白種士兵進入了城堡。原來我的父親迦提汗已把凱仙佛.賴爾的計劃暗中報告英方了。可是這位婆羅門教徒的影響力也真大,所以,他還能領著他那一小隊人,用他那不起作用的槍和生鏽的刀劍準備迎戰。我覺得我的心已因羞愧而破裂,雖然我的眼睛裡已沒有淚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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