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偏見
有人說「啞巴沒有敵人」,說這話的人,顯然是個未婚的單身漢。如果我沉默,不答理她。瞧著吧,科莉卡會更加生氣。
「就算這樣,他畢竟是個掃大街的!」妻子仍然固執己見,並對司機說,「開車走吧!」
我妻子的名字科莉卡是「蓓蕾」的意思,是她媽媽給取的,要是我,就不會給她起這樣的名字,因為她的性格與她的名字極不相符。她似乎是一朵完全開放的花。當市場上抵制英國布匹時,一夥在外面巡邏的人都尊稱她為堅強的女鬥士,他們叫我吉林德羅,意為喜馬拉雅山。那夥人顯然知道我是女鬥士的丈夫,他們才不管所取名字的意思呢。感謝老天爺,我父親賺錢的手段我多少還學了點。這些人在募捐時對此就很感興趣。
我說:「我不管這些,我要讓他們上車,把他們送走。」
科莉卡氣炸了。在另一間房間裡的女僕聽到科莉卡的吼聲,還以為男主人悄悄送自己首飾的事已經敗露,而和夫人吵架了。
我們的日子並不好過,警察局要是發現誰收藏了「薄伽梵歌」這本書,就會說他圖謀不軌,而愛國者們要是發現誰在讀英文書,就把他定為祖國的叛徒。愛國者們認為,我雖然是黑皮膚,像個印度人,但心靈卻與歐洲白種人相通。當時,由於薩拉斯瓦蒂的皮膚是白色的,真正的愛國者就很少去禮拜她了。甚至還有這種說法:池塘裡若是開白色荷花,那麼池塘裡的水不僅不能澆滅熊熊燃燒的國家命運之火,反而會使烈火越燒越旺。和-圖-書
齊德拉古普塔把許多他認為是罪過的事,全都用大寫字母記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而那些犯罪者自己卻一點也不知道。曾發生了一起只有我知道,而其他人都不了解的所謂罪行。我要寫的這件事情就是屬於他記載的那類罪行。在解釋齊德拉古普塔之前,我不得不承認,有時我也是同謀者。只有這樣,我才能減輕自己的罪過。
昨天,外出作客之前,科莉卡又對我手工織的粗布衣服說三道四,掀起一場風波。她大聲指責,態度傲慢,沒有一點溫柔可言。我實在受不了,便反唇相譏,當然這是瞎子點燈白費蠟,我說:「你們這些婦女,老天爺賜給你們雙眼,可你們只看到一些衣著之類的習俗,便閉上眼睛。崇拜比思考更舒適安逸。只有把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和智慧,從廣闊自由的天地中挪到帶偏見的婦女身上,並讓她們過深居簡出的生活,她們才能活下去。在我們這個恪守陳規陋習的國家中,把穿手工織的粗布衣服當作戴花環,點檀香痣那樣的宗教活動,婦女們才會興高采烈。」
科莉卡見我停了車,就猜出了我的想法,她用力抓住我的手,說:「你要幹什麼?他是個掃大街的!」
她說:「你常說,你不同意把人分成各種種姓。可你又能做些什麼呢?我們穿沒有染過的白色手工織的粗布衣服,實際上取消了差別的面紗,也就拋棄hetubook.com.com了種姓差異的外表。」
信奉非暴力的善良的人們怒氣消了,老頭流著淚,鬍子上沾著血。
現在時代變了,可我的命運沒有絲毫變化。今天科莉卡還說:「與你一起外出,我都感到羞恥。」
老頭雙手合十地請求:「我沒有看到,我沒發現,請原諒我的過失。」
這些話是諾揚莫亨教授說的。可科莉卡省略了引號,把別人的話當作自己深思熟慮的觀點。
離開家,走了一小段路,來到一家胖印度教徒開的糖果店前。這時,突然聽到一陣尖銳的叫喊聲。我們的鄰居拉其普特人帶著各種敬神用的物品匆匆跑出來,那時,這裡已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突然,聽到拳打腳踢的聲音,我心裡想:「可能是懲罰扒手吧!」
過去,我沒有接受科莉卡那夥人的要求的衣著,今天,我更不會採用科莉卡新同夥的服飾。沒有辦法,這是我性格方面的缺點,只能讓妻子和我一起外出時感到害羞了!不管是誰,要我按他們的要求來衣著都很難辦到。可是,我也不能按自己的想法過日子。科莉卡總是要把別人的意志強加於我。就像瀑布的激流不斷把巨石捲進來一樣,科莉卡白天黑夜都不讓我安寧,要把各種嗜好強加於我。她的神經一聽到不同意見,就彷彿會奇癢難忍,她便暴跳如雷。
我們的汽車不斷鳴笛,艱難地穿過群情激憤的人群。我看到我們街區的清掃工老頭被打得昏頭轉向。原來:老頭掃完馬路後,在自來水龍頭下沖洗了一下,換了乾淨衣服,左手提著一隻桶,胳肢窩夾著掃帚,右手牽著八九歲的孫子,身上穿的是方和_圖_書格圖案的上衣,潮濕的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爺孫倆身材勻稱,很漂亮,他們沿著街道步行回家,不知與人群中的什麼人碰了一下,就發生了衝突,老頭遭到毒打。小孫子哭了起來,乞求大家:「求求你們,別打我爺爺了!」
(一九二八年五月)
科莉卡說:「等著瞧吧!如果把穿手工織的粗布衣服看成像去恆河沐浴那樣神聖,並成為全國人民的習俗,到那時候,我們的國家才會得救。判斷與想法一致就會成為習俗,而思考與形式緊密結合就會成為偏見。人們既然閉著眼睛幹事,那麼即使睜開眼睛也不會遲疑不決。」
如果妻子和丈夫的性格不同,那一定是和諧的一對,就像乾涸的土地和水流的關係。
科莉卡說:「你瞧瞧,和你一起出去,我都感到害羞。」
我說:「管他是不是掃大街的,難道就為這個,要毒打他嗎?!」
「你沒有看見嗎?」我說,「他說過了,衣服也是新換的!他比在場的許多人都乾淨得多。」
我生性懦弱,一點也承受不了多餘的壓力,而我妻子卻極堅韌不屈。她抓到什麼,是絕不會放手的。正是我們之間的這種性格上的差異,才維繫著家庭的寧靜。
儘管我妻子率先並多次採取強硬措施,我還是不願穿手工織的粗布衣服。個中原因,並不是手工織的粗布衣服有什麼缺點或品質有問題,而是我比較講究衣著,喜歡豪華雅緻。這可糟了,反對愛國行動的罪名落到了我的頭上。不過,我也可以委曲求全,可以穿骯髒的和粗糙的衣服,也可以不講究整潔。和*圖*書在科莉卡轉變之前,為了一些生活習慣——諸如我在中國人市場上買了一雙前面寬鬆的鞋,忘了每天擦洗,覺得濕鞋穿了不舒服;不願穿襯衣,而喜歡穿旁遮普人穿的寬袖衫;有時掉了一兩粒衣扣也不在乎等等——使我和科莉卡的關係惡化到了決裂的邊緣。
我說:「你不用陪著我,你可以單獨外出,不必管我。」
「是他自己不好,」科莉卡說,「為什麼要在馬路中間走呢?要是在邊上走,就不會受到侮辱。」
當時,我本想說:「種姓差別,口頭上,我不接受,甚至我還會喝穆斯林做好的雞湯!這就不僅是口頭上說說而以,而是口頭上的事實。這是運動的核心部分。」
我失敗了。我是膽小鬼。諾揚莫亨是從社會學角度來解釋所發生的一切的。但他的結論沒有傳到我耳朵裡來,所以我也無從反駁他。
這件事是昨天——星期六發生的。當時,我們地區耆那教住宅區慶祝一個節日。我帶著妻子科莉卡乘汽車外出——我的朋友諾揚莫亨邀請我去他家喝茶。
不過我倆有個分岐怎麼也調和不了。科莉卡認為,我不熱愛祖國。而她又對自己的看法堅定不移。儘管我一再證明自己忠貞愛國,但由於不符合他們那夥人的表面要求,無論我怎麼解釋也無濟於事。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不可能下車與那些人講理。我打算停車,讓老頭和他的孫子坐我的車走,也讓那些宗教狂看看,我不是他們一夥的。
我根本不願應邀去諾揚家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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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印度教徒文化上的偏見與自由思索和探討之間有多麼大的差別,而這一差別為什麼在我們國家要比在其他國家大得多。帶著這些問題坐到茶桌邊,就像熱氣騰騰的茶一樣,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小問題,也可能引發一場激烈的舌戰。另外,剛從書店買回來的,帶金色花紋的書,擺在枕頭邊,還沒有看,甚至連那褐色封皮都沒有打開。這一切使我原來的積怨突然從心底升起。但我不得不出來,因為我若違背我那位堅信教義的老婆的意願,她馬上就會以語言和非語言的種種方式,像旋風一樣發洩出來。這對我的健康不利。「如果這樣,那我就在這裡下車。」科莉卡說,「我不願和掃大街的坐在一輛車裡,要是與清潔工和編筐的下等人坐在一起還能理解,但,掃大街的不行!」
從小我就喜愛書籍,一看到新書就要買。我的論敵也同意我買書。我不僅愛買書,而且還愛看書,我看完書後還愛評論,這些朋友們都很清楚。久而久之,朋友們都迴避我,最後只剩下一個朋友,他叫博恩比哈里(意思是「林中漫遊者」),每逢星期天,還來與我閒聊。我把他的名字從博恩比哈里改為科恩比哈里(即「角落中的漫遊者」)坐在家裡與他一聊就是一整天,有時聊到深夜,甚至昏昏沉沉地聊到凌晨。
和她辯論難不倒我,但我沒有這樣做,我生性膽怯,我沉默了。我知道,科莉卡挑起的我們之間的一切爭論,一傳到她朋友那兒就變了樣,彷彿是經過洗衣店槌打揉搓過的衣裳。科莉卡從哲學教授諾揚莫亨那兒販來的詞藻,用她那明亮的眼睛無聲地對我說:「怎麼樣!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