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移交財產
久根納特當時想，送這種孩子上學簡直是白白地浪費金錢，大概這孩子的父親也是一個無知之輩。
這孩子以為久根納特發瘋了，所以他馬上答應說：「好吧。」
有一天，老人聽一個過路人說，一個名叫達摩多爾．巴爾的人正在四處尋找他的兒子，並說他很快就會到這個村子裡來的。尼代聽到這個消息後十分不安。他甚至要放棄將來移交給他的全部財產，準備逃走。
久根納特對尼代說：「尼代，我說過，我要把所有的財產都交給你。我的全部錢財都在這些罐子裡，此外，我再也沒有什麼了。今天，我就把所有這一切都交給你。」
有一天，久根納特像往常一樣，在村子裡的芒果樹下遊逛的時候，看見了一個陌生的男孩。這個男孩成了村裡孩子們的頭兒，當時這孩子正在教他們一種新的遊戲。村裡的其他孩子都很佩服他，因為他意志堅強並且富有新奇的想像力，所以大夥兒都從心眼兒裡服從他的指揮。
聽說有這樣一個新的好玩的地方，尼代很高興。他在心裡默默地盤算：父親找不到他就會走的，等父親一走，他就和夥伴們到那裡去玩捉迷藏。誰也找不到他，這太好玩啦！父親來到村裡，找遍了所有地方，到處找不到他。這太有趣啦！
他沒有找到那架能從既無空氣又無陽光的大地窖裡爬上來的梯子，噗通一聲又倒在了床上。
久根納特對他說道：「那麼，你坐在墊子上吧。」
「爸爸！」有人又叫了一聲。
「你家在哪裡？」
他在寧靜中洗過澡、吃過飯之後，心緒開始煩躁起來。
村裡人看到尼代．巴爾在久根納特家裡受到如此難以想像的關照，都感到十分驚訝。人們明白了，老頭子活不了很久啦，他要把所有的財產交給這個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外鄉孩子。
布林達邦回答說：「是的，是葛庫爾。他現在名叫尼代．巴爾，我現在的名字叫達摩多爾。你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人，所以，我們出於羞愧而改了名字，否則，就沒有人呼叫我們的名字啦。」
布林達邦出走的時候，看來，他父親並沒有感到十分痛心。布林達邦一走，可以節省一筆開銷，除此之外，久根納特內心裡的一個巨大恐懼感消逝了。他一直擔心，布林達邦說不定哪一天會用毒藥毒死他。他總擔心食物裡下有毒藥。自從兒媳婦死後，這種恐懼減少了一些，他兒子走了之後，他就完全放心了。
「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久根納特一家用於吃穿方面的開銷並不很大。古代聖賢們在吃穿用度方面是非常節儉的；久根納特的生活表明，在吃穿用度方面他可堪稱是遵循古聖賢節儉遺風的典範。不過，他還不能完全做到這一點，那是因為當今社會存在著某些弊端以及為保護人體自然界還存在某些不合理的成規所致。
隨後和_圖_書，他又聽到噗通一聲，彷彿一件什麼東西倒在地上了，此後就再也聽不到什麼聲音了。
「這是一種規矩。」
久根納特就這樣把財產交給了財產保護者，並且開始在那塊大石板上加蓋泥土，接著把破廟裡的碎磚亂石堆在上面，又在泥土上移栽一些帶土的草根和灌木。黑夜即將過去，可是久根納特卻不願意離開這個地方。他不時地把耳朵貼在地上聽一聽。他彷彿覺得，從很遠的地方，從大地的深處，傳來了哭泣聲。他彷彿覺得，這種哭泣聲在夜空中迴蕩，世界上所有沉睡的人們似乎都被這種哭泣驚醒了，似乎他們都坐在床上細心地傾聽著。
久根納特一再安慰尼代說：「我要把你藏到一個好地方，無論什麼人都找不到，村裡的人也找不到。」
這孩沒有表示反對，於是就毫不客氣地在他家裡住下來，就像往常在路旁大樹下歇息一樣。
「你為什麼逃出來？」
久根納特在家裡再也待不下去了，甚至在中午，村裡所有有身分的人們吃過午飯都在享受午睡閒福的時候，久根納特也會手拿著菸袋，在村子裡轉來轉去。中午，當他這樣默默遊逛的時候，街上的孩子們一看見他，就會停止玩耍，向一個安全地方跑去，口裡不斷高聲唸著當地一個詩人所編的有關他吝嗇的種種歌謠。因為害怕沒有飯吃，誰都不敢直呼他父親給他起的名字，所以大夥兒都按照自己的想法給他起了新的名字。上了年歲的人都叫他「久根納升」，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孩子們都叫他「吸血蝙蝠」。大概，他那毫無血色的乾枯的皮膚同上述那種蝙蝠有某些相似之處吧。
「為什麼呢？」
村民們經過長期的平靜之後，都把這樣一場小小的革命當作一件快事。特別是在久根納特的兒子放棄繼承權之後，大家都盡力安慰他，消除他那種難以忍受的與兒子決裂的痛苦。大夥兒說，為了老婆而與父親吵翻，只有當今的青年人才做得出來。特別是一些人提出了一個很有說服力的理由，他們說，老婆死了，很快可以娶第二房，但是，如果父親死了，即使你磕破了頭，也不會再有父親了。毫無疑問，這個理由是令人信服的；但是我相信，像布林達邦這樣的小夥子，如果聽到這種理由，不但不會感到遺憾，相反，還會高興。
孩子在墊子上坐下來。久根納特在他的前額上塗了檀香膏，用朱砂m.hetubook.com.com點上了吉祥痣，在他的頸上掛上花環，然後自己坐在尼代面前，開始叨叨咕咕唸起咒語來。
「你叫什麼名字？」久根納特問道。
老頭子不安起來，又往那塊石板上壓了一層土。這樣一來，似乎就可以封住大地的嘴巴。
其實，布林達邦如果不沉湎於悲痛之中，如果能冷靜地想一想，那麼，他就會從父親的一番話裡得到許多安慰。他的母親和祖母在臨死的時候都沒有吃過藥。這是他們家庭的一貫傳統。然而，現代的年輕人是不願意因遵循古老傳統而死去的。在我們所提到的那個時代，英國人剛剛進入這個國家。但就在那個時候，從舊時代過來的老年人看到當時年輕人的舉動行為，也會氣得使勁兒吸菸。
久根納特回答說：「我走了。你留在這裡，沒有人能找到。但是你要記住：久根納特的孫子——布林達邦的兒子，是葛庫爾瓊德羅。」
「為什麼不說？」
燈光漸漸變得昏暗，忽然一下子熄滅了。尼代在黑暗中聽到，久根納特在順著梯子向上爬去。
久根納特說：「現在村裡人還沒有睡呢。」
當時，村裡的人們到處打聽這孩子的父親。他們說：「哎，不知道這孩子的父母心裡該多難過！這個渾小子真是罪孽不小啊！」
他彷彿覺得，人只有在死後才能獲得這種寧靜；特別是當他看到他的孫子在他的破床單上所扎出的孔洞和那個小畫家在他的坐墊上所留下的墨跡的時候，他的心情就更無法平靜下來。他那個一刻也閒不住的小孫子，兩年內就穿破了一條圍褲，為此他曾經遭到爺爺的臭罵。現在看見他扔在臥室裡的那件皺巴巴、髒乎乎的破衣服，這位爺爺的兩眼溢出淚水。久根納特沒有用那件破衣服做燈芯或派做其他用途，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箱子裡，並且在心裡暗暗發誓道：如果葛庫爾能回來，即便一年穿壞一條圍褲，他也不會再罵他了。
不僅如此，他還在吃穿方面隨心所欲地提出自己的種種要求，就好像他預先支付了一切費用一樣，為此他和房主人常常發生爭執。制服自己的孩子比較容易，但是在別人的孩子面前，久根納特不得不承認失敗。
「為什麼？」
然而，沒有葛庫爾的頑皮淘氣，久根納特一個人待在這座空蕩蕩的房子裡，心裡就感到很不是滋味。今天，久根納特很難過，祈禱的時候沒有人再來搗亂，吃飯的時候沒有人再來和他搶著吃，記帳的時候再也沒有人搶走他的墨水瓶了。
老人的嘴和臉變得很難看，他探過身子向布林達邦問道：
一
尼代猶如一尊神像一樣坐在墊子上，聽著咒語，心裡有些恐懼，於是就叫道：「爺爺！」
他父親久根納特．昆德回答道：「忘恩負義的東西！我和圖書從小就供你吃供你穿，在你身上花的錢你是永遠還不清的，你不要逞能！」
「爸爸！」有人叫了一聲。
久根納特掀開了廟裡地上的一塊石板。孩子看見，下面是一個類似房間那樣的地窖，裡面亮著一盞油燈。尼代覺得既驚奇又有趣，同時也感到有些害怕。久根納特搬來一個梯子，並沿著梯子下到地窖裡，尼代跟在他的後面，也戰戰慄慄地下去了。
老頭子當時似乎非常放心了。
夜漸漸深了。尼代已經睡眼矇矓，他雖然企圖盡力驅逐困倦，可是還是打起瞌睡來。到了半夜，久根納特抓住尼代的手，走出了家門，沿著沉睡的村莊裡的一條漆黑的道路走著。除了偶爾一兩聲狗叫，引起附近其餘狗呼應外，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有時夜鳥被腳步聲驚起，急忙向樹林中飛去。尼代被嚇得緊緊拉住久根納特的手。
「如果現在領你去看，就會被人發現。等到夜裡我領你去看。」久根納特說。
尼代下到地窖發現，四周擺著銅罐；中間鋪著一個坐墊，坐墊前面擺著朱砂顏料、檀香膏、一個花環及祈禱用品。尼代出於好奇看了一下銅罐，發現裡面全是鈔票和金幣。
還不到黃昏，尼代就說：「我們走吧。」
久根納特沒有回答，繼續唸他的咒語。
他走了——前往那個在玩捉迷藏時永遠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去了。
久根納特看到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他驚慌地走出廟門，來到外面的田野上，有人正是在這裡呼叫「爸爸」。
「我要是拿走，就讓我的手長癩。不過，我有一句話要說。將來不論什麼時候，如果我那個不知道下落的孫子葛庫爾瓊德羅或者他的兒子或孫子或重孫子，或者他家族中的什麼人能回來，你就應該把所有這些財產交給他或他們。」
他父親說：「怎麼能怪我呢？難道吃了藥就不死人嗎？如果說吃了貴重藥，人就能長生不老，那麼，國王皇帝為什麼會死呢？你母親死了，你奶奶也死了，難道你的妻子就要比她們死得高貴？」
久根納特清醒過來後，就把布林達邦領到廟裡，並且問他道：「聽到哭聲沒有？」
「你願意來我家住嗎？」久根納特問他。
布林達邦說：「沒有。」
可是葛庫爾並沒有回來，而且久根納特彷彿比以前衰老了許多，這座空蕩蕩的住宅隨著光陰的流逝，顯得更加空曠了。
「你的兒子？」
「我父親想送我去上學。」
中午，久根納特把尼代鎖在家裡，自己走出家門，到一個地方去了。當他回來的時候，尼代纏著他問了許多問題，致使老人都感到不耐煩了。
從此之後，老頭子逢人就問：「你聽到哭聲沒有？」人們聽了這瘋子的問話都笑了。
二
久根納特回答道：「現在天還沒有黑下來。」
老頭子一邊在泥www.hｅtuｂooｋ•cｏｍ•ｃｏｍ土上砸，一邊說：「別吭聲，人們會聽見的。」
父子倆為此事常常發生爭吵。後來，布林達邦的妻子患了重病。醫生為她開了一劑貴重藥的處方，因此，久根納特就認為醫生不學無術，並且立即把他趕走了。起初，布林達邦低三下四地懇求父親，後來居然發了火，可是毫無結果。他妻子死了，於是他就指責父親是殺害自己妻子的凶手。
久根納特用石板把洞口蓋好，並把耳朵貼在石板上，聽到了尼代哽咽的叫聲：「爺爺！」
他說完就爬了上去，並且把梯子撤走了。孩子憋得喘不過氣來，十分吃力地說：「爺爺，我要去找爸爸。」
布林達邦對他說：「爸爸，我已經打聽清楚了，我兒子就藏在你家裡。把他還給我吧。」
等了一會兒，尼代又說：「現在人們都睡了。我們走吧。」
久根納特吃了一驚，急忙轉過身來一看，原來是布林達邦。
他們兩人穿過大片田地，最後走進位於密林中的一座沒有神像的破廟裡。尼代有些失望，他問道：「就是這裡嗎？」
「尼代．巴爾。」他回答說。
最後，他很吃力地把所有銅罐都一一搬過來，放在尼代的面前，並且每搬過一個銅罐都讓孩子跟著他念誦道：「久提什替爾．昆德的兒子是戈達多爾．昆德，戈達多爾．昆德的兒子是普蘭克里什諾．昆德，普蘭克里什諾．昆德的兒子是波羅馬農德．昆德，波羅馬農德．昆德的兒子是久根納特．昆德，久根納特．昆德的兒子是布林達邦．昆德，布林達邦．昆德的兒子是葛庫爾瓊德羅．昆德。我保證把所有這些錢財如數地交給葛庫爾瓊德羅或他的兒子或孫子或他家族中其他合法的繼承人。」
（一八九一年）
「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
只有一種苦惱還留在他的心底。久根納特四歲的孫子葛庫爾瓊德羅被布林達邦帶走了。葛庫爾吃穿用度的花銷比較少，因此，久根納特對他的疼愛是很深的。不過，當布林達邦把他帶走的時候，久根納特心裡雖然也很難過，但是當時他還是只顧盤算節省花銷了：兩個人一走，一個月可以減少多少開支，一年內又可以節省多少；用所節省下來的這筆去放債，又會得到多少利息。
「沒有。」布林達邦回答說。
「我不能說。」
大家都非常嫉妒這個孩子並且在想方設法傷害他。可是老頭子像保護自己眼珠一樣保護他。
兒子在沒有結婚之前對於這種節儉還可以忍受，可是自從兒子結婚成家之後，在吃穿用度方面就同父親那種十分聖潔的生活準則發生了衝突。可以看到，兒子的追求逐漸從精神方面轉向物質方面。他就像懂得冷熱饑渴的世人一樣，開始仿效起世俗社會的生活來，自然，用於吃穿用度方面的開銷也就不斷增長。
不管怎麼說，當時新派的布林達邦和守舊的久根納特爭吵起來，並且對他父親說道：「我走了。」
老人伸出十個指頭，撫摸空間，彷彿想把空氣抓在手裡似的，隨後就昏倒在地上了。
「你應該祈禱祭拜。」
父親立即表示同意，並且當著眾人的面說道，如果他以後什麼時候再給布林達邦一分錢，那麼，就可以認為他犯有殺牛之罪。布林達邦也當著眾人的面說，他要是接受久根納特的財產，那就等於他犯有弒死母親之罪。從此之後，父子倆就分道揚鑣了。
孩子跳起來，問道：「全都交給我？一個盧比你也不拿走？」
大約又過了四年之後，老頭子的死期到了。他的眼睛已經失去光澤，呼吸幾乎快要停止了，這時候，他突然一下子坐起來，伸出兩手向四周摸著，一瞬間口中喃喃說道：「尼代，誰把我的梯子搬走了？」
「這地方在哪兒？領我去看看吧。」孩子很好奇地問道。
「我不說。」
從這個素不相識的孩子身上得到了這樣一種新奇的不失大雅的娛樂，久根納特感到非常開心。他很久沒有對任何孩子這樣無拘無束地親熱啦。久根納特同這個孩子進行了詳細交談並且向他作出各種許諾之後，才贏得了他的一些信任。
布林達邦．昆德氣乎乎地對他父親說：「我現在就走！」
尼代驚恐地問道：「爺爺，你到哪兒去？」
其他孩子們一看見這個老頭兒，就停止了戲耍，這個孩子卻不這樣，他走到老人跟前，解開自己的圍巾，一條蜥蜴從圍巾裡跳到老人的身上，然後又從他身上跳下來，向樹叢中竄去。突然的驚嚇，使老人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孩子們都開心地大笑起來。久根納特還沒有走出多遠，搭在他肩上的毛巾就不見了，而在那個陌生孩子的頭上卻纏著那條毛巾。
這個地方根本不像他所想像的那樣好玩。這裡也沒有什麼神祕之處。尼代從家裡逃出來之後，經常在這種破廟裡過夜。這個地方用於捉迷藏還是不壞的，但是這裡並不是不可能被發現的。
這個孩子有時威脅老人說他要走。久根納特就向他許諾說：「孩子，我要把我的全部財產都交給你。」儘管孩子的年齡還小，但是他對這種許諾還是完全明白的。
「你把耳朵貼在地上聽聽看，是不是有人在呼叫爸爸？」
他們用最難聽的語言咒罵這個孩子。他們之所以如此的氣憤，其原因與其說是出於正義感，倒不如說是出於嫉妒。
尼代又對老人說：「天已經黑了，爺爺，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