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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爾中短篇小說選(下)

作者: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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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陌生女人

十五 陌生女人

(一九一四年十月)
不用說,我更是憤懣已極。我真希望命運倒轉,讓桑布納特拜倒在我的腳下。即使這樣,我也不會饒恕他。
可是,對於根本不擔心女兒嫁不嫁得出去的桑布納特來說,這樣的詛咒又算得了什麼懲罰呢!
派到姑娘家去相親的,是我的一位堂兄比努。對他的機靈和才幹,我是放一百個心的。比努回來後對我說:「真不壞,簡直是赤足金子!」
然而,當憤懣的黑色潮流襲擊我的心靈時,還有另一股並非黑色的潮流衝擊著我。我的整個心靈被那陌生姑娘帶走了。即使現在,我也無法將它拖回來。當時我倆只有一牆之隔。她的額頭上點著檀香痣麼?身著鮮紅的紗麗麼?面帶靦腆的紅暈麼?內心在想什麼?這一切我都說不上來。我那幻夢中的魔藤,盛開著春天的各種花朵,它們勾著頭,彷彿在向我致意。微風拂來,我聞到了它們的芬芳,聽到了葉蔓的沙沙響聲。啊,只相差一步呀!但現在,這一步之差,竟成了鴻溝,無法彌補的鴻溝。
桑布納特對舅舅的話,不屑一顧,轉向我說:「你有什麼要說的嗎?難道坐下來吃飯也有什麼錯處?」
這次總算見到了那位以嗓音打動了我的陌生女人。我朝母親那邊望去,見她還未閉眼休息。姑娘大約是十六七歲;天性活潑,無拘無束;體態輕盈,滿面生輝;真是無比的美麗而又瀟灑大方。
後來,大家都下車了。
說著,他拿起一個帶有怪獸頭像沉重的鐲子輕輕一按,就彎曲了。
「不是!他們家沒有什麼可指責的。只不過是他還沒有給女兒找到稱心如意的女婿罷了。現在,新郎的身價高了,特別是對他們這種破了產的家庭,父親只好等待,但女兒的年齡卻不等人呀!」
舅舅驚訝地說:「這是怎麼回事?」
「好吧!請稍坐一下,我去把女兒身上的首飾全部取來。」
我告訴霍里什:「你對我舅舅去說吧!」
桑布納特外表隨和,但內心卻很堅強。舅舅不得不站起來。給迎親的隊伍準備的酒席已經擺好了。準備工作雖沒有大張聲勢,席面卻辦得不錯,而且非常清潔,使得人人滿意。
後來呢?我不知道該怎麼寫。我心中保留著一幅完美無缺的幸福圖畫。從哪裡開始講起,又從哪裡結束呢?我不打算逐字逐句的講述。
我的命運不錯,在這世界上,我總算找到了適當的位置。
首飾中有一副耳環。桑布納特把它們遞給首飾匠說:「請把這兩件檢驗一下。」
舅舅說:「他沒有什麼要說的,照我講的辦吧!」
舅舅接到手裡一看,正是自己送給姑娘的耳環。他滿面通紅。本來,他想看到窮親家欺騙他,但並未使他上當的熱鬧場面。可是現在,自己反倒處於難堪的境地。他面色陰沉地對我說:「奧努波姆,走吧!你到客廳裡去!」
我既不抽菸,也不喝酒。妙齡少女的父母都認為我是乘龍佳婿。看來,要成為好人也並不難,我就是大好人。母親的話我是言聽計從。事實上,我也沒有違抗母親旨意的能力。我準備隨時按女性的旨意辦事,這對於能自己挑選丈夫的姑娘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
「我要去告發他撕毀婚約,侮辱人格。」舅舅憤恨地說,焦躁不安地踱來踱去。一些好心的朋友勸他放棄這種打算,不然,事情會鬧得更大,貽笑全國。
真倒霉!難道她也有什麼舅舅不成?
我甚感震驚,這就是那奇妙甜蜜的嗓音,這就是那「有位置」的副歌。我毫不猶豫地領著母親上了車,幾乎連行李都沒有來得及拿上來。人世間大概再也沒有比我還沒能耐的人了。那位陌生姑娘急忙從苦力手中接過我們的行李,拖上了已經開動的火車。我的一架照相機丟在站上,也顧不得了。
整夜我都沒有睡好。幾乎每到一站,我都向外張望,生怕那陌生女人未見面就下了車。
「那怎麼行,新郎還沒有拜堂,怎麼就去吃飯?」
車廂發出了叮零咣啷的響聲。我彷彿聽到了一首歌曲,它的副歌就是「車廂裡有位置」。有什麼?什麼位置?人們素不相識,誰能找到位置,或許這互不相識是種迷霧或幻影,和*圖*書一旦透過它們,就永遠相識了嗎?啊,甜蜜的嗓音,難道你那感人肺腑的形象,我就永遠認識不了嗎?「有位置」,這是你的召喚,片刻也不遲緩!
桑布納特說:「我不能把女兒交給那種認為我會剋扣女兒首飾的人家。」
然而,我並沒有絕望。她那嗓音至今仍在我心中迴蕩,宛如上蒼在召喚。我走出了家庭,接觸到外部世界。那天黑夜裡聽到的「有位置」的聲音,成了我生命之歌的副歌。當時,我是二十三歲,現在已經二十七歲了。即使今天,我也沒有失掉希望,而是離開了舅舅。由於我是獨生子,母親是不能離開我的。
事情就是這樣:儘管不是每個人,但有不少人總是抱有一個生活目的。我舅舅的一個目的就是免遭別人欺騙。他擔心親家會在珠寶首飾方面哄騙他。若是這樣,婚禮之後,就毫無報復的辦法了。女方的嫁妝禮品雖按舅舅所提的條件準備了,但舅舅並不完全相信親家的許諾。他特地帶來了一位首飾匠。當我走進隔壁房間,看到舅舅坐在臥榻上,首飾匠拿著天平、試金石等坐在旁邊。桑布納特對我說:「你舅舅說,婚禮之前,要查看新娘的首飾,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人的嗓音總是十分真實的。不管人的外貌是美是醜,其嗓音總是發自心靈,無法形容。我想,真是若聞其聲,如見其人。我急忙打開車窗,探身張望,但什麼也沒有看到。站臺上一片漆黑。值班員晃動信號燈,火車開動了。我仍坐在窗旁。眼前雖無任何人影,但我心中卻出現了一個感人肺腑的形象,它就像那星辰閃爍的夜空,籠罩一切,而又可望而不可及。啊,陌生女人的嗓音,你瞬息間就占住了我的心!你真是奇蹟,像朵花兒在小小心田開放,即使狂風暴雨,也沖刷不掉你一片花瓣,玷汙不了你的聖潔。
關於嫁妝,雙方很快就談妥了。舅舅對自己身手不凡的機警靈巧很是自豪。談判時,他沒有留下任何模稜兩可的地方。嫁妝要多少現金,要多少珠寶以及多少金首飾,都講得一清二楚,毫不含糊。我自己沒有參加這次交談。我不知道債務的艱難。心裡想,這一大筆錢大概是婚事中的主要部分。舅舅會將這一切處理得很好的。他那令人驚奇的應變本領,事實上是我們家的驕傲。在任何牽涉我們家利益的事務上,他總是以智取勝。這些都是公認不諱的事實。這次,儘管我們不缺錢用,而對方倒是相當困難,但女方仍得出錢。我們家,就是這樣固執,根本不顧他人死活。
我通過了學院的畢業考試。少年時代,老師曾拿我漂亮的外表開玩笑,把我比做虛有其表,實無用處的希穆爾花朵的好看不好吃的馬卡爾果實。每當這時,我總是羞愧不已。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想法就改變了。假若我能再度出世,我還願有個漂亮臉蛋,即使老師又來嘲諷,我也絕不計較。
舅舅說:「這裡沒有奧努波姆的事了,讓他到客廳裡去吧!」
「現在我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了馬車。」桑布納特冷漠地說。
這些天來,每天晚上,我都到比努家去,詢問有關姑娘的情況。他言語不多,但每一句話,就像火星一樣在我心中引燃了無名烈焰。我從他那裡了解到,姑娘長得出奇地俊美。可惜的是,我既沒有親眼見過,也沒有看過她的照片。她的一切,都在我模糊的想像之中。她不會走出來,我也不能把她從自己心目中抹掉。我的心像幽靈一樣,在婚禮那天的牆外嘆息、徘徊。
火車開動前幾分鐘,一個當地的值班員拿著兩張寫著名字的條子貼在我們位置前面,對我說:「已有兩位先生預約了這兩個位置,請你搬到別的車廂去。」
我低下頭來,沉默不語。

尾聲

我希望他見了我很高興。看來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說上一兩句話就默不作聲了。舅舅則口若懸河,他反覆宣揚:就財富而言,我們不亞於城裡任何人家。桑布納特對這些話語未置可否。在舅舅談論的間歇,聽不到一句「是」,「對」的和*圖*書回答。如果我處於舅舅這種境地,早就心灰意懶了。可舅舅則不然,毫無難色。他看到桑布納特在沉思,還以為他是一個軟弱而又不活潑的人。他曾認為親家過於活潑倒是有害無益。舅舅心中頗感滿意。桑布納特告別時,舅舅只是心不在焉地說了聲再見,沒有陪送到馬車上。
在這空暇的荒漠中,我的心靈見到了一個高大的女人幻影——我宛若看到天空中彌漫著她那炯炯目光,空氣中散發著她那芬芳氣息,樹枝沙沙作響,也彷彿是她在竊竊私語。
「沒什麼,請起吧!」
我母親處於喜愛與反感的矛盾之中。車廂裡有我這樣的男人,然而,那姑娘卻毫無顧忌地吃得津津有味。這些,自然使我母親反感。不過,雖然顯得有點粗野,但畢竟不是過失。母親心想這姑娘已不小了,可缺乏點教養。母親不願隨便與人交談。她習慣於與別人離得遠遠的。她很想結識這位姑娘,但又擺脫不了習慣的約束。
桑布納特把這副耳環遞給舅舅說:「這是你們送給她的。」
這溫柔的說話聲,宛如優美的歌聲。只有在這樣困難的時間和地點,突然聽到孟加拉姑娘講的孟加拉語,才能完全理解這種語言的甜蜜。我所聽到的姑娘的嗓音,決非一般的聲音,而是一種特殊的嗓音,我再也聽不到的嗓音。
我們全家都氣得火冒三丈。姑娘的父親太高傲了,簡直狂妄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大家都說:「等著瞧吧!他的女兒再也嫁不出去了!」
然後她站在門口用英語對站長說:「這完全是謊言,車廂的位置根本就沒有預約!」
霍里什回來的前幾天,我通過了碩士答辯,展望未來,將是無窮無盡的空閒——不必考試,無需等待,沒有工作。對自己的一切都未作打算,也不必去想它,反正內有母親操持,外有舅舅掌握。
火車在一個大站停了下來。那位將軍的一隊隨從要上車。然而車廂裡已沒有位置了。他們在我們車廂前面轉來轉去。母親嚇得呆然不動,我也頓時侷促不安。
我聳了聳肩,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表示。
首飾匠看後說:「這是英國貨,裡面含金極少。」
舅舅一到舉行婚禮的地方就很不高興。對於這龐大的迎親隊伍,院子顯得太狹小了。他認為準備工作也太一般化。另外,桑布納特也表現得極為冷淡,不像平常那樣謙恭,而且一言不發。他的一位身體黝黑、健壯、嗓音嘶啞、腰纏拖地的律師朋友,總是合手點頭,滿面春風地與每個人——從樂隊成員直至女婿親家——打招呼。要不,一開始就會爆發衝突。
故事並沒有結束。現在,我再把後一部分接著寫下去。
你們可能會想,我仍希望與她結婚?不,再也不結婚了。我心中只有那天夜裡陌生而甜蜜的嗓音——「有位置」。當然有位置,否則我到何處去?春去秋來,我一直住在這裡——坎普爾。與她會見,聽她講話;如遇適當的機會,在工作中給她一些幫助。心靈告訴我,在她心目中,我得到了適當的位置。啊,陌生女人!對你的認識沒完沒了,也將無窮無盡!
「這是開什麼玩笑?」舅舅愕然。
我大概是全孟加拉唯一的一個被姑娘的父親從婚禮上趕回家的新郎。天神啊!你為什麼偏偏在燈火輝煌,樂聲四起的豪華婚禮上,給我這樣一個品德高尚的新郎,留下如此巨大的恥辱呢?迎親的人們當時拍著額頭說:「婚禮沒舉行,倒騙我們吃了一餐飯。真遺憾,不能在那裡回報他一頓。」
就在這時,一位身著軍服,帶著勤務兵的先生來到門口站住了,起先,他向勤務兵打了個手勢,要他把行李搬上車。當他看到姑娘憤怒的臉色,聽到她不滿的話語後,沉思片刻,把站長叫到一邊去了。他們嘀咕些什麼,那我就無從知曉了。火車晚點了,加了一節車廂才開的。姑娘和她的小夥伴,又開始吃起炒豆來了。而我則感到羞愧,把臉轉向窗外,欣賞著大自然的美景。

「他是本地的醫生,叫桑布納特.森。」
事後我才明白,她所說的母親就是祖國。自從婚禮告吹之後,科萊妮就發誓要獻身婦女的教育事業。
和圖書急忙站了起來,那位陌生姑娘用印地語說:「不行,我們不離開。」
後來,我違抗舅舅的禁令,不顧母親的安排,來到了坎普爾,與科萊妮父親見了面。我雙手合十,低垂著頭。桑布納特非常感動,但科萊妮卻說:「我再也不結婚了。」
他沒有要我再講什麼話,情況已經表明,我是一個身不由己的人啊!
有個時期,我父親很窮。當律師之後,積蓄了大量錢財。可惜沒有來得及享受,他就歸天了。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休息。
母親再也忍不住,問道:「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這段經歷不長,我現在就把它簡短地寫出來。那些不會把「簡短」理解為「毫無意思」的讀者,一定能領略其中的趣味。
當時,桑布納特先生對舅舅說:「我給你們增添了許多麻煩。我本不富裕,對你們招待得很不周到,請原諒。已經很晚了,我不想再使你們為難,現在……」
「我叫科萊妮。」姑娘回答說。
「母親的命令。」她說。
接親的一行人吃過之後,桑布納特叫我入席。舅舅說道:
當時我還很小,母親一手把我撫育成人。她原是窮人家的女兒。所以,她並不因為我們家境富足而忘乎所以,也不讓我得意忘形。童年時代,家裡對我非常溺愛和嬌縱。因而我覺得自己各方面都很不成熟。就是現在,見到我的人,還以為我是杜爾伽女神懷抱中伽內希的弟弟呢!
我所見到的大致就是這樣,我不能講得更詳細。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之類,我就說不上來了。這是很自然的,因為她的衣著和首飾並不惹人注目。她與四周的人相比真是太突出了,宛如一朵潔白素雅的晚香玉在枝頭開放,使周圍的枝葉黯然失色。她與兩三個小姑娘在一起。她們的歡聲笑語頻頻傳來,在耳際迴響。我手裡拿著一本書,但並未認真閱讀,而是傾聽著她們那邊傳來的聲音。傳到耳中的都是一些兒童故事。也真奇怪,她與這些小姑娘在一起,絲毫也顯不出年齡的差別。輕鬆愉快和歡樂的笑聲,彷彿使她也變成了小孩。她攜帶了幾本有插圖的兒童故事書籍。孩子們纏著她,要她講一個特別好聽的故事。從孩子們那種執拗的神態可知,這個故事她們已聽過許多遍了。她那甜蜜的嗓音,恰似金質的魔杖,使字字句句都值千金。那陌生姑娘傾注全身精力,以自己的動作和言語,啟迪幼小的心靈。因此,孩子們聆聽她講故事,彷彿那不是故事,而是聽她內心的傾訴;彷彿有一股生命的清泉,流經她們的心田。她那熠熠閃光的生命,也使我那天的生命之光,倍加燦爛。我心中暗想,這位姑娘,真像包圍我的太空——永不疲勞,無邊無際。
舅舅拿過首飾禮品單看看,再數數實物,他明白,無論是件數,還是重量,都遠遠超過了商定的數目。
說著說著,她把寫著名字的紙條撕下來,扔到站臺上去了。

「不,不要到客廳去,他應該坐在這裡。」桑布納特說道。
有代表母命的舅舅在場,我是不能違抗他的意志行事的。我不能坐下來吃飯。
首飾匠拿在手裡一看,便說:「不必鑑定了,沒有摻假。這些純金首飾,現在是很難見到的。」
桑布納特又看了我一眼,問道:「這話對嗎?他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關於這件事你再也沒有什麼要說的了?」
現在,我已經二十七歲了。這一生雖然不算太長,也並非盡善盡美,但過得很有意思。曾經發生過一件特殊事件,就像蜜蜂給花朵傳粉,它影響了我的一生。
就在這樣的時刻,在這奇特世界上的一個奇特夜晚,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快來吧!這節車廂裡有位置。」
他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
值班員生氣地說:「必須離開!」
回家的時候,樂曲之聲消失了,燈籠之光不見了。天空中的星星昏暗地眨著眼睛。
堂兄比努說話,向來謹慎,從不言過其實。平常,我們說「好得很」的時候,他充www.hetubook.com.com其量說句「過得去」而已。因此,我明白,在命運中,我的幸福大概不會與造物主發生任何衝突。
車到坎普爾停了下來。那姑娘收拾物品。車廂裡走進來一個講印地語的僕人接她們下車。
我打聽那姑娘是不是已找到稱心如意的丈夫。聽說她發誓不再嫁人,我真是歡喜若狂。我陷入了幻想之中:彷彿看到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整天連頭髮也忘了梳。她爸爸看到女兒日益消瘦的面容,心中自問:「我女兒為什麼變成這樣呢?」一天,他突然走進房間,看到女兒兩眼充滿淚珠,便問道:「女兒呀,你到底怎麼啦?告訴我!」姑娘急忙揩乾眼淚,回答說:「啊,爸爸!我沒有什麼事。」她是獨生女,當然是桑布納特的掌上明珠。看到女兒像久旱不雨的蓓蕾,日漸枯萎,父親的心再也忍不住了。他拋棄了狂妄自大,走進了我的家門。後來呢?後來,我心中翻滾的那股黑流像一條毒蛇似地暗示我:「好啊!讓他再舉行一次婚禮,張燈結綵,邀請國內外的客人。然後,你卻把新郎的桂冠踩在腳下,帶著你的隨從離開舉行婚禮的地方,揚長而去!」但心中另一股淚水般的潮流變成了一隻潔白無瑕的天鵝,哀求道:「放我飛去吧!就像我曾飛到達摩衍蒂那裡一樣,我一定把這幸福的消息悄悄地告訴你那因離別而憂愁的意中人。」後來呢?後來,痛苦的黑夜消失了,下著帶來生機的細雨,蔫萎的花朵露出笑臉。所有一切,整個世界,都留在牆外,只有一個人進入了房內。後來呢?後來,我的幻夢猝然而止。
我一聽就知道非搬不可了,連忙找苦力。陌生姑娘站了起來,兩眼怒火直冒,憤憤地對我說:「您別走,請坐下吧!」
從霍里什那裡聽說,曾給過姑娘一張我的照片。很可能她還滿意,因為沒有不滿意的理由啊!我心中暗想:說不定她把我的照片收藏在一個什麼盒子裡;在闃無一人的中午,她獨自關著門,拿出那照片俯身細看,把它貼近面頰,蓬鬆的頭髮散落下來;突然外面響起了腳步聲,她大概急急忙忙把照片藏在香氣撲鼻的紗麗的一角。
他對激動的姑娘連看都不看一眼,就下車叫英國站長去了。站長對我說:「很遺憾,但……」
我和母親聽到「科萊妮」三個字都驚呆了。
就在這樣的時刻,霍里什來了,對我說,「如果要找媳婦的話……」我的身心就像細枝嫩葉在春風中顫抖,時而明朗,時而陰暗。霍里什談吐風趣,詼諧幽默。我的心真是久旱逢甘雨呀!
我們剛坐下來,舅舅就把桑布納特先生叫到隔壁房間去了。他們談些什麼,我一無所知。過了不久,桑布納特先生出來對我說:「孩子,請到這裡來一下。」
在一個車站上,陌生姑娘從小販那裡買了一些炒豆子。她完全像個小孩,與那幾個小姑娘,一面嘰嘰喳喳談笑風生,一面又旁若無人地吃著豆子。我的秉性太膽怯拘謹了,為什麼不去向那姑娘要點豆子吃呢?為什麼我不伸手去滿足自己的渴求呢?噯,真遺憾!
我來到女方舉行婚禮的地方,頓時感到樂曲之聲響徹雲霄,宛如一群大象狂歡亂叫,踐踏音樂女神種植的蓮蓬。我手戴戒指、頸套項圈,披掛金鏈,簡直成了首飾商店的櫥窗。我全身的穿著打扮,在未來岳丈面前,充分顯示了未來女婿的身價。
舅舅震驚得兩眼圓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一位朋友霍里什在坎普爾工作。休假時,他回到了加爾各答,給我帶來了煩躁不安。因為他對我說:「喂,如果你要找媳婦,我倒知道一個美麗絕倫的姑娘。」
霍里什是打交道的能手,在這方面,無人可以與他相比。因此,在他所到之處頗有聲威,舅舅與他交談之後,就不想放他走了。他的話引起舅舅的重視。舅舅不但關心姑娘本身,而且更關心她父親的情況。了解到的情況正合舅舅的www.hetubook.com.com心意。曾幾何時,女方家庭也是財神光顧,錢多糧足。現在雖說家道中落,但畢竟還有根基。在故里,要保持家族的榮譽絕非易事,所以他們搬到西部去住了。在那裡,像窮人似地生活。他只有一個女兒,因而會毫不猶豫地把所剩的財富當嫁妝的。
舅舅急忙說:「現在就到客廳裡去吧!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一切都不錯,然而,當舅舅聽說姑娘已經十五歲了,不免心事重重地問道:「是不是他們家族名聲不好?」
第二天清晨,到了一個大站,我們該轉車了。我曾希望,我們要坐的頭等車廂可別太擁擠。下車後,看到站臺上有一隊勤務兵攜帶家具什物在等車,顯然是一位顯赫的將軍要外出旅行。過了兩三分鐘後,火車進站了。一看就明白,我應放棄坐頭等車廂的打算。我領著母親到底上什麼車廂呢?這真是個使我為難的問題。各節車廂都擠得水洩不通。我們從一節車廂看到另一節車廂。這時,在一個二等車廂裡,有一位姑娘對我母親說:「你們到我們這裡來吧!這裡有位置。」
桑布納特說:「不,現在不去客廳。先請你們去吃飯,走吧!」
我舅舅,實際上是我的監護人。他只比我大六歲,然而,正像波爾古河道中的沙礫把整個河水吸乾了一樣,他把家裡不論巨細的一切事情,全部攬了過去。不經過他,休想得到一滴水珠。我什麼也不用操心。
以後發生的事,我不想講了。燈籠砸得稀巴爛,家具搗得底朝天。迎親的隊伍浩劫一通後就走了。
不一會,桑布納特用手巾包著首飾進來了。他把首飾擺在舅舅面前,這些都是他們家祖傳的,既厚實又精美,遠非現在流行的又薄又輕的首飾可以相比。
許多達官顯貴,都想與我家聯姻。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我命運的主要代表者——舅舅,對結親卻有自己的獨特見解。他並不喜歡富宦人家的閨秀。他希望我們家的媳婦是齊眉舉案,俯首貼耳的女子。然而,舅舅又愛錢如命。他盼望我有這樣的岳丈:他不富裕,但也不要接濟;可以在需要的時候驅使他,但來我家時,又要熱情款待,不使他感到委屈。
歲月流逝,一年過去了。舅舅出於羞恥,根本不提我的婚事。母親則另有打算:她想等人們忘記我所受的屈辱後,再給我娶親。
「您大概在開玩笑!我可絲毫沒有開玩笑的興致。」
「為什麼?」我問道。
由於舅舅不想離開加爾各答,越過哈布拉橋,陪伴母親朝聖的責任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在火車上睡著了。火車轟隆轟隆的響聲,在我腦海裡變成了朦朧夢境中的鈴聲。忽然,我在一個小站上醒來了。外面明暗交錯,樹影斑駁,彷彿仍在夢中。除了天上的星星是老相識外,其他一切都很陌生,模糊不清。在車站上,幾盞昏暗的路燈下,整個世界都變得面目全非,更加廣闊無垠了。母親在火車上睡得正酣。燈下是墨綠色的窗簾。箱子等一切物品,如同夢入腦海裡亂七八糟的擺設,在昏暗的燈光下,彷彿都變了形,挪了位。
迎親的隊伍極為龐大。如果要數清去的人數,恐怕非雇專人不可。舅舅和母親一想到把這一大隊人馬打發到女方去,可能給親家增加許多困難,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不用說,女方應到加爾各答來舉行婚禮。姑娘的父親桑布納特先生,在婚禮前三天才第一次見到我,並向我祝福。這說明他對霍里什是何等的信賴。他的年齡在四十歲左右。頭髮烏黑,只是鬍鬚開始斑白了。他確實是個好人,端莊的儀表,吸引了人們的視線。
不管怎樣,霍里什總是能言善辯的。舅舅放心了,立即開始了定婚的準備工作。加爾各答世界以外的一切,我舅舅總是籠而統之地看成是安達曼群島的一部分。有生以來,他只有一次因故去過坎納加爾。如果舅舅是摩奴的話,在他的法典裡甚至會禁止人們走過哈布拉橋。我心裡默想,最好親自去看看姑娘,但我沒有勇氣對人說。
「你的父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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