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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鼠之間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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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哈,告訴你吧,科里說他必須把他的手潤著,好讓它光滑些,給老婆玩哪。」
「是呀。它還是條小狗的時候,我就養著它了。在它還不怎麼老的時候,它是一隻很好的守羊狗呢。」他把拖帚傍在牆邊放著,用指節骨搓了搓長滿了硬髭的灰白色的腮頰。「你看經理可好嗎?」
「不。當然我不會那樣。你怎麼會這樣想,我是出賣他?」
他把縐了的帽子撥平,在中間捺出一條凹痕來,然後戴上。他和藹地瞧著宿舍裡的兩個人。「外面的太陽真是烈的厲害,」他態度安詳地說,「走到房子裡,什麼也看不清。你們是新來的人吧?」
斯林姆緩緩地,器宇軒昂地站了起來,「你們兩個最好趁他們正吃著就來。兩分鐘內全都會給吃個精光。」
「你們可在這兒看見一個姑娘沒?」他氣勢洶洶地問。
「要一隻褐色帶白花的,」雷尼心癢癢地叫起來。
「不錯。看來還不壞。」
賈爾純說:「鈴響啦。」
「唔,她準是隱瞞了過去。科里有得忙咧。她會溜出去撈二十塊錢的生意去,我敢這樣說。」
「喬治,我沒有打壞主意。我沒有,對天發誓。」
工人宿舍是一間矩形的、長長的屋子。裡邊,地板沒有上油漆。牆壁是刷白了的。三面牆上都開有一個方形的小窗戶,第四面有一道結實的上面有木閂的門。八個鋪位靠牆擺著,五個是鋪上了毛氈的,剩下的三個看去只是麥桿裹上麻布的墊子。每個鋪位上頭的壁上都釘牢一個蘋果箱,箱子開口的那一面向外並做成兩格,讓睡這個鋪位的人放置他的私人物品。這些格子裡經常擺滿了洗衣刷、剃刀、滑石粉之類的零星物件,還有那些農場莊稼人愛讀的,並能從中得到樂趣的西部雜誌。格子裡還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小藥水瓶、藥、梳子;幾條領帶被掛在蘋果箱側的鐵釘上。靠近一扇牆旁,有一座煙囪直從天花板上穿過的生鐵火爐。一張大方桌在屋子正中擺著,桌面上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撲克牌,桌子四周有用蘋果箱疊成的專供玩牌的人們坐的凳子。
雷尼呢,他的眼睛望來望去的,緊盯著這場談話,他很滿足地微笑了起來,聽到這一句恭維話,斯林姆讚許地瞧著喬治,同意他對雷尼的恭維。他將身子傾過來搓著一張散牌的一角。「你們兩個總是打幫的嗎?」他的語氣是友好的。用不著什麼要求,它就邀得了對方的信任。
「好樣的,有一加侖嗎?」
老頭在另一隻蘋果箱上坐下,「我講這些話可別跟科里說。他會把我揍死的。揍死了我他也不會放在心上,只會把這當個鳥毛。人們不會把他攆走,因為他父親是經理呀。」
「我們是一起來的,」喬治冷冷地說。
「哦,原來這樣。」
「經理這人是怎麼樣的?」喬治問。
兩個人都將眼睛抬起來瞧,因為門口那長方形的太陽光柱被遮斷了。一個女人正站在那兒往裡面瞧著。她有著一雙彼此距離很寬的眼睛,豐|滿的抹了胭脂的嘴唇,妝化得很濃打扮得很妖艷。她的指甲染成紅色,頭髮被分成許多旋捲的小簇垂下來,像一束束香腸似的。她穿著棉布便裝,紅拖鞋,鞋面上綴著好些鴕鳥毛編成的小花球,「我找科里,」她說。她的聲音音質很脆,帶點鼻音。
「呃?」
喬治將他床上的一條皺紋撥平,坐了下去。「餵馬的黑鬼給臭罵一頓?」他問。
對雷尼,「你也是嗎?」
「唔,好。可是你別想搗蛋,你總不能兩手空空的走掉的。再怎麼聰明的角兒,我也見過。吃過中飯跟刈麥隊一起出去吧。他們正忙著要給打麥機送麥捆呢。你們跟斯林姆那一班出去。」
喬治冷冷地說:「約莫半個鐘頭前像是來過的吧。」
「一定,喬治。我一句話也不說。」
「嗯,你用不著這樣費勁。我看見他走進你的屋子裡去啦。」
「來吧,我們吃中飯去。他有沒有隻褐色帶白花的我可不知道。」
科里平視著他,「唔,下次有人跟你講話,你可得回答。」他轉過身,朝門口走了過去,出去了,兩肘仍帶點彎曲。
「我們才剛剛到哩,」喬治說。
「讓他去什麼,喬治?」
「我們還得待到等有了一筆錢。我們沒有別的法子,雷尼。只要一有可能,我們就走,這個鬼地方我並不比你更喜歡。」他踱回到桌子邊,翻出一手暗牌來,「不,我不喜歡它,」他說,「只要一有了兩個錢,我就開溜了。要是我們能有幾塊錢,我們即刻就動身,去亞美利加河淘金去,也許在那裡我們能賺得兩塊錢一天,那我們就能積起一筆錢來了。」
「喬治.彌爾頓。」
雷尼自個兒笑了起來。「跟公牛一樣結實,」他重複了一句。
喬治把他床上的褥套揭起,看那下面。他彎下腰來,仔細地檢查了一遍褥套。雷尼突地站起來,學著喬治的樣,將他自己的鋪也查看了一遍。終於,看來喬治是放心了。他將他的包捆打開,把東西放到箱格裡去,梳子呀,刷子呀,剃刀呀,還有各種藥丸的瓶子,皮護腕,治風濕用的擦劑。沒一陣子工夫,他把毯子鋪了上去,把他的床鋪搞得很舒服整齊。那老頭說:「我猜不出一分鐘經理就要來了。他可真急得發火,你們今早還沒到。我們吃著早飯他衝了進來,說:『那兩個新來的人在什麼地方?』那餵馬的黑鬼還給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臭罵了一頓呢。」
「是的,不太會,不過他可真是個呱呱叫的雇工。跟公牛一樣結實。」
斯林姆的目光茫然地穿過喬治,望向他身後更遠的地方。「打幫的人很少有,」他沉思似地說,「這是為什麼我不知道。在這個鳥世界裡,說不定人們都是互相戒備著的吧。」
「有的,先生。主啊,我們可真樂。這一晚,他們讓那黑鬼到這宿舍裡來。名字叫斯米特的小去皮工跟黑鬼鬥拳。打得蠻好的。大家不許斯米特用腳,這樣黑鬼才打贏他。斯米特說要是許可用腳,他準能把黑鬼打死。眾人說斯米特不能用腳,看黑鬼是個駝子。」他停了下來,整個人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大夥兒玩完這個後,便上梭利戴德去,在那兒耍了個痛快。我沒和大夥一塊去。這一套我玩不來了。」
喬治臉色繃緊了,說,「嗯,就是這樣。」
突然經理說道:「喂,雷尼!」雷尼把頭抬起來。「你能幹些什麼?」
「瞧吧,雷尼!這兒又不能站穩腳跟了。我實在是怕。遲早你會跟科里那傢伙鬧出事來的。這種人我以前也見過。他不把你看在眼裡。他估量著你是怕他的,一有機會,他就會揍你一頓。」
「別讓他纏上你——呃,可是——這狗雜種要是揍你——讓他去好了。」
「呔,那是一個謊。我真高興它是一個謊。我要真是你的親戚,我早一顆子彈把自己打死了。」突然他停下來,走到門口,探頭往外面張望了一下。「喂,見鬼,你在偷聽些什麼?」
「那麼這發瘟藥他要來幹嘛的?」喬治有點冒火了,問。雷尼的包捆被他擱到相鄰的鋪位上,他坐了下來,張開口,在看著喬治。
她妖冶地笑了起來,身體一面顫抖著,「我在找人,到處都看不到他,」她說。一陣腳步聲在她後頭揚起,並且越響越近。她回過頭去,「啊,斯林姆。」她說。
雷尼熱情地向他挨過來,「喬治,我們去吧。這兒是個下流地方。我們離開這兒吧。」
喬治大聲嚷了起來,「啊!我沒說他是個精明的人。他不是。我只說他是個呱呱叫的雇工。四百磅的大包他都扛得起來。」
喬治將牌再次倒了倒,從容地慢慢地翻出一手明牌來,「漂亮嗎?」他不在意地問道。
雷尼從床上滾了下來,站起身,於是兩人朝門口走去。剛走到門口,科里就闖了進來。
「呃,黑人?」
「嗯,不過現在他不在。」喬治隨口說。「他既然不在,我想我還是到別的地方去找找看吧。」她嘻皮笑臉地說。
「我們才剛剛到哩,」雷尼柔聲說。
老頭放心了,喬治已經有一句壞話給他引出來了。現在他感到安全了,就越發放膽地講起來,「等著吧,科里老婆你們總要見到的。」
「讓這個大個子說。」
黃藥罐被老頭塞進了衣袋裡,然後他用僵硬的手在他那粗硬的白鬍鬚上捋了捋。「呃……他……跑掉,總得跑掉的,那不過像每個角兒一樣。說是為了伙食。總之要走就是了。別的理由不去講,總是講伙食。在一個夜裡說了句,『把工錢算給我吧』,每個角兒都是這麼著的。」
「我們……呃,我們給人家挖一個糞坑。」
看著他去遠了,喬治將臉轉過來對老打雜工說:「喂,他撞的什麼鬼,耍的什麼威風?雷尼又沒犯著他什麼。」
喬治說:「他可能不太想講話吧?」
這時雷尼才把他的床鋪好。木門閂又被拉了起來,門給打開了。門口站著一個身材矮小,長得卻很胖的人。他穿的是法蘭尼絨的襯衣,藍斜紋衣襖,一件黑色的、鈕扣沒有扣起來的背心,還有一件黑外套。他的兩隻拇指插入皮帶的方形銅扣的兩旁。頭上戴著一頂滿是灰塵的褐色牛仔帽,腳穿高跟皮鞋,外加踢馬刺,可見他不是個做工的人。
老打雜工把拖把緊緊地夾在了右邊的腋窩下,這才騰出了左手去拿那小罐子。他細心地端詳了那上面的說明。「告訴你吧,」終於他開口了,「最後一個從這個鋪位離開的是個鐵工——一個真好的角兒,挺愛乾淨。你若見到他包管你會喜歡他。哪怕是吃過東西他也總要洗手的。」
「是。一個大個子馬車工。吃中飯時你會見到他的。」經理猝然轉身走向門口,但到得門邊又轉回來,在他們兩個身上盯了半天。
喬治說:「他是我的……表弟。我答應過他母親說我會看顧他。他孩童時腦袋被馬踢過一腳。他人好,只是不精明。但不管你叫他幹什麼,他都能做。」
「我不要鬧事,」雷尼淒涼得幾乎要哭出來說,「我一輩子也不惹他。」
「背麥袋的?」
雷尼興奮地看著喬治。喬治撥攏撲克牌,讓它亂糟糟的堆成一堆。「是的!」喬治說,「他說的我聽見了,雷尼。改天我問他要好了。」
喬治望著他那擺了出來的紙牌圖案,接著,他收攏紙牌,將它疊好,轉過臉來瞧著雷尼。雷尼躺在床鋪上,正在看著他。
老頭子走到門口仔細地看了看,見沒人在偷聽,這才不動聲色地說,「他是經理的兒子,人蠻精靈的。就是在拳擊場上,也能來得兩下子呢。他是輕量級,可靈巧著呢。」
「是的,你不會亂搞的吧。但你卻是眼珠動也不動地死盯著呢——當她站在門口擺出兩條大腿來的時候。」
喬治和-圖-書盯著雷尼。「天啊,怎樣一個歪路貨,」他說,「原來科里討的老婆是這麼個貨色。」
「是嗎?結婚才兩個禮拜就吊膀子?科里的褲襠裡頭大概會滿是螞蟻了。」
「我的腦袋沒給馬踢過一腳,不是嗎,喬治?」
「要是真有那就好了,」喬治狠心地說,「可以省掉許多該死的麻煩。」
喬治正在出神地察看著紙牌。「呵,這話真是講出來也嫌髒呢。」他說。
雷尼辯護似地說:「她很漂亮。」
外邊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一群人走了過去。
「他不是第一個,」喬治說,「許多人都幹過這種事呢。」
「你看對了,」打雜工贊同地說,「他是個極好的腳色呢。」
「唔,我看見了。」
喬治粗聲地說:「也許是想誇耀誇耀自己,給老婆瞧吧。」
斯林姆在一隻蘋果箱上坐了下來,和喬治隔著桌子正對著。他端詳著那手顛倒向著他的牌。「你們大概是上我的隊,」他聲音非常友善地說,「有著兩段呆木頭待在我的隊裡,連藍皮球和麥袋都分不清。麥袋你們以前背過的吧?」
「噢,那當然,」喬治說,「我沒有什麼可吹的,可是背起麥袋來,這大個子要比兩個人加起來還強呢。」
「韋地一帶都幹過」,喬治說。
「呃——她吊膀子。」
「是。」
「哼,你打量打量她吧,先生。你瞧她是個爛貨不是。」他踱出房門,走到炫目的陽光裡去。
雷尼賴在他的鋪位不動,「你立刻就問他要,喬治,這一來好讓他少淹死一些。」
經理將身子扭轉過去想走了,「好吧,反正背麥袋用不著他什麼腦子的。可是彌爾頓,你別想搗蛋。我會盯牢你的。你們是因為什麼緣故從韋地離開的?」
老打雜工說:「剛才他還在這兒呢,科里。我想,到廚房去了吧。」
打雜工越說越起勁了,「他左手上戴的手套你看見了嗎?」
「斯林姆?」
雷尼慌張了起來,呆看著喬治求救。「他都幹得了,無論你叫他幹什麼。」喬治說,「他是個很好的馬車工。他會開挖土機,能背麥袋。只要你讓他去幹。什麼都能幹。」
老頭說:「我不知道。」
老頭子慢步走進房子。他手上拿著拖帚。一隻在地上拖著腳的牧羊犬跟在他後面走了進來。灰白色的口鼻,一雙黯淡而瞎掉了的眼睛。這條狗吃力地一步一蹩地走到房間邊上,躺了下來,汪汪地對自己叫了兩聲,就伸出舌頭舔拭它那花白的、長了虱子的毛皮。老打雜工望著他的狗,直到這狗安頓了下來,才說,「我沒有偷聽。我只是在門外邊站了一會兒工夫,給我的狗搔虱子。我剛把洗衣間打掃完呢。」
「不知道,」斯林姆說,「多半是牧羊犬吧,我猜。她發|情的那段時間裡,我看見附近最多的就是這種狗。」
「昨天夜裡經理在等著你們哩,」老頭說,「他可真不樂呢,你們沒有來,今早上不了工。」他伸出右臂指著那兩個靠近火爐的鋪位說,「這兩個鋪你們可以睡。」這時,他的袖口掀了起來,在右臂下露出一截木頭般的手腕,卻沒有手。
「嗯,五隻。我揀大的留下來。」
「不知道。照管它們一段時間,他們就能吃露露的乳汁了。」
科里狠狠地瞧了喬治一眼,回過身匆匆地走出去了。
「唔,我記得。哦,當然我記得啦!我回到那裡去,在樹叢裡躲起來。」
一個高個子的人站在門口。他的腋下穩挾著一頂壓縐了的牛仔軟帽,另一隻手把黑而長的洗濕了的頭髮往後梳。他像別人一樣,穿著一件棉布短上衣,藍布褲子。當梳好頭髮後,他便跨進屋裡來,那步態之尊嚴,是唯有熟練的技工或貴為皇親才能夠做到的。他是馬車工頭把手,是農場裡的猛士、王爺,能夠趕十匹、十六匹、乃至二十匹的騾子仍能叫它們走成一條單線,一絲不亂。他有這樣的本領:把一隻靠近車轅那匹騾子角上的蒼蠅用一根長鞭子打死,而這匹騾子卻絲毫也不會被碰到。他的儀態中有著一種異常和莊嚴的沉靜,使得他一開口,全場就都寂靜了下來。他的權威如此之高,因此他的意見在任何話題上都被人們接受,不管談戀愛還是談政治。這就是斯林姆,那位去皮工頭手。他那尖削的臉孔並不蒼老。他可能是三十五歲到五十歲之間。他的耳朵聽到的東西比別人對他講的更多,他那緩慢的談吐是同思想以外的知識力相諧和,而不是和思想相諧和的。他的雙手粗大而嶙峋,動作起來卻如同那神廟中的舞者一般靈活。
雷尼用手肘將身子支起來。他想得臉孔也歪向一邊去了。接著,他慘淡的目光移到了喬治的臉上,「要是我鬧了什麼事,你就不讓兔子給我管。」
「他叫雷尼.史莫爾。」喬治說。
「我的話你不會告訴科里吧?」
「哦,他人蠻好。有時蠻愛氣得發瘋似的,但人蠻好。告訴你吧——聖誕節那天他怎樣做的你知道嗎?帶了一加侖威士忌到這兒來,說道,『開懷地喝吧!小子們,聖誕節一年只逢得著一次啊。』」
喬治站起身來,走到雷尼的鋪位前,坐了下去,「我恨這種傢伙,」他說,「這些雜種我見得多了。科里是不講什麼時機的,那老頭說得對。他每打必贏。」想了一下後,他說,「要是他跟你糾纏起來,雷尼,我們就準會給開除出去。他是經理的兒子。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能在這上頭出岔子。記住,雷尼。你要避開他,明白嗎?千萬別和他說話。他要是到這裡來,你就乾脆走到房子的另一邊去。這麼做你記得嗎,雷尼?」
「哦!」她將雙手扳到背後,斜倚在門框上,這樣一來,她就面對著他們了,「你們就是那兩個新來的人,是不是?」
沉思了一會兒後,老打雜工說:「是——告訴你吧。科里跟許多矮個子一樣,他恨大個子,沒有什麼時候不跟大個子鬧彆扭的。因為自己不是大個子,所以一見到他們他就生氣。這種矮個子你見過吧,常常沒事找事鬧個沒完?」
經理眯了一下眼睛,說:「好吧,我派你們到缺兩個搬運工的割麥隊裡去就是。吃過中飯再說,現在不忙著去。」他將工時簿從口袋裡掏出來,照著由插在裡頭的那枝鉛筆隔成的裂縫把工時簿打開。喬治故意對雷尼皺了皺眉頭,雷尼點點頭,表示他知道。經理舐了舐鉛筆。「你叫什麼名字?」
經理踱進屋來,那是個胖子,邁著急促的短步。「我寫信給莫萊呂岱公司說今天早晨我要兩個人。上工卡你們有嗎?」喬治把手伸到衣袋裡,把那兩張上工證掏了出來交給經理。「這不是莫萊呂岱公司的錯。卡片上寫明了,限你們今天一早到工。」
「喬治。」
喬治沉思似地將手中的牌放下,分作三堆。他將四張黑梅花找出來立在第一堆上。現在,日影照到了地板上,蒼蠅從日影中穿過,像火花一般飛舞著。外面響起重載的車軸發出的噶咯噶咯的響聲,馬匹輓具的叮噹聲。一句很清楚的呼喚從遠處傳來:「馬房長工——喲,馬——房——長——工——喲!」接著是:「他媽的,那發瘟黑鬼去哪兒了?」
喬治說:「是,他也是。」
「要是你鬧出什麼事來。」
雷尼瞧著她,魂都給迷住了。喬治說:「我要是看見他,我就告訴他一聲,說是你在找他好了。」
「現在我們給他盯牢啦。從現在,此刻起,我們必須處處留神,不給他找出什麼岔子來。以後你可得把你那塊厚嘴唇閉起來了。」他浸入了一種深沉的緘默之中。
「要是我鬧出什麼事來。」
老頭將腳步移向門口,他那老得稀奇的狗,將頭抬起來,朝四周望了望,於是艱難地拉動四條腿,跟在他後面,「收割隊就快要回來了。我要給那些人預備洗臉盆去了。你們兩個是背麥袋的?」
「瞧吧,我們會有熱鬧看的。喬治裝作不感興趣似的說。」
附近的盥洗室不停地傳來臉盆的嚓喇聲和水的潑響聲。喬治審著他手中的那手撲克牌。「我們也許該洗一洗的,」他說,「但我們沒做過什麼,身上不髒。」
「我去找找看,」科里說。他一眼瞥見新來的人,於是便站定了不走。他冷冷地瞧了瞧喬治,又瞧了瞧雷尼。他兩肘向外斜彎,雙手緊緊握拳,樣子開始變得冷酷,就像是弓起身子要向人撲過來似的。他的眼光登時變得有些挑釁的樣子。雷尼給他盯得忐忑不安起來,兩隻腳不知所措地搖晃著。喬治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他說,「你們就是我老人家一直在等著的新來的人?」
「嗯。漂亮……不過……」
「你豎著你那大塊耳朵聽我們的談話,」喬治說,「我最不喜歡有人多管閒事。」
木門閂給拉開了。門呀的一聲打開,走進來一個高個子、肩膊斜傾的老頭。他穿一身藍斜紋布衣服,一個很大的抹地拖把在他的左手中拿著。跟在他後面進來的是喬治,喬治後面是雷尼。
「她昨天夜裡生了小狗崽呢,」斯林姆說,「共九隻。我把其中四隻淹死了,她餵乳餵不了這許多。」
「他要是想活兒幹得長久,就不該如此,」喬治的怒氣略為平復了一點。老打雜工的辯解也使他放下了心。「進來坐一會兒吧,」他說,「這真是條夠老了的狗。」
雷尼為難得都扭捏了起來。
喬治倒了倒牌,便一張一張地將它們翻了過來,每張端詳上一會兒,然後把它們丟開去,積成了一堆。他說:「依我看科里這傢伙講起話來,聲音簡直像個母狼兒子發出來的。下流的矮個子我可不喜歡。」
喬治戒備地望著門口。他預示惡兆地說:「唔,最好他不來惹雷尼。雷尼不是什麼拳師,但他手快,有力,而且什麼拳擊規則雷尼是不懂的。」他走到方桌旁邊,在一個蘋果箱上坐下,把一把撲克牌抓過來疊齊,把牌洗了一遍。
收割隊漸來漸近,他們發出來的聲音也越發地響亮了,機動車的制動聲、大塊馬蹄敲在硬地上的得得聲、還有輓鏈的叮噹聲、來回的呼喊聲不住地從人群中發出來。喬治坐在床上,皺起眉頭靠在雷尼身邊想心事。雷尼畏縮地問道:「喬治,你不是在生氣吧?」
「是啊,你忘了。你總是忘了的,我非得在你耳朵旁邊一天到晚喃著不行。」喬治大光其火地坐到自己的床鋪上。
「這上面寫著:『特效滅虱藥,蟑螂及一切疥蟲,無不嗅之立斃。』你分給我們什麼樣的鳥床位?嘿!這些褲襠裡頭的兔子我們用不著。」
斯林姆介紹說:「這兩個人是剛來的。」
「他如果有話要對你說,自然他就會說的。」他輕輕地對雷尼點了點頭。
一個威武的,大腹便便的人走進寢室來了。他那用肥皂洗了一遍的浸濕了的頭,還在簌簌地滴著水。「嘿,斯m•hetubook•com.com林姆,」他說,隨後就將步子停下來,盯著喬治和雷尼看。
「別讓人家看見。一直躲到我來找你。躲在河邊的樹叢裡。再說一遍。」
雷尼不知所措地盯著自己的雙手,「我忘了,喬治。」
接著賈爾純說:「哈,有五隻狗崽子呢。全都養得起來?」
「經理是這麼說的。」
「嗯,你得避開她,像她這樣的一個陷阱、捕鼠器,我從來都沒見過。讓科里上這爛貨的當。他自己走進去的。手套抹滿了凡士林,」喬治鄙夷地說,「他準是吃生蛋,還寫信到藥物管理局去,我敢打賭。」
外面,一架機動車停了下來。一個聲音傳來:「馬房——長工——啊,馬——房——長工。」
喬治走了過去,把他的包捆拋在那床枯麥桿褥墊上面。他朝上頭的箱格子看了看,從裡面撿出一個黃色小罐來。「哦,瞧,這是個什麼東西?」
雷尼想將被他抓住的耳朵從他手裡掙脫出來,「我什麼事也不會做,喬治。」
老打雜工從他的座位上站起,「你說我是怎麼想的?」喬治沒出聲,「唔,我想科里娶的是個……爛貨。」
老頭子很緊張不安地瞧了瞧雷尼和喬治,退下去了。「我只是來這裡罷了,」他說,「你們兩個的話我沒有偷聽。你們談什麼都和我不相干。一個在農場幹活的角兒,永遠不要偷聽別人的話。也不要問長問短的跟別人嘮叨。」
過了一會兒,那條衰老的狗瘸跛地打敞開著的門口走進宿舍來。他用半瞎的、溫馴的眼睛凝視著四近。它嗅了嗅,然後躺了下來,把頭放在兩隻腳掌中間。忽地科里又踏進門口來,朝寢室裡頭望了望。狗將它的頭抬了起來,但當科里匆匆地走了出去,它那花白的頭便又垂到了地板上。
科里忽然將身子聳了一下,「主啊,別人跟他講話,他總得講。你幹嘛多管閒事?」
「嗯,」喬治說,「十分霸道的矮個子我也見過一些。可是最好這個科里不要跟雷尼找麻煩。雷尼是不精靈,可要是跟他鬧翻了臉,科里這段朽木頭準會吃痛的。」
等經理的腳步聲消失後,喬治轉過臉來對雷尼說:「你應該一句話也不說。該把你那塊厚嘴唇閉上,讓我跟他談。見鬼,我們的活差點兒就幹不成了。」
「告訴你這是怎麼回事吧,」老打雜工說,「這個鐵工——名叫威泰——是一種這樣的角色,那怕半隻臭蟲也沒有,他也會把藥粉撒得到處都是——那是為了保險,明白嗎?告訴你他是怎麼個脾性吧……每餐坐上桌子,總要把熱呼呼的山芋去了皮,剝得光淨,要是有一個小斑點給他找了出來,不管什麼樣的,非摳了去是不吃的;有小黑點在雞蛋上,也必定要抹了去。終歸還是為了伙食跑掉了。他是這麼一種角兒——乾淨。到禮拜天,就算是哪兒也不去,也把自己打扮起來,連領帶也紮得好好的,蹲在寢室裡頭。」
「我一定那樣,喬治。我一句話不說。」
「唔,讓他靈巧去好了,」喬治說,「他犯不著找上雷尼。雷尼又沒犯著他什麼。幹嘛他要跟雷尼作對?」
「我們還得待著,」喬治急急地說,「那些人要進來了。現在閉起嘴來吧。」
「我想找科里呢,斯林姆。」
「你說我是你的表弟哩,喬治。」
喬治一直是全神慣注地望定斯林姆。突然,外面的一個三角磬開始被敲響起來,起先緩緩地,後來愈響愈快,直到它的敲擊被一陣鈴聲掩沒了。它突然停住了,就像它開始時那樣。
「呃,你一定會遭殃的,假使科里要顯顯拳師的威風。只有千萬別惹他。你記住了嗎?」
喬治說:「剛到的。」
「什麼工你們包的?」
喬治看著牌,「不過什麼?」
「當然不。」
「我不是生你的氣,我生科里這個狗雜種的氣。我想我們總會聚起一小注錢來——也許是一百元。」他的語氣越發果決了,「你避開科里,雷尼。」
經理把臉轉過來向著喬治,「那為什麼你不讓他自己來回答?你想搞什麼鬼把戲?」
從門口透進來斯林姆的聲音,「嗨,打扮得真漂亮。」
「見到你們真高興,」這大漢說,「在下賈爾純。」
「唔,一個人肯替別人擔這麼多的麻煩我從來都沒見過。我想知道究竟你得到了些什麼樣的好處。」
大概早上十點鐘的時候,透過一扇窗,太陽投進一道充滿了塵埃的光柱來,一隊隊像流星般的蒼蠅在這光柱中穿進來,又穿出去。
「嗯,她是到這兒來幹什麼鳥的?」
「那隻手套裡頭塗滿了凡士林。」
「包的工做完了,」不假思索,喬治隨口回答說。
「你又在叫什麼?」
老打雜工倏地瞥了他一眼,就瑟縮地退到門口,邊走邊用手指節骨捋著他的鬍鬚。「他們兩個才剛到哩,」說著,他從經理身邊閃過,走出了門。
「它們是哪一種類的狗,你想?」
科里像是第一次看見喬治似的。他的目光閃電似地瞧著喬治,暗暗盤算著他的身高體重,打量著他伸手能及的範圍,看了看他那舒齊的腰。「唔,她往什麼方向走了的?」終於他發出了盤問。
「我說,從這個人身上你揩到些什麼油水?他的工錢是給你拿去的吧?」
「一定。可現在得走呀。你起來吧。」
「我不知道,」喬治說,「我又沒注意著她往哪兒。」
他們走出了門口。窗下陽光投進來一道稀薄的光線。一陣收拾碟子的嚓嚓m.hetubook.com.com響聲從不遠處傳了過來。
「我講的不是這個。昨天夜裡我們睡在什麼地方你記得嗎?沿著哪條河?」
「躲到河邊的樹叢裡面,走到河邊的樹叢。」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青年人走進宿舍來了;一個長得單薄的青年人,一頭緊貼著頭皮的鬈髮,茶褐色臉孔,茶褐色的眼睛。他左手上戴著一隻勞動手套,和經理一樣腳上穿著高跟鞋子。「看見我老人家嗎?」他問。
賈爾純退了一步,讓斯林姆走在前頭,然後,他們兩個走出了門。
「我叫喬治.彌爾頓,他是雷尼.史莫爾。」
喬治瞧了他一眼,雷尼,很難為情地把頭垂了下去,他竟忘了呀。
經理很俏皮地指著雷尼,「他不太會說話是吧?」
「是的。」
「你呢?」
喬治垂下眼睛來瞧著自己的腳。「可是司機跟我們搗蛋,」他說,「我們走了足有十哩的路。他說是到了,誰知道不是那麼回事。今天早上我們又搭不到車。」
雷尼忽地喊了起來:「這個鬼地方我不喜歡,喬治。我要離開這兒。這兒不是個好地方。」
「依我看來,他這些日子來變得更壞了,」老打雜工說,「兩個星期前他才結的婚。老婆就住在經理的房子裡。結婚之後,科里似乎比他過去更加橫霸了。」
雷尼無可奈何地瞧著喬治,等他吩咐。
突然她狼狽起來。「再見,小夥子們,」她向宿舍裡頭叫了聲,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看見她跟斯林姆吊膀子。斯林姆是去皮工的頭手。是個死鬼好人。穿高跟鞋的斯林姆不肯上打麥隊去。科里沒看見。我看見她吊斯林姆的膀子。我還看見她跟賈爾純吊膀子呢。」
「留了五隻,呃?」
「真不錯哩,和一個你自己相識的人打幫同路,」喬治說。
「那還用說。這馬房長工是個黑人,你知道。」
「不打緊,不打緊的。我到時會告訴你。我恨這種傢伙。喂,雷尼,無論如何,要是你鬧了什麼事,我叫你怎麼做你記得嗎?」
喬治說:「你再自己把它唸一遍吧,雷尼,這樣一來你就不會忘掉了。」
雷尼仍目不轉睛地望著剛才她在那兒站過的門口,「哎呀,她真漂亮。」他讚賞地微笑著。喬治倏地瞥了他一眼,就抓住他的一隻耳朵,用力將它拉一拉。
「唔,科里是蠻靈巧的,」對喬治的話打雜工有所懷疑,說,「我總覺得不公平。科里要是和一個大個子打架打贏了,人們都說科里是個多厲害的拳師。可科里要是輸了呢,人們都說大個子應該找個頭和他一樣的人交手,甚至人們會聚在一起,把大個子狠揍一頓。我總覺得不公平。科里看來總是不給人什麼機會似的。」
喬治一瞥見她就將視線移開去,然後才又瞧了瞧她,「一分鐘前他是在這裡的,現在他出去了。」
「凡士林?塗那個幹什麼?」
「沒錯,」喬治說,「我們互相照顧。」他用拇指指著雷尼,「他算不得是個明白人,卻是個很好的雇工。媽的,一個很好的角兒,卻不算是明白人。我和他已經認識很久了。」
喬治說:「雷尼,你知道,我生怕自己會跟那雜種糾纏起來。天啊!我恨他入骨。走吧。他們會什麼鳥毛也不留一點給我們吃的。」
他們的名字被記在了本子上。「我們得講好,今天是二十號,二十號中午。」他合起筆記本,「你們兩個以前在什麼地方幹過活?」
「你這個白癡的雜種聽著,」他慍怒著說,「那狗養的你連望也不許望一眼。我不管她打扮得多漂亮,說些什麼。害人精我從前見過許多,可是比她更壞的一塊陷阱裡頭的臭肉我還沒見到過。你不許走近她。」
喬治鎮定地站在那兒,盯著這個暴跳如雷的小個子。他故意捉弄地說:「她說——她來找你咧。」
賈爾純考慮周詳地說:「喂,斯林姆,你瞧。我早想過了。坎迪那隻狗老得那麼個鳥樣子,走也走不動。又他媽的死臭。每次它走進宿舍裡來,過後兩三天我還聞得到它的氣味。為什麼你不叫坎迪把他的老狗槍殺掉,給他一隻狗兒養起來?這條狗隔一哩路我就嗅得出。沒牙,瞎得他媽的幾乎全都看不見了,吃不了東西。就靠坎迪餵它牛乳。別的什麼也嚼不動。」
「是的。人可是個很好的人。被馬踢過,成了個駝子。一發火經理總拿他出氣。罵的可粗魯哩。但馬房長工從來都不吱聲。他看很多書。他房裡有許多的書呢。」
「見到你們真高興,」賈爾純又說了一遍,「他卻不是怎麼史莫爾的。」開了這個小玩笑,他自己就格格地輕笑了起來,「到底算不得是史莫爾,」他又說了一遍,「斯林姆,我正想問你——你的母狗怎麼了?我今早在你的貨車底下沒看見她。」
雷尼給嚇得兩隻眼睛怔住了,「我不想鬧事,」他淒聲說,「喬治,別讓他揍我。」
經理把筆記本從容地放進口袋裡。兩隻拇指扣在皮帶上,一隻眼睛眯得快要合起來了。「喂,你在賣些什麼?」
雷尼從上往下地瞧著她。她雖不像是在瞧雷尼,卻將頭昂起一點兒來。她瞧著自己的指甲,「科里常常來這裡。」她解釋說。
「你不能讓這個大個子說話,是不?」
「我不大相信,」喬治表示懷疑說,「你說他是為了什麼緣故跑掉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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