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們就要有一塊土地和兔子了。」
雷尼叫起來,「是喬治哩,」於是他回答道:「在呀,喬治。我在這兒。」
「真的我們要有哩。你問喬治。」
「科里沒在這兒,」坎迪酸溜溜地說。
漸漸地雷尼對這段話感到有興趣了,「喬治說我們就快要有用來餵兔子的紫花苜蓿啦。」
「為什麼你不要呢?」
坎迪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一樣,「除了庫魯克斯,沒有旁的人知道。」
雷尼差不多是高聲叫了起來:「計算著那些兔子呀。」
「唔,我什麼也沒聽見。」
庫魯克斯在他的床鋪上坐著。他的襯衣後襬從褲子前頭扯了出來。他的一隻手裡握著一瓶風濕藥水,另一隻手正在擦著他的背脊。他不時將幾滴藥水倒在淡紅色的手掌心裡,然後將手伸到襯衣下面擦起來。因為要扭過來他的手腕才能擦到背脊,因而肌肉在顫動著。
「你見鬼。」
一旁的庫魯克斯煞風景地插了進來,「不過是騙自己,你們這些傻角。就準你們講得天花亂墜,也不會有什麼鳥土地給你們得著。你呢,直到你被他們用個箱子當棺材抬出去,也還是個打雜工。哧,我看見過太多的腳色了。雷尼呢,約莫兩三個星期的樣子,就要溜掉,在公路上流蕩了。像每個頭腦裡有著土地的角兒們一樣。」
這是星期六晚上。透過敞開著的通往畜舍的門,傳來馬匹動作的響聲,麥草被牙齒咬齧著的咀嚼聲、踢腳聲以及韁鏈的嘀嗒聲。馬房長工的屋子裡,一個小而圓的電燈泡散發出發黃的微弱亮光。
庫魯克斯把頭點了點,「我跟他們講過啦,但不管怎麼樣他們都要進來。」
坎迪氣憤地擦著他的腮幫子,「我們可是真幹得起來的,你別他媽的胡扯。喬治說我們成。我們錢都預備好了。」
「真是活見鬼,」庫魯克斯說,「怪不得那個和你同來的角兒不讓你在他身邊跟著。」
庫魯克斯換了個姿勢讓自己更舒適地在床位上坐好,「坐下來吧,」他邀請說,「在鐵釘桶上坐一會兒。」
這房間是打掃過的,非常潔淨,因為庫魯克斯是一個孤僻而驕傲的人。待人他總是保持著他的距離,同樣也要求別人保持他們的距離。由於佝僂的脊骨使得他的身體向左傾斜,眼睛深陷在頭殼內,由於它們陷得是那麼地深,竟仿佛是在強烈地閃爍著似的,一道道深深的黑色皺紋顯現在他瘦削的臉龐上,而他那兩片苦痛地繃緊著的、薄薄的嘴唇,倒比臉孔還有著一點光亮。
「哦,它不介意的。它隨我的便。」雷尼又把腳踏進房裡來。
「進來吧。你也可以進來的,誰都可以進來。」庫魯克斯很難將他的歡喜用惱怒掩蓋住。
「唔,假設呀,只是假設他不回來。那你怎麼辦?」
「沒什麼——我看見你屋裡的燈亮著。我想我可以進來坐一會兒。」
坎迪斜憑著牆,在他旁邊是一根折了的軛,他一面搔著他那半截的腕一面說:「我在這兒很久了,庫魯克斯在這兒也很久了。這還是頭一次,我到他房裡來。」
他的聲音變得柔和而富於說服力,「也許喬治不回來了。也許他再也不回來了,就此逃掉那你怎麼辦?」
「是……有時是這樣。但……並不都是這樣。」
老坎迪在迷惘地注視著她,「你要是真這麼做呢,我們就把它講開去,」他恬然地道,「我們準說你打庫魯克斯的主意。」
「小狗,」雷尼再次說,「我來看我的小狗。」
喬治的眉頭皺了皺,「這事情不要跟別人說,我想這我是囑咐過你的。」
突然雷尼的眼睛凝住了,並且變得鎮靜和憤怒起來。他站起身來,危險地向庫魯克斯走過去,詰問道:「誰要傷害喬治?」
她把臉轉過來,用蔑視的態度朝向庫魯克斯,「聽著,黑鬼,」她說,「我能夠怎樣對付你你是知道的吧?要是你來搗蛋。」
雷尼彎下身去,坐在了那個小木桶上面。
「你們幾個有誰看見科里嗎?」
「還是不要圖僥倖的好,」他說,「還是選穩當的路走的好,即便是你不相信。」
稍停了一會,庫魯克斯說:「此刻你也許還是趕緊回你屋裡去的好吧。我們不想找麻煩。」
雷尼高興地笑了,「就是他,」他說,「就是那角兒,他答應兔子歸我管的。」
「他不會這樣,」雷尼叫起來,「喬治不會這樣做的。我同喬治在一起很久了。今天晚上他一定會回來的……」可是對他來說這個懷疑實在是太可怕了,「你看他會不回來的嗎?」
他的話被雷尼打斷了,「你講那些兔子呀。」
庫魯克斯把淡紅色的手掌支在他那黝黑的下巴上,「你是跟喬治打幫走地方的吧,是不是?」
「嗯。我聽見哩。」
因為擔憂,雷尼的臉龐上湧起了皺紋,「我弄不懂。喂,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叫嚷m.hetubook.com.com道,「這不會是真的。喬治不會受傷的。」
她仍在門口邊站著,朝著他們微笑,用自己一隻手的食指和拇指輕揉著另一隻手的一排指甲。她的目光把他們逐張臉孔地掠了一遍,「殘弱的都給他們留在這兒了,」終於她說道,「他們上哪兒去了以為我不知道?連科里一起。嘿,他們統統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知道的。」
「你說的是那個大個子吧?」
霎時間庫魯克斯似乎變得渺小了,他把自己靠著牆壁蜷成一團,「是,太太。」
科里老婆哈哈地大笑了起來,「這才叫人感到好笑呀,」她說,「你們這樣的角兒我見得多了。你們要是有了兩個銅子的身家,你們就會把它拿去換兩杯酒喝,連杯底都會舐得淨光。你們這些腳色我曉得的。」
坎迪笑著,「我把它算出來了。是可以在兔子上頭撈到一點錢的,要是我們幹得好的話。」
雷尼著了迷似地盯著她,然而庫魯克斯和坎迪卻垂下眉毛,避開了她的眼睛。坎迪說:「既然你知道了,幹嘛還來問我們科里在哪兒?」
「唔,你想怎麼樣?」
「喬治一定會回來的,」雷尼用一個驚魂未定的聲音來安撫他自己,「喬治也許已經回來了。也許最好我去瞧瞧看。」
雷尼淒惻地說:「喬治不會把我丟開自己跑掉的。喬治不會這麼做的我知道。」
現在坎迪又來勁了,「哦,喬治!我算了出來啦,剛才我算了又算。就是我們也有辦法在兔子上頭弄到一點錢。」
她轉過來對著雷尼,「我高興你教訓了科里一下子。他自個兒招來的。我有時真想自己動手來揍他呢。」她從房門溜了出去,隱沒在了漆黑的畜舍中。韁鏈叮噹地響了起來,當她打畜舍走過的時候,一匹馬在噴鼻,一些馬在嗒嗒地頓腳。
「有個屁用,隨便去講好了,」她叫道,「沒有人會聽你的,這你知道。你們的話沒有人會聽的。」
庫魯克斯把手伸到脊梁上,四處按探著,摸了又摸,「一個角兒真正幹得起來我還從來都沒有看見過,」他說,「我看見為了土地,人們自個兒想得幾乎要發狂了,可是,每一回總是賭博或者妓館把什麼都搞個精光。」他猶豫了一下,「……要是你們……幾個角兒肯要個不求什麼,只求能把自己的一張口養活的幫手呢,我也想參加一份。總不會這麼孱頭,總不能像個狗養的那樣幹活呀,要是我參加進來。」
雷尼無助地對他笑了笑,表示他的友意。
坎迪進來了,但他還是很難為情的樣子,「在這兒你有一個很舒服的小房間呢,」他對庫魯克斯說,「這會是很適意的吧,像這樣有一間全歸你自己的房間?」
庫魯克斯似乎緩緩地從剛才他的防衛佈置中解脫出來了,「是真的嗎?你說他們回來了。」他問。
坎迪在一旁插|進話來,「你別纏上這條漢子。你可別跟他搞什麼鬼。回頭我把你的話告訴喬治去。喬治不會讓你跟雷尼搞鬼的。」
「喬治是誰?」她問,「就是那個和你同來的小個子?」
坎迪叫道:「當然他們都想要。一小塊地任誰都想要。不想多,只想有一點屬於他自己的東西,在那上面他可以過日子,誰也不能趕他出去。我就沒有得到過。我為了他媽的這個州幾乎所有的人種糧食,但我自己的糧食我卻沒有,當我收割呢,一星半點兒也不屬於我自己的收成。可是呀,你可別看錯啦,這回我們真要幹起來了。喬治上城去身上沒帶錢。錢在銀行裡存著哩。我跟喬治跟雷尼,我們就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了。我們就要有田裡的綠油油的麥子。我們就要有一隻狗和好些兔子和小雞了,沒準還會有一頭山羊或母牛了。」他停了下來,整個人沉浸到了那幅自己遐想的畫幅裡去了。
「對。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他嗎?」
馬房長工做夢似地講著:「我記得我有兩個兄弟,當我還是個孩子,在我老人家的養雞場上的時候。他們經常靠近我,時常在一塊兒。總是同住在一個房間裡,同睡在一張床上——三個人在一起。有一塊草莓地。有一塊紫花苜蓿地。在有太陽光的早上,總是把小雞趕到紫花苜蓿中間去,我們兄弟們就會在一道籬柵上坐著,看守著那些小雞——多麼潔白的小雞啊。」
科里老婆哈哈大笑了起來,「O.K.,機器。遲些我再來告訴你吧。我喜歡機器呢。」
她冷冷地估量他,說:「我不相信你有聽見什麼。」
雷尼作賊心虛地抬起眼來,「誰……我?」
「什麼兔子?」
「都去了,只餘下坎迪。他在工棚裡坐著,削著鉛筆,邊削邊計算著呢。」
「你見鬼。」庫魯克斯用著嘲諷的語氣,「我見過成百成千人背上馱著個包捆,頭腦裡卻都藏著這麼個鬼東西,流蕩www.hetubook.com.com在路上,來到農場裡。成百上千的人們。他們走了又來,來了又走,每個角兒的腦袋裡都有著一小塊土地。可是呢,從來沒有見過哪一個鬼人得到過。每個人都想要一小塊土地。正像天堂那樣。待在這外邊我讀過好些書。天堂沒有誰去過,土地也沒有誰得到過。都不過是在他們的頭腦裡面藏著罷了。它無時無刻不被他們講著,但那只是在他們頭腦裡罷了。」他停了話音,朝那敞開著的門望去,因為馬匹不停地騷動起來,韁鏈在叮噹地響著。一匹馬嘶叫了起來,「我料想有個誰在外邊。」庫魯克斯說,「可能是斯林姆。斯林姆有時每天夜裡要到畜舍來兩三次的。他是個真正的馬車工。他時刻關顧著他的牲口的。」他痛苦地將身子直起,朝門口走過去,「斯林姆,是你吧?」他叫喚道。
庫魯克斯把身體更往前傾到了床沿外面,「我不是南方的黑人,」他說,「我就出生在這兒,加利福尼亞。我父親有個大約十畝左右寬的小養雞場。白人孩子來我們家玩,有時我也去找他們玩。他們裡頭有些是很好的。但這我父親不喜歡。往後一直好久,我總不明白為什麼他不喜歡,但現在我知道了。」他遲疑了一下。再講下去時聲音變得柔和了,「第二家黑人在這兒周圍的幾里地內是找不出來的。這個農場再也沒有第二個黑人了,在梭利戴德也只有一家。」他笑了起來,「倘使有些什麼被我說了,唉,那也只是一個黑人說的罷了。」
庫魯克斯由於他的惡作劇而高興得整張臉亮堂起來,「一個人會怎麼樣誰也說不準,」他平靜地評論道,「讓我們假設他想回來,可是卻回不來。假設他受了傷或被人殺死了,那麼他便回不來了。」
「他在這兒。」庫魯克斯簡潔地回答道。他踱回到自己的床前,躺了下去。
庫魯克斯又笑了起來,「天啊,人家跟你講話,絕不怕你會把它們洩露出去。——過兩個星期那些狗兒就玩得啦。喬治到底是怎麼著的,他自己知道。他只是講講,可你什麼鳥也聽不懂。」他起勁地把身體往前傾,「這不過是一個黑人,而且是個脊骨折了的黑人說的話。所以這都是些無所謂的話,你懂嗎?你不會再記起來的。我見過很多很多的了——一個人跟另一個人談話,那是沒有什麼關係的,要是對方聽不見或者聽不明白。這是說,沒有什麼不同,都一樣。他們談話也好,在那兒光坐著不談話也好。」他的興奮一直在有增無已,直到他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膝頭,「喬治會對你講許多有意思的東西,可什麼用處也沒有。只是白講罷了。只不過是在對著另一個人談話罷了。就這麼回事。」他頓了一下。
她把他們逐張臉孔地瞧了一遍,他們都避開不看她。雷尼給她瞧得最久,直把雷尼難堪得垂下眼睛來。突然她問道:「你臉上的淤血是從哪兒來的?」
庫魯克斯盯著雷尼,他把手伸到背後取下他那副掛著的眼鏡,將它戴在他那兩隻赭紅的耳朵上,又再仔細往雷尼身上看著,「我真不明白你到畜舍裡來是幹什麼的,」他抱怨說,「你又不是馬車工。無論怎樣他們也不會叫個搬運工到畜舍來的。你不是馬車工。馬匹跟你不相干。」
「雷尼是個好人,」庫魯克斯說,「我不怎麼介意的。」
庫魯克斯看出危險已迫在眉睫。他一閃退回到了床上,試著把事情轉圜,「我只是假設罷了,」他說,「喬治他好好的。並沒有受傷。他準會好好地回來的。」
坎迪趕緊把話題轉了出去,「斯林姆真是所有我見過裡面的最好的馬車工。」
「那些我們就要有著的兔子,我管著它們,我割草給它們吃,給它們餵水呀什麼的。」
坎迪在門口邊上站著,搔著他那截禿腕,茫然地往這有燈光的房間裡面瞧。他並不準備進去,「雷尼,告訴你吧。那些兔子的賬我已經把它計算出來了哩。」
坎迪說:「那母狗不該對你講那樣的話。」
庫魯克斯取下眼鏡,用手指擦了擦眼睛,「坐下來吧,」他說,「喬治沒有受傷。」
雷尼悲嚎起來:「我想要喬治在這兒。我想要喬治在這兒。」
雷尼一瞬不瞬地望定她,他的嘴巴半開著。庫魯克斯退歸於那種一個黑人的、可怕的、藉以自衛的莊嚴。但坎迪卻來了一個轉變。突然他站起身來,那個充當座位的鐵釘桶一下子給他撞到後面去了,「夠啦夠啦,」他冒火地說,「我們不要你到這兒來。我們告訴你,不要你來。告訴你吧,這也不是你這鳥腦袋懂得的,究竟我們這些人算得什麼。你那個鳥腦袋根本就不配辨別出我們並不是廢物。我們也許會被你害得給開除掉。你也許會這麼做。你以為我們會流浪到公路上去,再找一hetubook.com.com個像這裡一般餓不死吃不飽的活兒幹吧。你不知道我們有了自己的農場可去了,還有自己的房子哩。我們不一定非得在這兒待著。我們有房子,有果樹,有小雞,有比這兒好百倍的地方。我們還有朋友。有這許多東西,也許我們還會有一次怕給開除,但只有這一次了。以後我們再也不會怕了。我們有自己的土地,它是屬於我們的,我們就可以去得的。」
這句話的意思雷尼逐漸地領會到了,「什麼?」他問。
三人從門口走了出去。他們從畜舍通過時,馬匹又打起噴鼻,韁鏈又叮噹地響了起來。
「唔,我有權利把一盞燈打開的。你趕快出去,我不要進你們的宿舍,你也不要到我房裡來。」
庫魯克斯態度嚴厲地說:「這兒是我的房間,你沒有權利進到我的屋裡來。除了我,沒有人有權利進來。」
「一點不錯,」庫魯克斯說,「窗口下面還有著一堆肥料堆呢。當然這是最漂亮的了。」
「好了,你們兩個出去吧。天啊,看來我一刻也離開不得的。」喬治說。
「對,你。」
「好,好」她傲然地說,「要瞞,你們就瞞住好了。我怕什麼?你們這群混蛋,還當自己是這麼俐落來著呢。你們把我當作什麼,當作一個小孩嗎?嘿,我跟你們說,我可是跟歌舞班子去演出過的。還不止一個班子呢。還有人跟我說過,他能介紹我拍片子……」她氣得快要不能透氣,「……一個個到外頭耍去了。統統去了!星期六晚上。我在幹什麼的?站在這兒跟一堆廢物講話——一條大傻瓜,一個黑鬼,一隻虱子滿身的老綿羊。我還高興著呢,因為別的人一個也走光了。」
她不作聲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後大笑了起來,「你胡扯!你想拿什麼來騙我?準是有什麼事給科里惹下來,可他又對付不了。碰到一架機器上頭——只管瞎扯!嘿,他再不給誰『一,二』這麼了不起的兩下子了,自從斷了手後。他的手是給誰打斷的?」
畜舍外邊,馬打著噴鼻,韁鏈又一次叮噹響起來,一個聲音叫喊道:「雷尼。啊,雷尼。在畜舍裡嗎,你?」
「唔,那為什麼你不把他們踢出去?」
坎迪給氣得一張臉紅了又紅,但他是個善於觀察形勢的人,在她沒說完之前,他還是把自己抑制住了,「這我自然懂得,」他慢條斯理地說,「你也許還是走開,去管你自己的事情為妙。總之一句話,我們不想跟你說什麼。我們有什麼東西我們知道,你知道不知道,我們管不著。我看你還是快點兒溜開去的好,科里不會高興他的老婆浪到畜舍裡來跟我們這些『廢物』攪和在一起的。」
「你們有了錢了,你說?」庫魯克斯問道。
「大門給砰的關上哩,」坎迪說,接著又講下去,「天啊,科里老婆能夠靜靜兒走開。本來我猜想,她還要耍一大堆的賴皮呢。」
回答他的卻是坎迪的聲音,「斯林姆上鎮裡去了。喂,雷尼你有看見嗎?」
「啊,我不給你們招麻煩。認為我總不想跟個誰談一會兒話的?以為我愛一天到晚在那鬼屋子裡頭待著?」
她逼近著他站了好半天,等他一有什麼動靜就要再次向他示威;但庫魯克斯卻是一動不動地在那兒坐著,他的目光是畏避的,所有可能被傷害的一切都蜷縮了進去。終於她把臉轉過來朝向另外兩個了。
「我說,也許今晚喬治進城去,他的下落你就再也聽不見了。」庫魯克斯將某種暗自以為的勝利向前推進著,「這只是也許罷了,」他重複說。
庫魯克斯黯然地說:「除掉斯林姆,人們都不怎麼到一個黑人的房子裡來的。除掉斯林姆跟經理,就沒有誰來了。」
坎迪退縮了回來,「沒有,」他表示同意地道,「……我們的話沒有人會聽的。」
雷尼悻悻然回到那個鐵釘桶的座位上,「誰也不會去講喬治受傷的,」他抱怨道。
「你假設這個做什麼?誰也不會去假設喬治受傷的。」雷尼搶到他跟前。
雷尼挨向這個老打雜,「講那兔子的事情呀,」他緊追不捨。
「我可是要管兔子的,」雷尼插嘴說,「喬治說過兔子歸我管。他答應過我的。」
「是嗎?」庫魯克斯說,「可是喬治現在上哪兒去了啊?到鎮上去了,在一個窯子裡。你們的錢就在那兒給花個精光了。天啊,我見過這種事太多了。我見過許多腦袋裡有一小塊土地的腳色。但他們得不著,土地永遠也到不了他們手上。」
「嘿,那麼你就該識相些,黑鬼。我可以把你吊在一棵樹上,還算不得有趣呢,那麼便當。」
庫魯克斯說:「我不是想嚇你。他會回來的。我是在講我自己。一個人夜裡獨自在這外邊待著,也許是想點事情或看點書或幹別的什麼。有時他想了又想,但沒有誰告訴他什麼是這樣,
www.hetubook.com.com什麼不是這樣。有時也許有點什麼給他瞧了出來,但他不知道對還是不對。他不能找別人問問,這個是不是別人也瞧出來過。他不能談。他找不到什麼東西來給自己對不對做衡量。好些事給我在這外邊瞧了出來。我並沒喝醉。我若是睡著了我不知道。他會告訴我說我睡著了,要有個誰同我在一塊。那麼它就會是千真萬確的了。但我可一點也不知道。」此刻庫魯克斯的視線是從這房子橫穿過去,朝窗口望出去。
「啊,那容易,要是你想要的只是這個,我自己也弄得到一對兔子來給你。」
現在整個這個話題庫魯克斯都要避開了,「也許你們還是走開的好吧,」他說,「我不想要你們再在這兒待著了。即使是他不怎麼喜歡,一個黑人總得有一點權利。」
庫魯克斯說:「對啦,你常常從窩裡把它們捉出來。那母狗要不給它們搬個地方我看那才怪呢。」
她逼近他跟前,「我會怎麼做你是知道的吧?」
「沒什麼,」庫魯克斯黯然地說,「我有點忘乎所以了,因為你們兩個進來坐。都是真的呀她說的話。」
雷尼問道:「你看還得多長時間呢?還得多長時間那些小狗才經得起玩呢?」
一陣難堪的沉默。坎迪偷偷地望了雷尼一眼。接著他咳嗽了幾聲,「哦……科里嘛……他的手碰到一架機器上頭哩,太太。他的手給輾斷了。」
庫魯克斯把他的眼鏡正了一下,「計算?坎迪在計算什麼呀?」
「嗯,好吧,那就這麼辦吧,要是你這麼想。晚安。」
「當然。我們有了很多呢,只要再添上一點點就夠了。一個月裡邊就可以全都湊夠了。地喬治也找好了的呢,唔。」
「喂,忘了好了,」庫魯克斯說,「我只是隨便開開玩笑罷了,沒有什麼意思的。那麼個地方我不想去。」
「你見鬼,」庫魯克斯說,「你傻得跟塊死木頭似的。什麼兔子呀你講?」
他轉過臉來朝著科里老婆,「現在你最好是回家去,」他平心靜氣地說,「你要是現在回去呢,我們便不把你來過這裡的事告訴科里。」
「唔,那麼就去看你的小狗好了,不需要你進來的地方,你可別進來。」
庫魯克斯,這黑鬼,馬房長工,有一個鋪位在馬具房裡;這馬具房是一間斜靠著畜舍牆壁的小小的棚屋。這小棚屋的一邊,開著一扇四塊玻璃合起來的方形窗戶,另一邊是一道通往畜舍的木板門。庫魯克斯的床是一個給麥桿塞滿了的匣子,他的鋪蓋就在那上面攤開著。有很多的掛釘被釘在靠窗口的牆上,在那上面掛著須逐一修理的馬具、新的皮帶;窗子下面是一張小小的工作臺,上面擺滿了加工皮革的工具,縫針呀,彎刀呀,麻線捆呀,還有一副手動的釘皮機。掛釘上也有許多諸如此類的馬具:一根折斷了的軛上的曲棒,一個馬鬃毛插了出來的裂了的軛,一條皮包裂開了的輓鏈。庫魯克斯的鋪位上頭也有一隻小箱子,一排預備給自己和馬匹用的藥水瓶在那裡面擺著。柏油罐旁邊擱著好幾罐洗馬鞍的肥皂水、一小罐柏油、油漆刷。散在地板上的是些私人物件;因為在這兒他是一個人住,所以也就用不著收拾東西,可以亂丟;又加上他是個殘廢的馬房長工,和別人比起來總要待得久長,因此他積集下來的什物,已經超過了他自己能背得起來的限度了。
庫魯克斯在他的床上坐了下來,朝門口瞧了好半天,然後將手伸出去拿那個風濕藥水瓶子。他把襯衣的後襬拉出來,往他那淡紅色的手掌裡倒了些藥水,把手又伸到背脊上緩緩地到處擦了起來。
庫魯克斯從他的床位站起身來盯著她,「我忍不住了,」他冷冷地說,「一個黑人的房間你沒有權利到裡面來。你沒有權利在這兒招搖生事。你必須馬上就出去,趕快滾開。否則,我告訴經理不許你再到畜舍來。」
雷尼拚命地領會著,「喬治不會這樣的,」他重複道,「喬治很謹慎。他不會受傷的。他永遠不會受傷,因為他很謹慎。」
「呃?」
雷尼平心靜氣地說:「這是真的。我們就要幹起來了。就要有一小塊地,靠自己的土地過活了。」
坎迪像是很為難似的,「該不該進來我不知道。當然嘍,你要是讓我進來,那我就進來吧。」
一秒鐘的樣子,喬治就在門口邊上站著了。他不悅地四處張望了一下,「你在庫魯克斯屋裡幹什麼。這兒你不該來。」
「講話是白講,什麼鳥意思的你全都聽不懂吧?」
他們擰過頭來,朝門口一看,原來是科里老婆正在往屋子裡張望哩。她的臉是濃妝艷抹過一番的。兩塊口唇略略分開。像是才跑完步似的,在費力地透氣。
忽然這女人發作了起來,「是啦,我有丈夫。他是你們都看見過的。他是漂亮的人兒呀,是吧?整天的時間全都被和-圖-書他花費在講他要怎樣對付那個他不喜歡的角兒,而他呀,沒有哪個人是他喜歡的。以為我願意待在那兩進四開間的屋子裡,聽科里吹他怎樣把左拳掄起來打了兩下,然後又把右拳照老樣子帶過來?『一,二,』他說。『只要照老樣子,一,二,這麼兩下,他就要倒到地上去了。』」她煞住話,臉上的慍怒消失了,變得動人起來,「喂,科里的手是怎麼回事?」
她很賞心似地定睛望定他們,「多奇怪的事,」她說,「要是隨便一個人給我碰著,他自己一個兒,我總跟他玩得挺開心的。但只要有兩個角兒在一塊,你們就不願講話。不過在鬥氣,沒有什麼的。」她放下手指,將雙手擱在屁股後頭,「就這麼回事,你們都是互相害怕的。你們誰都怕別的在場的人會搞自己。」
雷尼無助地將他那粗大的雙手擺動著,「全都進城去了,」他說,「喬治和斯林姆他們都去了。喬治吩咐我在這兒待著,不要鬧亂子。我看見你屋裡的燈亮著。」
「嗯……是這樣的,有時。」
庫魯克斯退縮到了一無所有的地步了。沒有了自我,沒有了身分——所有的一切可以將愛或憎恨喚起來的東西都沒有了。他說:「是的,太太,」他的聲音是失去了腔調的。
庫魯克斯有點著惱地說:「你要進來,就進來好了。」
庫魯克斯的眼睛直瞧住他,「要我告訴你到那時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嗎?他們會把你捉去坐牢。會像勒一條狗似的在你的脖子上套上一條鐵鏈把你勒緊。」
雷尼悄悄地出現在敞開著的門邊,他站在那兒往裡瞧,那扇門幾乎剛好給他寬闊的雙肩塞滿。好一陣子庫魯克斯都沒看見他,但當庫魯克斯抬起頭來時,卻一下怔住了,突然他臉上現出了一種不快之感。他將手從襯衣底下拔|出|來。
雷尼和坎迪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庫魯克斯叫道:「坎迪!」
庫魯克斯沒有絲毫辦法地盯著她,然後在自己的床上坐下來,瑟縮著。
庫魯克斯有一雙長統膠靴,幾雙鞋子,一個大鬧鐘,和一支單膛鳥槍。書,他也有:一本給翻得很破爛了的字典,一本翻得殘舊了的一九〇五年度加利福尼亞州的民事法規。還有幾份破損的雜誌和幾本滿是灰塵的書。他的鋪位上頭另外一個架子上擱著一對闊大的金邊眼鏡,在他床頭牆壁的一枚掛釘上掛著。
庫魯克斯說下去,「他有時候同你講話,你聽不明白他講的什麼鳥。是不是?」他身體向前傾,用那深陷下去的雙眼直刺著雷尼,「是不是呢?」
雷尼屏住氣,他的笑容變得更加懇切了起來,「我沒做什麼,」他說,「我只是到畜舍來看看我的小狗。我瞧見你的燈亮著,」他解釋道。
雷尼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朝房裡踏進了一步,馬上想起了什麼似的,又退回到門口,「我只看它們一下子。喬治吩咐我別把它們摸得太狠。」
「我說過的做散工和鋤草的話記得嗎?」
「因為我是個黑人。他們在那兒玩牌,可我卻因為我是黑人,不能玩。他們說我臭。呸,我對你說,在我看來,你們這些人統統都是臭的哩。」
庫魯克斯的眉頭皺了起來了,但雷尼的憨笑消除了他的戒備,「進來坐一會兒吧,」庫魯克斯說,「你可以坐一會兒,直到你想出去把我獨自一個人留下來。」他的語氣略為變得友好一點了,「小夥子們都到鎮上去了,呃?」
坎迪滿心不高興地重複一遍:「給一架機器輾斷的。」
「你以為這是假的,」雷尼說,「這才不是假話哪。句句都是真的,你可以問喬治。」
庫魯克斯慢條斯理地開腔了,「也許現在你會明白過來了吧。你有喬治。你知道他會回來的。假如你一個伴也沒有呢?假如因為你是黑種,就不能走到工棚裡面去跟別人一起玩牌,那你會怎麼樣?假如你只好在這外邊坐著,看點書。是的,等天黑下來,馬蹄鐵賽你也可以玩一玩,但跟著你還是只得看書。沒有多大好處,書。一個人需要有個誰——靠近著他。」他悲傷了起來,「要是他得不到一個誰和他靠近,一個人會蠢下去的。都一樣,不管這個人是誰,和他在一塊有多久。我告訴你,」他叫嚷起來,「我告訴你吧,一個人要是太孤獨了,他會生病的啊。」
「嗯。我同他到哪裡都是一塊兒去的。」
坎迪的那一截木棒似的腕被他擱在膝蓋上,他用手輕緩地撫著它。他用譴責的語氣說:「你是有丈夫的呀。你犯不著跟別人耍花槍,惹出事情來。」
「嗯,」坎迪說,「記得的。」
雷尼望向坎迪求援,接著,他的眼睛又轉回來看著自己的膝頭,說:「他的手碰到一架機器上頭哩。」
坎迪偎近他身邊,「你別擔心,」他說,「那些角兒們剛才我聽見他們回來了。我敢打賭,現在喬治準是在工棚裡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