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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葡萄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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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地平線上升起一片紅光。他們看到了約翰的院子。一輛卡車停在院子裡,有個人站在車上,手裡的榔頭一起一落在晃動。約德見了說,「天哪,他們收拾收拾打算走了!」
媽深情地說:「湯美,你可別一個人去跟他們鬥。他們會來抓你,像野狗那樣把你幹掉。湯美,我老琢磨著。聽說咱們這些給趕走的人有上十萬。要是都跟他們作對,那麼他們就不能抓到什麼人了……」
奶奶像羊叫似地喊道:「感謝上帝!」
老湯姆放下榔頭和釘子,輕快地跳下卡車。站在兒子身邊,他不知所借,「湯美,我們要到加利福尼亞去,正打算寫信給你。你媽只擔心再也見不到你,差點不肯走了。這下好了,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去了!」屋裡傳來咖啡壺蓋的響聲,老湯姆轉過頭去望望,眼睛興奮得閃閃發亮。「咱們讓他們吃一驚。咱們進屋去,就像你根本沒出去過似的,看你媽怎麼樣。」這時候,他看見了吉姆.凱綏。湯姆告訴他遇見牧師的情形,老湯姆握握牧師的手說:「歡迎歡迎。」然後又對湯姆說:「咱們怎麼捉弄你媽呢?這樣吧,我進去說:『來了兩個客人,要吃早飯。』怎麼樣?」
「你……你是從牢裡逃出來的?」
媽對諾亞說:「這裡沒有坐位了,你拿著碟子,隨便到哪兒去吃吧。」
湯姆埋頭看看自己那雙粗大的手,說:「不,出事以後,我一直避免惹禍,我沒有氣得發瘋。」
媽抬起眼一看,手慢慢落下來,手裡的鍋鏟啪噠一聲掉了。她閉上眼,張開嘴猛烈地呼吸。「感謝上帝,啊,感謝上帝!」忽然,她臉上露出愁容,「湯姆,你該不是逃出來的吧?」
爸站在一邊,興奮得直抖。「進來吧,」他喊道,「請進來,先生。」於是湯姆有點兒羞慚地跨進了門檻。
奶奶說:「禱告,先做禱告!」
「不知道。大家都嚇壞了。他們像夢遊似的到處漂泊。」
「哦。」奧爾有點兒失望。
「媽,你可從來不像現在這樣。」
約德抬頭望著鬚髮斑白的父親,舔了舔乾燥的厚嘴唇,輕輕喊了聲:「爹!」
「還不怎麼熟練。」和-圖-書奧爾知道他哥哥不大喜歡人家誇口。
「不,媽,是具結釋放的。我帶著公文呢。」湯姆伸手在胸前摸了一下。
「我認識一個孩子,性子挺剛強,好孩子該這樣的。他闖了點小禍,他們把他抓去,給他吃苦頭,他氣壞了,第二次又闖了禍,他們又給他吃苦頭。這一來他真氣瘋了。他們開槍打他,他也回槍打人。他們像對付野狗一樣四處抓他,氣得他像條狼那麼凶。可是知道他的人都不肯傷害他,他對大家也很好。最後他們找到了他,肥他打死了。公營報紙上把他說得多麼壞,事實畢竟是這樣。」她舔舔乾燥的嘴唇,痛苦地問:「我要知道,他們是不是待你很凶?有沒有逼得你發瘋?」
「嗐,就給她做做,這對你沒有損失。」兩人走進廚房,媽和爺爺對凱綏表示歡迎。
老湯姆吃吃笑著,說:「捉弄你了吧,媽,剛才你簡直像隻嚇壞了的羊。就像有人使鐵錘在你鼻梁上打了一下似的。要是爺爺在這兒才好呢,他看見了準會笑得彎下腰來。」
諾亞沒有表情地站在臺階上。湯姆說:「你好吧?諾亞。」
奧爾神氣活現得走進院子,等看出湯姆回來了,立刻收起那副得意的神情,兩眼流露出欽佩和敬重。因為哥哥殺過人,他受到了跟他年齡相仿的男孩們的敬重。
湯姆問爺爺在哪兒。媽說:「他和奶奶睡在倉棚裡。他們夜裡要起來好多次,容易踩著孩子們。爸,快去對他們說,湯姆回來了。」
「感謝上帝!」奶奶說。
吃飯的時候,媽呆呆地看著牧師,仿佛他成了聖靈,仿佛他的聲音是地底下發出來的呼聲。
媽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說:「感謝上帝!」
「牧師?你帶了個牧師來?快把他找來,我們要做禱告。」奶奶尖著嗓子喊。
湯姆飛快地抬起頭來,「媽,我看到他們把咱們的家弄成了那個樣子……」
媽光著兩隻腳,輕快地走到湯姆身邊,用手摸摸他的肩膀,摸摸他結實的肌肉,像瞎子那樣,又摸到他的下巴上。她高興得有點兒近乎傷心了。湯姆用牙齒緊咬住下嘴唇,媽模糊的眼光移到湯和圖書姆的嘴唇上,看見一絲血順著嘴唇往下流。於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放開手,爆炸似的吐了口氣。「……!我們差點不等你回來就走了!我們直擔心你從此找不到我們了。」她拾起鍋鏟,忙著弄吃的。
湯姆在院子裡找到了凱綏,問他幹嘛躲起來。凱綏說,一家子談家常,旁人不應當插在裡邊。湯姆說:「吃飯去吧,奶奶請你給她做禱告呢。」
爸走進去,門口空出來。湯姆朝裡看他的母親。媽很結實,可並不胖,因為生育和辛勞,身子有點臃腫。她穿著件寬大的長衣,布上原有的印花已經褪色。她朝門外看看,逆著陽光;只見湯姆一個黑黑的人影。她點點頭,愉快地說:「請進來,幸虧今兒我多做了點麵包。」她莊嚴而又慈祥,那雙茶褐色的眼睛好像經受了種種磨難,變得十分寧靜,有非凡的同情心。她似乎知道自己是全家的堡壘,就把自己鍛煉得很堅強,根本不把憂患放在心上。由於在家裡處於這麼個偉大而又平凡的地位,她有她的尊嚴,有她的純潔嫻靜的美。她給別人醫治精神創傷的時候,冷靜,沉著,很有把握;評判是非,她的見解大公無私,像女神那樣公正。她似乎知道,要是她動搖了,全家就會動搖,要是連她也絕望了,全家就會完蛋。
「不,我不能去,」湯姆說,「我在家裡幫幫忙吧。反正要一起去西部。」
「很好,」湯姆說,「您過得怎麼樣?」
凱綏不自在地掠掠頭髮,「我得告訴你們,我已經不是牧師了。我來這兒很高興,非常感激你們的厚意,要是行的話,我就來做一次禱告。」他低下了頭,其餘的人也都低下頭來。牧師不是在禱告,而是在思索。他說:「我好像耶穌一樣,走到荒野裡,苦思苦想怎麼才能解除一大堆苦難。」
「只有一兩塊錢了。你怎麼弄到錢的?」
她嚴肅起來,眼色冷冷的,「我從沒讓人家撞倒過我的房子,從沒一家子流落在路上,從沒落到把東西全變賣了這個地步——啊,他們來了。」
「你同意的話,我可以開車。我在牢裡開過車。」
「太好了,」爸說。www.hetubook.com.com過了一會,他望著大路說:「要是我沒看錯,那浪蕩子回來了。」
約德想出其不意突然出現在家人的面前,進院子就放慢了腳步。凱綏看他的樣子,也放慢腳步。小湯姆一步步走到卡車跟前。這是輛哈德遜牌轎車改裝的卡車,頂板用鑿子鑿成了兩塊。老湯姆站在車廂裡,在釘邊上的欄杆。
奧爾看哥哥一眼,「搭車去一趟不?」
「天哪,你長得多快,我快認不得你了!」湯姆跟奧爾握握手,說:「他們告訴我,你是開車的好手了。」
「不,」湯姆說,「我是具結釋放的。我恢復自由了,有公文呢。」
「走吧,我要看看她見到你的時候是什麼樣兒。」爸爸領頭走上臺階,一腳跨進門裡,用他那寬闊的身子擋住了門口,說:「媽,有兩個過路的客人問,我們能不能分點東西給他們吃。」
路上,凱綏說他記得約翰是個單身漢,莫非不曾有過家小,約德說,約翰有過一個老婆,而且懷了孕。一天夜裡,他老婆肚子痛,對約翰說:「你去請醫生來看看吧。」約翰坐著沒動,說:「你不過是胃痛。吃得太多了,吃包止痛粉吧。」第二天中午,他老婆暈過去,下午四點鐘左右,因為肚子裡盲腸之類的東西破裂,就死了。約翰本是個樂天派,這下可傷透了心,足足兩年,跟誰都不說話。後來他變得瘋瘋傻傻。有哪個孩子拉了蛔蟲或者肚子痛,他就把醫生請來。他認為老婆的性命斷送在他手裡,總做些好事來贖自己的罪。他送掉了所有的東西,心裡還不泰然,半夜裡常一個人四處亂走。不過種莊稼他倒是個好手。
天不亮,慕萊叫醒約德,自己就往別處去了。他勸約德他們趁天亮以前離開這裡。兩個人在朦朧的晨色裡穿過棉田,往約翰家走去。
爸說:「別老在外面晃蕩。你還有一車東西要裝到鄰州去賣呢。」
爺爺走到湯姆跟前,拍拍他的胸膛,笑眯眯的眼睛含著慈愛和驕傲。「你好嗎?湯美。」
「把家裡所有的東西統統賣掉,大夥兒一齊砍棉稈,湊了兩百塊錢。花七十五塊買來這輛舊卡車。到動身的時候,說不定hetubook.com.com能有一百五十塊錢。」
湯姆問起約翰叔叔,問起他妹妹羅撒香,還有小妹妹露西和小弟弟溫菲爾德。爸說,約翰帶著兩個小傢伙拖了一車東西去舊貨市場上出賣。羅撒香嫁到康尼家去了。她再過三、五個月就要生小孩,現在挺著個大肚子。
「別嚇著了她,」湯姆說。
湯姆問他爸打算什麼時候動身。爸說,等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搬去賣了,過一兩天就可以動身。「我們沒有多少錢了。聽說去加利福尼亞有將近兩千哩路程。我們動身愈早,就愈有把握開到那邊。錢是一天天少下去了。你身上有錢嗎!」爸說。
「你要幹嘛?」老湯姆正舉起榔頭,滿臉不高興地看看湯姆,接著榔頭緩緩垂下,左手取出銜在嘴裡的大釘,自言自語地驚喊道:「是湯美——湯美回來了!」眼睛跟著露出害怕的神情;溫和地問:「湯美,你不是逃出來的吧……?還要躲躲藏藏?」
「很好,你怎麼樣?」諾亞只說了這麼一句,可是就這麼一句,也叫人感到訣慰。
牧師吃驚地看了她一眼。接著說:「不是說我像耶穌,只是說我像那穌一樣累了,想糊塗了,像他一樣去到荒野,夜裡我仰望滿天星星,早晨坐著等太陽出來,白天在小山上望著周圍起伏不平的原野。我覺得山和我再也分不開了,成為了一體,這一體是神聖的。於是我就想,不只是想,比想更深一層。我悟到我們成了一體,我們就神聖了,人類成了一體,人類也就神聖了。一個可憐蟲套上籠頭獨自亂跑,沒有神聖的意味,那是破壞神聖的。可是大家在一起工作,不是哪一個為別個工作,而是大家為一樁事共同盡力——那就對了,那就神聖了。可是我又想,我甚至不明白我說的神聖究竟是什麼意思,」牧師停下來,大家仍舊低著頭。牧師四下一望,忽然想起來,連忙補了一聲:「阿門。」大家才抬起頭來。
「不,我是具結釋放的。」
爸出去了,湯姆聽見媽遲疑地、怯生生地喊了他一聲,接著問:「你沒氣得發瘋吧?他們在牢裡沒給你吃苦頭,逼得你發瘋嗎?」
「沒有。起初我也有點受不了,不過我不和*圖*書像有些人那樣發脾氣。事事忍受著。怎麼啦,媽?」
湯姆聽見了母親的聲音,他記得那冷靜、緩慢、親切而謙和的聲音。「請他們進來吧,我們的東西多著呢。」
四個人穿過院子走來。爺爺在前頭,他是個衣衫不整的小老頭,瘦瘦的臉上生一對亮晶晶的小眼睛。他愛吵架愛爭論愛發牢騷,脾氣又邪又狠又急,像個好使性子的孩子似的,還有股自得其樂的勁頭。奶奶跟在後面,她跟她丈夫一樣懂得快活,這才活了這麼大的歲數。說到潑辣撒野,她絕不比爺爺差。爸和諾亞緊跟在老倆口背後。諾亞這個頭生子有點兒殘疾,只有爸知道來由。原來諾亞出世的時候,爸用粗硬的手指代替收生箝把他拉了出來。等收生婆趕到,嬰兒的腦袋已經拉長了,身子也扭歪了。收生婆用手把腦袋往下按了按,身子捏端正一點,從此諾亞落下了殘疾。為了這件事爸總是暗自慚愧,因而對諾亞比對別的孩子和氣。諾亞能讀能寫,能幹活也能動腦筋,好像對什麼都不在乎。他仿佛耽在一所寂靜的屋子裡,用安閒的眼光望著外邊。整個世界對他都是陌生的,可是他並不孤獨。
「身體健朗,快快活活,」爺爺說著又激動了,「我說嘛,他們那監牢關不住約德的,湯美會像公牛衝出籬笆那樣跑出來,你果然出來了。讓開,我餓了。」他擠到桌子邊坐下,立刻狼吞虎嚥起來。
忽然,湯姆說:「牧師哪兒去了?他剛剛還在的。」
走進院子,爺爺就嚷:「他在哪兒?他到底在哪兒?」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湯姆,他停下來,叫別人也停下來,那雙小眼睛發出光亮,激動地說:「看看這坐牢的犯人。咱們約德家好久沒有人坐牢了。他們沒有權利抓他去坐牢。他幹的事,我也會幹的。」
湯姆望著她,問:「有許多人都這麼想嗎?」
吃罷早飯,男人們去看卡車。湯姆揭開護罩,看了看油膩的引擎。爸告訴他,這車子他弟弟奧爾看過,認為沒有毛病。奧爾在一家公司裡開過車,對車有點兒懂。這個十六歲的小夥子,只想著引擎和姑娘,這會兒不知浪蕩到哪兒去了。
「可我已經不做牧師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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