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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葡萄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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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二十六

前面傳來摩托車開動的響聲,那排舊汽車緊接著往前移動,約德家的卡車跟在最後頭。兩輛摩托車領路,兩輛摩托車殿後。湯姆不自在地說:「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奧爾說也許路壞了。湯姆說:「也用不著四個警察來給咱們引路呀。我不喜歡這樣。」
將近天黑,媽買了點吃的回家。湯姆醒了,從床墊上坐起來。媽問:「可有人來過?」湯姆說:「沒有。我聽見外面有人說,他們把工錢減了。」媽沒有馬上接岔。
開過那兒不遠,湯姆敲敲駕駛室的鐵殼。奧爾在路旁停住車,下來問什麼事。湯姆讓他把車燈和引擎一齊關了,到後面車廂上去,然後對媽說:「我看見那塊木牌了,他們要招摘棉花的工人,你們看見剛才那些大貨車了吧,摘棉花的工人就住在那裡面。你們到那兒去吧,也許能找到活兒幹。」媽問:「你怎麼辦呢?」「你看見河邊的矮樹林沒有。我可以躲在矮樹林裡。到晚上,你們送點東西來給我吃就行了。剛才我看見一條乾水溝,說不定我能在那兒睡覺。」
他默默地往回走了一段,然後彎下身子走進田裡,終於到了一道繃著五條帶刺的鐵絲的籬笆跟前。他仰面躺下,把頭鑽到最低一條鐵絲下面,雙手托住那根鐵絲,兩腳在地下一使勁,身子就溜了過去。他正想站起來,一群人在公路邊走過,等他們走遠了,才起來跟在後面走。
湯姆矇矇矓矓睡了一陣,一個悄悄的聲音把他驚醒。他摸著槍,掀開蓋在臉上的毯子,只見羅撒香站在他邊上。就問:「你要幹什麼?」羅撒香說:「放心睡吧,我給你守門,誰也不讓進來。」他打量一下羅撒香的神色,說:「好。」又用毯子把臉蓋住。
「你知道,他們都是好人。他們變成壞人,無非為了太窮,他們需要東西。於是我漸漸明白,所有的亂子全是窮惹出來的。現在我還沒把這個道理分析清楚。有一天,他們給我們吃餿豆子。有個犯人吵起來,可是沒人理會。他拼命地嚷,又有個犯人嚷起來,我們大家都嚷了。一片叫喊聲,就像要把牢房喊炸了似的。這一來倒有了結果:他們跑來,換了些東西給我們吃。你明白嗎?」
「他們在那兒!」一聲尖利的喊叫,兩道手電筒光射到他們的身上,迷住了他們的眼睛。「不許動!」黑地裡傳來聲音說,「就是他,那個臉上發亮的王八蛋!」
約翰叔叔問:「我們怎麼辦呢?」奧爾已經起來,哼了聲說:「我打算離開這兒。」湯姆說:「那可不行,奧爾。我們現在少不了你,我就需要你幫忙。我現在出了事,只等能站起來就要走的。你要留下來照顧卡車。」「我可不喜歡幹這個。」「沒法子,奧爾。這是你的親人,你能幫助他們。我卻要連累他們的。」奧爾忿忿地嘀咕著:「不知道幹嘛不讓我去車行找個活幹。」「以後再說吧,奧爾。」
「住嘴,你這個赤黨王八蛋!」一個矮胖子拿著根白色的新鐵鍬柄走到亮光裡來。
媽憋住氣。爸發呆了,小聲問:「打死了嗎?」「我……不知道。我氣壞了,想打死他。」媽問:「你讓人家看見了嗎?」「不知道,我想是看見了。他們用手電筒照我們。」
媽要了四毛錢肉,一毛五麵包,兩毛五馬鈴薯。她知道湯姆想喝咖啡,一問價錢,最便宜的要兩毛。正好一塊。媽說:「我們七個人幹活就掙這一頓晚飯。包起來吧。」交了條子,拿起四個包,她又想到煮咖啡沒有糖,湯姆喝咖啡要放糖的,就跟那矮子商量先賒一點,隨後再把條子送來。那人先說不行,這兒不允許這麼做;後來從自己口袋裡拿出一毛錢丟進現金出納機,寬慰媽說:「總算解決了。你下回拿條子來,我再收回這一毛錢。」媽接過一小袋糖,說了聲「謝謝」。走到門口,她又回轉身去說,「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天天都體會著這個道理。要是遇到了困難,有什麼需要,那就去找窮人幫忙吧。只有他們才肯幫忙,只有他們。」湯姆、奧爾、爸和約翰叔叔走出果園的時候,夜已經深了。吃過晚飯,湯姆想去外面看看,剛才吵吵鬧鬧究竟是怎麼回事。爸累得腰痠背痛,而且怕惹是非,不去。約翰叔叔也不去。奧爾只想在附近走走。湯姆就獨自往大門走去。
他們不知道往哪兒去。為了湯姆臉上的傷,為了避開警察,車子盡在鄉間的小路上東拐西拐。開上一條石子路,路旁再不見果樹了,全是棉花。一條岸邊有矮樹林的小河跟路並行。走了一陣,車燈照見一排卸掉輪子的大貨車停在河邊。路旁有塊大木牌,上面寫著「招雇摘棉工人」。
一天傍晚,吃罷晚飯,約德一家都沒散。媽宣布說,錢花光了,油只夠再吃一天了,麵粉還能吃兩天;溫菲爾德的臉色很難看,羅撒香快生孩子了,臉色也很難看,都得吃點好的才行。商量結果,他們非離開這兒不可。他們都捨不得收容所,但是不得不走。奧爾在卡車上還藏著桶汽油,還能往北開一段路。那兒的棉花快要收摘了,雖說不一和_圖_書定能找到活幹,不過留在這兒是肯定找不到的。
烏雲飄了過去,滿天繁星,夜又沉寂了。湯姆小心地走近住地。一個看守似乎聽見了什麼,喊道:「哪一個?」湯姆連忙撲倒,一聲不響。手電筒光從他上面掠了過去。他悄悄爬到自家門口。門嘎嘎一響,媽沉著而又警覺地問:「誰?」「是我。湯姆。」「喔,你快睡吧。」
奧爾告別了結識不久的姑娘,湯姆告別了朱爾和維萊。爸、約翰叔叔對郝斯頓和小個子主任說:「我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第二天天還沒亮,一家人登上卡車,湯姆開車出了收容所。守夜人說:「祝你們走運。」湯姆回答:「也祝你走運。」車子沿他們來的路開去,開過原先那個胡弗維爾村,那兒又搭起了棚子,住上了人。那晚遭火燒的事,就像刮過的一陣風,下過的一場雨。突然,車頭發出嘶嘶的響聲,路上有顆釘子戳破了一條內胎。湯姆只得停下來跟奧爾一起修補。
過了畢克斯萊,車子往東拐,開上一條狹點兒的路。路兩旁都是果園,遠遠望去,前面停著好些汽車,還有一長排摩托車停在路邊。湯姆想,準有車子壞了。
湯姆沒睡著,受傷的臉恢復了知覺,打破的鼻子腫了,痛得渾身發抖。他定睛望著窗外,只見天上的星星往下落,漸漸不見了。
公路上有座水泥小橋,一條小溪在橋下流過。溪旁有個帳篷,一個男人坐在帳篷前的一隻木箱上。湯姆走過去打招呼:「你好。」那人問:「你是誰?」「過路的。」「這兒有你的熟人?」「沒有。跟你說我是過路的。」
湯姆把條子交給媽。露西和溫菲爾德都喊累了。媽就帶著兩個孩子先離開果園。
「當然不是。這個坐牢的人說:『總之,盡自己的力量幹就是了。只要看到這一點就行:每次都前進了一步,也許會倒退一點兒,可絕不會完全退回原處。這是有事實可以證明的。這麼一想,就覺得很有意義了。就是說,從表面看好像白費力氣,其實不會的。』」
劈好柴火,爸走到湯姆身邊,說:「凱綏——是個好人。他幹嘛要管那些閒事?」湯姆悶聲悶氣地說:「他們來這兒做工,原說五分一箱。」「咱們掙的是五分呀。」「不錯。可咱們幹的是破壞罷工的事。他們只給那些人兩分半。」「那連飯也吃不上呀。」「他們就為這個才罷工的。罷工昨晚上給破壞了,說不定今天咱們就只能掙兩分半了。」「唉,這些王八蛋……」「是呀!爸,你明白嗎,凱綏終究還是個……好人。他躺在那兒,腦袋給打扁了,血往外直淌,天哪!」他用兩手蒙住了眼睛。
那矮胖子掄起鐵鍬柄打來。凱綏一閃,那根粗大的木棒打中了他的額頭,喀喇一聲,他往旁邊一歪,倒出光圈外面去了。
帳篷裡探出個頭來,「什麼事?」湯姆一見喊道:「凱綏!哎呀,凱綏,你在這兒幹什麼?」凱綏也喊起來:「怎麼,我的天,原來是湯姆.約德呀!進來,湯姆。進來。」方才那個人問:「你認識他?」「認識?怎麼不認識!認識多年了。我是跟他到西部來的。進來吧,湯姆。」凱綏抓住湯姆的胳膊,把他拉了進帳篷中間點著一盞燈,有三個男人坐在地下。他們疑惑地抬起頭來。一個面容憔悴的人向湯姆伸出手:「見到你很高興,我聽凱綏說過。這就是你說的那位朋友嗎?」凱綏說:「是的。就是他。」接著問湯姆一家人在哪兒,他上這兒來幹什麼。
媽放下心來,讓湯姆好好睡一覺,關照羅撒香,有誰來的話就說湯姆病了;稍稍收拾一下屋子,就趕去幹活。
媽打算生火做晚飯,叫湯姆去弄點柴來,再一想,湯姆不能出門,就叫他把剩下的最後一隻木箱砸了,點著了爐子。湯姆問:今天掙了多少錢?媽沒有講,她不願意談這個。
三個男人帶著兩個孩子先走。媽拿了杯盤到湯姆跟前,讓他吃點東西。湯姆痛得沒法吃。媽就在他床墊邊坐下,讓湯姆把昨晚上的事情再說清楚些。凱綏幹什麼來著?他們幹嘛要打死他?湯姆說:「他只是站在那兒,幾支手電筒光照在他身上。」「可記得他說了些什麼?」「記得。他說:『你們不該叫人餓死。』那胖子就罵他是赤黨。凱綏說:『你們不知道自己幹的什麼事。』那傢伙就下毒手了。」「他就是這麼說的嗎——『你們不知道自己幹的是什麼事』?」「是的。」「可惜奶奶聽不到這句話了。」「媽,當時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不知不覺就幹了,簡直沒想到自己會幹這種事。」「你做得對。我巴不得你沒有這麼幹,巴不得你不在場。可是你幹的是該幹的事。我找不出你的錯來。」
男人們悄悄卸著行李,一陣恐懼蒙上他們心頭。一片小屋寂靜無聲。有個女人在甬道裡走過,低著頭,連望都不望他們一眼。
外面傳來好些汽車慢慢開動的聲音,爸到窗口望了望說:「新來一大批工人。」湯姆說:「我看罷工準給破壞了,今天就只能掙兩分半了。」「那和圖書可是拚了命也吃不上飯呀。」「吃落地桃子吧,那也能填飽肚皮。」媽開口了,「聽我說。今天買了玉米粉,還有玉米糊吃。等攢下了買汽油的錢,我們就走。這兒不是好地方。我也不願意湯姆一個人流落在外。」「不能這麼做,媽,我要連累你們的。」媽繃緊了臉,「就得這麼做。快來吃吧,吃了媽去幹活。我洗洗臉就來。咱們得掙點錢才行。」
「還是不明白,」湯姆說。
爸覺得湯姆的主意挺不錯,就叫奧爾把車子開回剛才經過的地方,說:「我們在卡車上睡到天亮,明天就能找到活兒幹了。」媽問:「湯姆怎麼辦?」湯姆說:「你們別管我。我帶上條毯子就行了。開回去的時候,你們留意著點。有條挺合適的乾水溝。你們送點麵包、馬鈴薯、玉米糊,就放在那兒,我自己去拿。等傷好一點,我就出來跟你們一起摘棉花。」媽說:「你可要當心呀。」
湯姆咬住下嘴唇,慢慢走到爸的床墊邊,床墊下壓著支又長又重的來福槍。他拿起槍,退開槍膛,見裡面裝著子彈。於是回到自己的床墊上,把槍放在身邊,躺下來。他用毯子蓋住受傷的臉,嘆氣說:「天哪,天哪!」
凱綏繼續說:「你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媽注視著湯姆的眼睛,呆看了一會兒。她讓爸劈幾個木箱當柴火,好做早飯,爸幾個還得去做工,又關照露西和溫菲爾德不許說出去,自己就生火,和麵,煮咖啡。
湯姆說:「不明白。」
天色愈來愈暗。露西突然奔進屋來,說溫菲爾德暈倒了。媽急忙跟小女兒出去。小道上有三個男人走來,當中一個抱著溫菲爾德。媽跑上前去,謝過那三個人,把溫菲爾德抱回家,放在一條床墊上,問道:「你怎麼啦?」溫菲爾德迷迷糊糊睜開眼來,搖搖頭,又閉上了。露西在一邊說:「他桃子吃得太多,瀉了一整天。」媽摸摸溫菲爾德的額頭,並沒有發燒。湯姆說:「他是餓壞了。給他買瓶牛奶吧,摻在玉米糊裡給他喝。」正好爸、約翰叔叔和奧爾三個捧了好些柴枝回屋,媽就讓爸給溫菲爾德去買牛奶。這一天他們總共才掙了一塊四毛二分錢,一瓶牛奶花了一毛一,爸很有點兒捨不得。
等他們開近,一個州警舉手讓奧爾停車。問明他們是做工來的,就說:「好,你們等一會兒。」他招呼前面的人:「又來一輛車。有六輛車等著了。最好把這一批放過去。」湯姆問:「喂,這是怎麼回事?」警察說:「前面有點小小的糾紛。別急,你們就可以過去的,跟著走就是了。」
兩個孩子爬過來,瞪起眼睛關切地望著湯姆。「他怎麼啦。媽?」「別鬧,洗臉去。」他們退開去,靠著牆坐下。
這下子進度慢了。湯姆想了個辦法,讓露西和溫菲爾德也來,光叫他們把桃子放進木箱。媽也來了,她原想早點來的,可是羅撒香暈倒了,得照顧羅撒香,就來晚了。
這時候,坐在帳篷外面守望的人拉開了門簾,「我好像聽到什麼聲音,仔細一聽,又什麼都聽不到了。」面容憔悴的那個人走了出去。一會兒,他朝帳篷裡說:「凱綏,把提燈擰息了。快出來吧,出事了。」
凱綏雙手托著下巴,「我跟你說不清楚,得親自體會到才行。」湯姆說:「你還沒告訴我這兒出了什麼事呢。」那個面容憔悴的人說:「罷工,我們罷工了。」湯姆說:「五分錢一箱的工錢少是少,不過還可以混口飯吃。」「五分?他們給你們五分一箱?」那滿面愁容的人問。湯姆說:「是呀,我們掙了一塊半。」
裝好車,一個看守背著霰彈槍過來,「你們這是幹什麼?」爸說:「打算上別處去。人家給我們找到了工作。」「得檢查檢查。」手電筒光射到爸的臉上,又射到約翰叔叔和奧爾臉上,「你們不是還有一個人在一起的嗎?」奧爾說:「你是說那個臉色蒼白的矮個兒嗎?」「是呀。」「他是搭我們便車來的,今兒早上減了工錢,他就走了。」「他什麼模樣?」「矮個兒,臉色蒼白。」「今天早上他臉上有傷沒有?」「我沒看見。汽油站這會兒賣油不?」「賣。」奧爾招呼大家上車,叫媽坐在前面。媽說:「不,我要坐在後面。爸,你也坐在後面吧,讓羅撒香和約翰叔叔坐在前面。」奧爾說:「爸,把工錢條子給我,我要買點汽油。」看守看著他們順小道開去。
晚飯只有玉米糊,奧爾嚷著,要幹活就得吃肉。媽勸他將就點,掙來的錢得留一些買汽油,得把眼前最緊要的事對付過去再說。吃罷晚飯,湯姆請媽把要對付的事說來聽聽。媽讓爸說。爸講了兩件事,頭一件,他們果然把工錢減了,再一件好像是對著湯姆來的:他們派出許多警察,要抓打死矮胖子的凶手,放空氣,稱那人是殺人不眨眼的傢伙,是第一個動手的;還有人說,抓住了要用私刑來處死。湯姆問,他們可知道那人的模樣?爸不大清楚,可是他聽說,他們認為那人受了傷。湯姆摸摸受傷的臉,表示自己應當離開,雖然並不認www.hetubook•com•com為自己做錯了,但是他不打算給人絞死,留著性命還要那樣幹下去。再說,他也不肯讓自己家裡人受牽連,所以非走不可。
凱綏朝前探過身來,黃色的燈光落在他那高高的蒼白的額頭上。他說:「監獄真是個有意思的地方。我本來像耶穌那樣,到荒野裡去尋求真理。有時候幾乎也體會到了一些道理。可是進了監獄,才真正懂得了真理。」他那雙眼睛又銳利,又快活,「大牢房裡經常蹲滿犯人,老犯人出去,新犯人進來。我跟他們每一個都談過話,有的是酒鬼。可是大多數是偷了東西給關進去的,偷的多半是他們急需的東西。他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你明白嗎,湯姆?」
媽對湯姆說:「你不能走。在別處你躲不住,誰也不能相信,家裡人是靠得住的。我們帶你走,我已經想好了辦法。」油箱裡還有四分之一汽油。媽吩咐奧爾把卡車開到門口,叫爸和約翰叔叔把一個床墊搬上車鋪平,把另一個床墊彎成拱狀蓋在上面,做出個洞來,讓湯姆鑽進洞裡,然後在四周堆上行李。
湯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幾乎要睡著又醒了過來。羅撒香躺在自己的床墊上問他,是不是殺了人?他叫羅撒香別這麼大聲,會讓人家聽見的。羅撒香嚷道:「我怕啥?那位太太告訴我,犯罪是要報應的。我想生個好孩子,還有什麼希望?康尼走了,我又吃不到牛奶。現在你又殺了人;我的孩子能好得了嗎?我知道,會成個怪胎。怪胎!」湯姆爬起來,走到她跟前,「別嚷!」「走開,你不是頭一次殺人了。我看都不要看你!」羅撒香用毯子蒙住頭,神經質地嗚咽起來。
又有汽車開來,傳來談話聲:「多少人?」「三個。給多少工錢?」「兩分半。」「這連飯都吃不上呀。」「我們只出這個價。南邊來了兩百人,都願意掙這份錢。」「可是,先生!」「工錢又不是我定的。願幹就幹,不願幹請便。」「就兩分半?」「是的。兩分半。」
湯姆幹得挺快,一會兒摘滿一桶,三桶盛滿一箱。他端起木箱送到驗收處,說:「五分錢的活兒。」辦事員翻了幾隻桃子,「放一邊兒去,這是廢品。我說過別弄破了皮。你是從桶裡往外倒的不是?看,所有的桃子都碰傷了。這箱不能收。你得輕輕放進木箱裡才行,不然就白幹了。」湯姆懊喪地回來跟大家說:「你們也是倒的吧?不行,得慢摘輕放。」
湯姆低頭看看牧師。手電筒光掠過矮胖子的兩腿和那根鐵鍬柄。他悄悄跳過去把鐵鍬柄奪到手,第一下沒打中,只打著了肩膀,第二下卻狠狠打中了那傢伙的腦袋。矮胖子跌倒在地,他又在那腦袋上揍了三下。一剎時手電筒光亂晃,只聽得一陣陣叫喊聲和矮樹林裡嚓嚓的跑步聲。他騎在矮胖子身上,一根木棒打中了他的頭,這一棒是斜打過來的,他覺得就像觸了電似的,於是彎下身子沿小溪跑去,噼哩啪啦的腳步聲緊跟在他後面。他一轉方向鑽進矮樹林,躲在野葛叢裡。腳步聲近攏來,手電筒光往小溪下游照去。他爬上坡頂,鑽進果園,還聽得叫喊聲和向小溪下游追趕的腳步聲。他彎著腰跑過已經鋤過的田地,鑽進農場的籬笆,然後悄悄趴下,大聲喘氣。趴了很久,他才定下心來,摸摸麻木的臉和鼻子。鼻子打破了,血沿著下巴直往下淌。他慢慢爬到水渠邊,用冷水洗了洗臉,從襯衫後面的下襬上扯下一塊布,蘸了點水,按在鼻子上。
媽問湯姆:「厲害嗎?」「鼻子破了。」「我是問這場禍事怎麼樣?」「喀,這場禍事可不小!」奧爾睜開眼睛望著湯姆,「你闖了什麼禍?」約翰叔叔也問:「怎麼啦?」爸正好買了玉米粉和豬油回來,就問:「什麼事?」
他們悄悄地沿小溪走到橋洞跟前,彎下身子鑽進黑沉沉的橋洞,到另一邊才直起身來。
凱綏擰息提燈,摸索著走出去,湯姆跟在後面。
穿過收割了莊稼的田野,爬上一道堤壩,他看見了那高高的鐵絲網大門。有個聲音問:「哪一個?」湯姆站定了不動。一個拿槍的人走過來,一道手電筒光射到湯姆臉上。「上哪兒去?」「散散步。不行嗎?」「回去。要不我就吹警笛,把你抓起來。」「我走就是了。」
帳篷外蛙聲一片,還有尖利的蛐蛐聲,在這些聲音之中,夾雜著很輕的腳步聲,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往這兒走來。那面容憔悴的人低聲說:「打那橋洞裡鑽過去,那是條出路。」
「你放心。」湯姆拿上毯子,翻過擋板下車。媽看著他的身影在夜色裡漸漸模糊,終於消失在河邊的矮樹林裡,說:「天哪,但願平安無事。」
補好車胎,正打著氣,打北面開來一輛小汽車,停在公路的另一邊。車上下來個商人模樣的人跟他們打招呼:「你們要找活幹嗎?」湯姆說:「當然要。」「會摘桃子嗎?」「什麼都會。」「往北四十哩光景有很多活,夠你們幹的。」「告訴我們怎麼走,我們馬上就去。」「往北走三十五六哩到畢克斯萊,往東拐再走www•hetubook•com•com六哩光景。隨便找個人問問胡伯農場在哪兒就行了。」「謝謝您。」「可知道還有人想找活幹嗎?」「當然有。前面青草鎮那個收容所裡有一大批呢。」「我得去一趟。」他爬上小汽車就開走了。
羅撒香無精打采地望著媽。湯姆用大拇指指指她,說:「起先她亂叫亂嚷,以為所有的禍事全是對她的報應。既然我惹她這麼煩躁,還是走的好。」媽問羅撒香:「你幹嘛呢?」女兒怨恨地說:「盡碰到這種倒霉事,我哪能生出個好娃娃?」媽說:「別說了,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可是你得給我閉上嘴。」她回頭轉向湯姆:「你別放在心上。快生孩子的時候,就是這種心情。我還記得那個滋味,什麼事都像箭似的射到你心坎上,別人的話好像句句都在刺你,好像什麼都在跟你作對。這不能怪她。不許再說了。」
湯姆告訴凱綏,他們聽說這兒有活幹,就一家子都來了。
媽兩眼轉向湯姆,望了一會,連忙走到他身邊,「湯姆,這是怎麼回事?」「噓!小聲點。我跟人打了一架。」「湯姆!」「我實在忍不住,媽。」媽跪下來問:「你又闖禍了?」過了許久他才回答:「是的,闖了禍。我不能出去做工了,我得躲起來。」
湯姆和爸正把床墊往屋裡搬,一個辦事員來登記他們有多少人做工。對他們說,摘桃子是按件計工,五分錢一箱。只要當心,孩子也可以幫忙。媽問能不能馬上領到工錢。他說,領工錢不行,不過可以拿工錢作抵,到雜貨鋪去賒賬。他領著湯姆他們幾個來到果園。
湯姆打算當夜逃走,不要連累了一家子。媽苦苦勸他留下,說一家子原是個整體,現在不了。奧爾一心想獨自去找出路,約翰叔叔勉強撐持著,爸失去了他的地位,算不得一家之主了;一家子散了,不像個家了。她始終想把這個家撐持下去,可不知道怎麼辦。羅撒香快生孩子了,還沒有個家,露西和溫菲爾德愈來愈野,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聽了媽的訴說。湯姆答應留下,雖然他明白是不該留下的。
到汽油站,奧爾苦苦跟辦事員商量,用工錢條子買了兩加侖汽油,找了零錢。在大門口,他們又受到一次檢查,就開出了農場。初下的霜使夜間的空氣有些寒冷。路邊果樹上的葉子開始飄落,冬天快要到了。
一批州警把他們趕進農場,摘了一下午桃子。進農場的時候他看見一群人在外面大叫大嚷,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才出來看看究竟。他問凱綏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四個男人輪流使勁把氣打足,由奧爾駕駛向北開去。在駕駛室裡,媽、湯姆和奧爾都高興極了。媽說:「到底找到工作了。有四個人幹活,說不定馬上能賒點什麼。先要買麵粉和發酵粉,還有肉。肥皂非買不可了,還得買點牛奶。那護士說,羅撒香該吃點牛奶。」
兩個帶霰彈槍的男人站在甬道邊喊:「往前去,往前去。媽的,你們等什麼!」六輛汽車往前開去,轉一個彎,就到了工人停車住宿的場所。那是個方場,場上一排排著五十所平頂小屋。場子邊有個水塔,另一邊有家雜貨鋪。每排小屋的盡頭都有兩個帶霰彈槍的男人。
太陽下山的時候,他們摘了二十箱合格的桃子。湯姆把第二十箱送到驗收處,說:「滿一塊錢了。可以賒賬了嗎?」辦事員說:「可以。我給你一張賒一塊錢賬的條子。」
帳篷裡突然鴉雀無聲。凱綏呆呆地望著帳篷外一片茫茫的夜色,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湯姆,我們也是上這兒幹活來的。他們先說給五分,到了這兒只給兩分半了。這點兒錢連飯也吃不上,要是有孩子,那就……我們說不幹,他們就攆我們,所有的警察都來對付我們。現在他們給你們五分了。你想,等破壞了這場罷工,他們還肯給五分嗎?」湯姆說:「不知道。」凱綏接著說:「你得注意。我們想方設法住在一起,他們趕我們,把我們拆散,打得我們落花流水。我們支持不久了,有些人兩天沒吃東西了。你今晚上打算回去嗎?」「要回去的。」「好,你把這兒的情形告訴裡邊的人。說他們讓我們在挨餓,同時也在他們自己背上戳了一刀。等人家把我們收拾了,工錢馬上就會跌到兩分半。」「我告訴他們,可是不知道行不行。從沒見過那麼多扛槍的人,恐怕連說話都禁止的。裡面幹活的人一點兒空閒也沒有,老低著頭,見了人連招呼都不打。」「想法子告訴他們吧,湯姆。只等我們給趕走,他們馬上只能掙兩分半了,你知道兩分半是怎麼回事——要把一噸桃子摘下來裝好,才能掙到一塊錢。不行,這幹不了。」「我一定想辦法告訴他們。」
桃樹枝上一個個桃子像黃裡透紅的圓球。工人在果樹間匆忙地來來去去,從枝頭摘下桃子放進桶裡,然後裝進木箱,再把木箱搬到驗收處,有辦事員在那兒按戶頭驗收登賬。約德家四個人各自在驗收處領了桶。辦事員關照他們說,不許把桃子弄破了皮,落地的桃子一概不要,否則不收。
湯姆用胳膊肘撐起身子,一和-圖-書會兒又躺下了,「哎呀,我渾身沒勁兒。我馬上告訴你們。孩子們怎麼樣?」媽對蜷在牆邊的兩個孩子看了一眼,「你們洗臉去。」湯姆說:「不,還是讓他們聽聽。他們不知道反而會亂說。」他說他去看外面出了什麼事,不想遇到了凱綏。凱綏在領導罷工。那些傢伙來抓凱綏,用鐵鍬柄打碎了他的腦袋。他氣壞了,奪過鐵鍬柄,打翻了一個傢伙。
屋裡除去廚房間有隻爐子以外,啥也沒有。地板上濺滿了油跡,一股汗臭和油膩味。羅撒香說寧可住帳篷。媽打起精神說:「收拾收拾,還不算太壞。有地板,下雨也不會挨淋。」
黎明終於到來。媽頭一個起身,然後喊起爸,讓他憑條子去雜貨鋪賒點玉米粉和豬油。兩個孩子也都醒了。媽向床墊望了一眼,約翰叔叔已經醒來,奧爾還睡得很酣。
六輛汽車一停,先來兩個管事,逐一查問姓什麼,有幾個男人,幾個女人,幾個孩子,然後告訴他們住幾號房。約德家是六十三號。
湯姆說:「這倒不像是開玩笑的話。」
車子開到六十三號門邊,一家人從車上下來。又來了兩個警察,一個拿張長長的名單,一個問:「姓什麼?」湯姆不耐煩地說:「約德。」拿名單的說:「不在這上頭。我看還合格。」然後告訴他們:「只要你們老老實實做工,少管閒事,我們不會跟你們過不去的。」說完,一起轉身走到甬道的盡頭,在兩隻木箱上坐下來,那位置正好控制整條甬道。湯姆瞪眼望著他們,他想:「可真存心讓我們在這兒過得自在呢。」
雜貨鋪是個鐵皮蓋的大棚子。媽推門進去,一個矮小的禿子站在櫃臺後面。媽說她有張賒一塊錢賬的條子,想買點肉,那人問要不要來點碎牛肉,兩毛錢一磅。媽吃了一驚,價錢太貴了,她記得一磅只要一毛五。那人吃吃地笑著說:「也貴也不貴,你到鎮上去買,少說要用掉一加侖汽油。」同樣的理由,一毛二一個麵包這兒要賣一毛五。媽發火了,「這些東西不是每一樣都得花一加侖汽油去運呀!」那人開心地笑了:「我們是賣東西,並不要買東西。如果我們要買東西,話就不這麼說了。」媽還想買點馬鈴薯,這兒馬鈴薯得賣兩毛半五磅。媽說:「夠了,我知道鎮上的價錢。」那人說:「那你就到鎮上去買吧。」媽捺住火氣,溫和地問:「這鋪子是你開的?」「不,公司的。我不過在這兒做事。」媽又問貨價是不是公司定的?來這兒買東西的人,是不是都跟她一樣生氣?那人遲疑了一會,只好說是。媽就問:「因為這樣,你就拿人開心嗎?」那人看著媽,沒回答。
凱綏問起湯姆的媽。湯姆說媽很好,她很喜歡那個收容所,那兒有洗澡間和熱水,沒有警察,大夥兒當自己的警察,也不出什麼亂子。他們在那兒住了一個月,只有一個壞蛋,大家把他趕出了收容所。凱綏聽了興奮得兩眼發光,對大夥兒說:「我早跟你們說過,警察惹出來的亂子多,平息的糾紛少。湯姆,聽我說,你設法叫裡邊的人出來。現在桃子都熟了,只要出來兩天就行。」湯姆說:「不會出來的。他們能掙五分錢,別的事兒就一概不管了。」「可是到他們起不了破壞罷工的作用那時候,就掙不到五分了。」「他們不會明白這個道理。我爸就不肯幹。我們沒有東西吃了。今晚上可吃了肉,多是不多,總算吃到了。你想爸肯為了別人,自己不吃飯嗎?」凱綏感傷地說:「我希望他們能明白,只有這樣辦,他們才有把握吃得到肉。——唉,有時候不免寒心。我認識一個人,我坐牢的時候,他給抓進去了。他要組織個工會,已經成立起來,自衛團把它破壞了。你猜怎麼著?就是他原先出力幫助的那些人把他拋棄了。大夥兒都不理他,生怕讓人看見跟他在一起。他們說:『你走吧,你在這兒對我們有危險。』唉,老弟,真叫人傷心哪。他卻說:『你要是懂得這事的意義,就不會怎麼傷心了。譬如法國革命吧,那些個想出革命主張的人都給砍了腦袋。事情總是這樣的,理所當然,不足為怪。幹這種事不是為了開心,原是不得不幹才幹的,這是你的本分。你看華盛頓吧,革命成功了,那些王八蛋後來卻跟他作對。林肯也一樣,也是那班人嚷著要殺他。理所當然,不足為怪。』」
領頭的兩個警察一拐彎,開進一條石子鋪的甬道。那些舊汽車連忙跟上。湯姆看見路旁乾水溝裡站著一群人,一個個張著嘴,仿佛在喊叫,揮著拳頭,滿面憤怒的神色。有個健壯的女人朝汽車奔來。一輛摩托車過去,擋住了她的路。一道高高的鐵絲大門徐徐敞開,等六輛舊汽車開進去,又關上了。摩托車隨即掉頭,往來處開去。摩托車一走,就聽見乾水溝裡那群人的吼聲。
「哎呀,喬治,你把他打死了。」「拿手電筒照照看,這王八蛋真是活該。」手電筒光照到了凱綏給打碎的額頭。
凱綏的呼吸急促起來,他說:「聽我說,你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們在當幫凶,叫人家的孩子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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