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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輩孤雛

作者:石黑一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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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九章

第二部

第九章

我向四周看看,然後指著一座石頭拱門,門下的菜販四周圍滿人群,我答說:「知道,那裡過去是九江街。」
上午過了一半,我聽見菲利普叔叔叫我。我走到樓梯口,從護欄往下望,看見母親與菲利普叔叔站在玄關抬頭看我。這是幾個星期以來,我第一次感覺到他們有欣喜之色,彷彿聽了一則笑話才剛笑完一樣。大門沒關上,有一道細長的陽光洩進玄關。菲利普叔叔說:
接下來有一會兒,我就呆立在人群之中,盡量不去回想剛才的事情到底有什麼道理。接著,我忽然開始移動腳步,往來時的方向走回去,回到我們下馬車的地方。我再也顧不得禮節,在群眾裡看到縫隙就強擠、有空間就硬鑽,惹得好多路人在我背後或大笑或叫罵。我到了那條街上,自然發現馬車早已駛離。有那麼幾秒鐘,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馬路中央,試著在腦子裡想好回家的路線,接著就使盡全力快跑。
說完他便轉身消失在人群裡。我只抱著些許希望跟了上去,過了一會兒,瞥見他的白色外套急忙穿過人群離去。他穿過拱門之後就再也看不見了。
可是此刻我得先睡覺。明天早上還有許多事要忙,而且下午跟莎拉搭公車漫遊倫敦花了些時間,我得把進度趕上。
這件事讓我衝下樓梯。最後四階還併作一步,還在大人周圍打轉,鼓動雙臂模仿老鷹。我在耍寶時,很高興能聽到母親的笑聲——好一陣子沒有聽到她這樣笑了。老實說,有可能這種氣氛——以為情況或許就要開始回到從前——正是導致我「降低警戒心」的重大因素。我問菲利普叔叔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去,他聳聳肩說:
我沿著九江街跑,橫越了石子高低不和*圖*書平的雲南路,到了南京路則再次擠過人群。跑到湧泉路,我已經氣喘如牛,不過我激勵自己,就剩這一段又長又直的路了,路上的人還算少。
然而深入回想這一切,我覺得,事情發展到那個時候,我內心深處並不太相信我的恐懼會成真。就拿我認為一根尖棍兒就足以嚇阻綁匪一事來說——我常在睡夢中幻想自己與數十名闖進樓上的綁匪惡徒,他們一個個被我打倒——這或許也說明了我的恐懼,在脫離現實的荒誕夢境裡,我的恐懼依然發生作用。
「我說小寶,你不是一直說你要手風琴嗎?哪,我要買一把送你。昨天我在漢口路的櫥窗裡看到一把精美的法式手風琴。店主顯然不知道價格開得太低呢。我說不如我們倆過去看看。你要是看了喜歡,就是你的了。這主意不賴吧?」
菲利普叔叔跟我走過前院出發時,我漫不經心地向母親揮別。接著我又走了幾步,趕向等候的馬車。菲利普叔叔拉住我的肩膀說:「哪,跟母親揮揮手。」也不管我才揮過。不過我當時並沒有多想,只是依他吩咐轉身向母親再次揮手,她的身影優雅端莊,亭亭立於門口。
走過車道——儘管沒有什麼明顯跡象——我知道已經太遲了,事情早已結束。我發現正門被閂上了。我跑到後門,一推就開,跑過屋內,不知怎麼,我並沒有呼喚母親,反而是呼喚梅俐——也許都到了這個地步,我還不願接受呼喚母親所意味的事情。
我衝向門口,母親又笑了。接著她告訴我,我得把外套、鞋子穿好。我記得我想說我不要穿外套,結果沒提,以免大人改變心意,不只是害怕買不成買手風琴,也怕整個輕鬆的氣氛和_圖_書也跟著改變。
這個變通之道完全合理。我從過去的經驗知道,南京路附近的街道人潮洶湧,馬車或汽車往往一被堵住就是五分鐘、甚至十分鐘不能動彈。於是我什麼也沒說就讓他扶我下車。不過就在那時候,我開始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也許是菲利普叔叔扶我下車碰我的方式有點不對勁;也許是他的態度哪裡不對。不過他接著對我笑笑,又說了些話,可惜周遭太吵雜聽不到。他指向鄰近的巷子,我緊跟在他後面,擠過洋溢著歡樂氣氛的人潮。我們從陽光走進陰影,接著他停下來轉身向我,就在推推搡搡的人群當中。他把一隻手放到我肩上,然後問我:
「好孩子。」
「好孩子!」他說,這次聲量更大,聲音因激動而顫抖。他繼續說:「我沒有要傷害你的意思,你明白嗎?我沒有要傷害你的意思。」
大半的路,馬車走的是我與母親平日到市中心走的路線。一路上菲利普叔叔沉默不語,這讓我有點意外,不過我從來沒有單獨跟他共乘過馬車,所以猜想這也許是他平常的習慣。每當我指著路旁的東西給他看,他的確會愉快地回應;不過沒一會兒,他就又沉默地凝視窗外。林蔭大道漸漸變成擁擠的街道,我們的車夫對著擋路的黃包車與路人吼叫。我們經過南京路那間小小的古玩店,我記得我伸長了脖子,想看看廣西路轉角的那間玩具店。馬車接近蔬菜市場,我才想著該掩鼻阻擋腐菜味的時候,菲利普叔叔忽然用手杖輕敲,指示車夫把馬車停下來。
也許是因為覺得自己的恐懼純屬個人感受——也或許因為我的看法已經有了深沉的轉變——我竟沒有想到向路過的大人求救,或和*圖*書者攔下路上的馬車或汽車。我開步就跑,儘管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儘管我的步伐一定很引人側目,儘管燠熱與疲倦讓我有時只能半走半跑,但我相信我一路都沒停過。最後我經過美國領事的住所,接著是勞勃斯東先生的家。離開湧泉路便進入了我家所在的道路,再喘口氣,我便一路跑到我家的大門口。
他再度抓住我的肩膀,眼神則四下觀望。然後彷彿做好了決定,這個我早有心理準備。
即使到了今天,想到我跟菲利普叔叔的關係會那樣收場,心中仍隱隱作痛。我可能已經清楚地提過,他在那些年裡已成為我崇拜的對象,我對他如此崇拜,甚至在我父親剛失蹤的那幾天,我記得我甚至還覺得毋需太介意,因為菲利普叔叔總是可以遞補他的空位。我無法否認,這個想法到後來連我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不過我要說的是,我對菲利普叔叔有一分特別的感情,也難怪那天我會降低警戒心跟他出去。
我說「降低警戒心」,是因為在那最後一天來臨前的一陣子,我愈來愈為母親的安危擔憂,不時看著她。就連她說想獨處,我都會留心她走進哪個房間,並且留心有哪扇門、哪扇窗是綁匪可能闖入的。晚上我躺著不睡,聽她在屋內走動,我總是把我的武器放在手邊——那是一根末端削尖的棍子,是秋良給我的。
※※※
那是個晴朗多風的早晨。我記得我從遊戲室的窗戶,觀看樹葉在前院的馬車道上飛舞。早餐後不久,菲利普叔叔就和母親一起待在樓下,我於是可以放鬆一下,相信只要菲利普叔叔在她身邊,她就不會有事。
「好,那麼你完全清楚我們現在在哪裡。」他詭異地一笑。「這一帶的和_圖_書路你很熟囉。」
儘管如此,我為母親的安危心焦不已是毋庸置疑的,我當時實在不懂,其他大人怎麼都沒有採取任何保護她的措施。那段期間,我不喜歡讓母親離開我的視線,而如我所說,倘若那天邀我的人不是菲利普叔叔,我絕不會降低我的警戒心。
「克里斯多夫,你知道我們在哪裡嗎?你猜得到嗎?」
家裡好像空無一人。我站在玄關,奇怪,怎麼會聽到咯咯傻笑的聲音。聲音從圖書室傳來,我轉身走過去,房門半開,我看見梅俐坐在我的書桌旁。她坐得直挺挺,我在玄關出現時,她朝我看看,又發出一聲傻笑,彷彿聽了一則有關別人私事的笑話,想要彆住不笑出來。那時候我才忽然意識到她是在啜泣,而我已然明白,我在那段痛苦的長跑之中就心知肚明,母親已經不在那兒了。我心中對梅俐生起一股冷冷的憤怒,這麼多年來,她讓我敬畏有加,可現在我明白這一切全是裝腔作勢:她絲毫無法控制這個逐漸將我們吞沒的混亂世界;她只是個可悲的小女人,全靠偽裝在我眼中建立她的形象,當巨大勢力相互衝突鬥爭之際,她根本賤於螻蟻。我站在走廊上瞪著她,眼神鄙夷至極。
「我們從這裡開始用走的,」他對我說:「我知道一條捷徑。走那裡快得多。」
現在已是深夜——寫下最後那句話,又過了一個多鐘頭——然而我還在這裡,在書桌邊。我想我一直坐在那兒,反覆回想這些往事,其中有好些已經多年不曾從心底喚起。然而我也展望未來,期盼有一天我終於可以重回上海;期盼我可以跟秋良一起做的所有事情。那城市當然會經歷一些變化。不過我也知道,秋良只會想帶著我到處逛www•hetubook•com.com,向我炫耀他對這城市不為人知的角落摸得多麼熟。他會知道吃該到哪兒吃、喝要到哪兒喝、逛又得到哪兒逛;也知道有哪個絕佳的場所,可以讓我們在辛苦了一整天以後,坐下來聊到深夜,敘敘自從上回一別,我們各自經歷了多少滄海桑田。
我點點頭,靜待其變,但心底深處卻湧起一種感覺:非常可怕的事情就要發生了。也許菲利普叔叔要說別的事——也許他本來的計畫完全不是這樣——可是在那一刻,我們站在熙來攘往的人群裡,我相信他從我表情裡看出事蹟已然敗露。他臉上一陣錯愕,接著他盡可能壓過周圍噪音對我說:
※※※
我剛才描述的這件事還有更深的一個層面,在此不知該不該提,我也不確定這件事有沒有任何實質意義。此事跟菲利普叔叔那天在我家前面拉住我母親的方式有關,還有,就是他進了屋子裡對母親說的話,聲音有點不對勁:「可是我們什麼方法都得試一試,你難道不明白嗎?」我提不出任何具體證據,只不過小孩有時往往更能察覺那些比較不明確的事物。總之,我就是覺得那天菲利普叔叔絕對有問題。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清清楚楚感覺到菲利普叔叔這次並不是「我們這一國的」;感覺到他跟那個肥胖的中國人,比跟我們還要親密;甚至還感覺到——這極可能純粹是我的幻想——胖男士坐車走的時候,菲利普叔叔還跟他互換了個眼神。如我所說,我無法指出任何具體線索來佐證這些感覺,也許是因為菲利普叔叔最後終究還是現出原形,才讓我有這些後見之明罷。
「何不現在就走?如果放著,說不定就讓別人看上了。說不定此時此刻,我們還在談,它就被人買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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