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十五章
「才不呢,老哥。孔老頭。所以他真的幹過警察囉。我總是猜想他那些故事是瞎掰的。他的故事大部分都荒誕不經。怎麼了,老兄?」
「我想她應該是很美。只是誰也不會在乎自己母親到底美不美就是了。」
「這真是睿智,班克斯先生。而且儘管您還未成親,也許不久就得為妻小做安排呢。」
我有一陣子沒想起珍妮芙,忽然這樣子提到她,不禁百感交集。她的身影一個個浮現在我眼前;我想到她在住校,不知過得如何,現在不曉得在做些什麼。
「我的家族,自然捨不得離開這屋子。先父就是在這裡過世的。兩個孫子也在這裡出世。不過剛才內人所說的話——您得包涵她心直口快,班克斯先生——她確實幫我們把話說出來了。當然我們還是認為能物歸原主,把屋子還給您與令尊令堂,是我們無上的榮幸。嗯,先生,請繼續隨我來吧。」
「有些美貌,是不會褪色的。內人」——他伸手指向房間——「跟我當年娶她的時候一樣美麗。」
「孔?孔老頭嗎?沒錯,當然了,他以前是警探。那麼,這也難怪當年查不出什麼結果了。」
「她以前真是個大美人。傾城佳人哪,先生。您無法想像的。就婚姻而言,我的心比較像西方人。除了她,我從來不曾想過要娶別的女人。妻子一位就夠了。當然,我還是娶了幾房妾。儘管我一輩子都住在這個外國人的城市裡,但畢竟還是中國人。我有我不得已的地方。不過我真正關心的只有她。其他幾位都不在了,她還好好時。我也想念其他幾位,不過我心中慶幸,到了晚年,能再度只有我們倆長相廝守。」有好幾秒鐘,他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接著他轉向我說:「這個房間。不知道您會如何使用?恕我無禮。不知道您會不會把這個房間留給您的夫人?當然,我注意到許多外國人,不管多麼富有,夫妻總是同睡一房。不知道,您與夫人是否會使用這個房間。我知道我這樣好奇,唐突得很。可是這房間對我別具意義。我個人也希望您能拿它做特別的用途。」
「那當然,」他說:「這是人之常情嘛。你會希望這房子回到您作孩子時候的光景。這確實是人之常情。先生,我完全理解。」
「我覺得你說的是別人,老兄。」
我不太記得那天晚上重返故居還有什麼別的事情。也許我們又待了一個鐘頭,與那一家人圍在桌邊聊天用餐。總之,我知道我離開林家時,氣氛相當融洽。反倒是在回程上,摩根與我有些摩擦。
我笑了笑。「我想這恐怕不會發生在我家梅俐身上。老實說,連動了這種念頭都算荒唐。總之,如我所說,她會跟我們同住。一旦我的任務完成,我就有心思好好找她。我想,要找到她,應該不難。」
「我很高興至少他人還在上海。你知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他?」
他把我送抵華懋飯店時,我們彼此可能又是客客氣氣的了,不過分手時顯然毫無眷戀,我從此https://m.hetubook•com•com沒再見過摩根。至於孔探長,從那夜起,我心裡就急著要盡快把他找到,不過不知為了什麼原因——也許害怕摩根說的是實話——這事從來就沒排在第一要務裡——至少到昨夜之前沒有,昨夜我翻查警局的檔案,無巧不成書,裡頭竟冒出他的名字。
林先生闔上眼睛,周遭一時充滿凝重的沉默。我不知道他是否正怒火中燒,有那麼一瞬間,我後悔不該直言不諱。但他卻睜開眼睛,溫和地望著我。
「別在意,先生」——他友善的笑容迅速回到臉上——「您問的也有道理。畢竟您與令尊令堂住在這裡的時候,情況確實是如此。只是我相信如今早已人事全非了。先生,您只要想想上海這麼多年來變了多少。一切,這一切都變了又變,改了又改。所有這些」——他嘆口氣,環指四周——「相較之下,這裡的改變只是小巫見大巫。上海有些地區,我曾經瞭若指掌,有些地方我每天都會走過,現在我再去那裡,連該轉那個方向都不知道。改變,無時無刻不在改變。現在是日本人,他們要加入他們的變化。更可怕的改變只怕還在後頭。可是大家不應該悲觀。」
「說得是。畢竟令堂吃了那麼多苦,這個房間給令堂再適合不過了。那麼令尊呢?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同房,像一般西方人那樣?我這樣問實在冒昧得很。」
「那麼請告訴我,您給她的房間,會在佣人那廂還是在家人這廂?」
「你的意思是,孔探長變成酒鬼了?」
也許我把臉撇開了,以隱藏我的感情。總之,等我再回頭看著林先生,他又點了點頭。
我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兩人都向四周看了看。接著他又平靜地說:
林先生露出笑容。「依你們的習俗,自然是如此。就中國人而言,還好,我們允許我這樣的老頭,不管多衰老無能都可以繼續當家。」
「你聽好,老兄,這種事根本不在我權限之內啊。如果你接受,我可以請警政廳長跟你談談。恕我直言,你知道嗎,我根本不確定這樣有什麼用。『黃蛇』又不在他們手上……」
「我們中國人也常有這樣的安排,」他說:「血緣固然親,家人也一樣親。先父曾經領養一名孤女,她就像我親妹妹一樣跟我們一起長大。儘管我知道她是領養的,但我還是視她如親手足。她病歿於某次霍亂肆虐,那時我還年輕,我難過得像是走了一位親妹妹一樣。」
「沒錯。好放她的那些家當。其實,我還得給另一個人安排住所。名義上,她算是佣人,不過在我家裡,她總是不止於此。她叫梅俐。」
「我盡力就是了,老哥。但是你得諒解,這裡可不是英屬殖民地。我們無權命令中國人。不過我會跟適當的主事者談談。你可別以為事情很快就會有結果。蔣介石以前也有別的內線,可是從來就沒有一個可以把紅軍的底細摸得這麼透。蔣介石寧可再吃日本人幾場敗hetubook.com.com仗,也不肯讓『黃蛇』出什麼差錯。對蔣介石而言,真正的敵人不是日本人,而是紅軍。」
「當然,感情的事,誰也說不準的,」他接著又問:「您想要孩子嗎,先生?不知道您打算生幾個呢。」
他的話,我想了一會兒才回答:「嗯,老實說,林先生,我們大概不會完全恢復舊觀。拿一件事來說好了,就我印象所及,從前我們就有許多不滿意的地方。譬如家母從來就沒有自己的書房。她那些政治活動,臥室裡的小書桌根本不夠用。父親則想要一個小工坊來做些木工。我的意思是,恢復過去,本身沒有太大意義。」
老先生兀自笑了笑,轉身向門走去。我正要跟上,就在那一剎那——突如其來卻歷歷在目——心頭浮現了另一段往事。後來我回想起來,卻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浮上心頭的是那件往事而不是別件。那件事發生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母親與我在一塊長長的草坪上賽跑。我不知道確切的地點究竟在哪裡;我推想應該是在某個公園裡吧——也許是潔斯菲公園——因為我記得跑的地方,旁邊有一片格子狀的圍籬,上頭爬滿花朵與藤蔓。那是個溫暖的日子,陽光倒不強。我忍不住向母親挑戰誰跑得快,看誰先到前方不遠處的某個地方,我要向她炫耀我跑步的能力進步了。我滿心以為我可以贏她,然後她就會用她慣有的方式表達她的驚喜,讚嘆我的體力與技術又進步了。然而事與願違,她一路都沒落後,還邊跑邊笑,我則是使盡了全力。我不記得實際上到底誰「贏了」,不過我還記得我好氣她,我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那夜我站在林老夫人寢室包裹得密不透風的氣氛裡,這件事又回到心頭。或者該說這件事的殘篇斷簡:一個全力迎風而跑的我、一個在我身邊歡笑的母親、一陣她裙褶磨擦的悉索聲、一股湧上心頭的挫折感。
沒想到摩根竟在旁大笑了一陣。接著他說:
「酒、鴉片都來。中國佬常有的玩意。不過他可是個寶。他會說些他當年如何神勇的故事,然後等人家賞他幾毛錢。」
我往房間深處逛去,環顧四周。過了一會兒,我發現林老先生看著我,我尷尬地笑了笑。這時候他說:
好不容易我來到一處勾起我回憶的地方。我多待了幾秒鐘,隨即滿懷感傷地想起這是我從前的「圖書室」。這裡已經大刀闊斧改建過了:天花板比以前高,有面牆被敲掉,好讓房間變成曲肘形;曾經是通往餐廳的雙開門處,現在則封以隔板,板子前面堆了更多箱酒。不過這裡的的確確曾經是我小時候做完大部分功課的地方。
「只可惜我從來沒這個運氣見到她本人,」林先生說:「不過,我當然聽說過她,還有她推動的偉大運動。我景仰她,有正直心腸的人都景仰她。我相信她人一定很好。而且我聽說她非常美麗。」
「林先生,」我對主人說:「可否冒昧請教一事。您說您一生都住在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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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不知您當年是否見過家母?」「這個嘛,他現在還有一點名氣就是了,我不妨告訴你。孔老頭啊。真沒想到。」
接下來的幾分鐘,我跟著林老先生在屋裡到處走。儘管主人年事已高,卻一點都不顯衰老;肥壯的身軀動作起來還十分穩健,有時雖然會慢下來,卻也不曾停步喘氣。我跟隨著他黑色長袍與悉索作聲的便鞋聲,在狹窄的樓梯登上爬下,屋子深處的走廊,往往只點著一盞宮燈。他帶我穿過一些沒有傢俱只見蛛網四布的地方,行經無數排列整齊、裝在木箱裡的米釀酒。其他地方卻又極盡奢華之能事;一處處美麗的屏風與壁上的掛飾,一面面嵌在牆上的什錦格裡展示著各色的瓷器古玩。通常,他一開門就讓開請我先走。我看了各式各樣的房間,也花了好一會兒的工夫——不過就是沒看到我熟悉的東西。
「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入夜後到法租界去逛。你遲早會遇到他。你通常會看到他倒臥在人行道上。要是有哪家破酒吧准他進去,他也會被噓到昏暗的角落裡去。」
「我想應該是吧。當然啦,她現在也有些年紀了。」
「容我直言,林先生,能與您談心真是我的榮幸。我難得遇到有人如此知心。」
順帶一提,這天早上我跟麥當諾略提起孔探長,他的反應跟那夜摩根的反應類似,我懷疑這是另一個原因,導致我面對他的時候失去耐性——在他那間高踞領事館草坪之上、又小又悶的辦公室裡。總之,要是我稍稍克制一點,我知道我可以表現得好些。那天早上我根本的錯誤,在於我讓他激得我動了肝火。只怕有那麼一刻,我簡直是在對他咆哮。
「麥當諾先生,事情就是沒辦法靠您所謂的我的『力量』來解決!我沒有這個『力量』!我只是凡人,如果沒人提供基本的協助,我根本辦不了事。我也沒要您幫多大的忙,先生。根本連件小事都算不上!我要求的事,我早說得清清楚楚了。我希望跟這位共黨的告密者談一談。跟他談談而已,就說幾句話也成。我以最明白的方式提出了請求。我無法瞭解為什麼還安排不了?怎麼會這樣,先生?怎麼會這樣?究竟有什麼事耽擱您了?」
「顯然有很多地方都改過了。請接受我的道歉。不過也請您諒解,我們在這兒也住了十八年了,為了家人和生意上的需要,一點改變是免不了的。我也明白在我們之前住在這兒的人,還有更早的,他們都大興土木。有件事只能說不幸,我們誰也沒料到您與令尊令堂,有一天會……」
他的語調讓我吃驚,我冷冷回答:「姑且不提他在全中國的聲望如何,至少在上海,孔探長可是當年最受敬重的警探。」
我看得出我傷了他的自尊,趕緊說:「我真是的。請原諒我一時失言。」
「那是當然。不過,就目前看來,這娶親成家的事,就算在西方習俗裡……」我發現自己不知所云,因此把話打住。不過老先生倒是若有高見地點點頭
m.hetubook.com.com說:
我沒再說話,信步繞著屋子,四處端詳。過了一會兒,我對他說:「我說這話恐怕會得罪您,林先生。您待我如此真誠慷慨,我實在受寵若驚,我覺得您是可以坦率相見的。您自己才說過,每次屋子易主,變動在所難免。那麼,先生,儘管這個房間對您勝似珍寶,但是等我家人住進來,恐怕我們也會進行我們的改建。這個房間,只怕也會改得面目全非。」
「因此這棟房子不再屬於英華洋行了吧?」
「孔探長?是警探還是什麼?」
我點點頭。「她現在年齡又更大了,我敢說她會想休息養老。照顧小孩子頂耗神的。我一直認為她老了以後,應該繼續跟我們同住。」
「你的毛病,摩根,就是老把事情給搞混了。你先把我跟畢格瓦弄混。現在你又把孔探長跟哪個一文不名的破乞丐扯在一起。你外放久了,腦筋也放糊了嗎,大哥?」
「沒錯……」我再次仔細環顧四周。然後說:「也許不會給內人吧。內人,是這樣,老實說……」我發現,一談到夫妻,我心中浮現莎拉的身影。我連忙說下去,以掩飾尷尬之情:「我是說,先生,我還沒結婚呢。所以沒有內人。不過我想這個房間給家母正好。」
他說這些是要讓我安心,可是他的聲音裡卻有些心虛。此刻他走到房間遠處,到梳妝臺那裡,有件小東西讓他看得入神,也許是個胸針。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平靜地說:
「你聽好,火氣別這麼大。我告訴你的,你儘管去問別人,看看說的可有兩樣?你的高見我可不苟同。我的腦筋一點也沒糊塗。」
「這是內人的房間。」林先生說。
他一臉訝異,然後笑了笑。「先生,屋主正是在下呀。」
「我完全瞭解,庇護『黃蛇』的是中國政府。所以我才來找您,而沒去找警方。我知道這麼重大的事,只怕警察還沒資格管。」
「不會吧,老兄,拜託!沒必要這麼說嘛!完全沒必要!這裡大夥都是朋友。大家都希望你能成功。相信我,我們由衷希望呢。聽我說,我說過,我會盡力而為。我會找人談談,你知道的,那個圈子裡的人。我會找他們談談,告訴他們你的意願有多強烈。不過請你一定要諒解,我們可以使在中國人身上的力氣,也就這麼點而已。」接著他傾身向前,與我分享祕密:「其實,你不妨找找法國人。他們手上總是握有許多蔣介石的小辮子。你知道的,小道消息。我們不碰的那種東西。法國人這條線,就算奉送囉。」
「老實說,我已經有一個孩子了。一個女孩。儘管不是我親生的。她是個孤兒,現在由我監護。我視她如親生女兒。」
我想不久我們就登上一道鋪了地毯的階梯——這樓梯在我小時候絕對不存在——走進一間金碧輝煌的寢室。布幔華麗,宮燈映紅。
「嘿,你說你在這裡也待了幾年了。告訴我,你有沒有遇過一位孔探長?」
「噢,我還聽說她是上海最美麗的英國女性。」
「一點也不會,林先生。畢竟您讓https://m.hetubook.com.com我有幸踏進這個房間,您這麼不見外,不管怎麼說,您都可以問這些問題。只不過事情來得太突然,我還沒有時間好好想過……」
或許麥當諾的建議另有玄機。也或許我真的可以從法國當局那裡得到一些有用的協助。不過,老實說,從那天早上起,我就沒把這則建議太當一回事。我已看清,麥當諾為了某些不明的原因,一直搪塞推諉,一旦他確知達成我的要求有決定性的重要,那他一定會使出必要的對策。可惜那天早上我恐怕把那次會面搞砸了,我還得找個時機再去與他周旋。這可不是什麼我想做的好差事,但至少下次我的手段會有所不同,屆時他會發現,想教我空手而回,並沒有那麼容易。
「您真是菩薩心腸。我們常聽到外國家庭在孩子長大以後,就把嬤嬤遣散。這樣的婦女,最後往往淪落街頭行乞,以了殘生。」
「我小時候,孔探長簡直是傳奇人物。老實告訴你,我父母的案子,最初承辦的警官就是他。」
「老實說,剛才我們看過的房間裡,有一間給珍妮芙真是配。就是牆上有一整排木壁架的那間。」
我重重嘆了一口氣。「麥當諾先生,蔣介石或者他的第一要務,與我何干?此時此刻,我有案子要破,請您無論如何安排一下,讓我跟這個內線談談。這是我親自向您提出的,要是我一切的努力,全因為缺了這麼件小事而化為烏有,我會立刻讓大家知道,當初我去找的人是您……」
「她喜歡這種壁架?」
「自然是在家人這邊了。家父家母也許會不以為然。不過話說回來,現在一家之主是我。」
※※※
「夫人必定很喜歡這個房間,」我說了。「我在這裡可以看到她的世界。」
「這裡適合她。不過您可不要為她操心,先生。我們會為她找處住所,她一樣會這麼喜愛的。」
「她是您的嬤嬤?先生。」
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自己擅闖了禁地,這回是我搶在前頭走出房間。
他就此把話收住,也許以為我沒在聽,也許他就像大部分中國人一樣,不慣於道歉。我繼續往四周多凝望了一會兒,接著才問他:
看得出這是個避難所,老太太大概一天大半的時光都消磨在這間舒適的閨房裡。在宮燈溫暖的光輝裡,我看到有張牌桌,上頭似乎有多種各式賭局在進行;有張書桌,桌側一排綴著金穗流蘇的抽屜;一座寬大的四柱床,掛了層層帳幔。目光所及都是精雕細琢的裝飾品,還有一些我猜不出用途的古玩。
錯可能在我。那個時候我很疲倦,甚至有些興奮過度。車子行駛在一片夜色中,我們兩人沉默了好一陣子,我的心思也許想起了還有艱鉅的任務在眼前。因為我記得我冷不防地對摩根說:
他淺淺鞠個躬,雙手的指尖在胸前相觸。「活到我這把歲數的人,又經歷這麼多年的動亂,什麼悲歡離合沒嘗過。我希望您的義女在這裡能住得愉快。不知您會把哪個房間派給她。瞧,我又來了!請見諒,如您所說,這裡還會改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