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第二十三章
自從上周的這場邂逅,我又把莎拉的信拿出來讀了幾次——那是我們自多年前上海一別之後,她寫給我的唯一一封信。日期是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八日,從馬來半島某個小山的車站寄來的。也許我是希望,跟她的朋友聊過以後,能從那些表面的、甚至毫無生氣的愉快敘述裡,找出一些藏在字裡行間的東西。不過那封信只提供了她離開上海後的行程概要。她談到澳門、香港、新加坡,都說「景色怡人」、「多采多姿」、「引人入勝」這類的話。提到數次她的法籍伴侶,不過每次都一筆帶過,彷彿我該知道的就那些而已。她還輕鬆地提及日軍的俘虜營,她說她的健康問題「是個無聊的話題」。她以禮貌的方式問候我,並稱她在重獲自由的新加坡「生活愉快,一切正常」云云。這種信,是你人在異國的某個下午,隱約想起某位舊識,心血來潮時會寫的那種信。只有在信接近尾聲的時候,有那麼一次,她的語調才隱隱透露我們昔日曾經共享的親密。
原來她大半人生都待在新加坡,是莎拉極親密的朋友。「以前她常常談起你,」她告訴我。「我真的覺得我們已經認識了。」
「我以前就喜歡玩這個。小時候,我拔下手套就為了玩這個。」
「請聽我說,」我說:「請聽我說。假定你這個兒子,你的小寶。假設你發現他已經竭盡所能,用盡一切方法來找你,可是最後還是沒找到你。如果你知道這點,你會覺得……會覺得你能原諒他嗎?」
「可是你非常迷人啊,珍妮芙。我是說,人們只要看著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心裡,看到你的善良、你的溫柔。我敢說緣分還在某處等著你。」
※※※
「小寶,」她平靜地喃喃著,有一會兒似乎沉醉在幸福之中。接著她搖搖頭說:「那個男孩。他真教我操心。」
我們在那裡站了一會,肩並肩,凝視底下的風景。
「好吧,克里斯多夫叔叔。下次盡力而為。如果還有下次。」
她點點頭,然後說:「再拖也沒有用,小伙子。艾格妮絲修女會幫你填表格。」
※※※
「你牙齒疼嗎,小伙子?牙齒疼,最好告訴艾格妮絲修女哦。」
珍妮芙忽然露出笑容,用她的手臂挽著我。「我知道我們該怎麼辦了,」她說:「我有個計畫。我決定。我要找個好男人嫁了,然後我要生三個,不,四個小孩。我們會住在這附近,這樣就可以隨時來眺望這座山谷。而你也可以離開倫敦那棟擁擠的小公寓,來跟我們同住。既然你的女性朋友們不要你,你不如來做我未來子女的叔公。」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十四日.倫敦
「我們當然是好朋友。只是她去了東方以後,我們就形同失散了。」
我後來還是很高興有珍妮芙陪著我來。起初她在一旁暗示,要我讓她跟來,我還故意裝不懂。因為即使到了最近這個階段——我談的是過去這五年——她依然覺得我像是個臥病在床的人,特別是當我人生裡又出現了有關過去,也就是關於遠東地區的事。我想,我心裡早已不喜歡她這般過度關心,但後來,我念頭一轉,想到她是真的想離開現狀一陣子——想到她也有她的煩惱,想到這樣一趟旅程對她也有好處——我才同意讓她與我同行。
「我從來沒這個榮幸認識伯爵。我知道他在莎拉過世後就回到歐洲,可惜我們不曾相遇。」
「你真的認為,」珍妮芙問我:「她完完全全不知道你是誰嗎?」
我聽她有約克郡的口音,不知道什麼樣的命運把她帶到這步田地,這時候貝琳達修女回到我身邊。
我大概是把臉轉開了,因為我感覺到她碰碰我的肩膀,我回頭看她,發現她溫柔地凝視著我的臉龐。
「小寶。」她忽然凝住不動。「小寶。」
此時我心頭靈光一現。「媽,」我說:「我是小寶。小寶啊。」
「我不確定。這看起來似乎很奇怪,我知道,反正到後來,我還是沒表明身分。再說,也沒有理由把她從那裡帶走。她似乎還算開心。倒說不上是快樂。不過彷彿痛苦已經過去。回英國的家也未必會過得更好。我想,倒是她過世以後,才會有這個問題。www.hetubook.com.com她走了以後,我會考慮讓她安葬在英國。可是話說回來,我又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這麼做。她一輩子都住在東方。我認為她寧可留在那裡。」
我們穿過濃密的蕁麻叢,來到一處欄杆邊上。這時候,我才看到一直延伸到谷底的原野。
「努力是有,最後卻沒有什麼成果。再說,這些都與我無關了。眼下我最大的野心,就是控制我的風濕。」
我伸手觸摸張在欄杆上的濕蜘蛛網。網子破了,在我指端晃來晃去。
「這是我的承諾,你得多留心囉。因為我保證會兌現的。到時候你一定要來住木棚子哦。」
「真謝謝你。不過實在沒必要,你知道嗎。我呢,我就扔著不管,等草地上撒滿了紙牌再說。只有在那時候我才會去收拾,一次撿完,你明白嗎。反正它們總不會飛下山去吧,對不對?」
「你是她的好朋友,不是嗎?」她問我。「她提到你的時候,總是不斷地讚美你。」
「我確定她不知道。她說的都是真心話,而且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說沒有犯錯,何來原諒,而且她真的搞不懂,我說的究竟是什麼事。你要是在我第一次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你就不會有任何疑問了。她不曾停止愛我,一刻也不曾。」
「別擔心,甜心,只不過是瑪莎而已。她又發作囉!」
但話說回來,鄉間生活可能太安靜,最近我變得捨不得倫敦的生活。再說,我有時候還是會遇到有人打從大戰前就聽過我的名聲,上前向我請教某事該怎麼辦。老實說,才上個禮拜,我跟奧斯朋一家人吃晚餐,他們向我介紹一位女士,她立刻抓起我的手,大叫道:「你說你就是那位克里斯多夫.班克斯嗎?那位大偵探?」
我對她微笑。「這主意聽起來很不錯。雖然我不知道你未來的丈夫有沒有這個雅量,讓我整天在他家晃來晃去。」
「欸,不要為我操心。」
「有可能戰時大半期間,她也待在那裡,」貝琳達修女說:「我們實在難以想像,班克斯先生,那是什麼樣的地方。任何人一旦關進那種地方,極可能就從此消失。找得到她,全靠她是白種人。中國人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她。畢竟他們希望所有的外國人都離開中國。因此後來,她就被送到我們這裡,而且待在這裡兩年了。她剛來的時候,脾氣好暴躁。不過,才一兩個月,所有『蘿絲黛莊園』常有的好處,像是平靜、秩序、禱告等,就發揮了作用。您現在可看不出她剛到時的那副可憐模樣了。她平靜多了。您剛說,您是她親戚嗎?」
「她有定期訪客。聖約瑟學院的學生會來我們這裡當志工。」
「我不介意告訴你,克里斯多夫,」她寫道:「那一次,我可是真的失望透了,尤其是我們彼此都已經知道了對方的心意。不過別擔心,我早已不生你的氣了。更何況命運又再度眷顧我,我怎麼能繼續怨你?再說,我現在也由衷相信,那天你沒跟我走,是正確的決定。你向來覺得你有使命要達成,我敢說你若是沒有先完成你的使命,你也永遠無法把心獻給任何人。我只希望那件任務早已完成,而你現在可以找到我近來幾乎視為當然的幸福與呵護。」
「你不要老是怪罪你的事業嘛,克里斯多夫叔叔。我向來欣賞你所做過的努力。」
「哦,我可不敢說喲。你把單身生活打點得很好。可是這種生活卻不太適合你。你還有遺憾。所以你鬱鬱寡歡。你也該想想。你老是提起你的那些女性朋友。難道她們沒半個要你?」
「媽,」我緩緩說:「是我。我已經從英國來了。真的很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我知道我讓你好失望。好失望。我盡了全力,不過,你知道,這實在不是我能力所及。我明白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是啊,有任何親人、好友或者在英國的親戚朋友的消息,我們都很樂意知道。而且,我們的大門永遠為訪客敞開。」
貝琳達修女並不喜歡這個主意,有那麼一會兒,她似乎在心裡找理由拒絕,不過後來還是說:「班克斯先生,如果您想這樣應該無妨。我人會在值班室裡。」
那是我多年來第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次遠行,抵達香港後過了兩天,我還是相當疲倦。搭飛機固然快得驚人,可是機艙內擁擠又摸不清東西南北。我的腰痛又狠狠發作起來,而頭疼在我停留的這段期間又久久不退,這無疑影響了我對這塊殖民地的看法。我聽說有人到那兒旅遊回來以後讚不絕口。「一個有前瞻性的地方。」每個人都這麼說。「美得懾人。」然而那個星期的天氣大半都陰陰沉沉,街道又擁擠不堪。我想我有時還是滿喜歡這裡隱隱呼喚的上海味——商店外的中文招牌或者只是看著中國人在市場裡忙進忙出。只不過這樣的呼應,有時又教我不快。那就像在肯辛頓或貝斯沃特的無聊晚宴上,遇到曾經相愛的遠房表妹,她的手勢、表情、輕輕聳肩的小動作等,依然喚醒回憶,但她整個人與心中珍藏的印象相比,卻像個不搭調、甚至醜陋的對照。
過去這個月裡,我任由倫敦的陰冷日子流逝,獨自在肯辛頓花園閒逛,身旁還有秋季的觀光客與中午出來吃午餐的上班族,有時還會遇到舊識,便跟著去吃頓午餐或喝茶,我常常發現我心裡想著那天早上跟珍妮芙的一番話。我不能否認這帶給我安慰。情況在在顯示,她已經度過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時期,來到另一個新的開始。她的未來還得拭目以待,不過她這個人天生就不會輕易認輸。的確,她很可能會積極實現她那天俯瞰山谷時,對我說的計畫——雖然只是半開玩笑的口吻。而且只要幾年光景,也許事情真如她所願地發生,那麼我倒不無可能下鄉去與她同住。當然,我不敢奢望她的木棚子,反正她家附近也總是找得到房子。我感激珍妮芙的心意。我們打從心底瞭解對方,那個冷冽早晨裡那樣的談話,正是我多年來得以慰藉的泉源。
「原來如此。那麼,她和其他人處得怎麼樣?」
屋內,在走廊裡,隱隱聞得到煮魚的悶腥味,不過卻是一塵不染。有位中國籍的修女帶領我走過足音跫跫的走廊,到修女貝琳達.海尼的辦公室,她大約四十五、六歲,臉上表情嚴肅,略顯頑強。是在那裡,在那間擁擠的小辦公室裡,她們說有位名叫「黛安娜.羅伯茲」的女人,經由一個幫助滯留在共產中國的外國人的交涉機構,轉送到她們這裡。中國主管當局對她所知的一切,是她自從戰爭結束以後,就住在重慶的精神療養院。
我不想顯得自以為是;可是在倫敦過的這些閒散日子,大體上確實還算愜意。我喜歡在公園漫步,或是逛逛畫廊;最近更是愈來愈常到大英博物館的閱覽室裡,翻查報紙檔案裡有關我傑出事蹟的報導,愚蠢地覺得自己好了不起。換言之,這座城市已然成為我的家,就算我必須在此度過餘生,我也不會介意。然而,有些時候,日子還是會充滿莫名的空虛,所以我還是會慎重考慮珍妮芙的邀請。
奧斯朋一家還邀請了其他幾位客人,不過一旦坐下來進餐,我發現我剛好坐在這位女士身邊,話題難免又轉回莎拉身上。
「可是我會操心啊。我當然操心。」
貝琳達修女一走,我仔細觀察母親怎麼玩牌。她比我預期的要瘦小許多,兩肩嚴重聳起。她的頭髮雪白,緊緊盤成一個髻。我在一旁觀看時,她有時候會抬頭瞄我一眼,對我笑笑,不過我可以看到裡頭有一絲恐懼,是剛才修女還在時所沒有的。她臉上的皺紋並不太多,不過兩眼下方卻有厚重的眼袋,使得袋下的褶痕深如刀割。她的頸子也許受過什麼傷害或病痛,深深縮進軀體,以至於她轉頭看兩邊的紙牌時,連肩膀也必須跟著轉動。她鼻尖上掛了一滴鼻涕,我拿出手帕想把它拭乾淨,卻忽然想到這麼做可能讓她過度驚嚇。最後,我平靜地說:
「沒有。你知道的,我認識莎拉,是她還非常年輕的時候。恕我多問,也許你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不過,他們的婚姻在你看來,是否快樂,莎拉跟這位法國老兄?」
母親過了好久都一語不發,不過她臉上的表情已完全改變。她又抬起頭來,但是眼睛卻凝視我身後某處,溫柔的微笑在她臉上擴散開來。
花園裡僅有的一個人,是獨坐在
和_圖_書稀疏草地另一頭太陽的老太太,她在一張花園鐵骨桌邊玩牌。她專心地玩她的紙牌,我們走近也沒抬頭。貝琳達修女碰碰她的肩膀說:
附帶一提,我已聽說大半的貧窮問題——以及母親曾經奮力苦戰的鴉片毒癮——在共產黨統治下已大幅消減。這些邪惡的事情根除到什麼地步,仍有待觀察,不過,顯而易見的是,共產黨在幾年之間所達到的成果,是那些慈善機構和熱誠的運動幾十年也沒達到的。我們在香港度過的第一個晚上,我在怡東酒店的房間裡踱步,調養我的腰酸,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我記得我當時心裡想著,母親對這樣的結果會有什麼看法。
接下來一陣子,我繼續看著她。這時母親唱起歌來。她兀自輕聲吟唱,幾乎沒張口,手則一面取牌排放在桌面。她的歌聲微弱——我聽不出她在唱什麼——不過旋律悠然自在。我邊看邊聽,心頭浮起一段往事:有個多風的夏天,在我家花園裡,母親盪著鞦韆,高聲歡笑歌唱,我則在她面前直跳腳要她停下來。
「可是你也無能為力啊。誰教我一時想不開……」
「哦,到時候我們會幫你搭個舊木棚之類的東西給你。」
貝琳達修女帶我走過另一條走廊,來到一個陽光充足的大房間——這裡也許以前是餐廳——裡面有二十來位女性,全穿著罩衫式的米色長袍,有的靜坐,有的拖著步伐走來走去。敞開的落地窗外是草地,陽光從窗子照進來,落在鑲木地板上。要不是到處都放置了養在瓶裡的鮮花,我還以為這裡是育兒室;牆上到處都釘滿了鮮豔的水彩畫,在不同角落裡,擺設著小桌子,桌上有跳棋的棋盤、紙牌、畫紙與粉蠟筆。貝琳達修女把我留在門口,自己走向坐在一座直立式鋼琴旁的修女,有幾個女人停下手邊的事情瞪著我看。有幾位覺得不自在,想躲起來。幾乎全是西方人,其中我也看到一、兩位歐亞混血的。接著,從我身後宅內不知何處,傳來有人放聲哭嚎的聲音,說也奇怪,這聲音反而讓她們放鬆下來。我身旁一個滿頭粗絲亂髮的女人對我擠個笑容然後說:
「有時候黛安娜聽不懂別人跟她講什麼,」貝琳達修女說:「想叫她做什麼事,都得一說再說。」
我轉向她,仔細瞧瞧。「哦,還在呢,」我說:「我看得到。那個小女孩還在你身上某處,等人發現。世界並沒有把你變得如你以為的那麼多,好孩子。世界只會讓你一時震驚罷了。除此之外,這個世界上正人君子也不少,我會幫你看著。只要你別一味躲著他們就好了。」
「對不起,我未能事先給你一點心理準備。我明白這可能會讓你嚇一跳。」我停了下來,因為她顯然沒在聽我說話。接著我說:「媽,是我。克里斯多夫。」
「哦,我確定那不是人過的日子。我丈夫跟我,我們險些遭受同樣的命運。我們想辦法及時逃到澳洲去。可是莎拉跟德維弗先生,他們總是太相信命運。他們那種夫妻,常常晚上沒計畫就出遊,遇到什麼就接受什麼。在大半的情況下,隨遇而安是不錯的生活哲學,不過等日本人都來到門前,這種態度就不行了。你認識他嗎?」
「喲,你怎麼會這樣!」她放聲大笑,我忽然看到了昔日的珍妮芙。「那你自己呢,克里斯多夫叔叔?你結不結婚?難道都沒想過嗎?」
珍妮芙還提議,我們不妨把行程延伸到上海,我認為這也未必不可行。我可以跟幾位舊識談談,他們依然對國際事務機關有些影響力,我確定要獲准進入中國大陸,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困難。我知道有人就這麼做過。然而,據說今日的上海,猶如昔日的上海借屍還魂一般。共產黨禁止破壞實體建築,因此當年的租界,今日大體上仍維持舊觀。儘管街道已經重新命名,街景卻是一眼就認得出來,聽說熟悉舊上海的人,回到那兒不必擔心會迷路。可是,外國人自然完全不准進入,昔日奢華的酒店與夜總會,今日則成為毛主席政權的政府機關。換言之,今天的上海恐怕會糟蹋昔日上海的印象,給人帶來的痛苦,比起香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笑了一笑。「可是你根本不明白我的苦衷。像我這個年齡的女hetubook.com.com人,在這種地方尋找愛情。每次一出房門,房東太太跟其他房客就開始交頭接耳。我到底該怎麼辦嘛?登廣告嗎?這樣更讓他們有得說了,倒不是我在不在乎的問題。」
「噁,好噁心哦!」她大叫。「我受不了!」
「咦,聽她談你的那個樣子,還以為你跟他們倆都很熟呢。」
到了第三天,我才去「蘿絲黛莊園」。我們早就說好我獨自前往,珍妮芙儘管整個早上都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午餐後還是照舊鬧過要跟我去,才放我走。
她信裡的這些段落——尤其是最後那幾行——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字裡行間隱約有種氣氛——老實說,她會在那一刻寫信給我的這件事本身——跟她口口聲聲說日子充滿「幸福與呵護」,就是教我覺得不太對勁。她與那位法國伯爵的生活,是否真如她走出上海那家小店時,立志追求的相同?我多少持疑。我覺得她提到使命感的時候,她心裡想到的,不僅是我,更是她自己,以及想要逃避使命的徒然。也許有人可以繼續過他的人生,完全不受這種心情的羈絆。不過,對於我們這種人而言,我們的命運是以孤兒的眼光看待世界,長年追逐著父母消逝的暗影。我們只有盡全力把使命完成,別無解脫之途,在此之前,心中無法得到片刻的平靜。
「克里斯多夫叔叔,來看看這個。」
有一會兒,我們望著底下,欣賞風景,有陣輕風拂過我們的臉龐。過了半晌我才說:
「嗯,這個計畫聽起來很吸引人。這個提議請你先保留著,我會考慮考慮。」
母親抬頭對我們兩人微笑,接著又低頭玩她的紙牌。
「可是你還年輕,珍妮芙。還有大好將來等著你。就算你只是想到那個念頭,都夠讓我難過了。」
「還不錯。她沒有帶給我們任何麻煩。別人要是能像她就好了!」
「千萬別向我道歉,克里斯多夫叔叔!沒有你,我今天會在哪兒?我原來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你萬萬不可以向我道歉。我欠你太多了。」
「黛安娜應該就在外頭,」她說:「請跟我來,班克斯先生。」
「這裡風景真美。」我說。
那是個冷冽的十月早晨,珍妮芙與我正穿過葛洛塞斯特郡的一條蜿蜒小巷。前晚我住在離她寄宿處不遠的旅社,早餐過後不久來找她。我看到她這一陣子的住處實在簡陋,也許我忘了把心疼的樣子藏好,難怪她不顧寒冷,立刻堅持帶我去附近教堂的墓園,去俯瞰溫德洛許山谷。走近巷底,我看見巷底是座農莊的大門;不過還沒到那裡,她就帶我離開小巷,鑽過圍籬的一處缺口。
「我才是真的太晚呢。」
「她有訪客嗎?」
「你也許會覺得我好笑,」我說,上個月我又再度與珍妮芙談起那趟旅程。「不過,要等到她說了這句話,我才開始明白一件事。我的意思是,我才明白她從來不曾停止愛我,不管經歷了多少苦難。她所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讓我過好日子。而其餘一切,包括我設法找她、想要拯救世界等等,有沒有成功都沒有什麼差別。她對我的感情,永遠存在,不需仰賴任何事物。我想這也沒什麼好意外的。可是卻花了我大半輩子才明白。」
我們走出落地窗,到一片細心照顧的草地上,地面起起伏伏,讓我想起此處距離山丘頂上不遠。我跟著貝琳達修女走過開滿天竺葵與鬱金香的花圃,目光越過修剪整齊的灌木籬上,可以瞥見這裡的全景。四處都有身著罩衫式米色長袍的年長女性坐著曬太陽,有的織毛衣,有的一起聊天,有的則平靜地自言自語。貝琳達修女曾停下來找她,接著又帶我走下草坡,穿過一道白色的門,來到一座圍在牆裡的小花園。
她抬頭看看,露出與剛才類似的笑容,接著又低頭玩牌。我猜想她是在玩單人牌局,只不過她獨門的玩法很怪異。有一度,微風把幾張紙牌從桌上吹落,但是她似乎不在意。我把紙牌從草地上拾起,拿過去還她,她笑一笑然後說:
「的確不再是從前那樣,你說得沒錯。」
「她常常談到你。她有好多你這位名偵探的故事,每次橋牌打得煩了,她這些故事總是帶給我們好多樂趣。她每次都對你推崇有加。」
「從墓園那裡可以hetubook.com•com看得更遠。你從來沒想過要搬這裡來住嗎?倫敦現在比以前擁擠多了。」
母親凝視的目光依舊越過我的肩膀,不過臉上出現了迷惑的表情。
「我應該多關心你一點才是,珍妮芙。是我的疏忽。」
「對不起,」我對她說:「最近不常來看你。我猜已經好幾個月了。不知道我在忙什麼。」
「我還年輕?三十一歲,沒有子女,沒有結婚。我想我的確還很年輕呢。可是也要有動力才行,你知道嗎,這樣才能再從頭來過。現在我身心俱疲,有時候我就想乾脆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過一輩子算了。我可以找個店員的工作,一個禮拜去看一次電影,也不去礙著誰。這樣的人生也沒什麼不好。」
「不,我還好。不過,可是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是我呀,克里斯多夫。」
「她們只想跟我吃吃午餐。恐怕如此而已。」我接著又補充。「我曾經愛過一個人。很久以前。不過那段事情跟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我笑了一下。「我的偉大使命,老是從中作梗,就是這樣。」
「請你手腳放規矩點,先生!」她說,聲音微弱卻帶著驚嚇。「規規矩矩放好!」
那天下午,陽光破雲而出,我的計程車爬上山坡路時,道路兩旁修剪整齊的草坪上有成群僅著背心的園丁在澆水、推平。最後計程車爬到了坡頂的平地,停在一棟大白屋前面,建築風格屬英國殖民地的大宅,有一長排的百葉窗,還有一廂樓房從另一側延伸出來。這裡必定一度是絕佳的居住環境,可以俯瞰海洋以及小島西側的大部分。當我迎著微風站立,遙望碼頭,我可以直眺遠方,看見有輛纜車正爬上一座遙遠的山丘。轉身面對大宅,看得出人們任它凋蔽;尤其是窗台與門框上的漆都龜裂剝落了。
「不是,我是說……我是說更早一些。你還在成長的過程裡。我該多陪陪你。可是我太忙了,想要解決世界的問題。我該為你付出的關心太少,應該更多才對。是我不對。唉,老早就想告訴你。」
「你認為別人看得到我的心裡?克里斯多夫叔叔,那只是因為你眼中看到的,還是多年前的那個小女孩呀。」
「黛安娜。這位先生來看你喲。他是從英國來的。」
「不知道我們可不可以獨處聊聊?」
我伸手輕輕碰她的手。她立刻把手縮回,並且憤怒地瞪著我。
「原諒小寶?你是說原諒小寶?他又沒犯錯!」接著她又幸福地粲然而笑。「那個男孩。他們說他過得不錯哦。可是,這個我倒沒那麼有把握。唉,他老是教我操心。你不會懂的啦。」
「沒想到她還這麼惦記著我,我真感動。如我所說,我們形同失去聯絡,不過我曾接到她一封信,大約在戰後兩年。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大戰期間她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她對那段俘虜營裡的日子,輕描淡寫,不過我相信絕非好日子。」
「婚姻快不快樂?」我身旁的女士想了一會兒。「當然,這種事確實很難講,不過我說真心話,也很難想像他們不快樂。他們看起來都深愛著對方。他們一向不富有,也就是說,他們絕不能像他們想要的那樣無憂無慮。不過伯爵似乎總是如此,呃,如此浪漫。你笑了,班克斯先生,不過就是這個詞,浪漫。她的死讓伯爵身心交瘁。全都是俘虜營造成的。她跟許多人一樣,身體沒有完全復原。我好想念她。這麼迷人的朋友。」
「對不起。」我退了兩步讓她安心。她繼續玩牌,等她再度抬頭瞄瞄我,她又露出笑容,彷彿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
「可是你不會安於那樣的生活。那聽起來不像我認識的珍妮芙。」
「克里斯多夫叔叔,你覺得,你沒告訴修女們你是誰,是為了什麼?」
我一定是哭了起來,因為母親抬頭盯著我看。然後她說:
(全書完)
「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她說:「去年的那一切。我絕不會再做那種傻事了。我已經答應過你了啊。那一陣子,情況碰巧糟透了,不過如此而已。再說,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會留扇窗子不關的。」
「是的,很可能是。」我說:「既然我人在香港,我想我應該來探望一下才是。我至少可以做到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