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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三部曲3.分家

作者:賽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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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2

他進了屋,屋裡像他第一次去的那天晚上一樣,溫暖而親切,壁爐中跳動的火苗照亮了整個房間。那陳舊的高靠背椅子彷彿請他坐下,一種寧靜和空虛正接待著他。
他們來到一所大房子前。許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走進這所房子裡去。他們也走進去坐下來,王源坐在兩個老人之間。王源這時不禁好奇地四處張望,因為這僅是他第二次進教堂。他在祖國雖見過許多寺廟,但他一生中沒有崇拜過任何神,那些寺廟是為普通的、沒有受過教育的善男信女而設的。有幾次他走進廟去,仰望著巨大的塑像,傾聽著敲鐘時大鐘裡傳出的深沉、警世、孤寂的鐘聲。他帶著輕蔑看著那些穿著灰袍的和尚,因為他的家庭教師早就教導過他,這些和尚都是邪惡無知、掠奪人民的人。因此王源從沒有崇拜過任何神。
那個西方姑娘從沒見過他的人民在上面生息的那片土地,但通過她的眼睛,王源看到了理想中的他的祖國。他知道,現在由於他的緣故,瑪麗已盡可能地讀了有關他的祖國的一切書籍,所有譯成英語的中國書、旅行家的遊記、故事、傳說,還有詩,她都讀了。此外她還鑽研圖畫。所有這些在她心中組成一種幻化出來的知識,形成了一個關於王源的祖國的夢。對她說來,它是個美麗絕倫的地方,在那兒人民安居樂業,生活在一個由聖賢的智慧建立起來的完美的社會裡。
他對這點感到高興。因為他還不想考慮愛情和女人。他對這個女人依依不捨,因為她對他有種吸引力,可他慶幸自己不想去觸動她。如果有人當時問他,他會說:「兩個屬於不同種族的人結婚既不明智也不合適;這兩個種族會有外部的障礙,兩個種族都不喜歡這種結合。而且兩個人之間也會有內部的鬥爭,這兩者之間的離心力會像不同血統之間的離心力一樣大——在兩種不同的血統之間,這種爭鬥永無休止。」
王源將這作為進一步的好意接受了,他說他願意去。他願意這麼說是因為他覺得再見這三人是件樂事。他們待他親如手足,雖然他們並不屬於同一個民族。
他覺得她愈來愈可愛,現在她總是很溫柔,不再那麼潑辣了。
她微笑了,笑得迅速、粲然而頑皮。她接受了他所說的話,顯然阻止他繼續往下說,就好像她說了這樣的話:「我們今天已談夠了。」然後他們談論了一會書中或別處的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直到聽到門廊上響起了腳步聲,她馬上說:「他們來了——我可愛的兩老。他們參加祈禱會去的——每星期三晚上他們都去。」
王源不得不坐在那兒看這兩個人裝扮傻子。他們為了一隻家禽爭吵咒罵起來,那隻家禽是用布和羽毛製成的,他們兩人在臺上爭奪那隻家禽,一點一點地將它瓜分完了。他們說的話每人都懂但又好像說的是他們的家鄉話。這種情景的確很可笑,那兩人非常聰明機智,所有的人都開心地笑了,甚至王源有時也稍微笑了笑,儘管心中不舒服,而瑪麗卻常常大笑起來。那兩人走後,瑪麗轉向王源,她滿面笑容,神采飛揚,她說:「源,你祖國是不是有這樣的東西,我覺得好有意思啊!」
王源把這記在了心裡,因為瑪麗說話時帶著一種隱祕的力量。那母親一時沒有答話,但那望著女兒的眼中顯露出一絲憂慮。王源心裡想,現在她一定不像過去一樣對他那麼熱情了。但後來當他與她又共處了一兩次之後,那種小小的不快也就消散了。當時正是早春天氣,有一種甲蟲落在玫瑰上,王源熱心地幫瑪麗的母親滅蟲,忘卻了她對他的冷淡。但甚至在殺蟲這種小事上,王源也感到心中一團紛亂;他痛恨那種殘酷的小東西,牠們在生存的每一刻裡都摧毀著花苞和花葉的美麗,他想將牠們全部消滅乾淨。然而他的手指討厭從樹上捉蟲這種工作,捉過之後他身上感到噁心,他一遍遍洗手,總不滿意。但那太太沒有這種感覺,每捉掉一隻,她就感到非常高興,她快樂地殺死牠們,因為牠們帶來災禍。
這種祈禱王源簡直不堪忍受,這個「阿門」他也受不了。使他越發不能忍受的是:瑪麗曾警告過他抵禦那兩個老人的信仰,可現在她卻低下了頭,對他們有了一種新的崇敬。他知道,她並不比過去更加相信他們的宗教,她只是在他們為之憤怒的事上與他們有同感,因此她便與他們聯合起來反對他。也許這僅僅是他自己主觀的想法。
在這種時刻,王源想如果事情真是這樣,一切都會是很甜蜜的,教她怎樣講中文也將是很妙的事。他們將住在她安排佈置的家裡,那個家就跟他已開始喜歡的瑪麗的現在這個家一樣,舒適親切,暖融融的。
王源有些膽怯,好像他伸出了腳要跨上未知的彼岸,又不知身在何處,如何落腳,但依然得跨上前去,他答道:「如果這是你的希望……」他依然看著她,又加上一句,很低的聲音中帶著羞澀,「瑪麗。」
但那姑娘越發煩躁不安,她固執任性地說:「爸爸,今晚我喜歡燈光。」
他真的這麼做了。第二天他與那太太一起站在花旁,欣賞著冰清玉潔的花姿。瑪麗來了,將自己的手套往上拉了拉。可是王源只是一言不發地稍稍向她點了點頭。瑪麗不願接受他的冷漠,雖然她沒有停留腳步,只是對母親談了幾句家常話,她直盯著王源看了一眼,這一瞥如此鎮靜並完全充滿了友情,竟使王源忘記了他的痛苦。她走了之後,王源突然發現那花可愛極了,對瑪麗的媽媽和她說的話也感起興趣來,以前他一直認為她很囉嗦,她總是嘮嘮叨叨地說出些誇獎和愛慕的詞來,王源覺得她無論對誰都會不費力氣地重複這些話的。但現在,在這個花園裡,他想到她只是表現了她自己的本質。
現在陽春臨近,樹木返青。瑪麗家附近的小樹林裡,小花從枯萎的冬葉中冒了出來。王源從有關血統的想法中擺脫了出來,感到一種新的自由。在瑪麗家中,沒有事情使他畏首畏尾。在那兒他已忘了自己是個異鄉人。他可以注視著他們三個,而忘了自己與他們之間的區別,因此他覺得那對老夫婦的藍眼睛更自然了,而瑪麗的眼睛也由於它們的變幻無窮而變得可愛,不再陌生奇怪了。
他們女兒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這聲音像穿透這陳舊的房間的一道光線,令人愉快,毫無惡意,音調非常清晰完美,但比以前王源所聽到那種聲音要冷淡些:「我們現在走好嗎?剩下的時間剛夠到達那兒。」
從此以後,王源開始生活在一種隱祕的充實感之中。這個民族中的人不再完全是他的異己,他們的生活方式也不再完全不可理解。
那教士講完之後,便大聲向上帝祈禱,這時他要求大家低下頭來。王源又一次不知所措,他看到那對老夫婦虔誠地低下了頭,可在他旁邊的那個姑娘依然高傲地昂著頭,因此他又沒有低頭。他睜大眼睛看那教士是否能喚出神的形象,因為人們都低頭準備膜拜神靈,但那教士並未喚出任何形象,到處都看不到上帝的影蹤。過了一會兒,他講完了,這時人們不再等上帝降臨,而是動了起來,站起身來回家了。王源也回到了自己的住處,他對所見所聞一點也不理解,而他記得最深的就是那高傲的女人的頭的清晰的輪廓,那頭從未低下來過。
她的聲音也不像以前那樣尖銳;她的嘴唇更加柔軟,不再緊緊地抿在一起;她行動起來更為從容,並帶著某種以前不曾有過的瀟灑。
王源努力想做到像平常一樣鎮靜,他坐了下來。但他說話時一反常態,他急切地說:「我要打電話給我的堂哥王盛,他會知道事實真相是什麼,因為他住在大城市裡。我了解我國人民,他們不會做這種事。我們是文明的民族,不是野蠻的民族。我們愛和平,恨流血。我知道,這一定是搞錯了。」
因此,當那天到來時,為了參加那老教師所說的宗教儀式,王源仔細地穿上他的好衣服,又到那老人家去了。他家的門開著,瑪麗正站在門口,王源開始有點膽怯。瑪麗看到他顯然很驚奇,因為她眼睛的顏色變深了,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穿著一件藍色的長大衣,戴了一頂顏色相同的小帽。她好像要比王源的記憶中高一點,顯得穩重而樸素。王源結結巴巴地說:「你父親叫我今天來和他一起到教堂去。」
王源不知道從此以後他們之間的事會怎樣發展。無論如何,即使她能理解他的處境尷尬,他的祖國現在也已經在召喚他回國了。
老人聽到她的話,茫然不解而又驚訝地說:「怎麼,哦,好,瑪麗,如果你願意,就進去吧。但你一向喜歡坐在這兒度過黃昏。每天晚上我們都在這兒坐一會兒的……」
他同樣平靜地回答:「我必須立刻洗手。」
她沉思著說:「誰能不欽慕他呢?我可以告訴你,在他所教導我的一切中,要我拋棄我幼稚的信仰是很難的。但我對他以誠相見,我能這麼做,我們一次次地交談。我對母親什麼都不能談,一談她就哭,真使我不耐煩。但父親在每一點上都理解我,我們能夠交談,他總是尊重我的懷疑,我總是越來越尊重他的信仰。我們同樣探討一個特定的問題——什麼時候人的理智會停止活動,而一個人不憑理解就能去信仰。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有分歧。他在轉瞬間就能做到這一點——在信仰和希望中,虔誠地相信上帝。我不能,我們這一代人都不能。」
那天,王源分享到了她的這種感情。他在露珠晶瑩的花園裡幫她拔野草,教她怎樣移植小苗,告訴她只要很有信心地將苗的小根散開,放進新的泥土中,它就不會枯萎。他許下諾言,說他將從祖國找來些種子,他要看看是否能弄到一種白菜,它的顏色又青又白,味道很好,他保證她會非常喜歡它。這些細微的小事又一次使他感到他是這個家中的一員。現在,他奇怪自己以前怎麼會認為這老太太說話既囉嗦,也沒有熱情和母性。
老人聽到他的話悲哀地笑了笑,答道:「你就像瑪麗。你們這些年輕人就像雛鳥,害怕試試你們的羽翼,飛出你們所知的那個狹小的世界。哦,一直要到你們不再抱住理性不放,而開始相信夢幻和想像,你們之中才會出現偉大的科學家。像你們現在這樣,你們之中不會有偉大的詩人,偉大的科學家——這兩者往往出現在同一時代。」
當她處於這種心境時,王源幾乎要愛上她了。他自豪地想:我的祖國對她有種力量,當她想起或夢到它時,她便變得溫順嫻靜起來,她的剛強也就消失了,她全然成了個女人。他不知是否有一天他會不顧自己的願望而愛上她。有時他想會這樣,但隨即他又對這個念頭作出解釋:「她已經將我的祖國當成了自己的祖國,如果她住在我的祖國,她就會永遠像這樣溫柔賢淑、謙恭禮讓,具有女人風度,她將依賴我供給她所需的一切。」
那對老人察覺到了這一點。雖然他們一如既往,依然對他非常溫和友好,但他們也稍稍與他疏遠了一些。雖然他們並不理解他,但他們絲毫也不責怪他,並敏銳地感到了他的苦惱憂傷。
王源常忘記了他恨他們,也不像以前那樣蔑視他們了。他現在有兩個大和*圖*書門可以出入。一個就是他往所的大門,另一個是那所他進出自由、總受到歡迎的房子的大門。那所破舊的棕色房屋在這異國成了他的家。他曾認為孤寂很美,是他最需要的東西,可是現在他進一步地認識到,如果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是令人厭倦和不必要的,而孤寂能使人從這種存在中擺脫出來,這時孤寂對一個人說來才是甜美的。可一旦人發現了可愛的存在物,孤寂便不再甜美了。在這所房子裡,王源發現了這種可愛的存在物。
這時王源覺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趨向愛這個女人,可她的冷漠也刺痛了他,他帶著往日孩子氣的固執,對自己說:「好,既然她說要我去看她的母親,那麼我就去看她的母親!」他有些賭氣地計劃第二天只對那位母親表示他的熱情。
這裡有少量的舊書不起眼地、默默無聞地存在著。有時王源一個人來到這個房間裡,獨自坐在那兒,這時房間裡沒有其他人,他拿起一本書,發現自己能同它談得很投機。書在這兒比在任何別的地方對他都要親近,因為這個房間在高雅的寧靜和友誼中擁抱著他。
然而他一次次地被她身上的力量吸引過去。在這繁忙的春季,無論在田間、在教室或在閱覽室裡,他常常陷入沉思,腦海中會突然浮現她的形象。這時候他會問自己:「如果我離開她,會思念她嗎?由於這個女人,我與這個國家緊緊聯繫在一起了嗎?」他玩味著這麼個念頭:他可能將在美國繼續待下去,學習更多的東西。可是他又會很清醒地問自己:「為什麼我真的要待下去?如果確是為了這個女人,而我又清楚自己不願與她的民族中的任何一位結婚,這樣會有什麼結果呢?」可當他進一步想下去時,心中不禁感到一陣痛楚:「不,我要回家。」然後當他再進一步想下去時,覺得他一旦回家之後,可能再也不會見到她了,因為他怎麼可能再回來呢?想到這一點時,他又感到必須推遲歸期。
王源能發現的就是這樣一些信。愛蘭也寫過一兩次信,信中夾雜著兩種語言,充滿了任性、玩笑和可愛的威脅。她說如果王源不給她帶回些西洋的小玩意兒她就會怎樣怎樣,並發誓她期望有一個西方的嫂嫂。王盛有時也會寫信,但很難得,從沒個定數。王源帶著幾分悲哀意識到,王盛的生活中充滿了風流倜儻、談吐機智的年輕人所追求的一切,那些城市裡的人騷動不安地到處獵奇求新,王盛的異國情調使他在這些城市居民的眼中更增了幾分風采。
最後他終於到瑪麗家去了。他發現他們三個正十分嚴肅而驚愕地看著一張報紙。當王源進屋時,那老人焦慮地問:「源,這難道是真的嗎?」
現在,他在這外國教堂裡坐著觀望,這是個令人振奮的地方。
她在前面走,別的人跟著她。她坐在汽車中的方向盤前,這車將把他們帶到目的地去。兩個老人坐在後面,她將王源安置在她旁邊。然而她轉動方向盤時卻一言不發。王源出於禮貌也沒有說話,甚至看也沒看她一眼,只是有時轉過頭去看看沿途的奇景。王源雖沒有直接看她,但從側面看到了她的臉,他所看到的景物襯著她的臉。
他沒有再到花園裡去,也再沒有時間與瑪麗在一起。他們表面上依然很友好,但他們之間再也沒有共同語言了。王源打算不再見她,因為他越來越無法證明他的祖國是無可指責的,這時他不知怎麼轉過來反對起自己真正的朋友來。
但在這一剎那間他退縮了。他不知他為何退縮,因為在他的心底有一種欲望想要吻了又吻,吻得更深情更長久。但有一種他不可理解的厭惡壓倒了這種欲望,它是一個肉體對另一個異族的肉體的厭惡。他退縮了。他迅速地站了起來,又狂熱又冷漠,又羞愧又迷惘。但那姑娘繼續坐著,迷惑不解,驚詫萬分。甚至在樹影中他也能看到她雪白的臉正仰視著他,那張臉驚奇詫異,正詰問他為什麼要退縮。但為了他真正的生命他什麼也不能吐露,絕不能!他只知道他必須退縮。終於他用與平時異樣的、稍高些的聲音說:「這兒冷——你必須進屋去,我必須回家。」
可能這種內心的鬥爭終於有了個結果,他繼續留了下來,但是有些來自大洋彼岸的消息,像祖國的聲音一樣在召喚著他。
那弟兄倆愣住了,起初他倆面面相覷,然後其中一個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另一個跟著也笑起來。由於他們說的中文各不相同,那哥哥用外語說:「大哥,我們讓你去保持祖國的榮耀,你去為成千上萬別的人保持你十足的尊嚴吧!」他們又哄然大笑起來。王源對他們的闊嘴巴、快活的小眼睛以及矮胖的身體討厭透頂。他看著他們笑,然後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在身後關上了門。
王源集中了所有的自豪感使自己振奮起來。他那天晚上的感情微妙,他知道自己最看重瑪麗對他的誇獎,因此他受不了他的同胞在她面前愚蠢地出乖露醜。這對他說來就好像她看見他自己出醜一樣,他簡直無法忍受。他自傲而又孤寂地躺在床上,由於這兩個人,他甚至覺得所有的祖國同胞都成了異己,這使他格外孤寂。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沒有懇求他到她的家裡去。他辛酸地想:現在她改變了對我的看法,她現在認為我真的是那兩個傻瓜中的一個。
他的確像瑪麗。他們兩人的出生地遠隔千山萬水,他們的血統也毫無聯繫,但他們之間有著相似之處,這種相似是雙重的:一是任何時代的青年的叛逆精神相似,二是無論屬於什麼時代或血統,少男少女之間的感情相似。
他終於睡了。
王源聽了看著她,她也在看他。她的眼睛像冰塊似的清澈、灰黑、冰冷。這雙眼睛譴責著他,他無聲地向她喊:「我只做了我不得已才做的事!」但這雙眼睛依然固執地譴責著他。
想著這三個人,他在這異國第一次心靈充實地睡著了。他似乎感到他們是實在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王源傾聽著,聽出這好像是由一個愉快的、神聖的人傳布的有益的勸世箴言,他勸人們應對窮人更仁慈,應克制自己,服從上帝。他所講的與任何別的地方的教士講的一模一樣。
愛蘭的母親忠實地一個季度寫一封信給他,有時她在信中寫道:「革命正迅速發展,但我不知怎麼辦。現在孟已走了,我們家中沒有革命者了。我聽說新的革命終於在南方爆發。孟無法回家,他在南方是革命軍中的一員,他寫信來是這麼說的。即使他想回家,他也不敢,因為我們當地的統治者懼怕革命者,依然在到處搜捕像他一樣的人。」
在第五年和第六年裡,王源繼續與這個姑娘若即若離。她不是超越女人使他害怕,就是女人味不足使他沒有欲望要得到她,可他從來也不能完全忘記她是個女人。無論怎樣,最終的結果是,由於他的性格又內向又偏狹,她僅僅只是他的朋友。
她的微笑使王源自在起來,他也微笑著說:「她真的相信她所講的耶穌復活的故事嗎?我們也有這樣的故事,但我們常常不相信它們,甚至婦女也不信,如果她們受過些教育的話。」
那老太在一邊熱誠地重複:「我知道這一定是搞錯了,源。我知道上帝不會讓這種事降臨到我們善良的傳教士身上的。」
在一個春夜,他們徜徉在玫瑰叢中,這些玫瑰長在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徑旁,他們在那兒流連忘返。在幽徑的盡頭,有六棵圍成一圈的榆樹,這些榆樹高大挺拔,樹影婆娑。在婆娑的樹影中,那老人放置著一張木凳,因為他喜歡到這兒來,坐在凳上沉思默想。那天晚上樹影濃黑,因為那是個月光如水的春夜,除了那塊榆樹生長的地方,整個花園沐浴在清澈的月光中。有一次他們在那圈樹影中停住了腳步,那姑娘有些漫不經心地說:「你看這樹影多麼濃重,我們一跨進來就好像迷失了方向。」
她答道:「不……」有點語無倫次。不知怎麼回事,他們忐忑不安地站在樹影之中,然後瑪麗迅速地向他靠攏過去,觸到了他的手。剎那間王源感到這姑娘已在他懷裡,他的胳膊摟住了她,他的臉頰靠在她的秀髮上。他感到她在顫抖,自己也在顫抖,他們像連成一體似的向板凳上沉落下去。她抬起頭看著他,伸出雙手捧住他的頭,托著他的臉,喃喃低語:「吻我!」
她一次也沒提起聖餐禮的事,那兩個老人也沒有再提,直到最後王源起身告辭時,那老人緊握住他的手說:「孩子,如果你希望的話,下星期天與我們一起到教堂去,看看你是否喜歡它。」
王源在這些外表本身中並不能汲取什麼樂趣。因為他將她看成這麼一種人,這種人的肉體彷彿並不是它本身,而只是其心靈的外殼。這對王源說來很新鮮,因為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當他認為在她身上發現那種稍縱即逝的美麗時,它又在剎那間消失了。在她心靈的光輝的閃現中,在她機智的談吐中,王源完全忘了那種美。精神在這兒使肉體活躍起來,但精神並不費心去考慮肉體。因此這時王源幾乎不把她看作一個女人,而只是將她看成一個物體,它變幻無窮,光輝燦爛,熱情洋溢,有時有點冷漠,常常會突然沉寂。但並不是由於無話可談才出現沉默,這種沉默只是出現在她的思想把握了王源所說的東西的時候。這時她細緻地將她的思緒理出來,追根究柢。在這種沉默中,她常忘了自我,忘了她的眼睛依然盯著王源的眼睛,而他已講完了。在這種沉默中,王源發現自己不止一次愈來愈深地向那柔妙地漸漸變黑的明眸中看去。
有一天,王源很早來到她家,同他們一起吃早飯。當他在花園裡等她時,他在三色槿的苗床上彎下腰,仔細地將野草從花的根旁拔掉。這時瑪麗來了,她站在那兒看著他。她的臉上神采飛揚,熱情洋溢;她伸出手,從他頭上撿掉粘在上面的一片葉子或一根草;當她敏捷的手落下來時,碰到了他的臉。他知道她不是有意碰到他的,因為她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這樣地接觸。她好像對路上別人粗魯地給予的幫助也常常迴避。她不像許多別的姑娘一樣,會找個藉口伸出手去碰碰男人。除了在問候時冷淡而又小心的接觸之外,這的確是第一次他接觸到她的手。
她依然紋絲不動。然後她不緊不慢地故意說:「我已經受涼了。這有什麼關係?」
「我幾乎能感覺到樹影的清涼,月光的溫暖。」瑪麗說。她跨出樹影走進月光中。
那天晚上,王源躺在床上,光禿禿的樹枝在銀色月光照亮的牆壁上投下了影子,形成了奇異的圖案。他慶幸自己與他們沒有交往,慶幸自己過去沒有待在他們的軍校裡。他感到,在這異國,他與那些別人以為是他的同胞的人有著天壤之別。他獨自屹立著,自豪地認為自己是唯一能真正顯示他民族的本質的人。
他們默默無語地站著,王源感到一種不可言喻、侷促不安的快慰。看到月光如此清澈明淨,他說:「月光如此明亮燦爛,我們都能看出新葉的顏色了。」
王源等著瞧她將坐在哪兒,這樣他就可以坐得離她遠一些。可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在爐前的一隻矮凳上滿不在乎地坐下了和_圖_書。然後她向他招手示意,要他坐在附近的一張大椅子上。王源坐上去之後,想設法使它往後移一移,這樣他雖靠近她,近得能看清她的臉,但如果他伸出一隻手,或者她這樣做時,這距離又遠得使他們的手不能相觸。他希望他們能這樣坐著,同時心中還想著那件事,認為那些普通人的笑聲真是粗魯下流。
王源只能說:「很快!」他知道他必須回家。如果他不能為祖國澄清事實,那麼他必須在辦完了該辦的事之後盡快回國。
在此之前,王源從未見過這種儀式,他感到非常好奇。吃完飯之後,他們在寬闊的陽臺上坐了下來,沐浴在幽暗的暮色之中。王源問他能不能知道在這種時刻他應該遵守何種禮節。那老人沉默了一會,抽著菸斗,平靜地將目光投向籠罩在陰影中的街道。後來,老人握著他的菸斗,終於開了口:「源,好多次我不知該怎樣向你講我們的宗教。你看到的是一種宗教儀式,我們在為那些每天放在我們面前的食物而感謝上帝。這儀式本身並不重要,然而祂是我們生命賴以生存的最崇高的事物的象徵——我們對上帝的信仰。你還記得你說過我們的繁榮和強大嗎?我相信這是我們宗教的果實。我不知道你們的宗教是什麼,源,但我知道如果我讓你在這兒生活,讓你天天去上課,在這兒進進出出,而不告訴你我們的信仰,這對你以及我自己都是不誠實的。」
有件事似乎很奇怪,在他們共同度過的時光中,他感到她身上有種近乎男子的力量,而他自己身上卻有種陽剛不足、需要依附的氣質,這種氣質不足以稱為男子氣概。好像他們在一起時,可能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但他們相互融合了,說不清哪個是男人,哪個是女人。她眼中有種表情,似乎他從屬於她,好像她覺得自己比他強。這時,他不禁感到有點畏縮,直到她的表情起了變化為止。他常常注意到她的美麗,她的身體帶著青春的活力,挺拔、敏捷而輕盈。他不能不被她果敢的心靈所感動。可他從來也不能用自己的肉體去撫摸她實在的肉體,或把她作為一個被撫摸被熱愛的女人,因為她身上有某種東西使他有點怕她,因此他抑制了漸漸滋長的對她的愛慕。
王源傾聽著她,自己也將祖國看成了這樣。她說:「源,依我看,彷彿你的祖國已經解決了人類的一切問題。父子之間、朋友之間、人與人之間的美妙關係——這一切都被想到了,並被簡單完美地表達了出來。你的人民痛恨暴力和戰爭,我真羨慕這一切!」王源聽著,忘記了自己的童年,只記得他確實痛恨暴力和戰爭,既然他恨,他覺得他的人民也像他一樣。他想起那些村民,他們是怎樣地懇求他反對任何戰爭的啊!因此,她的話對他說來好像是真的,也只會是真的。
有一天他尤其不能忍受。那天晚上,他們要在一個大廳裡舉行晚會。王源也去了,並邀請了瑪麗.威爾遜。她現在常常與他一起到公共場所去。他們一起坐在那兒。那兩個廣東人在輪到他們時上了臺,一個扮成老農民,另一個扮他的妻子。那農民有根假的長辮拖在背後,那妻子非常粗俗,像個急性子的女人一樣大叫大嚷。
這時瑪麗的目光直視著王源,她的手停止了撥弄,那根樹枝懸掛在她的指間。當她注視著王源時,她變得更加熱切了,「可是,我害怕父親會影響你。我知道你崇敬他。你是他的學生,你研究他寫的書,你比任何學生都更傾心於他。我想他有一種幻想,希望你能回國做一名基督教領袖。他曾告訴過你他曾經想成為一個傳教士嗎?他屬於那一代人,那一代人中的最誠摯的少男少女都面對著所謂傳教的召喚。但當時他與我媽訂婚了,她身體較弱,不能陪他去傳教。我想他們倆都曾有過一種感覺——一種失意的感覺……奇怪!一代人與另一代人是多麼的不同啊!我們,也就是他們和我,在你身上發現了同樣的東西。」她深沉可愛的眼睛直接注視著王源的眼睛,落落大方,毫無媚態。她接著說:「可是他們和我之間有著怎樣的天壤之別啊!他們感到,如果能贏得你加入他們的行列是多麼光榮,因為你本無信仰!對我說來,想到你可能被宗教改造成另一種樣子,我便感到這是多麼專橫!你屬於你的民族和時代。別人怎能將異國的東西強加在你身上呢?」
聽了這些話,王源笑不出來了,他生硬地說:「這根本不是我的祖國的樣子,現在沒有農民留辮子了。這不折不扣是你們紐約舞臺上喜劇演員演出的鬧劇。」
王源非常感激她,他也站起身來。他站在她身旁,心裡正在考慮要說些什麼話,一些詞句卻已出乎意外地脫口而出,而這些都不是原來他心中想說的話。
看出不知為什麼王源被深深地刺傷了,瑪麗立即說:「哦,我當然看出了這一點。這都是胡說八道。但無論如何,它別有風味不是嗎,源?」
王源在一些娛樂場的電影裡見到過這種事,但自己還從來沒有嘗試過,他的頭低垂了下來。她狂熱的唇貼上了他的唇。兩人的唇緊緊地貼在一起。她的整個身心在這親吻中陶醉了。
王源又像一隻孤雁了,他形單影隻地工作到學年結束的最後一刻。這時他與其他人站在一起等待接受學位。在所有的人當中,他是唯一的中國人,他獲得了他的學位證書。王源孤獨地站在那兒,聽到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原來是由於成績優秀,他受到了學校的表彰。這時有幾個人走上前來向他祝賀,但王源心中想,他們來不來他都無所謂。
突然,她生氣勃勃地站起身來,撿起一根木頭,將它扔進爐裡去,許多火星從寬暢漆黑的煙囪裡飛升出去,火焰又熊熊地燃燒起來。王源又一次看見她在新生的火光中熠熠生輝。她轉向他,站在他面前,倚著壁爐架,雖嚴肅,但嘴角上掛著一絲微笑,她說:「我想這就是我要說的,主要就這些。不要忘記我沒有信仰。當我的父母影響你時,想想他們是哪一代的人。他們不是我們這代人,不屬於你我的時代。」
在王源離家的這些年中,他幾乎不知道祖國變得怎樣了。他知道那兒總有些局部戰爭,但他一點也不關心這樣的新聞,因為那兒一直都戰事頻繁。
但他終於躲避了她,由於一件本身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
但王源卻沒有心思微笑,他清楚地知道,每個民族在民間都有許多這樣的傳說,他自己在童年時也讀過這樣的故事。他起初並不認為這太太相信這些故事,但他聽到了她慈祥的聲音中的敬畏,看到了她的白髮下誠實的眼睛中的善良,那眼睛像孩子的眼一樣碧藍清澈,充滿寧靜,這時他知道她的確是相信這些故事的。
可是這一次她沒有給自己找藉口。從她坦率的眼中和她面頰上迅速消退的紅暈上,他知道她感覺到了這次接觸,同時她也知道他同樣感覺到了。他們迅速地對視了一下,又將目光移開。她平靜地說:「我們進去吃早飯好嗎?」
他決定要表現得毫不在乎。他在心中搜尋有關她的不可愛之處的一切記憶:她有時是多麼地強硬;她的聲音有時像刀鋒一樣銳利;有時她那麼自信,女人在男人面前不該這樣;他還想起她坐在汽車駕駛盤前面,駕著車好像在驅使一隻牲口,強迫牠飛奔再飛奔,而她的臉像石頭一樣毫無表情。他不喜歡這一切回憶。他終於傲慢地結束了這些回憶,對自己說:「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我要將它做好。等到我完成了我必須做的工作的那一天,我發誓,名單上不會有他人的名字在我之上,這是為我的人民爭光。」
讀到這些話,王源不禁反感地想起那給王盛的小詩配上慵懶凝重的音樂的女人,他從心裡不願想到她。但他希望王盛能加快速度返回祖國。雖然王盛在這兒已超過了規定的時間,他仍然還沒有獲得學位。王源憂心忡忡,百思不解為什麼王盛從來也不願接受在祖國出現的那些新生事物。但他又迅速地替王盛找到了藉口,因為在這片豐衣足食、和平靜謐的土地上,去想革命和為了某種事業的戰鬥確實是困難的,王源自己在和平的日子裡也常常忘記這一切。
王源消磨在花園裡的時光使他忘了瑪麗那平靜的目光所引起的一切感覺。當她回來時,王源已將他的一切苦惱置之腦後。他對他的苦惱隻字不提,而是向她問候,好像他們並沒有三天不見。當只剩下他倆時,她微笑著說:「你這兩小時都是在花園裡與我母親一起度過的嗎?一旦你在她身旁,她就變得煩人起來!」
王盛平心靜氣地說:「我們永遠也搞不清事實真相……」然後他改變了話題問道,「源,我們什麼時候再見?我很久沒看到你了——你什麼時候回家?」
他走回家去,心中生著悶氣,並想著她的冷漠。他走進那兩個小丑的住處,敲了敲門,進了他們的房間。他們衣冠不整地站著,正準備上床睡覺,王源的出現使他們吃了一驚。他們的桌上正放著那根假辮子和長長的假鬍鬚,還有所有那些他們用來化妝的東西。看到這些,王源的口氣中不禁又添了幾分嚴厲。王源非常冷漠地說:「我到這兒來,是想告訴你們,你們今晚的所作所為是錯誤的。你們自己大出風頭,只為了博得人們的一笑,而這些人一向隨時準備笑話我們,這不是愛國的行為。」
她答道:「她確實相信,源。我要進行鬥爭,使你不做這種信仰的俘虜,因為對你說來它們是不真實的;同時我要努力使我母親堅信這種信仰,因為對她來說它們是真實和必要的,你能理解我嗎?沒有它們,她就會無所適從,因為她藉此生存,也必須藉此死去。但是你和我——我們必須有自己賴以生存和死亡的信仰!」
她飛快地走到門口開了門,迎接兩位老人。他們走進屋內,寒冷的秋風使他們神采奕奕、滿面紅光。兩位老人很快在火爐前坐下了,他們對王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親近,彷彿把他當成家裡人一樣。他們請王源坐下來,這時瑪麗送來了水果和熱牛奶,這些都是他們睡覺前喜歡吃的。王源雖然天生對牛奶反感,還是端了一杯,啜了一小口,體會更好地成為他們之中一員的滋味,直到瑪麗覺察到了這一點,她笑著說:「我怎麼忘了?」她泡了一杯茶遞給王源,大家一起樂了。
瑪麗一言不發。雖然王源進來時沒有看她,現在也沒有注視她,但他發現她緘默不語地坐著。她的下巴擱在交叉的雙手上,眼睛凝視著他。但他不願正眼看她。他迅速地瀏覽了那張報紙,不斷地喊道:「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我的祖國!如果是真的,一定有某種可怕的原因……」
王源從來也不參加他的同伴們的荒唐的活動。一年前學校裡來了弟兄兩個,他們是王源的同胞,但來自南方,那兒的人頭腦和語言都很輕率。他們朝三暮四,嘻嘻哈哈。這兩個年輕人非常輕鬆活潑,他們輕易地將自己交付給了周圍的下等生活。他們受到了普遍的喜愛,並常常尋找出風頭的機會。他們學會了唱那種學生們喜歡的歌,這種歌往往只是一陣狂喊亂叫,它們滑稽可笑,節奏強烈m•hetubook.com•com。他們唱得不比任何一個小丑遜色。他們來到人群面前,會像小丑一樣舞蹈,露出牙齒哈哈大笑,不分好歹地喜歡任何觀眾的掌聲。在王源和他們之間有一道深淵,比他與白人之間的深淵還要深。不僅僅是由於他們的方言與他的不一樣,由於南方和北方的語言不同,而是由於王源暗暗地為他們感到羞愧。他想,讓這些白人愚蠢地到處扭動他們的身體吧,他的同胞卻不該在外國人面前出乖露醜。當王源聽到喧嘩的笑聲和讚揚的吼聲,他的臉變得靜默而冷淡,因為他辨別出,或相信自己辨別出了這種歡樂下的戲謔和嘲諷。
他就這麼冥想著,直到有一天,王源聽著仍感茫然不解,便說:「先生,將我留在門口吧,我不能扔掉這些鑰匙。」
「這些南方人,」他喃喃自語,「我覺得不屬於真正的中國血統——只是些小部落裡的人……」
這裡也常有他尊敬的老師存在。在這兒,王源比在任何課堂上或田野裡都更能發現那老人的完美。老人一直過著簡單、清貧、孩童般的生活。他本是一個農夫的兒子,一個學生,最後成了一名教師。
雖然他孤獨寂寞,但他卻不能重新回到他過去的那種隱居生活中去,因為瑪麗不許他這樣。她三天之後又給他寫信了。看到桌上那封方方正正的信時,他的心不禁激烈地跳動起來。他覺得他的孤獨比以前還要沉重,他迅速地拿起信,急切地想知道她在信中說些什麼。當他拆開信時,他的心稍稍冷靜了下來,因為信中措詞平常,不像她已三日沒見一個朋友,而這個朋友是她已習慣朝夕相處的。信中只有四行字,說她的母親有一種花,正含苞欲放,她希望王源去看看,他願意第二天來嗎?到那時花就要怒放了……就這些。
毫無疑問,他遲早會被她吸引,或與她更親近,或對她更冷淡。
許多年來,他對世事所知甚少,人們會說他好像並沒有生活在這個世界中。可是他生活在理智和精神兩個世界裡。王源常提出許多問題,探索著這兩個世界。他常常坐在那兒,久久地靜聽,聽那老人談他的學問和信仰。王源感到老人所說的一切中沒有狹隘和偏見,只有超越時空的心靈的博大精深,它簡單純潔、廣闊無涯。對這樣的心靈說來,任何事對人或對神說來都是可能的。這是一個聰穎的兒童心靈的寬廣,對它說來,在真實和神奇之間沒有界限。然而,這種單純中充滿了智慧,王源不得不愛它,並苦惱地認為自己的理解力貧弱。有一天,瑪麗走進屋來,發現王源獨自一人在苦惱,他煩惱地對瑪麗說:「你父親幾乎說服我做一個基督徒了。」
驀地,王源覺得太太這幾句簡單的話使他停止了呼吸,他幾乎喊出聲來:「如果他們是那樣的傳教士……」然後他的眼光又落在瑪麗身上,他欲言又止。因為現在她依然凝視著他,她的目光中包含著巨大深沉、默默無言的悲哀,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他的心渴望得到她的寬恕,然而又是這顆心退縮回來,唯恐去尋求這種寬恕,因為雖然他的心願意向這種寬恕屈服,他的肉體卻不願向它屈服。
他獨自一人整理書籍和衣物。最後他心中忽然冒出個念頭,覺得那對老夫婦看到他走會感到十分高興,雖然他們的善良仁慈並沒有變。王源高傲地思忖:我不知他們是否曾坐立不安,生怕我與他們的女兒結婚,現在他們看我走了,可能會很高興!
但他擺脫不掉這種記憶,當他站在她家門口時,這種記憶使他感到窘迫,所以當門開了,她站在門口時,王源顯得冷淡而羞怯。她熱情地伸出手來,王源卻沒有去握,而是假裝沒有看見。他仍然在心中詛咒那些人的粗俗。她感覺到了他的冷淡。她的臉色暗淡了下來,她收起了歡迎的笑容,嚴肅地請他進屋,聲音平靜而又冷淡。
穿過狹長的窗戶,早秋的陽光像巨大的光柱似的傾瀉進來,照在講壇的花上、婦女們五彩繽紛的服裝上和表情各異的人臉上,但那兒年輕的臉龐不多。一闋音樂從某個隱祕的地方飄出來,起初很柔和,漸漸音量加大,直到整個室內的空氣隨著音樂振顫起來。王源轉過頭去看音樂來自哪兒時,看到了身邊的老人。老人的頭垂在胸前,眼睛閉著,臉上掛著甜蜜的微笑,彷彿已心醉神迷。王源四處張望,觀察到其他人也沉浸在這種不由自主的靜默中,出於禮貌他不知應該做什麼。他看到了瑪麗,她像在方向盤前一樣,筆直而高傲地坐著。她的下巴高昂著,雙目睜著凝視遠方。見她這麼坐著,王源也就沒有為任何他不了解的信仰而低下頭去。
有時她凝視著一張畫,這畫是她找到並留著與他一起欣賞的。
因此王源又進屋去,他記得那兒有美好的友情。但那天早晨,那個地方似乎對他不怎麼友好。壁爐裡不像上次那樣燃著爐火。秋晨的陽光寒冷而單調,它穿過窗戶照進屋來,顯出地毯和椅墊的破舊。在幽暗的夜色、火光和燈光中看起來深沉、親切和習慣的一切,在無情的陽光下顯得過於破舊,似乎需要更新了。
王源感到十分驚訝。當天晚飯後,他洗完澡,穿上他的黑色禮服就出去了。臨出門時,房東太太在他身後大聲嚷嚷,說她那天放了一封一個女士寄來的信在他的桌上,她估計他現在是去看那個女士了。旁邊的人嘩笑起來,年輕的姑娘笑得最響。王源一言不發,他只感到生氣,氣這粗俗的笑聲竟會與瑪麗.威爾遜有關,她太高潔了,這些人不配提起她的姓名。王源恨透了他們,發誓絕不讓他們知道她的姓名。他希望他到她那兒去時,哪怕是在心裡,也絕不要想起這些笑聲和面容。
就這樣,王源與太太又友好起來,同時他也盡量與他的老教師親近。但事實上沒有一個人與這個老人十分接近。他是一個複雜而又簡單,有信仰而又有智慧的混合體,即使在關於某種科學定律的學術討論中,那老人的思想也會偷偷溜進一個遙遠而朦朧的世界裡去,王源跟不上他的思路。老人會大聲地說出他的冥想:「源,可能這些定律只是打開一個封閉的花園的大門的鑰匙,我們必須滿不在乎地將它們扔在一邊,憑藉想像大膽地走進這座花園。源,這種想像力也可叫做信心。這座花園是上帝的花園。無處不在、永恆不變的上帝,在祂的存在中,包含了智慧、正義、善良和真理。而這些,正是我們可憐的人類的定律試圖引導我們去獲得的理想。」
可王源不願回答。一晚上他都悶悶不樂地坐著,直到晚會結束。
這一刻就這樣過去了。
她嚴肅、憂鬱,眼中帶著煩惱的神情,注視著王源的眼睛,說:「我知道。你願意進來嗎?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事實上,由於我父母努力想使你對他們的宗教感興趣,這使我很窘。關於他們我不想說什麼,只知道他們是我所知的最好的人。你了解我父親——你知道——人人都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人們談論著聖人,他就是一個。我一生中從未見過他發脾氣或做出什麼殘忍的舉動。沒有一個姑娘或一個女人,曾有過更好的父母。遺憾的是,如果說他沒有傳給我他那份仁慈,他事實上傳給了我他的頭腦。在我的時代裡我使用了這個頭腦,這個頭腦轉過來反對宗教,而宗教正是充實我父母的生命的精神力量,真的,因此我不信宗教。更令人不解的是,爸爸並未將宗教好好地想一想。他的宗教滿足他的情感需要,他的理智生活在宗教之外——這兩者之間沒有通道……我的母親當然不是個智力很高的人。她更簡單些,我們也更容易理解她。如果父親像她,當他們想使你成為基督徒的時候,我只會感到有趣——我知道他們永遠不會成功。」
但每天晚上他倆總覺得一天還沒有完結,除非他們已在一起單獨相處了一會兒,雖然他們在一起時只是悠閒懶散地談些白天發生的事。但在這短短的一刻裡,他們精神和心靈的彼此了解要比在任何時候都多。
在燈光明亮的房間裡,老人沒有再提起聖餐禮的事。這時他女兒主導了談話。她將上百個問題一古腦兒向王源提出來,像連珠炮似的,有時問得很深,王源只得坦率地承認自己才疏學淺,說不清楚。她說話時,王源感到很愉快。王源雖知道她算不上是個美人,但她的臉熱情聰穎,皮膚細膩潔白,薄嘴唇透著淡淡的紅色,頭髮光亮柔滑,幾乎像他的一樣黑,但要比他的漂亮。他看出她的眼睛是美麗的,現在它們帶著誠摯的光芒,幾乎變成了黑色,當她微笑時,它們又變成一種可愛的閃閃爍爍的灰色。她從不縱情大笑,但常常嫵媚地莞爾一笑。她的手也會說話。它們柔軟細長,好動不寧。雖然它們並不小巧玲瓏,也許還顯得過於清瘦,也不夠光滑細膩稱得上美麗,但在它們的外表和運動中含有一種力量。
太太那天上午顯得非常喜歡王源,喜歡得常常忘了王源的種族。如果王源談起他的家,太太會有些憂傷地說:「源,我承認大多數時間裡,我忘了你不是個美國男孩。你在這兒簡直是如魚得水。」
她停了停,凝視著爐火,從火爐旁的柴堆上抽出一根樹枝。她用樹枝悠閒地撥弄著埋在燃燒的木柴下面的紅色木炭。王源等待著,不知說什麼好,感到跟她在一起有些拘束,因為他不習慣與一個女人單獨在一起。她又繼續說了下去。
但當他被這個念頭吸引過去時,有一天會發現這個瑪麗又變了。她的剛強常會閃現出來,最突出的就是她處於支配人的地位的自我常會表現出來。在爭論、譴責、評判和探究一個觀點時,她能用一兩個一針見血的詞,一下子說到問題的要害處,甚至對她的父親也一樣,但她對王源比對任何人都溫和。這時王源又懼怕起她來,他感到她身上有股不馴的野性,他不可能馴服她。就這樣,許多次她將他吸引過去,又將他從她身邊推開。
瑪麗聽了馬上說:「他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美國人,媽媽。」她又用更低沉的聲音加上一句:「我為這一點感到高興,我喜歡他的本色。」
王源聽出她的話音異常冷漠無情、心灰意懶。他迅速地轉過身,離開她走了。
許多天之後,王盛在回信中寫道:「你今年夏天就回家嗎?但是我還沒準備好。如果我父親願意寄錢給我,我還想在這兒生活一兩年。」
第二天醒來時,他知道他必須去看瑪麗,但他忐忑不安,猶豫不決,因為這天早上事實仍然清楚地展現在他面前:他已莫名其妙地使瑪麗深感失望,雖然他知道自己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王源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躺在床上,等待睡意降臨。他想著那三人,想得最多的是那兩個老人的女兒。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她是用一種特殊材料製成的,與他所知的一切都不同,這種材料比愛蘭更有光彩。愛蘭有著快樂而漂亮的小貓眼和嫵媚的倩笑,而這個白種女人雖然常常很嚴肅,卻有種強烈的內部光彩。如果你將她與她母親的糊塗而溫柔的好心腸相比,她有時顯得生硬剛強,但總是顯得清晰明朗。她絕沒有不規矩的舉動。在她身上,沒有那種連續而無用的扭動,只有看不見的肌肉的運動。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絕不會像房東太太的女兒一樣,漸漸地、愈來愈清楚地亮出她的大腿、腰或腳。她的話語和聲音都與那個替王盛的小詩配上熱情奔放的音樂的女人不一樣。因為這個瑪麗的言語中絕不夾帶任何曖昧的意思。她絕不這樣,她說起話來乾淨俐落,清晰明朗,每個詞都有自己的分量和意義,除此就沒有什麼言外之意,它們是她的思想的工具,而不是傳達模稜兩可的暗示的信使。
她明確而鎮靜地說著,王源將這些話與她聯繫起來,感到自己被從某種邊緣上拉了回來,而他本是既違背自己的意願、而又自覺自願地被吸引向那邊緣的,因為他愛那老人。可是她每次都將他拉回來。
她熱情洋溢地侃侃而談,王源被她的話打動了,但並不激動萬分。因為她彷彿不僅將他看作他本身,一個男人,而且也將他看作他民族中的一員,好像她正通過他向成千上萬的人說話。在他們之間有道微妙的心靈的牆,一道往後退卻的民族之牆。他感激地說:「我十分理解你的意思。我向你保證,即使我知道他信仰那種我不能接受的東西,我也不會減少對他的欽慕。」
他沒有再說什麼,除了那老人外,此後沒有人再開口。那老人聽完了他們的話之後,站起身來對王源說:「源,你願告訴我你知道什麼新聞嗎?」這時王源也站起身來,他突然不想留下來與瑪麗單獨在一起,他怕老太太也離開他們。他心事重重地離開了他們的家。他不希望這新聞是真的,他心中充滿了一種無名的恐懼。他不能忍受這種恥辱,更多的還因為他感到那個姑娘在暗暗地評判他的退縮,並認為他是個懦夫。因此他尤其想證明在這件事上他的人民是無可指責的。
他們的沉默本身是在譴責。那姑娘的嚴肅和冷漠,兩位老人的祈禱,都使王源如坐針氈。有時他們硬留王源吃飯,飯前那老人聲音低沉、惶惶不安地祈禱,在感謝上帝之後還要加上這樣的話:「哦,上帝啊,救救他們吧!他們是在遙遠的異國的你的僕人,他們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那老太太最後十分虔誠地加上一句柔和的「阿門」。
但那老人和太太進來時非常客氣,依然像往常一樣慈祥,他們為了做禮拜穿得很體面。那老人說:「你來了我真高興。我只說了一遍,因為我不想過分影響你。」
他們倆不會再親近了。時光一天天流逝,王源被捲進一股狂熱的激|情之中,他竭力要證明他的祖國的清白。他意識到如果他能做到這一點,他就可以為自己辯護。在繁忙的學年結束的幾個星期中,王源忙得不亦樂乎。他必須一步步證明這不是他祖國的過錯。王盛說,這是真的,這樣的事真的發生了,那一天他的聲音通過電話線傳來,鎮靜得恰如其人。王源不耐煩地反問:「但是為什麼……為什麼?」王盛的聲音漫不經心地傳過來,王源甚至可以想像他正聳了聳肩:「誰知道?一群烏合之眾——為了某種狂熱的事業——誰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如果這所房子是外層的大門,這姑娘就是深入內部的入口。王源通過她學到了許多東西。她講她的人民的歷史給他聽。告訴他她的祖先怎樣來到他們後來定居的這片土地的海岸上,他們本是由幾乎地球上所有的民族混合形成的,他們用武力、詭計和各種戰爭手段從本地人手中爭奪這塊土地,將它占為己有。王源像在童年時聽《三國演義》的故事一樣津津有味地聽著。她又告訴他,她的祖先總是那樣勇敢頑強、不顧一切地向最遠的海岸開拓。他們有時在屋裡的爐火前談,有時一起去樹林裡漫步,邊走邊談。深秋的樹葉飄落下來,王源似乎感覺到這姑娘外柔內剛,這種剛強隱含在她的血液中。她的眼睛時而明亮,時而果敢,時而冷漠。她的下巴端正地位於筆直的嘴唇下面,說話時她會激動起來,對自己民族的過去感到非常自豪。王源有些怕她。
但他的太太柔和而又熱情地說:「可我祈禱過!我禱告上帝指引你來。我每晚為你祈禱,王先生。如果上帝答應了我的祈禱,我將是多麼驕傲。如果通過我們……」
但這封信不是來自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它躺在桌上,方方正正、潔白清爽,王源的名字是用黑墨水寫成的,十分清晰。王源把信拆開,它是瑪麗.威爾遜寄來的。她的名字寫在下面,樸素剛勁,在這字的形式中蘊含著一種力量和熱情,它與房東太太每月賬單上的粗俗的字截然不同。在信中,她為了某個特殊的目的,請求王源隨便哪天有空就到她那兒去。因為從他們一起到教堂去那天開始,她一直非常煩惱,心中有話沒說出來,因此她很想向王源傾吐她的肺腑之言。
在老人所有的話中王源記得最清楚的是:「你就像瑪麗。」
在這六年中,王虎寫信告訴過他一兩次他自己參加的一些戰鬥,一仗是與一小夥土匪的頭子打的,另一仗是與一個軍閥打的,那個軍閥未受邀請就擅自經過王虎的地盤。王源很快地瀏覽這樣的消息,部分是因為他從來就不喜歡戰爭,部分是因為這種事情對他似乎一點也不真實,因為他畢竟正生活在這個和平寧靜的異國。因此,當某個同學冒冒失失地大喊:「喂,王,在中國新發動的這場戰爭是怎麼回事?我在報紙上看到的。某個張、或唐、或王……」王源總是非常羞愧,他會飛快地回答:「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只是到處都會有的搶劫而已。」
現在她臉上既無笑容,也無光彩。它嚴肅得近乎悲哀,筆直的鼻子並不小巧;稜角分明而柔嫩的嘴緊閉著;清爽的圓下巴從黑毛皮領上露出來;灰色的眼睛筆直地遙望著前方的道路。她敏捷而熟練地轉動方向盤,筆直而沉默地坐著,王源甚至有點懼怕她。她好像不是那個他曾與之無拘無束地談過話的人。
後來他又想起這事,同時他的心飛向遙遠的地方,想起很久以前的另一次與女人的接觸,那個與他接觸的姑娘現在早已香消玉殞。真是不可思議,與那一次熱情而大膽的接觸相比,這新鮮而輕柔的接觸好像微不足道了,那一次接觸依然火一般地燃燒著,似乎更加真實。他喃喃自語:「毫無疑問,瑪麗不知道她做了這件事,我是個傻瓜。」他決定將它忘卻,嚴格地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這些事情,因為他並不追求這種想法。
王源從來也沒有完全將祖國忘得一乾二淨,如有可能,他總在能找到的消息中追尋著這場革命的蹤跡。他熱切地在字裡行間捕捉新聞中所報導的中國的變化,如「舊式陰曆已被改成新式的西式陽曆」,間或他會讀到「禁止再替女人裹腳」或「新法令禁止一夫多妻」。在那些日子裡,他讀到許多這樣的新聞,王源欣喜地讀著每一條新聞,並信以為真。通過這一切,他能看出他的祖國正日新月異地變化著。他心中這麼想,也把他的想法寫信告訴了王盛:「當我們今夏回國時,我們將會認不出這片土地了。在短短的六年中,我們的國家竟發生了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似乎快得不可思議。」
「我希望,」他看著她,緩緩地說,「我能用我的祖國的語言對你說話,因為我覺得你們的語言對我說來總有些別扭。你已使我忘記了我們屬於不同的民族。不知為什麼,自從我踏上你們的國土,我第一次感到有個心靈毫無隔閡地與我的心靈對話。」
「很好,親愛的。」那老人說。他緩緩站起身來,大家一起進屋去了。
但是王源覺得他們在責怪他。他背負著整個民族的重荷。他天天讀報紙,讀到革命軍正節節取勝,正穿過一片被征服的土地向前挺進,王源感到焦躁不安。有時他想父親不知怎樣了,因為這支軍隊正穩步向北方平原進發,捷報頻傳。
回家之後,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他唯獨只思念她一個人,心中擔憂不知她是否還孤獨地坐在樹影裡。她使他煩躁不安,憂心忡忡,然而他又知道他非這樣做不可。像個孩子一樣,他喃喃低語,為自己開脫:「我不喜歡這種事,我真的不喜歡這種事。」
到了瑪麗的家門口時,他向瑪麗鞠了一躬。她請他進去時,他拒絕了,雖然最近他熱切地渴望進去,想在那溫暖的屋子裡與她一起坐一會兒。可是他現在拒絕了,瑪麗用詢問的眼光看著他,不知出了什麼事,突然她對他有點不耐煩,感到他是外國人,與自己不同而且難於理解,於是她讓他走了,只是說:「那麼下次再來吧。」他走了,心中格外委屈,因為她沒有勸他一下。他悲傷地想:「那兩個廣東人對中國的醜化使她瞧不起我了,因為她看到了我的民族是如此愚昧。」
王源記得當時她什麼也沒有回答。
瑪麗笑道:「難道他沒幾乎說服我們嗎?你會像我一樣發現,關鍵在於『幾乎』這個詞。我們的心靈截然不同,源,不那麼單純,不那麼篤信,而是更富於探索精神。」
她的眼睛又轉向爐中的火苗。這時火焰已消沉,變成了炭和灰燼,火光不穩定地照在她的臉上、頭髮上、手上和深紅色的衣服上。
王源感覺到了她的善意,但只是說:「謝謝你。」這樣說時,他的目光落在瑪麗身上。這時她又坐到了凳子上,她的目光低於他的視線,但離得不遠。在她的臉上和眼裡,王源看出一種可愛溫柔而又快活的表情,這表情意味著她對母親很寬容,但也十分理解王源。於是,這種目光將相互理解的他倆聯在了一起。
王源聽到這些話驚訝萬分,因為他不知道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出於禮貌,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稍稍低下了頭。他正要開口,瑪麗的聲音打破了沉默,這聲音像金屬一般又尖又脆,其中帶著一種王源從沒有聽到過的音調。她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最高一級臺階上。她父親說話時,她默默地坐著,手捧著下巴,似乎在聽。她的聲音在暗淡的光線中響起,激動不安,陌生奇特,而且有點不耐煩,像一把小刀一樣劃破了這場談話:「我們進去好嗎,爸爸?椅子更舒服,我喜歡燈光……」
在這種怡人的和平中他可以永遠這樣生活下去,因為突然有一天,他和那姑娘之間的脈脈溫情加深了。到那時為止,他們一直處在自己的位置上,比朋友關係親密,比情人關係疏遠,王源認為這樣是理所當然的,每晚,當那兩位老人睡覺之後,他們倆要一起散一會兒步或談一會兒話。在兩位老人面前他們什麼也不流露。瑪麗會坦率誠實地回答他們的任何問題:「沒什麼可說的。我們之間除了友誼之外沒別的。」確實在他們之間,沒有一次談話別人不能聽,沒有一次談話別人會在其中找到明顯的證據。
他酸楚地微笑了一下,相信是這麼回事。然後他想起了瑪麗,他心中想:為了一件事我要感謝她——在我可能會轉變為一個基督徒的時候,她救了我。是的,她救過我一次,但還有一次,是我自己救了自己!
王源惱怒了:「我不相信,一定有某種原因,那些白人一定做了什麼冒犯中國人的事!」
他誠實而簡單地說了這些。她像個孩子似的坦誠地看著他,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她平靜而溫和地說:「源,我相信我們會成為朋友,是嗎?」
當他們在花和*圖*書園中徘徊時,又一次停了下來。這次王源先停了下來,說:「你冷嗎,瑪麗?」現在他很自然地說出了她的名字。
她是一個簡單純樸、善良仁慈的女人,對年輕的生命總是非常溫柔親切。她會撫摸一棵努力向土中紮根的小苗,如同它是一個小孩。如果一棵正在生長的樹上的嫩枝被無意地折斷了,或者有人偶爾踩在一株植物上,她幾乎會哭起來。她喜歡用雙手在藏著根和種子的泥土裡摸索。
那白種姑娘在某些方面能使他激動,可同時又拒他於千里之外。她身上具有某種品質使他既愛又不愛。他愛美,從來也不迴避它。他常常看出她的美麗,她深色的頭髮襯得她的前額和脖子雪白雪白,但他卻不愛這種白。他常看到她神采飛揚的眼睛,它們是灰色的,在深色的眉毛下面,清澈明亮。他羨慕那使這雙眼睛閃光的心靈,但卻不喜歡灰色的眼睛。她的手漂亮敏捷,會說話會行動,有稜有角,充滿力量,但他不知道為什麼不喜歡這樣的手。
王源想到她時,總想起她精神的部分,它包容在一種色彩和她的肉體的物質之中,但沒有被掩蓋起來。他想起她所說的話,想起她有時說出的那些他從未想到過的東西。有一次,當他們談到對祖國的愛時,她說:「理想和熱情不是一回事。熱情可能只是肉體上的,肉體的青春活力使人熱情洋溢。但肉體會衰老或垮掉,理想卻不依賴肉體而存活,因為理想是包容在靈魂中的實質。」她的臉神采飛揚,迅速地變化著,她非常溫柔地看著她父親,說:「我想我父親有真正的理想。」
他知道每隔三個月他會在桌上找到一封他父親的信,每次信中那些用毛筆寫的字句幾乎重複同樣的內容:王虎很好,但到來年春天,他要重新上陣打仗。王源必須努力學好他所想學的東西,學習一結束就必須回家,因為他是個獨子。或者他會收到一封愛蘭母親寄來的信,這總是封恬靜美好的信,信中談些她所做的瑣事。她認為愛蘭應該結婚了。到現在為止她已答應過三家人家,都是徵得愛蘭自己的同意的。但每次她又任性地拒絕與那個人結婚。王源讀到愛蘭的任性時笑了笑。那母親提到此事時,常加上幾句自我安慰:「但梅琳是我的依靠。我已將她帶回家與我們一起住了。她學習很好,每件事都做得十分妥貼,她彷彿知道一切該怎麼做。她好像是我應該有的孩子,有時她比愛蘭更像我的孩子。」
他們兩人坐在那兒,聽不見兩個老人的聲音,也看不見兩個老人的身影。那姑娘出其不意地開始說話了,她沒有提起她的父母,好像她要說的話很難出口,但又非說不可。她開門見山地說:「王先生,我今晚請你來,你可能會認為我很唐突,因為我們幾乎完全是陌生人。但我讀過許多有關你們國家的書——你知道我在圖書館工作——我略微知道一些關於你的人民的事,我非常羨慕他們。我現在與你探討一些問題,不僅是由於你自己的緣故,而且也是由於我將你看作一個中國人的緣故。我對你說話,就像一個當代美國人對當代中國人說話一樣。」
王源也感到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他既惋惜自己不能使她如願以償,又知道自己只能做他非做不可的事。帶著一種造作出來的禮貌,王源說:「你必須進屋去,你要受涼了。」
他的眼睛在報紙上尋找這原因。瑪麗這時說話了。他現在已十分了解她,並能從她說話的方式中體察她的思想。她的話簡潔明朗,條理清楚,似乎有點漫不經心。她的聲音顯得既剛強又隨便:「我也找過這原因了,源,但報上沒有。似乎那些白人都十分無辜而友好,他們與他們的孩子在家中受到襲擊時驚恐極了……」
有時王源到她家時,她好像非常忙,來來去去像穿梭似的,他很少見到她。但當春天到來時,她變了,他們自己並沒有感覺到這種變化。他們開始計劃每天早晨在花園裡見面。她在花園裡來到他面前,像春天一樣新鮮,她深色的頭髮在耳鬢周圍光潔柔軟。王源覺得她穿藍色衣服時最可愛,因此有一天他微笑著對她說:「在我國人們喜歡穿藍色。你穿藍色的衣服很合適。」她微笑著回答:「我很高興。」
然而即使是那一天,他與那老太太的共同語言也並不多,他們只談了談她種的那些花或蔬菜。他很快就發現她的心跟他自己的鄉下母親的心一樣簡單,一樣善良,一樣狹窄。她只關心要做什麼菜、朋友之間的閒談、自己的花園和它的收益,以及飯桌上的一盆花什麼的。她的愛是對上帝以及家中其他兩個人的愛,她生活在這種愛中,十分虔誠單純。王源有時對這種單純感到不可思議,因為他發現這位太太能熟練地閱讀;隨便拿起一本什麼書,她都能很好地理解。然而,她卻像他自己國家裡那些無知的村民一樣,心中充滿了一種奇怪的信仰。王源是通過親自與她談話才了解到這一點的。有一次,她提起某個春天的節日時說:「源,我們稱這個節日為『復活節』,在這一天,我們親愛的主死而復生,升向天堂。」
想起那老人曾說過,這些人從宗教中汲取力量,王源觀察著,想知道這力量是什麼,但他不能輕易地發現它。莊嚴的音樂一會兒又變得柔和,終於歸於沉寂。一位穿著袍子的教士走了出來;誦讀著什麼經文,所有的人彷彿都很有教養地聽著,然而王源在觀察中發現,也有一些人正在注意別人的服飾和面容等等。但那老人和他的太太專心致志地聽著。瑪麗的臉似乎仍注視著遙遠處,無論聽到什麼都不動聲色,因此王源不知她是否真的在聽。音樂一遍又一遍地響著,有人唸起了王源不理解的詞句,那是穿袍子的教士在讀一本大書,他在布道。
那老人平靜地答道:「我將它叫做信仰,我的孩子。」
王源與他們一起讀那張報紙。報紙上粗大的黑體字報導著新聞,有一則新聞說,在王源的祖國的某個城市裡,新生的革命者襲擊了白種人。他們將白人趕出家門,甚至殺了一些人,包括一兩個教士,一個老教師、一個醫生,還有其他一些人。王源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他喊了起來:「這一定是搞錯了……」
但他的父親彷彿遠在天邊。附近的、近在眼前的是這些溫文爾雅、沉默寡言的異國人。王源必須在某個時刻再到他們家裡去,因為他們歡迎他去。他們從不談論報上的新聞,在他面前絕不提起可能會使他羞愧、折磨他的事情。然而儘管他們默不作聲,他們在譴責。
然而,正像他後來知道的那樣,革命當時已進入高潮。無疑革命正沿著它的老路,從南方開始北上。那時王源正專心致志地埋頭讀書,一邊又問著自己究竟對那個他既愛又不愛的白種女人的感覺是什麼。而這時穿著灰色軍裝的革命隊伍已越過中原到達長江邊,孟也在其中。在那兒戰鬥已打響,而王源,遠隔著萬水千山,正陶然地生活在和平之中。
她依然紋絲不動,過了一會她說:「如果你非走不可你就走。我想在這兒再待一會……」
他簡單自然地接受了她所說的一切,很誠實地答道:「的確,那是一片美好神奇的土地。」
那老太坐在一邊等王源說話,她喃喃地說:「哦,源,我知道這一定是搞錯了!」
畫上可能畫的是座細長高聳的塔,正從某個峻峭的山頂上刺向天空,或可能畫的是鄉間的池塘,周圍長著倒掛的垂柳,白鵝在樹蔭下嬉戲。她屏住呼吸輕輕地說:「哦,源——美啊——真美!為什麼當我看這些畫時,我似乎覺得它們是我曾經住過並十分熟悉的地方呢?我心中對它們有種奇異的嚮往。我想你的國家一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國家。」
然後,她有點煩惱地看著他,繼續說:「我們對你說來是多麼的原始粗野,我們的生活是多麼粗俗,我們多麼先進但又是多麼落後啊!」王源忽然覺得這也是真的。他想起了他的住所,那兒那個大嗓門的女房東常常對她女兒發脾氣,吵吵嚷嚷地使整座房子充滿了叫罵。他也想起了城市裡的窮人,但他還是充滿善意地說:「至少在這所房子裡,我找到了我所習慣的和平和禮貌。」
老人這樣說時,那兩個女人來了,然後她們坐了下來。那母親坐在一張搖椅上,她輕輕地前後搖動,好像風在吹動椅子。她坐在那兒聽她的丈夫說話,臉上掛著溫和而贊同的笑容。老人停了片刻,在他繼續講到神和上帝創造人類的奇蹟時,他太太帶著一種溫和的感情說:「哦,王先生,當威爾遜博士告訴我你在班上是那麼出類拔萃,你寫的文章是那麼才華橫溢時,我還以為你信基督教呢。如果你能信奉基督教,回國去現身說法,那對你的祖國將會多麼有益啊!」
但後來王源想得最多的是這樣一件事。在談話中,當他們偶然停下來時,那母親嘆息著插話說:「親愛的瑪麗,我本希望你今晚會來的。這是個很好的會,我認為瓊斯博士講得好極了——你不這麼想嗎,亨利?他說有了足夠的信仰,我們就能經受最大的考驗,這一點講得真好。」然後她慈祥地對王源說:「你一定常常感到非常孤單,王先生。我常想,你離你的雙親那麼遠,一定很難過,他們讓你走這麼遠是多麼不容易。如果你願意,我們很樂意請你星期三來與我們一起吃晚飯,然後跟我們一起去教堂。」
在晚春的日子裡,王源一直過著一種奇特的雙重生活。他在心中守著自己特定的地盤,安全地防禦著這個女人。在明媚的春光中,在溫柔的月夜裡,他們會雙雙徜徉在新葉初生的樹下,從城裡的街上一直走到通往鄉間的孤寂的路上。或者他們單獨坐在寧靜的房間裡,聽音樂一般有節奏的春雨敲打著玻璃窗。即使在這些與她獨處的時刻裡,他也打不破圍著他心中那塊地盤的樊籬。王源對自己感到不可理解,因為他有時知道了自己的本性但又不想屈服於它,他不知道為什麼此時他會如此激動。
王源凝望著那些畫,通過她的眼睛去欣賞它們,並想起他在鄉下的那幾天,在那土地上看到過的美,在那兒他看到過這樣的池塘。
但有幾次,他那種覺得能安全地防禦她的信心動搖了,因為有的時候,彷彿她在血統上對他說來也不完全是異國的,她不僅向他展示她自己的人民,而且也向他揭示他的人民。他自己從來也沒以這種方式觀察過他的人民;關於他的民族,他還有許多事情不知道。他只是以某種方式生活在人民之中,他曾是他父親生活中的一部分,是軍校和那些對事業充滿了熱忱的青年中的一部分,是土屋的一部分,也是那宏偉的新城中的一部分,但在這各部分之間,沒有將它們連為一體的紐帶。當任何人問他關於他的祖國或人民時,他所說出的知識零碎鬆散,甚至有時他一邊說,一邊想起事實上某些事與他所說的話互相矛盾,他終於明白他根本沒有真正地談他的祖國,而只是由於驕傲的緣故在否定那高個子教士所顯示的一切。
可是自從這天以後,王源的生活有了新的內容。有一天,他到他播種冬小麥的田裡去,看許多壟麥子哪些長得最好。他回到自己的住所後,在桌上發現了一封信。在外國,王源孤獨的生活中很少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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