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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斷北京城

作者:賽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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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京是他的天堂?

第一章 北京是他的天堂?

「那妳要睡什麼地方呢?」他轉動他的小眼睛,搖著頭問。他是個禿頭、骯髒的胖子;他不是農夫,而是一位靠著房租過活的屋主。
那天,當我把手環繞在他的身上時,我感受到了他那顫抖的心情。他,多麼地疲倦啊!
他在這塊土地不可能過快樂的生活,那時我對這點認識得十分清楚,現在當然也不例外,就我來說,住在北京的那段日子裡,我雖然會偶而想起潔淨而涼爽的佛蒙特山脈,但我畢竟是快樂的。北京是個富裕而繁華的珠寶城市,到處瀰漫著歲月和歷史的氣氛,人們歡欣、喜悅,溫文有禮;而我則看到自己的生命正以和諧與美好姿態在我面前擴展開來。我也曾想過自己會被安葬在北京,而且是在傑洛德的身旁——我們兩個人將會是龍鍾老態,臉上掛滿了歲月的痕迹,因為我們都生於長命的家庭。
我傾身到他的懷裡。「不管你到什麼地方,我都會跟在你身邊,我們之間沒有所謂的剝奪與犧牲。」
「是的。」
我曾遠渡重洋,我把愛人的國家當作是自己的國家,後來戰爭爆發,儘管我已歸屬於我的愛人,然而我仍是個外國佬,於是我再度回到了這個峽谷。
這種禮節是他父親始終堅持的,當我們彼此分開時,我們必須互相問候。
「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去的;」他說:「我不能離開,除非這所大學跟我一起離開。」
「這裡是天堂。」他又道。之後,他閉上雙眼。
我們餐室裡的窗戶正對著外面的那條路,這實在是太方便了,雷尼從他的座位上可以看到駛來的校車。最初,我們是讓那個座位空著的,因為當我們在上海碼頭和傑洛德分手時,他告訴我們三個月後他會再度回到我們的身邊,當傑洛德真的回來時,便可以坐到那個位子上。但約定的時間過去了,他卻連一點消息都沒有,日子又過去了幾個星期,我們對他仍然音訊全無。後來,因為可以看到路上的情形,所以雷尼說他要坐那張留給父親坐的椅子,我對他的這項建議沒說好或不好。或許,我當時已經知道那封信正在送往家裡的途中吧!
……誠如我所說的,日子跟以往一樣。我早上六點就從牀上躍起,幫助馬特替我們家的那四頭牛擠奶,我把奶罐放在倉庫門口的臺階上,以便卡車司機將它們載走,我還為了雷尼而將一個鉛錫合金的大水罐裝滿牛奶,然後到廚房裡去做他的早餐。晚上雷尼會幫忙擠牛奶,他的個性就像傑洛德一般。雖然早起是件痛苦的事,但他卻願意用輕鬆愉快的心情來工作,而且工作到深夜。孤獨的我,再度回到童年的https://m.hetubook.com.com時光,因為我是誕生在這塊首先是屬於我祖父、然後是我父親、而今完全為我所有的土地上。
「美國女孩通常沒有漂亮的手,」他繼續說:「我注意到這點,是因為我母親——她是中國人——有雙美麗的手。」
半個鐘頭以前,我走到我們家前面那條躺在金、紅色楓樹底下的鄉村小路上,去迎接送信的郵差先生,他一個星期只到這個遙遠的地方三次,所以我每個星期也都會有三天心情不安地早起,我總覺得自己有可能收到由傑洛德親手所寫從北京發出的信。
「非常好,謝謝你。」我說。
他環視這個我所整理的家。我一直渴望著擁有大的房間,所以,當我初次找到這間重慶附近的甎造農舍時,我告訴房東說,只有在他允許我拆掉大屋子裡的兩面隔牆,而且在另一個大房間裡再隔出三個房間的情況下,我才願意租下它。
「媽媽(Mother)是一個美麗的字眼,」他嚴肅地說:「你不可以叫錯了它。」
雷尼從樓上下去,他的面頰被夜裡從開著的窗戶吹入臥室的冷風侵襲而呈淡紅的玫瑰色。「早安,媽媽!」他吻我的臉頰說。
數個月之後,傑洛德真的和他的學生與教員來到了重慶,而雷尼和我,也同時在城郊的某座山上找到了一間小屋子!噢,跟自己所愛的人重聚在一起實在太令人興奮了!他走進屋裡,身體變得十分瘦削,看來好像又長高了幾吋似的。不過,他卻很滿足,他的學生和教員始終跟隨著他,而他也已引領他們到達了安全的地方,另外,重慶市裡的一些有名望的人也准許他利用幾個古祠堂作為繼續上課的地方。在他回到家裡之前,他看到他們都已獲得了安全與溫飽。
我飼養了一些母雞,這真是一件好事情,我那一點遺產若想要讓雷尼享受到他所需要的蛋和肉,是不夠的。牛肉對我們來說是奢侈品,不過我卻很樂意買給我的兒子吃……噢!我不能這麼快就叫雷尼「我的」兒子,而將「我們的」這詞置於腦後。無論如何,雷尼也是傑洛德所生的兒子啊!我千萬不能忘掉這點,但我真的不知道那封信將會如何地改變我的一生。
「早安,雷尼!」我說。
「今天早上,您好嗎?媽媽!」雷尼問。
我一次又一次地讀著這封信,在這寂靜的秋天裡。風,棲止,而金黃色的樹葉則靜靜地飄落到地面上。這時,我能聽到傑洛德的聲音,他正訴說著信上所寫下來的文字。
時間是一九五〇年九月二十五日。地點呢?佛蒙特山脈中的一個峽谷,這和圖書兒是我出生和度過童年的地方。
在我把那些必須要談論的事情對妳說之前,讓我先告訴你:我只愛妳。不論我現在所做的是什麼,妳千萬要記住我所愛的人,是妳,如果妳在往後的日子裡,不再能接到我的信,那麼妳一定要知道,在我心中,我每天都在寫信給妳。
我們那間中國小屋裡的夜晚是非常甜美的,街道所呈現出的景象是一片沉寂。另外,如果有音樂的話,也是在白天的工作完全結束之後才響起,那時我們常會聽到二胡的聲音翻過圍牆而傳到我們的院子裡,那是我們的一位鄰居華先生所演奏的,他白天經營一家絲織店。每逢夏天,傑洛德和我會坐在金魚池邊的松樹底下乘涼,而且我們會讓我們的兒子雷尼一直留在我們的身邊,有時甚至會超過小孩睡覺的時間。他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我們原有個女兒,在嬰兒時期突然夭折,那天上午她還有說有笑、活潑潑的,但一到晚上,竟一句話也沒留下就走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死,不過,這分傷痛卻是我愛上傑洛德,以及和他到中國所要付出的部分代價。
傑洛德從來都不允許雷尼用簡略的方式來叫我,以前,當雷尼從住在上海的美國小孩那兒學會了用「Mom」或「Mo.」來稱呼媽媽的時候,傑洛德的面容立刻變得相當嚴厲。
「我應該留在妳的國家才對。」他一遍又一遍地懺悔:「如果我們住在美國,那我們的女兒就不會死了,我實在是剝奪妳太多了!」
自從接到傑洛德的上一封信至今大概有三個月的時間了。今天這封信並非寄自上海,而是從香港發出的,更教人納悶的是,信封上的住址竟是由另一個陌生人所寫的。
他是大學裡的校長,肩上的責任必然十分沉重,我知道他的想法是正確的,所以我帶著雷尼獨自向重慶出發。這一趟旅程並不輕鬆,火車上擠滿了避難的人,他們有的甚至攀援在車頂上面;漢口的旅館也同樣住滿了逃難的富人和他們的家僕。我盡量運用白人那分日漸衰微的威望為雷尼和我找了一點小空間。而且,在經由長江三峽開往重慶的危險汽船上,我也憑藉著哀求和賄賂而買到了一個可以站立的小通道。
太陽的光芒跟以前一樣,從東天照射出來。最近,我慣於早起,我們隔壁的農人們也總是在日落之後很快地上牀睡覺,而於隔天清晨四點鐘起牀,就像中國農民的作息一般。不過,傑洛德卻不如此,他很喜歡別人都已入睡的那段安靜的時光,而我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也在結婚之後的數年裡,養成了和*圖*書晚睡的習慣。
然而,我現在正和我們十七歲大的兒子雷尼,住在洛利村的一間寂寞的農舍裡,而且我也剛接到那封信。我想,今生今世我不會再見到傑洛德的面了。
「你不去嗎?」我叫道。
我假裝沒聽到他的話,因為我睡什麼地方這種問題和他是不相干的。我已計畫好利用庭院兩邊的那兩間儲藏室當作臥房,而那些有院落的兩間房間則充作廚房和儲藏室,因此傑洛德所看到的房間當然是既寬敞又舒服的了。真的,我們沒有從北京的家帶來任何東西,但我卻懂得怎樣在任何一個中國城市的小商店裡找到所需的物品;中國工匠的技藝十分精巧,他們喜愛美的事物。
起初,當我們分開的時候,我們每天都會為彼此寫信,直到中日戰爭爆發,我們才又團圓在一起。不久,當戰爭的情況顯示,北方各省似乎會輕易地淪陷於敵人的魔掌中時,傑洛德告訴我必須趁著往漢口的鐵路尚未遭破壞之前,帶雷尼到重慶去。
我們對著彼此微笑,且同時憶起了傑洛德——他的父親,我的丈夫。雷尼的外表像他父親,就他的年齡來說,他的個子顯然是高了一點,他的頭髮和眼睛都是黑色的。他那只有中國人才可能遺傳給他的光滑皮膚則擁有根西乳牛的乳酪色澤。他的輪廓很美,他的相貌溫柔,但卻流露著剛毅不屈的精神。
「請給我三個蛋。」他如往常一般地說。
「坐下來,雷尼,」我說:「你的早餐已準備好了。」
「你可以在這兒休息!」我告訴他。
我們曾有過一段長時間——這段時間似乎十分地漫長——,身邊連個孩子都沒有。對於這種情形,我內心感到極度的傷痛,但我內心的傷痛卻因傑洛德的悲傷而稀釋了!我想,他對於我們所失去的孩子是一直沒有停止過悲傷的,他有好幾月不能安然入睡,他所吃的東西如此地少,以至於他那原來就極修長的身體,竟變成一副皮包骨的樣子;我吞下自己的淚水,去撫慰他那傷痛的心情。
雷尼的早餐是具有紀念意義的,他用黑糖和營養豐富的牛奶來拌他的燕麥粥。傑洛德禁止我們用白糖,所以在北京的時候,我們只用中國黑糖,我們所飲用的牛奶是在美國生產的,而雷尼也是個美國人,他的中國血統在他得自祖先的遺傳上只占了四分之一。他的身體也不是中國人所擁有的那一種,他的骨骼強健,手和腳的造形極佳,但嫌粗了一些,他沒有他父親的高雅舉止。
憑藉著信仰和希望,我父親在某一細微的方面是一位發明家,他對田裡的工作通常是草草了事,而將大部分的時間用來製造一和_圖_書些如他所稱的「精巧的機器」。確實,在父親一手所製造出來的機器當中,有兩、三部是相當成功的,譬如洗蛋機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不過我們卻一直依恃著農場而生活,現金的提取也都來自祖父——他不是農人,而是一位有名的律師——所遺留下來的那筆財產。當我和傑洛德結婚的時候,父親已去世多年,而母親則一個人住在這兒。然而,在雷尼出生之前,她也已離開了人間,而把這片農場留下來給我。我們在北京的時候,馬特.格林每天都會來處理農場的事情,因此,當傑洛德和我確定必須分開時,我很明白自己所要歸屬的便是這個峽谷;其他地方,我根本就未曾多加考慮。
這時,我因哭泣而沒法兒再提筆……
「所有的中國女人都有美麗的手嗎?」我問。
「當你離開父母親的時候,」傑洛德教導他的兒子說:「你必須對他們說再見,你必須告訴他們你去什麼地方。而且,當你回來時,你必須立刻到他們跟前向他們問安,這是為人子女應當奉行的孝順行為。」
我通常等到郵差走了之後才把信拆開。
我將它們伸出去讓他看。
這些話乃是這封信的開場白,當我讀著它們的時候,我便知道接下去的是些什麼內容,我一路讀到信末,之後,傑洛德的聲音在我耳際迴盪;我,逕自走路回家,這間房子在雷尼到學校去上課之後,便顯得空曠、冷清,不過我卻很喜歡這種寂寞的滋味。現在,我坐在我房間裡的一張書桌前面寫東西,我已經把那封信鎖進我的一個箱子裡,我要忘掉它,至少讓我忘掉一些時間吧!直到麻木的感覺從我心中消失為止。寫下心中的所有感受,是我獲得安慰的一種方法,因為我沒有一個可傾訴的對象。
「嗯,謝謝你。」我說。
他用奇異的眼光看著我。「這便是美國女人和中國女人不同之處,妳所扮演的角色,與其說是母親,倒不如說是妻子。」
「真的嗎?」我愚蠢地問。不,我一點都不愚蠢,我的意思是要他再誇讚我一次。
「妳有家庭主婦的天生才能。」傑洛德躺在一張有墊子的藤椅上說。
每一次,當傑洛德覺得有需要教導他的兒子時,他都會以他慣常所使用的中國話來對雷尼提出勸告,而雷尼通常也都會接受而服從。
「再見,雷尼!」我說。
「妳有漂亮的手。」
我這朝向南面的房間,在天氣晴朗的時候,會充滿太陽的光線。我整理好那張有著四根柱子的大牀之後,便接著拂去櫥櫃和白色壁爐架上的微少灰塵。房間裡的空氣幾乎是一塵不染,所以地板只需稍微地擦一下就可以了和-圖-書!有時候,我會驚嘆在這兒處理家務竟是如此地容易,然而,我們那間中國房子卻需要五位僕人,傑洛德說我確實是需要這麼多僕人的,因為他不喜歡看到我用自己的雙手工作。真的,我有一雙很不錯的手,而傑洛德最先對我提起的就是我的這雙手。
我獨自漫步在那條散發著秋天氣息的小路上,將信封撕開。當我讀著它時,我深深了解自己始終是在等著這封信,不,說得更為正確一點,我知道這封信不可能令我驚訝,因為傑洛德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沒有使我震驚的可能,也絕不可能對我有任何傷害。過去我曾愛他,現在也確實愛著他,而將來更會永遠地愛著他。
「妳不必擔心這個時候我是不是在很遠的地方,」傑洛德寫道:「我無法告訴妳我遇到了什麼麻煩,我甚至無法告訴妳這封信是如何到達妳的手上,但妳一定要記住,當妳回信時,不要直接寄到這裡,而是要寄信封上所注明的那個住址。我想,在我能夠給妳寫回信之前,已經幾個月過去了。」

當我自個兒待在家裡,四周一片靜寂時,我會撿一些平常的工作來做,我先把碗盤洗好之後,再到樓上去鋪牀。我的房間,也就是以前我的父母親所使用的那一間,位於房子的前方,它有五個窗子,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外面的風景每一天、每一小時變化的情形。早晨,當我六點起牀時,那個既圓又大的金色月亮總是正往山的背後落下,它那微弱的光線也依然有著足夠的力量,將灰色岩石下方、長有尖頂的香柏樹的黑影襯托出來。我愛我們北京圍牆的安全感,但我更愛這裡的風景。失去了傑洛德,我選擇了我自己的國家;但和他在一起時,一切都是美好的,任何一片國土都會令人滿意。

他從未再談起我的手,但我卻未曾忘記這件事。或許,他開始愛我是因為我的手讓他想起他母親的手的緣故吧!不過,現在的我又怎會知道事實為何呢?
「我希望您昨晚睡得很好。」
「這是妳一直在等待的東西。」他說。
「車來了!」雷尼叫道。這時,他已吃完了蛋、牛肉和三片烤過的奶油麵包,他又迅速地喝下第二杯牛奶,然後穿上他的皮革上衣,戴上他的無邊小帽。
「當我們相處在一塊兒的時候,我便扮演著妻子的角色。」我說:「此外,你待在美國是永遠都不會得到快樂的。」
親愛的妻子:
「再見了,媽媽(Mother)!」
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接到信了,但今天早上卻有一封,郵差先生從他的背包裡掏出來遞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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