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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斷北京城

作者:賽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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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結婚紀念日

第九章 結婚紀念日

「這便是我記不得的。」
如果愛是持續不斷的話,怎麼可能有那麼多的「但是」呢?這是我回答不了的問題。「沉默」橫躺在我們之間。
馬特已經掘好花園,以及犂好我們的田地。今年,我試種乾草——永遠的乾草。我相信,種草是我們這些植物季節短暫的山區農田的唯一出路。一百年前,人們在岩石之間開墾田地,然後試著去種穀物,但他們的農田卻終於回到先前的蠻荒狀態。根據以往的記錄,曾有一萬八千人聚集在史特勞頓山邊,聽取丹尼爾.韋伯斯特的教示,然而今天我實在懷疑,如果丹尼爾.韋伯斯特從墳墓裡走出來,那麼他的面前是否可能聚集到一千八百人。谷裡的人已經離開了,他們的孩子,以及孩子們的孩子正居住在陌生而遙遠的地方。他們離開峽谷去尋找自己的家,甚至在我回來找尋我的家園的時候。
「她的父母願意接受一個美國人嗎?」我問爸爸。
我之所以問這個問題,是因為爸爸談話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著傑洛德。我彷彿看見他在那幢大房子裡逐漸地成長,他獨自和父親生活在一起,但始終想念著母親,我這麼想。畢竟,哪個小孩會不想他自己的母親呢?大學剛剛畢業時,我曾待在紐約的一家孤兒院裡,當了一年老師,在那裡,有護欄的小牀一張張地排列著,房裡擠滿了被拋棄和被出賣的小孩子。白天,他們盡情嬉戲,有時甚至開懷大笑,然而,晚上,我卻時常被他們可怕的哭泣聲音吵醒。我的房間位於屋子的另一側,夜晚,對他們不負任何責任,有專人照顧他們。但我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被驚醒了,小孩子在睡夢中低吟時,會輕輕地喊著「媽媽!」,而這個字會把房間裡的每一個小孩全部吵醒——一共二、三十個,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哭了起來,最後無不涕泗縱橫,大聲地呼喊那個字:「媽媽!媽媽!」他們的哭聲瀰漫在整個夜空之中,而驚醒其它房裡寂寞的小孩,直到整幢房子因悲傷的孩子的哭聲而搖撼、震盪為止,他們為著無法忘記或者已經失去音訊的母親而哭泣。誰能平息或緩和這種悲哀呢?於是我辭掉工作,離開那兒了,不過,我從沒忘記那些嚎啕大哭的小孩——他們想念著自己未知的母親。傑洛德——孤單單地和父親待在那個房子裡的小孩,他與那些哭泣的小孩處境是相同的。
爸爸倏地開口使我受到驚嚇,而將毛線掉落在地。
「她好小啊!」他說。
他的聲音顫抖得很厲害,沒法繼續說下去。
爸爸告訴我他所看到的每一種細微的美麗事物,而現在雷尼既然因為在學校玩棒球回來得晚,所以他的那些見聞便成為我們的談話主題。爸爸和我坐在廚房裡聊天,令我驚訝的是,我們此時的談話氣氛是非常不同的,他不再顯得孩子氣了——不,他不再那麼表現了,然而,他身上的某種東西卻也同時不見,那原有的金光閃爍的機智已經消失,他們的心智停止了運作。現在的他——甜蜜、溫柔,容易相處,而且,他不抱怨,對於逝去的歲月也不再渴求,他曉得它們已經不存在了,他只是接受每日的麵包。我不確定他是否曉得自己在什麼地方,我想,他有時候還會忘了我是誰,他常常含著一種若有所思的奇異眼光看著雷尼,但沒說任何一句話。我覺得他是在詢問自己,那到底是傑洛德或是傑洛德的兒子,或者甚至有時候問自己他是否認識他……。不,我現在若把傑洛德的信拿給他看,那將是很殘忍的,況且,我也沒法解釋那封信。
「傑洛德出生之後,她過得快樂嗎?」
「哪幾次呢?」我問這種問題是很魯莽的,因為被愛情滋潤的她難道不可能漂亮起來嗎?
他以令人憐憫的眼光看著我,他的下嘴唇不停地顫抖。「她說,由於我是外國人,所以我不希望革命到來,甚至說我是為了薪資而希望皇帝繼續安坐在寶座上。而當我告訴她說我要立刻辭職時,她又說這並沒有什麼不同,因為我往後還是會為了我自己的同胞而固守原有的習性。她說我們兩個種族永遠都沒有辦法和諧地融合,我只會忠實於自己的種族。她以往總是甜蜜、溫柔,但現在卻忽然對我表現出殘酷和憤怒的姿態。她說我從來就不曾真心愛過她。」
他思索著這個問題。「我想是吧,否則我是不會結婚的。」
「傑洛德也未再見過和_圖_書她嗎?」
「然後呢?爸爸。」我問。
他沉思著,眼睛空洞無表情。「我記不起來,」他說:「當時,我是那個年輕皇帝的顧問,我的朋友韓右倫把他介紹給我。他認為我很寂寞,而他有個年紀比我小的妹妹,她便是愛蘭。」
二十年前的今天,傑洛德和我靜靜地在那間大客廳裡結婚,除了我母親、她弟弟以及他的妻子之外,沒有人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我不曉得我舅父和舅媽現在已變成了什麼樣子。當我和傑洛德一塊兒到中國去時,我便一頭栽進它的那種極度安靜的生活之中。我跟每個人一樣,覺得自在而舒適,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人們先是前往北京探訪,然後留在那兒過一輩子。在以往那些日子裡,傑洛德向我解釋每一件我不了解的事情,他把人們在街上所談的話說明給我聽。由於他對任何事物都不陌生,所以我對周遭的一切也不覺得大驚小怪。
我很驚訝爸爸話講得這麼流利,我以往所認識的他的某些特質又出現在我面前了。我放下毛線,注視著他,聽他繼續說著。
「這種事情確實會那麼發生。」他說,他是個熱心的傢伙。「但沒關係,」他接著說道:「妳只要按照妳目前所做的去照顧他就行了。」他總是不慌不忙,但不善與人交往,他是應我的要求來為爸爸檢查的,因為對這個我把他帶進家裡的老人我並不了解,他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傑洛德的父親。在北京的時候,爸爸的心思敏銳、機靈而有教養,有顆學者所擁有的心。想當年,我和傑洛德住進他的房子裡時,我很怕他,而且深深地為他所著迷,他知道每一件事情和消息,這些事情和消息很自然地從他的腦子裡流露出來,他從不過度地謙虛,那種獻身於中國的人所含有的成熟的文化氣息,在他身上已到達了登峰造極的境地。
現在,他話說得比較輕鬆了。「她確曾許配給人,但她的未婚夫卻突然去世了,那時候霍亂病正在流行,我記得是這樣的。我想右倫曾說過他在她很年輕的時候——或許是十五歲——就死了,嗯!這點我很肯定。我們結婚時,她的年紀是二十五歲,而我三十歲。」
我希望我已問了另外一個問題,噢,我好希望我已問爸爸傑洛德是否知道他母親的死法,我想,這答案是肯定的,或許,我壓根兒就不需要問,中國人總是把自己知道的任何事情告訴他人。在那兒,誰能夠保守一項祕密呢?即使那個老婦人和爸爸沒告訴他,還是有人會向他提起的,所以傑洛德一定曉得那件事的。
「我還沒有跟妳說傑洛德的母親是怎麼死的。」他說。
是的,他還沒告訴我。但從他正看著黑暗的窗外而布滿皺紋的眼睛、鼻孔周圍皺縮的斑白處,以及緊抿著的雙唇,我感覺得出那是一種可怕的死。
「那時你寂寞嗎?」我問。
「她指控你什麼呢?爸爸。」
我們坐在椅子上,互相看著對方,這時,我在爸爸的眼裡看見了某種可怕的東西,那不是悲傷,也不是困惑的神情,絕不是,我所看到的是恐懼。
「這種事情能夠在沒有人知道的情況下發生嗎?」我問。
「你為什麼娶她?」
噢,那孩子一定早已感受到了那種情況,傑洛德對人太過於敏感,即使在我們結婚前夕,他還是沒法相信我愛他,而在婚後,我也必須常常向他證明不但我愛他,而且他是個可愛的人。有一次,也就是我們在一塊兒的最後一個冬天,當我們受邀到公使館去參加舞會時,我假裝嫉妒地對他說:「傑洛德,除了我之外,不要跟任何女人跳兩次舞,好嗎?」
「爸爸,請跟我說,你還記得你什麼時候娶傑洛德的母親嗎?」
「那麼她是那一國的人呢?」
「我並不是不想告訴你,」他說:「我已試著在回想,我想我心裡是愛著某個人的,我確定自己是在戀愛了,但對象不是愛蘭,而是另一個人,現在我心裡想的便是這個人。」
「沒錯,沒錯!她首先成為孫逸仙的太太的朋友,這兩個女人常常在一起,有時候在我家裡一待就是幾個鐘頭,關於這種事情,我最後終於把它禁止了,我為自己和傑洛德感到擔心,我告訴她如果她非見那些……那些叛國者不可,是的,當時我是那麼說的,我說:『如果妳一定要和那些叛國者見面,愛蘭,那麼,不要在我屋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裡,或者在我兒子的面前。』我一說完,她便攫住那幾個字,像一個人擲短刀那般地向我丟過來。」
……當我走進廚房準備做晚餐時,我看見爸爸正待在廚房的平臺上享受落日的餘暉。他穿著那件每天必穿的中國衣服,坐著閱讀他那幾本古老的中國書籍。他很少開口說話,我不知道他心裡所想的是什麼,我們峽谷裡的醫生布魯斯.斯伯爾敦跟我說,他以前自個兒住在李杜.斯普林鎮時,曾受過某種驚嚇,或許是某種強烈的打擊。
爸爸並不因此顯得苦惱,他以同樣平靜的態度回答:「當她把那些她喜愛的古詩大聲地念給我聽時,她看起來就很漂亮,對她來說,念詩是件很快樂的事情。她也曾邊彈琵琶邊唱歌,她擁有一種甜美而憂鬱的歌聲。當她在晚間彈琵琶時,她總是會從她的眼角將淚水拭去,但是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哭泣。」
「走吧,爸爸,」我說:「我們走吧,你太疲倦了。」我陪他到他的房裡,並且留在他身旁,直到他上了牀、睡著為止……。
「沒關係啦,爸爸,」我說:「那畢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又停了下來。我注視著他,當他坐在我父親的那張老舊的棕色皮革椅子上時,燈光灑在他那件深紅色的中國絲袍上,他的手交叉在他的腿上方,他的白色頭髮和鬍鬚閃射著亮光,他的眼睛黝黑而含著困擾的神情,簡直像是一幅畫。他努力地思考著……。
他嘆了一口氣,我拿起了我的毛線。他已經結束了這話題,他的心平息下來了,但我受不了他這樣的結束。我盡可能溫和地再試著問他。
布魯斯.斯伯爾敦是個好人也是個好醫生,個子非常高,有張老實的臉,他的外貌顯著而獨特。還有呢?我說不出了,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好好地認識他,雷尼和我從未生過病,我們不太需要他。
除非我先開口,否則爸爸是不會說話的,他靜靜地坐著,耐心地凝視著我,今晚,我沒有辦法忍受這種情景。所以我開始說起話來。
「爸爸,不!」
我之所以說我回來找尋家園,是因為我開始明白我將永遠不再回到北京的家,它必定不再為我而存在,雖然它還是按照數百年來的老樣子屹立在那兒。那是一幢被牆壁環繞的房子,大門由厚重的香柏木製成,門板上加了一層銅皮,情人們在大門內外來回穿梭,但我的房間卻是空的,永遠空著。我在那個地方的根必須斷絕,我已回到我祖先的土地上,我自問是否應將傑洛德的那封信大聲地讀給爸爸聽,這樣,他便可以明白我和傑洛德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後來,我發覺我並無法忍受讓別人知道我的祕密。不,今天,我受不了,因為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傑洛德和我的——五月十五日。我把這天的時間放在農場,將草種播植在永遠的田地上,而讓馬特清掃穀倉和擠牛奶。當我賣力工作時,我一直在回憶以往的事情。
這點我是很清楚的,那些舊式的中國家庭都很喜歡男孩,因為他們覺得那是他們生命延續的希望。這些男孩受到百般地保護和寵愛,沉溺在愛的深海大洋之中,幾百年來都是這樣,只有最堅強和最具自給自足精神的人才能擺脫這種愛,而成為獨立的人。我想我那個已經離開人世的孩子若是男孩的話,可能會成為這樣的一個人。但她卻是個女孩,她的名字叫露安妮,我試著不去想她,我曾見過無數的小孩,不過沒有一個像她一樣,她是我的第一胎。由於傑洛德像極了中國人,所以當他來到醫院的病房時,我在他的眼裡看到了失望的神色。她躺在我臂膀上——我的右手。噢,真奇怪,一個人竟能記住這些一無用處的細節!
「『你的兒子』!」
「你願意嗎?」
「我警告過她。」他說,全身顫抖著,膝蓋在他穿的那件絲袍下方不停地顫抖,「我跟她說如果她繼續那樣下去,那我是沒有能力救她的,因為她變成了革命分子,她變成了革命的激進分子,這妳懂嗎?你知道,那已不是一個愛國的人,她成為『他們』的一分子了。」
他沒有聽見這句話,或者是他沒注意到。「我不喜歡孫逸仙,我不信任他,你是了解的,我那時是皇帝的顧問,我相信那個舊有的政府形式是最好的。此外孫逸仙所受的並非傳統教育,他上的只是教會學和_圖_書校。」
「噢!爸爸,請繼續說。」
「不是中國人。」他說。
「什麼?」
噢,這便是她改變的原因!我了解,因為我也是個女子。她愛他,而且知道自己並不被愛,所以她離開家,漫遊在能夠獲得掩護的地方。我沒有那種勇氣將爸爸所不明白的,或者已忘記了的道理告訴他。
「她有個僕人,一位老婦人,那婦人摸著路到我這兒來,她說她的女主人要她設法來找我……」他的聲音漸漸地趨於沉寂。
「親愛的,」傑洛德說:「妳不需費心思取悅他,他已經覺得非常高興了。首先,他以他那獨特的方式喜愛著每一個人,其次,他對妳感到很快慰,因為妳一點都不虛偽,他也是這樣的。你們可以繼續照目前的這種情況接受對方。」
「她是被槍射死的。」他說著,身子便顫抖起來,這真使我沒法忍受。
「我沒法想像你們吵架的模樣,爸爸。」我說。
「那是因為傑洛德的事嗎?」
「她走出了我的房子,之後,我便沒再看到她。」
他思索了一會兒。「她並不漂亮。」他終於說道:「儘管曾有幾次她看起來確實很美。」
她父母親當時似乎已相繼去世,她的大哥韓右倫是一家之主,最初,他並不能說服他的妹妹,因為她已經把自己當作是寡婦了,她認為「再婚」是一種不貞的行為,甚至她考慮過要當尼姑,就像中國境內許多年輕的寡婦所做的那般。但後來她那聰敏的不可知論的見解卻禁止她這麼做,她沒辦法過那種她壓根也不相信的禮儀生活。如果作為尼姑,她可能已完成了很多事情,然而她卻一直住在韓家,潛心閱讀、研究。
今晚,當我們吃過晚餐之後,雷尼又和他的朋友們去看電影。由於今天是星期六,所以我允許他享有這權利,尤其,當這星期學校的成績單寄來,雷尼的成績居優等時,我更應讓他出去好好地調劑一下。
爸爸的臉上浮現一種模糊的、困擾的神情。「我不曉得那是不是可以叫作快樂,她變了,她不再讀詩,也不再彈琵琶了。相反地,她變得對革命相當感興趣,在這之前,她從未注意過有關政治方面的事務,我記不得她在傑洛德出生以前讀過任何一份報紙,但是後來,我記得,她開始閱讀新書和新雜誌了,她以一種有距離的方式與孫逸仙非常友好,我記得我們曾經為這件事而吵嘴。」
他並不覺得驚訝,好像這時他也正在想著她的樣子。
「爸爸,你累了,」我說,我將毛線捲起來:「你必須上牀去睡覺了,我們改天再談吧!」
「她叫什麼名字?」
「不,那時候她還沒有死。我去見她哥哥——我的朋友,我們一同去找她。妳是知道的,他完全站在我這邊,他要我原諒他促成這段姻緣。他指責她,不承認她是他妹妹,他要把她的名字從族譜上面刪去。他最後找到她了,但他不告訴我她在什麼地方,他說:『你不要知道比較好。』我曉得他的意思,她已加入『他們』的行列了,她和『他們』在南方,那是他們興起革命的所在地,她和孫逸仙的太太就像親姊妹一般。」
「她沒死嗎?」
噢!這實在太荒唐了!我的編織物從手上滑落到地面。一個人先是置身於愛情中,然後竟然把他愛人的名字全部忘掉,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幾年後,在北京的傑洛德可能把我的名字也忘掉嗎?
「我當然記得她,」他說:「她姓韓,名愛蘭,她是個好女人,也是個好妻子。」
他在牀邊坐下來,一臉嚴肅地端詳我們的孩子。我看到他正盡最大的努力將失望的神情掩藏起來。
「你的女兒,先生。」我對傑洛德說。在以往的那些日子裡,我過得非常快樂,因為我愛著我的整個生命——我的丈夫,我的房子,北京城,以及中國。
他不再說話,整個身子簡直縮成一團,雙眼也閤上了。
這麼一來,爸爸和我便獨自地待在家裡,家裡只剩爸和我了。我把燈打開,拿起我的編織物,在桌子旁邊坐下來,而爸爸則留在他那張有把手的椅子上。我,毋庸置疑,當我在為雷尼織著一件紅色毛衣時,心中不得不惦記著傑洛德。自從我們分開的那幾年,每逢我們的結婚紀念日總會收到他的信,或許,他已設法由香港寄信,或許,今晚能及時到達我手中,讓他對我的愛再次更新。我把他的信件全部鎖在樓上的檀香木盒裡,幾年來,我一次又一https://m•hetubook.com•com次地讀著它們,我堅心地相信,有朝一日,我們的分離將會告一段落。不過,今晚我不曉得,我是否有勇氣再將那些信翻開來閱讀。
「聰明。」他喃喃地說,兩眼盯著那張圓滾滾的睡臉。
「我還沒說完。」他一動也不動地說著,所以我等候他。
「傑洛德的母親去世的時候,他幾歲?」
他搖了搖頭,「我不曉得。」
「爸爸,不要告訴我!不要再想這件事了。」
我告訴自己,現在所有的事物都改變了,甚至是那個永恆的城市。長久以來擁有的安靜生活已經結束,一種可怕的力量攫住了人們的心。我又告訴自己,他們不再希望我住在那兒了,即使他們愛我。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很難相信我的朋友和隔壁鄰居淑美不再由衷地愛我;尤其當我想到我們曾一起給孩子餵奶、談話、說笑,以及告訴對方那天我們在市場買了多少錢的蛋、魚和水果時,我更是難以相信這點。另外,我也不敢相信那位李老太太已不再愛我,她時常把我拉到她的身邊坐下,輕撫我的手。這兩位是我的朋友,我依然愛著她們,而她們當然也還愛著我,不過,她們卻會像傑洛德在那封信所寫的那樣說:「我愛妳,而且將永遠愛著妳,但是……」
「爸爸,你怎麼知道這些事情呢?」
「你心中存有愛情嗎?爸爸。」我問。
「我們——她和我,是不同的。她,在一切古老傳統的薰陶下成長,卻突然變成另一個女人,她不是我所娶的那個女子了。作為一個中國姑娘,她從未離開家門一步,但是,當孩子脫離了嬰兒時期之後,她便開始到處跑,我問她去什麼地方,她就說她去開會,而我曉得她是去聽孫逸仙的演講。他是個傲慢、自大的人,一個南方農夫的兒子,我把這些話告訴她,而她竟指控我。」
「傑洛德,我怎能取悅你父親呢?」住在北京的第一個晚上,我叫著說。
「名字也記不得了。」
「她長得漂亮嗎?爸爸。」
「有時候幾小時,有時候幾天,這要看她對於『他們』的責任而定。『他們』總是先去找她。」
爸爸至今仍保有那分自然的風範和舊式的禮節,他以身作則,一句話都沒有說地教導他的孫兒雷尼那些自從他成為美國學生開始便日漸忘懷的禮貌。爸爸非等到我坐好,絕不坐下。他很謹慎地把他何時到糖楓林裡去散步、找我以及回來的事情告訴我。他喜歡在楓樹底下和正將複葉展開的羊齒之間漫步。馬特和雷尼將灌木叢裡的雜物清除乾淨,讓那些羊齒植物從如茵的碧草上面生長起來。
但他不知道我從來就沒有嫉妒過任何一個人,我對他有信心,因為我對自己很有把握;不論外交舞會上有多少漂亮的外國女孩,我都不會嫉妒。我承認,傑洛德的英俊面龐足以使人產生嫉妒的心理,但他是我的,我甚至不怕那些身材苗條、身穿平直長袍的嫵媚的中國女子。現在,我很高興記得當時的自己一點都不害怕,儘管他對我的那項建議顯露出愉悅的神色著實令人感動。他是我的愛人,我看得出,他雖然滿腹經綸,但他有時候還是相當天真的。
他們——他和傑洛德的母親,依照古老佛教的禮節而結婚。他們所受的是孔夫子和懷疑主義的教育,但當他們碰上死亡、婚姻和出生的事情時,他們的家庭卻一古腦兒地返皈佛教傳統。
「我不喜歡的是,」爸爸說:「那孩子渴望住在他母親的娘家,他並不很情願回到我的身邊,我想,那八成是因為僕人和遠房的親戚給他糖果,讓他得到許多好處所致。妳能想像吧!」
這一個夜晚佛蒙特山脈是寧靜的,一個可愛的夜晚,溫柔而沒有月光。在我們峽谷裡,五月可能是寒冷的,也可能是溫暖怡人的,而今天晚上卻是溫暖的。我把窗戶關上,並不是為了要阻擋寒氣進入,而是要堵住飛蛾的去路,以免牠們撲到電燈上面。這屋子寧靜無比,白天的工作我們已經做完,我覺得我和爸爸之間沒有任何的代溝,他也彷彿有這種感受,他有時用英文、有時用中文,他講的話單純得像小孩一樣。在這兒,這個房間裡面,聽著這種腔調清脆的古老北京話,是既美好又奇怪的,對這,我母親將作如何感想呢?而父親又會抱著怎樣的態度來傾聽呢?當然,他們是不會明白其意義的,但我卻明白,現在,我很高興自己曾學過中文。那一段我跟隨著傑hetubook.com.com洛德幫我請來的老師——陳先生熟讀中文書的歲月,今晚已獲得報償了。
他像沒聽見似的,繼續他的談話。「一九三〇年,在南京城,她被國家主義政府的祕密警察下令抓走,那時,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她的朋友孫夫人並不在她身旁;她沒有跟隨『長進號』上其他的人一起離開。不知道為什麼,有人告訴她應留在那個城市裡,或許,她是個間諜吧!我不知道,然而,在初春的一個寒冷的早晨,太陽尚未露出曙光,她從牀上被帶走,連睡衣也沒換,被迫行走到鼓塔,就在那個地方,她,背著牆壁,眼睛未蒙上任何東西,被射殺了。」
「她是中國人嗎?」我問,雖然我知道她不是。
我實在不想再問其他的問題,但我還是問了。
我生氣了。「恰巧相反,傑洛德,她八磅重,而且她是聰明的。」
「嗯。」以往我幾乎總是讓步,但現在突然知道我在關於我女兒的事情上面,我是永遠都不會妥協的。她將會變得美麗、健壯而聰穎,事實也是如此,而且一直是那樣的,直到她五歲死時為止。
但我知道,她在看到自己的兒子時,才恍然大悟,這個膚色半白的孩子,是在她的命運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生下來的,他的歸宿究竟是什麼地方呢?她曉得她若回到孩子父親的國土,那麼她將會被遺棄,再也感受不到一點愛,所以,他一定要住在她的國家裡面,這樣,她才可以永遠擁有他,而她會為他創造一個新的國家。噢,或許我把這件事推想得太殘忍了,她當然不會這麼說,甚至她不會這麼想。但是,無疑地,她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的同胞,她聽信那些老掉牙的論調,也就是說,她的同胞被侮辱,她的國土受到外國人的威脅,不過,我明白所有的論點都是特殊的,我們總是以某些神奇的理由來做我們想做的事情。不論大家怎麼想,這都是正確的,她想要保住她兒子,現在,我總算了解到她在傑洛德的周遭所編成的那張網了。
因為爸爸將他們那段故事告訴了我。他始終坐在那張棕色椅子上,他那雙蒼白的長手交叉在一起,他的眼睛有時注視我的臉,有時移開,而看著愈來愈暗的窗外。那些往事從他身上流瀉出來,彷彿生命又回到他的記憶之中,他變成了另一個人,不是我以前所認識的那一位具有維吉尼亞州人的禮儀、中國人的高雅風範的學者,而是一個在重新體驗短暫鮮明的年輕歲月的老頭子。
爸爸依然在回憶著,他在心中尋找著過去的事情。他再次說起話來。「我確定自己很寂寞,因為那個我記不得名字的女孩並沒有以和我一樣的心情來愛我,嗯,我確實記得我曾愛過一個不愛我的人,或者,我也曾向她求過婚,哎,我不知道。不過,我真的是寂寞的,所以,當右倫對我說他有個妹妹時,我便想著與一位中國女子締結姻緣可能是件好事,那時,我認為在我與中國人之間的工作上她能夠幫助我。」
「他們在一起幾小時或幾天?」我問。
我把我的毛線撿起來。「當時,一個中國女子沒有許配給另一戶人家,不是很奇怪嗎?」我說。
「她並非只是去世,而是被殺!」
噢,我不該想這件事的,在我結婚紀念日的晚上,我不應去想她死亡的事。
「她願意嫁給外國人不是也很奇怪嗎?」我設法在爸爸的心中打開一扇門,而且為了最自私的理由掌握了優勢,我的目的是想認識一下傑洛德母親。以往,爸爸從未說過她,甚至於北京的家中也沒有放一張她的照片,而傑洛德對於談論這件事情也沒法忍受,他愛她愛得很痛苦,但我不曉得他對她的愛為什麼是如此地痛苦。
「他確實見到了他母親。」爸爸回答我的問題:「對於他們母子見面那件事,她表現得很不錯,她已離開了我的家,卻不想暗地裡偷看他,所以託她哥哥來問我是否可以讓傑洛德和她相會。」
我清清楚楚地聽到這句中國話,就好像她正站在這個房間裡的樣子,這遙遠而很久以前的一句話。
他依然能紅著臉,說:「不要這麼愚蠢。」
「最初我並不願意,我不希望孩子的思想受污染。我告訴韓右倫,說她絕不能污染那孩子的心智。還好她仍然表現得非常不錯,她說,她不會教他任何事情,我才是他的老師,所以我允許傑洛德去見她。為了要看他,她到北京來了,他們在她的娘家見面。」
爸爸停止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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