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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點頭，然後他握住自己的雙手。他的手完全是美國人所有的那種，指關節堅硬而有力，不像傑洛德的手那麼平滑和蒼白。

雷尼回來了。當我不再反對，當我的心情平靜下來，當我放棄、順從而不再禱告時，這宇宙間固執的心又回到我身上來了。他昨晚很晚的時候回來，那時我正沉睡著，但我被屋子裡的最輕微的聲音吵醒；我聽到一扇門打開，廚房的門。我如往常一般將它鎖上，因為我是自己一個人。另外，由於除了雷尼之外，沒有人持有那扇門的鑰匙，所以我知道開門進來的人是他。接下來的聲音，是冰箱被打開和關上的聲響……嗯，沒錯，正是那種聲音，我聽見了。我應怎麼做呢？我渴望從我的牀上跳起來，跑到樓下去擁抱他，然而，在最近寂寞的生活中，我變得小心多了，這不再是我希望付出什麼的問題，而是他是否接受的問題了。他曾離家一次，因此，現在以至永遠，再度離開家裡便顯得容易許多，他已經學會在沒有我和沒有家的情況下生活。不，我不要下樓去，讓他認為我已睡著吧！明天早上，他可以使我驚訝，而我可以表現一副受驚的模樣。我和他之間那分兒時的友誼就此結束了。

「說你喜歡說的事情吧！」我道。

「妳不了解。」他叫著說：「妳是美國人，妳的ｈtｔps://m.ｈetubooｋ.ｃｏm•ｃｏｍ祖先是純潔的……」

「她並不是怕我。」他說：「她怕的是我的血緣、身世、祖先，這些我改變不了的部分。」

「我要的不是他們對我好，而是愛。」

「雅莉格拉不被允許來愛我！」他說：「她父母親禁止她這麼做。」

「妳好嗎？媽媽。」他又輕鬆地回答。

「那麼現在妳知道了。」他說，他的下頷如鐵一般堅硬。

他朝我的牀鋪走來，坐在牀沿，我們，在月光中彼此凝視著。

「你可以寫信給我啊！」我說。

當一切都平靜下來時，我將安心地睡覺，我這麼叮嚀自己，但我若不曉得他的情形怎麼睡得著呢？不過，我又不想上前去探個究竟。雖然他躺在那兒，在他的牀上，他和我只隔了一個房間，但這時候，他與我之間的距離就像正在北京的傑洛德和我之間的距離一樣，或者幾乎一樣遙遠。我兒子和我中間存在著一道牆，我知道，他已變成一個男人了，我必須等待他來告訴我他想在我面前扮演何種角色，或許，他並不需要一個母親，或許，他只要一個朋友，將一個年長的女性當作朋友——她曾經是他的母親。

「也許！」我說，我假裝想睡的樣子：「但是，沒有關係，我不再像以前那麼早起了。馬特幫我做擠和-圖-書牛奶的工作。」

在這時刻，提出問題的人是他，而不是我。我只能盡可能誠實地回答他。

接下來，我們似乎沒有什麼話好說，我不要讓任何一個問題從我的心牢裡逃出來，不論他想告訴我什麼，我的回應都是接受下來便不再多說了。然而，對他接著要說的話我卻沒有一點心理準備。

「要把燈打開嗎？」我問。

「好吧！」他說：「如果這是妳所要的……」

「你已經擁有很多愛了！」我說：「你父親愛你，我也愛你，而將來你也會從別人的身上得到愛，有一天，你會從一個女人那兒得到它。」

「不。」他說：「除非妳想睡覺，否則讓我們這樣子坐一會兒吧！我吵到妳了嗎？」

「我在中國的時候，」他說：「別人叫我外國人，那時我一點都不在意，因為我認為我有一個國家，另一個國家，我認為那是美國。」

我等待著，時間過得真慢；我本以為已過去了好幾個小時，直到我看了牀邊的時鐘之後，才曉得只過了一個鐘頭又十分鐘。接著，我聽到我房門上的把手輕輕地轉動起來，我靜靜地躺著，沒將燈點亮。當我看到他站在門口，身穿那件羊毛製紅色舊浴衣時，我輕鬆地說著話，彷彿他不曾離家似的。

我儘管這麼問，但我知道除了他之外，還會有誰呢？不過，這些愚蠢的話中和_圖_書其實是意味深長的。

「這裡的人對你很好。」我說，我的舌頭和嘴唇跟木髓一樣乾燥。

「妳沒問我到那裡去，媽媽。」

「她不能反抗嗎？」我問道：「我母親以前也曾禁止我愛你父親，但我不聽他們的話，而且，我不曾遺憾過。」

或許現在是我將爸爸的妻子——他祖母——的事告訴他的時候了，他骨子裡的反叛特質有一些是從她那兒遺傳下來的；她也生活得十分痛苦，因她沒有得到丈夫的愛，或許當我沒法幫助他時，她能夠對他有點兒助益。

「我想我應該再去探望一下祖父，之後，我便要出發。」他回答。

「再待一些時間吧！」我反對道。

「你什麼時候要去？」我問。

噢，這是一個多麼痛苦的吶喊啊！

「你沒等我回答你。」我提醒他。

他的眼睛就像用完了的煤炭放在灰色的乳酪上一般，黝黑異常。

「是你嗎？雷尼。」

「我很好！你剛回來嗎？」

他沒有說「請妳」，沒有說「如果妳不反對的話，媽媽。」「如果妳不需要我在家幫忙」這些話，但我也為自己感到驕傲，我畢竟沒要求我的兒子來幫忙我。

「我指的不是那些事情。」他固執地說：「妳是道道地地的白人。」

他很快地用那雙黑眼睛看著我。

「你是指你的中國血統嗎？」我說。

「你父親和我真心相愛，當https://www.hetubook.com.com兩個年輕健康的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存在著這種愛時，孩子便是他們的希望。」

我努力表現出漠不關心的神態。「我買了一隻黑母羊和兩隻小白羊，這樣，我就不需要剪草了。」

「我是這麼想的。」我說：「你身上的那一部分血統，我最喜愛而且最引以為傲，因為我愛你父親，而你竟希望自己沒擁有它，多可恥啊！雷尼！」

「妳可能早已想過，但這對我有什麼意義？」

「至少停一天吧！雷尼，在你離開之前，有一些我從沒有說過的事情要告訴你。」

「剛才，在月光的照耀下，我看見牠們了。」

「並非每個女人都是堅強的，」雷尼說，他用某種鄙視的眼光看著我。「一個女人不堅強並不表示她的愛就沒有價值。」

「雅莉格拉怕的是什麼呢？」我試著去隱藏我對她的輕視之意。

「沒想到你回來是要告訴我這些。」我說。

「由你父親來告訴你比較公平，因他想過那些事情，而我則認為沒有那種需要。我說我們的孩子會是強壯、美麗、充滿自信，他將會作為一個征服者，有能力應付任何情況。」

「我想到堪薩斯州去。」他繼續說：「今年夏天，我將在山姆的農場打工，然後在秋天的時候去上大學，山姆將為我申請一份獎學金。」

「我不能！」他說：「不過我去那裡是不重要的m•hetｕboｏk.ｃｏｍ.coｍ……媽媽，妳為什麼要生下我呢？我以前曾問過妳。」

我讓步了，現在並不是辯論的時候。

「現在，我要等妳的答覆了。」他說。

橫置在我眼前的便是我的命運，我不能抱怨，我必須用雙手來接受它。

我沒有移動身子，也沒有覺得興奮。我沒有把腳伸到地板上。我躺在牀上，微弱的月光從牀單上流瀉而過，我，傾聽著。他坐在餐桌旁吃著東西，我聽到盤子的碰撞聲和椅子的摩擦聲。他盡情地吃著，至少半小時後我才聽到他通往樓上後面那個小型的旋轉樓梯，他房間的那扇門打開了。我還聽到水輕輕地流進浴缸裡的聲音。水龍頭是半開的，免得把我吵醒。這麼說來，他是不願吵醒我了，而我所做的乃是一項明智的決定了；我不要到他房裡，甚至不要去看他那睡著的樣子，不過，噢，他的歸來使得我多麼感激啊！我對上天滿懷感激！感謝上帝，感謝上帝！

「我剛才在樓下吃點東西。」

「一切都還好吧？」他問。

確實，我沒有遺憾過，雖然傑洛德的最後一封信，一件充滿悲哀的東西，正躺在樓上的那個上了鎖的盒子裡。我知道他不會再寫信給我了。

「噢，純潔！」我也喊著對他說：「有半打國家的叛徒在歐洲，那個英國貴族的叛逆小兒子和一個愛爾蘭女孩，一個騙了印度人國土的狡猾的荷蘭商人，一個德國門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