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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斷北京城

作者:賽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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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失去自由的傑洛德

第二十二章 失去自由的傑洛德

「我將留在他身邊,直到他醒過來為止。」我說。
「他不能,」我道:「他在北京,中國。」
「現在並不是問問題的時候,」他驟然說道:「不過,當一個人的心裡擱有某些事情時,我不知道那一個時間比另一個時間好……伊麗莎白,妳要嫁給我嗎?」
噢,夜晚峽谷裡的這種沉寂實在是太可怕了!沒有人來到我身邊,我彷彿自個兒住在某一個星球上那般,孤獨、沒有依靠。遠遠的地方,到處都有一盞燈亮著,那意味著一幢房子、一個家、兩個成人,或許還有幾個小孩。馬特的那間小屋子裡燃著一盞黃色的油燈,而在峽谷盡頭的那盞明亮的燈光,則是從布魯斯.斯伯爾敦診所的門上照射出來的從不熄滅的透明電燈泡。另外,我也看到了來避暑的人們屋裡明滅未定的光亮。這些燈光之中沒有一盞是為我而亮的;有時候,我會把我的空屋子裡的每一盞燈打開,而使任何一個經過的陌生人相信我的屋裡擠滿了客人,但事實上,我連個客人都沒有。
我繼續哭著。
「我已經嫁人了,」我說:「我丈夫還沒有死。」
他說的不是「我們的」古老、古老的國家,而是「我的」,現在,我見到了他與我分離的第一個暗示,如果需要的話,他將獨個兒選擇他自己的國家。
第八封信非常地短。「親愛的妻子:今天就像我一生當中的任何一天那樣,平淡無奇。我已作好時間表,而且正在聘用下學期的教授。那位新教務長是個具有許多點子、聰明的年輕人,而婦聯會主席則是我以前的一個學生,她甚至在年輕時期就野心勃勃。記得叫雷尼去念工程學,那比教書要好多了。今晚,熱而安靜,我面對著一個漫長和寂寞的夏天。」
「有朝一日,你會明白不付和_圖_書出行動比那些被做出來的邪惡事要好得太多了。」彼羅斯基說,他變得面紅耳赤,七竅生煙,而傑洛德則報以一笑,拒絕再作進一步的辯論,不過他依然相信自己是正確的,那便是中國人所擁有的自大特質。我永遠都不可以忘記傑洛德是半個中國人,他們相信自己不同於所有的其他民族,他們比其他民族更具有理性、更通情達理,這種想法在某些方面,是沒有錯的。
「不可信任,」老彼羅斯基先生說,他拂著他那堅硬的鬍鬚,他的鬍子黑得發光,但那當然是染過了的,彼羅斯基一定超過七十歲了:「革命分子永遠都是不被信任的,不,全世界的革命者都是不被信任的,所以,他們進入我的國家俄國,他們承諾一切,卻攫走了每一樣東西。以前,他們在法國也是如法炮製,他們殺了國王、王后,而自個兒的行為卻更卑劣。」
他心中的那分希望一直持續到第五封信,然後,我看見他第一次的懷疑心情。
……今天早上,爸爸的昏迷不醒使我深受驚嚇。他和往常一樣,起來,吃他的微量的早餐——現在,他的早點只是橘子汁、一匙麥片粥和熱牛奶。之後,就在他如往日一般小心地向我道謝時,他昏倒在他的椅子上。我匆匆忙忙地吩咐馬特去請布魯斯.斯伯爾敦,很幸運,馬特當時正在附近修剪松樹籬笆。我坐在爸爸的椅子旁邊——不敢上前去動他,我很怕布魯斯已出外去探望病人,而讓馬特撲了空。
傑洛德的第一封信幾乎是愉快的。「一切都很好,」他寫道:「我開始認為妳應該留在中國,雷尼可以在北京這兒上大學。我不曉得我們為什麼會這麼容易害怕,我相信我的這個古老、古老的國家的新時代就要來臨了。和_圖_書
第十一封信可以說是最後一封。「親愛的,不要再渴望見面那一天,這對我們來說會比較好;我們最好依目前這個樣子來生活,妳,在世界的那一邊,而我則是在這兒。讓雷尼成為一個美國公民,幫助他找到自己的國家。如果他把我給忘了,就讓他去吧!」
我說:「他為了我而活著。」
他突然露齒笑著,而我則注視著一張不一樣的臉,一張冷靜而近乎愉快的面孔。之後,他離開。我站在那兒懷著一種奇怪的感覺——不是愛,完全不是,那只是一種奇怪、悅人的女性溫情罷了。在我的一生當中,第二次,男人向我求婚,不過,老實說,這應該是第一次,因為當傑洛德要求我嫁給他時,他是那麼地猶豫、那麼地懷疑、那麼地害怕,以至於他顯得對我不公平——他,誠如他所說的,是一位身分不明的人,他具雙重的、來自地球兩邊的血緣,所以嚴格說來,他並不屬於任何地方(這些話是我從他身上哄騙出來的)——。我對這剛剛被提出的求婚是不須加以理會的,我從來就不曾以為布魯斯能夠愛任何一個女人,更不用說是我了。他喜歡孩子,這點我知道,而只有在他和小孩子處在一塊兒時,我才看得見他那不變的神情含有著幾分溫柔;他幾乎是徹底沉默的。我能獨自生活,我正在學習獨自生活,但我不確定我是否能和一個沉默的人生活在一起。
現在,這篇故事是很容易了解的。他是個囚犯,而他所選擇的那個城市變成了他的監獄,他不再自由了。我也失去自由了,因為我愛他,只要他活著,那麼我便沒有一個自由之身……。姑且讓我以「至少,在他那邊有個女人」的想法來使自己高興起來吧!雖然她不是我,他有別人和他在一和_圖_書塊兒。既然這樣,我為什麼還要哭泣呢?
「把他的袖子拉起來。」
還好,馬特並沒有找不到人。他從大門進來,奔上碎石走道,他沒戴帽子,沒穿外套,他的手提箱在他手上晃著。門,打開,他走進屋內,然後,他跑上樓,進入這個房間。他那張佛蒙特人特有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的眼睛除了他的病人之外,什麼也不看。我知道如果他沒有向我開口的話,那我最好不要說話。我默默地站著,等待他的吩咐。
「我倒希望你不曾向我求婚,」我說:「現在,我一看見你,便會想到這件事。」
「伊麗莎白,」他說,他的眼睛在他的黑眉毛下方閃射出灰色的光芒:「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上,事情依舊按照它們現在這種模樣繼續存在;但在最不確定的時代裡,我對妳的求婚是不變的。」
「這正是我所希望的。」他說。
在我為爸爸蓋棉被以及將被子的邊緣摺入他身體四周時,布魯斯正在整理他的手提箱。就我們的山區來說,今天早上是溫暖的,但爸爸的肌肉卻像剛剛去世的人的肌肉那般冰冷。不過,他的呼吸功能尚未失去。
三個月之後,第十封信才到達我手中,那是一封空洞的信。當我讀著它時,我哭了,而今,它依然使我涕泗縱橫,因為我看到我的愛人讓他自己聽任那些他所不了解的事情擺佈。「我不知道沒有跟妳和我們的兒子到美國去,是不是一種明智的選擇,現在,一切都太晚了。如果我再也見不到妳………」他又把那些字拭去。
第九封信是冷漠的。畢業典禮結束,他十分疲倦,我了解那種心情,我們時常找個假期去旅行,也許是前往北戴河的海邊,或者到韓國的鑽石山。有一年,我們到泰山去,在一個佛教寺廟住了一和_圖_書個月,我不知道雷尼是否記得,那位老住持對他很友善,教他玩翻線戲(cats cradle)。
傑洛德和他辯論。「我們幾乎不能按目前的狀況繼續生活下去,彼羅斯基先生,戰後,人民是可憐的,而通貨膨脹也是不可避免,但我們卻沒有付出任何行動。」
我隨著他下樓。我本來認為他會直接走向前門,但他沒有那麼做,他在客廳大鐘附近那張梯狀背椅上坐下來。
他並非開玩笑。起初,我認為他是在開我玩笑,但他的那雙強烈的眼睛卻告訴我他是認真的。
「我的夏娃,今年玫瑰開得晚,我們這兒來了幾次的大風沙,那是我生平所見最嚴重的。池裡的金魚,儘管我已經試著保持水質的新鮮,還是正瀕臨死亡的邊緣。園丁一個月以前回到山西他父母的家去了,我正苦於找不到第二個園丁,人們不想工作………」他再度將底下的文字擦去。這真是令人難以相信,人們竟然不想工作?為什麼不呢?傑洛德並沒有說他已經收到我的信;我每天都在寫信,而且每個星期去寄信。
「到樓下去吧!」他說。
我拉起爸爸的袖子,布魯斯很迅速、很熟練地將針頭刺進他上臂的寬鬆的老肌肉裡。然後,他用兩手扶起爸爸,而讓他躺在他的牀上。
「這與死並沒什麼差別。」他低聲說道。
「蓋住他,保持他身上的溫暖,」他對我說:「我幫不上什麼忙,他可能會醒過來,但最近這幾天他不會。妳不必害怕,即使我一直坐在他身邊,當這種事情發生時,也是幫不了什麼忙,當然,我會幫他打針,就像今天這樣,但這只不過是盡人事罷了。」
「不需要,」布魯斯說:「去做妳的事吧!妳只要時常進來察看他的情況就可以了。」
在恍惚之中,我讓門開著,然後和*圖*書回到爸爸的身邊,他還是昏迷不醒。
今晚,當寂寞變得不可忍受的時候,我跑到樓上去把那個置放傑洛德的信的盒子拿下來,然後,按照時間的順序將它們放在我的書桌上,它們並不多,總共只有十二封,不包括最後那一封;第一封是我們在上海和他分手之後不久寫的。現在,我真不知道離開他是不是正確,然而,他叫我走。我想,那時候的他還不至於產生害怕的感覺,說真的,他甚至是愉快的,他相信不會有任何事情比我們曾經度過的那幾年戰爭日子更糟糕的。對於那個新政府,他是充滿希望的,畢竟,那些新秩序的建立者說得太好聽了。我們對即將到來的苦難沒有任何預感,儘管老彼羅斯基先生——經營我們所停留的旅館的白俄人,曾對我們說過一些話。
布魯斯起身,從地板上拿起他的手提箱,走向前門,在那兒,他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著我。我站在樓梯旁,手憑靠在欄杆柱上。
「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說:「他從未出現過。」
「我的夏娃,」他寫道:「或許,妳離開這兒一年左右,是比較好的,這個新政府為了要達到成功的目的非將所有的阻礙清除不可。妳還記得那個絲綢商劉欽嗎?他似乎是個叛國者;他一直都是那麼和善、那麼文雅,妳記得嗎?今天他跟其他十一個人——其中有兩個女人,在馬可波羅大橋被射殺。有些人不喜歡這個新秩序是不可避免的,但這個新秩序存在於這個地方,我們不得不隨著它、依靠它而活下去。教育部長,很不幸地,並非高瞻遠矚之士,我必須代替………」他擦掉以下的文字,似乎,坦白、說真話在這時候已經是一種不安全的表現了。傑洛德接下來不再寫任何重大的事情,他只告訴我東院的那些山東黃玫瑰何時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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