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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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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進病房,無可奈何地將稀少的食物呈現給室友們,有人責怪他們未曾表達抗議並要求更多配給,有辱他們身為病房代表的使命。醫生解釋了事情經過,把盲書記、帶槍盲人侮辱性的行為、以及槍口挨著他頸子的事,一五一十告訴大夥兒。憤怒的室友壓低了聲音,承認他們的確是把全病房室友的權益交到了適任的人手上。食物終於分配好時,有些人忍不住提醒缺乏耐性的人說,聊勝於無,何況現在已經接近午餐時分了。有個人說,萬一我們變得像那匹著名的馬,習慣了不吃東西,那就最糟了。其他人露出虛弱的微笑,其中一個人說,但馬兒死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將死,如果真是這樣,那也不見得多壞。
一行人像一支軍隊似地,夾雜在其他病房的盲人間勉力前進。來到玄關時,醫生的太太明白了,外交辭令在這裡不可能管用,說不定永遠也沒可能派上用場。玄關中央放著一箱箱食物,周圍則圍了一圈盲人,手上拿著木棍及床上拆下的鐵條,像刺刀或長矛似地往外舉,阻擋著其餘圍在一旁的絕望盲人。他們笨拙地試圖突破防線,有些用高舉的手臂擋開襲擊,但願能在人牆中找到個缺口,找到某個沒仔細護緊的漏洞,另有些人四腳著地在地上爬行,一直爬到撞到敵人的腿為止,敵人則毆打他們的背部,或狠狠踢他們一記,好趕走他們。如諺語所說的,盲目地亂打。這一幕還伴隨著憤怒的抗議、激狂的哭喊。我們要我們的食物。我們有吃飯的權利。惡霸。這太過份了。雖然難以置信,但有個不知是足智多謀還是昏了頭的人說,叫警察來。這些人當中,說不定有警察,我們都知道,失明這種毛病是不會挑職業的,但瞎了眼的警察不僅眼睛看不見,也無法執行勤務,至於我們所知的那兩個,則已經死去,且旁人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把他們埋葬。一個盲女人愚蠢地期待某種公權力能主持正義,帶來心靈和諧,使這座精神病院恢復原有的平靜,用盡全力朝大門走去,對著所有人大聲呼喊。救救我們,有流氓要搶我們的食物。士兵裝作沒聽到,某回有位上尉前來視察時,下給中士的命令再清楚不過了,如果他們自相殘殺,那就更好了,他們的人數就會變少。盲女人像昔日的瘋女人似鬼吼鬼叫,她自己也幾近瘋狂,但完全是因為絕望的緣故。最後她明白自己的懇求只是徒費力氣,閉上嘴回到屋內痛哭失聲,然而由於看不到路,頭上挨了一拳,倒地不起。醫生的太太想飛奔到她身邊扶她起來,情勢卻亂得連兩步都無法挪移,前來索取食物的盲人已經開始亂哄哄地退卻,他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互相絆倒,摔在地上,爬起又摔倒,有些甚至放棄了努力,不嘗試爬起,聽天由命地躺在地上,疲累悲慘地承受痛苦,臉貼著磁磚地。接著醫生太太無限驚恐地看見其中一個盲流氓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槍,粗暴地舉向空中,子彈使天花板上一大塊灰泥摔落在他們毫無屏障的頭頂,更增加了群眾的恐慌。大家安靜,閉嘴,流氓咆哮,誰敢大聲說話,我就開槍,隨便打到誰都好,那樣就不會有人抱怨了。盲群眾動也不動,拿槍的人繼續說話。從今天開始,由我們負責掌管食物,就是這樣,不會更改了,我警告你們,我們會在大門口安置警衛,誰也不准到門外去找食物,有意違抗的人,後果自行負擔,從今以後食物要用賣的,要吃的人就要付錢。怎麼付,醫生太太問。我說誰也不准講話,帶槍的流氓揮舞著槍咆哮。總得有個人說話,我們必須知道接下來怎麼做,到哪裡去領食物,大夥兒一起去,還是一個一個去。這女人有企圖,流氓當中的一個說,如果殺了她,就可以少張嘴巴吃飯。要是我看得到她在哪裡,她肚子上早就挨一槍了。接著他又對全體盲人說,馬上回去你們的病房,立刻回去,等我們把食物扛進屋裡,就會想出一一套程序來。那要怎麼付錢呢,醫生太太又插嘴,一杯加牛奶的咖啡和一塊餅乾要付多少錢。這女人活得不耐煩了,同一個聲音說。別理她,另一個人說,然後變了口氣又說,每個病房選兩名代表,負責收集大家的貴重物品,不管是哪種貴重物品,錢、珠寶、戒指、手鐲、耳環、手錶,所有的財產都收集起來,然後帶到我們住的左側第三間病房,如果你們想聽善意的勸告,勸你們千萬別想欺騙我們,我知www•hetubook.com.com道有些人會把貴重物品藏起來,我警告你們最好三思,如果我們覺得你們貢獻得不夠多,你們就得不到食物,那麼你們就回去啃鈔票和鑽石吧。右側第二病房的一個男人發問,那我們該怎麼做,是該把財產一次付光呢,還是看吃些什麼東西來付錢。看來我解釋得不夠清楚,拿槍的人大笑著說,你們先付錢,然後才能吃飯,根據吃什麼來決定付多少錢的話,帳目會變得太複雜,最好是一次付清,我們再決定你們可以得到多少食物,但我再次警告你們,別想藏匿任何東西,否則我會要你們付出昂貴的代價,同時為了不要有人指控我們不公平,我們會在你們交出財產後,進行一次搜查,只要被我們發現一分錢,你們就完了,現在大家盡快給我滾。他舉起武器,再度對空鳴槍,於是又有更多的灰泥從天花板掉下來。至於你,帶槍的流氓說,我不會忘記你的聲音。我也不會忘記你的臉,醫生的太太回答。
但是時候還沒到。隔天早晨她和平常一樣極早醒來,雙眼依然什麼都看得很清楚。病房裡所有的盲人都仍沉睡,她思索該如何告訴他們,是該把人夥兒聚在一起宣布,或者低調一點比較好,別誇示,好像不想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似地。想想看吧,誰會想到我在這麼多盲人之間還能保有我的視力呢。又或者要假裝她曾失明,現在則突然恢復了視力,這樣可能更明智,說不定可以給其他人一些希望。如果她能重新看得見,他們會彼此這麼說,說不定我們也能。但話又說回來,他們會對她說,如果真是這樣,那你走吧,出去。這時她會回答說,她不能丟下丈夫獨自離開,況且軍隊不會容許任何檢疫中的盲人出去,因此他們別無選擇,必須容許她留下。有些盲人在床上抽動,每天早上他們都會放幾個屁,但這並不會使空氣更加令人作嘔,空氣中難聞的氣味必定已經達到了飽和點。令人反胃的不只是廁所傳來的陣陣惡臭,兩百五十個人的軀體經常浸泡在汗水裡,不知如何清洗自身,衣服一天比一天骯髒,躺在他們經常排便的床上,混合的體味使人禁不住噁心。如果許多蓮蓬頭都堵塞或從水管脫落,排水管容不下的過多髒水從廁所裡滿溢流洩,浸濕走廊的地板,滲入石板路的縫隙中,這時已經被扔棄而不知去向的肥皂、漂白粉和清潔劑還能有什麼用。在這種情況下出手干涉是多麼瘋狂的念頭,醫生的太太開始思考,即使他們不要求我聽候他們差遣——這實在是無法肯定的——我自己也不可能不盡所有的力氣刷洗清掃,但這不是一個人能做的工作。原先似乎十分堅決的勇氣開始崩解,當言語要化為行動時,悲哀的現實侵入她的鼻孔,觸怒她的眼睛,她一點一點失去了勇氣。我是個膽小鬼,她憤怒地喃喃自語,即使失明也比像個優柔寡斷的傳教士要好。三個盲人起床了,其中一個是藥店夥計,他們正要到玄關去領取分配給第一病房的食物。由於他們看不見,我們不能說他們用眼睛來分配,多一箱、少一箱,另方面來說,看著他們算得糊裡糊塗,又從頭算一遍,是很悲哀的事。有時某個生性多疑的人想確切知道其他人搬運的是些什麼東西,最後總是會爆發爭執,無可避免地,總會有人推某個男人一下,有人甩某女人一個耳光。病房裡所有的人都醒了,準備領飯吃。他們設計出了一套簡易的分配辦法,先把所有的食物扛到病房的最裡端,也就是醫生和太太以及戴墨鏡女孩和整天哭喊媽媽的男孩床位旁,然後從最靠近門的床位開始,左邊第一號和右邊第一號一起,然後左邊第二號和右邊第二號一起,兩兩輪流到病房尾端領飯。沒有暴躁的謾罵推擠,儘管要花較長的時間,但氣氛平和,因此等待也是值得的。離食物最近的人,也就是食物伸手可及的那些人,是最後享用餐點的人,但斜眼的小男孩當然除外,因為他總是在戴墨鏡的女孩領到自己的配額前,就把自己的一份先吃掉了,因此應該歸女孩所有的食物最後總是進了男孩的肚子。所有的盲人都把頭轉向門,期待聽到室友扛著某種東西、絕對錯不了的跌跌撞撞腳步聲,然而他們突然聽到的不是那樣的聲音,倘使看不見自己腳踏在何方的盲人也能快速奔跑,他們聽到的便是狂奔的腳步聲。然而若說不是快速奔跑,那麼這上氣不接下和-圖-書氣的情況又該如何形容。外頭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們這樣地奔跑進來。況且三個人同時想擠進房門,向屋裡的室友報告出人意表的消息。他們不讓我們領食物,其中一個說。另一個人則重複了第一個人說的話,他們不讓我們領。誰,士兵嗎,不知哪個人這麼問。不是,是盲人。什麼盲人,我們都是盲人。我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藥劑師助理說,但我想一定是那一大群當中的一些人,最後來的那一批。他們怎樣不讓你們領食物,醫生問,目前為止都沒出過問題。他們說好日子結束了,從現在開始,要吃飯的人就要付錢。抗議聲在病房裡此起彼落。怎麼可以這樣。他們搶了我們的食物。小偷。盲人欺負盲人,真不要臉。我作夢也沒想到會碰上這種事。我們去向中士抱怨。某個較果決的人建議大夥兒一起去爭取理當屬於他們的東西。那可不容易,藥劑師助理說,他們人很多,我很清楚地感覺到他們是很大的一批人,而且最糟的是他們有武器。什麼叫有武器。至少他們有棍子,我的手臂被打了一記,到現在還在痛,另一個人說。我們試試看這事情能不能和平解決,醫生說,我跟你一起去和他們談談,說不定有什麼誤會。沒問題,醫師,我支持你,藥劑師助理說,但從他們的行為來看,我覺得恐怕很難說服他們。就算是這樣,我們還是得去一趟,總不能就這樣任人欺負。我跟你一起去,醫生的太太說。小小的一群人於是出發了,手臂痛的人沒有一道去,他認為自己已經盡了責任,因此留在病房裡向其他人講述他的驚險遭遇,他們的食物就在咫尺之外,卻有座人牆擋著。用棍子擋,他堅稱。
誰也沒留意到一個盲人說她忘不了一張自己看不到的臉是多麼荒謬的話。大批盲人盡可能地摸索著門快速離去,第一個病房的盲人把情況轉告給室友知道。從我們所聽到的情況來判斷,我認為眼前除了聽話外,沒有別的辦法,醫生說,他們的人數相當多,最糟的是他們還有武器。我們也可以弄些武器,藥劑師助理說。對,如果樹上我們搆得到的地方還有樹枝的話,我們可以折幾段樹枝下來,還可以從床上拆些鐵條下來,但我們根本沒力氣揮動鐵條,而他們至少有一把槍。我拒絕把財產交給這些瞎眼的龜孫子,有個人這麼說。我也是,另一個人附和。就這麼決定了,要嘛就大家都交出全部的財產,要嘛就誰也別交出任何東西,醫生這麼說。他的太太說,我們別無選擇,何況他們在這裡訂定的制度必定和他們在外面時訂的制度相同,不想付錢的人請自便,那是他的特權,但他別想吃別人出錢買來的食物,我們不能分食物給他。大家都把全部財產交出來吧,醫生說。沒東西可交的人怎麼辦,藥劑師助理問。那就看其他人願意給他吃多少了,諺語說得好,付出看能力,回收看需要。談話中斷了一下,然後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好吧,那我們要派誰當代表。我推薦醫生,戴墨鏡的女孩說。沒有必要舉行投票,整個病房對此毫無異議。要有兩個人才行,醫生說,有沒有人自願。如果沒有別人自願,我就自願,第一個盲人說。很好,開始收集吧,我們需要一個麻袋或布袋,或小箱子,隨便什麼都好。我這個可以不要了,醫生的太太說,接著便開始清空一個裝化妝品和零碎雜物的袋子。當初打包這些東西時,她全沒料到自己會被迫生活在什麼樣的一種景況中。在這些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瓶瓶罐罐小管小盒間,有一把長而尖利的剪刀。她不記得自己在袋子裡放了剪刀,但它就是在眼前。醫生的太太抬起頭,盲室友都在等,她的丈夫已從床上起來,走到第一個盲人的床邊同他說話,戴墨鏡的女孩正在告訴斜眼男孩說,食物一會兒就會來了,床頭櫃後方的地板上塞著一片沾著血跡的衛生棉,彷彿戴墨鏡的女孩有著一種少女般清純卻又毫無意義的嬌羞,焦急地把它藏起來,以便躲開那些沒有視力的眼睛。醫生的太太注視著剪刀,她想弄清楚自己為什麼這樣注視著剪刀,怎樣注視,就是這樣注視,但她想不出原因,她究竟期待在這把躺在她掌心、有著兩把鍍鎳刀刃、尖端閃閃發亮的長剪刀中找到什麼理由。袋子好了沒,丈夫問她。好了,在這裡,她一面回答,一面伸出握著空袋子的手,另一隻手則藏在背後,藏住剪刀。怎麼回事,和圖書醫生問。沒事,妻子回答。她其實大可以回答,你看得到的部分都沒事,我的聲音聽起來一定很奇怪,但就是這樣了,沒別的事。第一個盲人陪同醫生向醫生太太走去,醫生遲疑地接過袋子。大家把自己的東西準備好,我們要開始收了。他的妻子解開手錶,也替他解開手錶,摘下自己的耳環、一枚小小的紅寶石戒指、戴在頸子上的金鍊子、結婚戒指、丈夫的結婚戒指,兩人的戒指都極易摘下。我們的手指都瘦了,她想。她開始把所有的東西裝進袋子裡,接著又把家裡帶來的錢裝進去,是相當大的一疊各種面額不等的鈔票,還有一些銅板。就這些了,她說。你確定嗎,醫生說,看仔細一點。我們所有的貴重物品都在這裡了。戴墨鏡的女孩已經把自己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和醫生太太的財物差別並不大,戴墨鏡的女孩有兩只手鐲,而不是一只,但沒有結婚戒指。醫生太太等她丈夫和第一個盲人轉了身,也等戴墨鏡的女孩彎下腰對斜眼男孩說,把我當成你媽咪,我幫你出錢。然後醫生太太退到病房最底端的牆邊。這面牆就和其他的每一面牆一樣,釘了許多大釘子,想必是供精神病患懸掛財物或其他雜七雜八小玩意兒用的。她挑了自己所能搆到的最高一根釘子,把剪刀掛在上面,然後坐在自己的床上。她的丈夫和第一個盲人正緩緩朝門走去,沿路停下來向兩側的人收財產,有些人抗議這是蠻不講理的搶劫,這話說得實實在在,沒有半點虛妄,另有一些人則蠻不在乎地交出所有財物,彷彿認為歸根究底,世上也沒有哪樣東西是絕對屬於我們的,這也是個赤|裸裸的事實。兩人收集完財物,來到病房門口,醫生問,大家都交出所有財物了嗎。有幾個無可奈何的聲音回答,是的。有些人則選擇了不發一語,時機成熟的時候,我們會知道他們這麼做是不是為了迴避說謊。醫生的太太仰頭看剪刀,剪刀掛在其中一枚釘子上,掛得很高,令她感到驚奇,彷彿並不是她自己掛上去的,接著她思索帶剪刀來是個多麼棒的點子,如我們所知,生活在這樣的情況下,男人是無法正常刮鬍子的,這下她可以替丈夫修修鬍子,幫他打點得體面一點了。再往門邊望去時,兩個男人已經消失在走廊的陰影中,朝左側的第三間病房走去,流氓正是指示他們到那間病房去付錢換食物,今天的食物和明天的食物,可能還包括整個星期的食物。然後呢,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我們所有的財產都已經付給他們了。
平日盲人只要一出病房,就無可避免地會絆倒、相撞、摔跤,被撞倒的人會惡狠狠地用髒話怒罵,撞倒人的則用更邪惡的話來反擊,然而誰也不在意,人總要發洩情緒的,盲人尤其需要。然而這天的走廊卻沒有平日的擁擠,相當令人訝異。前方有腳步聲和說話聲,想必是其他病房派遣的代表,前來依從相同的規範。我們是落入了什麼個狀況裡呀,醫師,第一個盲人說,瞎了眼還不夠,還落入瞎眼強盜的手中,我的命運大概就是這樣,先碰上偷車賊,現在又碰上拿槍搶食物的土匪。這就是其中的差別,他們有槍。但子彈有用完的一天。每樣東西都有用完的一天,但他們的子彈最好別用完。為什麼。如果子彈用完,就表示有人挨了子彈,這裡已經死太多人了。我們碰上了一個棘手的狀況。自從我們來到這裡,一切就是這麼棘手,但我們也都忍受下來了。你是個樂觀主義者,醫師。不,我不是樂觀主義者,但我想不出怎麼可能有比我們現在更糟的情況。嗯,我不太相信倒楣和罪惡有什麼極限。你可能說得對,醫生說,接著又彷彿自言自語似地說,一定得發生個什麼事,一個包含了某種矛盾的結論,要不就是有比現在更糟的情況,要不,就是從現在開始一切都好轉,雖然所有的跡象都顯示不太可能會這樣。兩人踩著穩健的步伐,轉了好幾個彎,終於接近了第三間病房。醫生和第一個盲人都沒到過這裡,但兩側廂房的結構很合邏輯地嚴格遵循對稱原則,任何人只要熟悉右側廂房,在左側廂房就不難認清方位,反之亦然,只不過在這一側必須左轉的地方,在另一側就必須右轉。他們聽到談話聲,想必是方才走在前方的人。我們得等一下,醫生低聲說。為什麼。裡面的人會想知道這些人交了些什麼東西來,這對他們來說不是太緊急的事,他們已經吃飽了www.hetubook.com.com,所以不急。現在一定已經快到午餐時間了。就算他們看得見,也仍無法知道是否快到午餐時間,因為他們現在連手錶也沒有了。一刻鐘左右之後,交易結束,有兩個男人從醫生和第一個盲人面前經過,從他們的談話聽來,他們顯然是扛著食物。小心,別弄掉任何東西,其中一個人說。另一個則喃喃地說,不知道夠不夠大家吃。我們得勒緊褲帶了。醫生用手摸牆,探索著向前走,直到手碰到門把為止,第一個盲人則跟在他身後。我們是右邊第一個病房的,醫生喊。他想往前一步,卻踢到障礙物。他理解到那是一張橫放的床,擺在那裡當交易櫃台用。他們很有組織,他心想,這不是臨時組織起來的。他聽到說話聲和腳步聲。有多少人呢。他太太說十個,但若有更多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他們強佔食物時當然沒有全體出動。帶槍的傢伙是他們的首領,耳邊聽到的正是他帶著嘲弄的聲音。好,我們來看看右邊第一間病房帶了些什麼來給我們。接著他又用低了許多的聲音向某個想必是站在他身旁的人說,記下來。醫生感到困惑,這是什麼意思,那人說,記下來,所以說這裡一定有個能寫字的人,一個看得見的人,也就是說這裡一共有兩個人看得見。我們得千萬小心,他想,說不定明天這個人會站在我們身旁,而我們渾然不覺。第一個盲人心裡想的和醫生想的幾乎完全相同。他們有槍,又有間諜,我們完了,永遠都會被欺壓得抬不起頭來。裡面的盲人,也就是強盜們的首領,已經把袋子打開了。他熟練地拿出各種物品和金錢,一一撫摸辨認,很顯然他能憑觸摸辨認出哪些是黃金而哪些不是,辨認出每張鈔票和每枚銅板的面額,這種事情只要熟練,當然很容易。好幾分鐘後,醫生才開始聽到點字機的聲音,他馬上就辨認出來,絕對錯不了,不遠處有個人在用點字法寫字,針尖敲在厚紙及紙下的金屬板上,聲音小卻清晰。所以說這一群瞎眼流氓當中有個正常的瞎子,也就是從前被大家稱為瞎子的那種瞎子,這可憐的傢伙顯然是被其他那些人硬拐了進來,然而現在實在不是窺探的時機,不能在這個時候問他,你是新近失明的,還是已經失明好些年了,告訴我們你是怎麼失明的。他們自然是幸運,不僅意外撿到個書記,還可以利用他做嚮導。有經驗的盲人是不一樣的,價值千金。財產目錄的編纂仍在繼續,帶槍的惡棍不時詢問會計的意見,你覺得這個怎麼樣,於是會計便停下簿記工作來提供意見。廉價的仿冒品,他說。這時帶槍的傢伙便會說,要是有很多這種東西,他們就什麼也沒得吃了。或者會計會說,好東西。這時首領的評論就會換成,跟老實人做生意真痛快。最後,對方搬了三箱食物到床上。這拿去,帶槍的首領說。醫生算了算。三箱不夠,以前我們自己領食物時,可以領到四箱。這時他感覺到冰冷的槍口抵著他的頸子,就盲人來說,他的瞄準技術相當不錯。你每抱怨一次,我就要扣掉一箱食物,快帶著這幾箱食物給我滾,你們還有得吃,應該要謝天謝地了。很好,醫生咕噥,然後拿了兩箱食物,第一個盲人負責拿第三箱,循原路走回去。因為搬著東西,回程時速度慢得多。來到玄關時,四周似乎一個人也沒有,醫生說,我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什麼意思,第一個盲人問。他用槍抵著我的脖子,我可以搶過來的。那太冒險了。沒有這麼冒險,我知道槍在哪裡,而他無從得知我的手在哪裡,何況當時我很確定他盲的程度比我嚴重,真可惜我當場沒想到,或者說,我當場想到了,卻沒勇氣這麼做。但是然後呢,第一個盲人問。什麼然後呢。假設你真的搶到了他的武器吧,我相信你也不會用。如果我會用,事情就可以解決了,我一定會解決的。但你不確定你會不會。對,說真的,我不確定。那麼還是讓他們繼續保有他們的槍比較好,只要他們別用槍對付我們就行了。用槍威脅人和用槍攻擊人是相同的。如果你搶了他的槍,戰爭就會真的開打了,那樣的話,我們恐怕別想活著離開這裡。你說得對,醫生說,我會假裝我都想清楚了。醫師,你不能忘記你剛剛告訴我的話。我告訴你什麼。你說一定得發生個什麼事。已經發生了,我卻沒把握住。一定是別的事情,不是這個。
起初病房裡盲人的人數還能用十隻指頭數完,當和-圖-書時,三言兩語的交談就能使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成為患難之交,再多說個三言兩語,就能冰釋所有的嫌隙,其中有些甚且是相當重大的過錯,而假使一時之間未能獲得完全的原宥,也只需要耐心地多等個一、兩天。而在這種時候,當身體迫切地想排放廢物時,這些可憐人所受的苦有多麼荒謬,便是顯而易見的事了。儘管如此,也儘管舉止至善至美的人實屬稀少,且縱是最謹言慎行謙恭有禮的人也難免有弱點,我們還是必須承認,最早被帶到這裡來施行檢疫的盲人,多少還兢兢業業背負起人類排泄天性所加諸於身上的十字架,不敢造次。如今兩百四十張床位全數佔滿,另還有一些人被迫席地而睡,再怎麼豐沛而充滿創意的想像力,再怎麼善於對照、幻想與比喻的頭腦,也無法適切地形容出這裡的汙穢。廁所的狀況迅速惡化,髒汙的馬桶猶如想像中塞滿受貶靈魂的地獄排水溝,那也罷了,某些盲人或由於對他人缺乏尊重,或由於身體需求迫切得無可抑遏,走廊和各種通道成了廁所,起初是偶然,後來成了常態。粗心而缺乏耐性的人心想,沒關係,反正誰也看不到,於是便放心大膽地就地解決。而後前往廁所終於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成了不可能的事,盲人們便開始把庭院當成了大小解的場所。先天嬌嫩或因後天教養而性格纖細的人只有在白天死命隱忍,直到多數室友都已入睡,想必是天黑了,才捧著肚子或夾緊雙腿出發,在踩扁的糞便所形成無邊無際的地毯中尋找一、兩尺的乾淨土地,而更糟的是,廣闊的庭院中,除了幾棵有幸未被早來的盲人在瘋狂探索中弄死的樹幹以及幾乎蓋不住死屍、早已被踏得幾近平坦的土丘外,沒有什麼東西能替他們指引方向,因而他們總是冒著迷失的危險。每天有這麼一次,通常是在傍晚,擴音器會把熟悉的指示與禁令重複一遍,像鬧鐘一樣準時。擴音器裡的聲音強調定期使用清潔用品的好處,提醒盲人每間病房有一支電話,當必需品用罄時便可以要求補給,然而他們真正需要的是一支水管噴出的強力水柱,好沖去所有的穢物,還有一批水管工,好修復馬桶水箱,讓它恢復正常運作,還有水,大量的水,好把穢物沖到它們該去的下水道,還有眼睛,我們懇求你,給我們一對眼睛,一隻能指引我們、帶領我們的手,一個能夠對我說這邊走的聲音。這些盲人若是不得到我們的幫助,很快便會成為禽獸,更糟的是,會成為瞎眼的禽獸。這些話並不是那個談論名畫與世間影像的那不知名聲音說的,而是醫生太太深夜裡躺在丈夫身邊、兩人頭埋在毛毯裡說的。這種可怕的髒亂一定要想辦法解決,我受不了了,我沒辦法繼續假裝我看不見。你要想想後果,他們一定會把你變成他們的奴僕,變成打雜的工友,任每個人使喚,他們會希望你服侍他們吃飯、幫他們洗澡、帶他們睡覺、叫他們起床,要你帶他們到這裡那裡,幫他們擤鼻涕、擦眼淚,他們會在你睡覺時呼喊你,若你動作慢,他們便會罵你。你們怎能期待我繼續看著這種慘狀,讓這些東西永恆地在我眼前,卻不使出分毫力氣來改善。你做的已經夠多了。如果我最關心的問題是別讓人發現我看得見,那麼我還能幫上什麼忙。有人會因為你看得見而恨你,別以為人失明了就會變比較高尚。但也不會變比較差。已經在變差了,你看看分飯的情況就知道了。一點也沒錯,看得見的人可以監督食物的分配,運用常識公平地分給所有人,就不會再有人抱怨,那些快把我逼瘋的爭執就可以停止了,你不瞭解看著兩個盲人爭吵是什麼個樣子。爭吵本來多少就是一種盲目。這個情況不一樣。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做吧,但別忘了這裡是些什麼樣的人,我們瞎了,就是瞎了,我們是沒有同情心、不會發表溫情演說的盲人,照顧失明孤兒的慈善美麗的世界結束了,我們現在生活在殘酷、嚴厲、無可妥協的盲人國度裡。如果你看得到我被迫看到的景象,你會情願失明。我相信你,但這沒有意義,我已經失明了。對不起,我的愛,如果你瞭解就好了。我瞭解,我瞭解,我一輩子都在注視別人的眼睛深處,人的身上只有眼睛還可能有靈魂存在,如果失去了眼睛……。我明天要告訴他們我看得見。希望你不會後悔。我明天要告訴他們。她停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除非到時候我也加入了他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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