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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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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餐廳的長桌上有失明的男人躺臥,一個塞滿垃圾的水槽上方,水龍頭滴溜溜淌著細細的水流。醫生的太太舉目四望,想找只水桶或臉盆,卻沒見到任何用得上的東西。其中一個盲男人覺察到她的出現而感到不快,出聲問,誰。她沒有回答,她知道他們不會歡迎她,沒有人會對她說,你需要水,就儘管拿吧,如果是要清洗一個死去女人的屍體,那麼把所有的水都扛走吧。地上零星散布著曾經用來盛裝食物的塑膠袋,有些相當大。醫生太太想,那些袋子想必破了,但繼而想想,若是把兩、三個袋子套在一起,應當不會漏掉太多水。她手腳俐落,盲男人們已從長桌上爬下來問,誰。聽到水聲時他們更加驚慌,朝這方向走來,醫生太太閃開,推了張桌子阻擋他們的路,好讓他們不能靠近,然後拿回她的袋子,水龍頭滴得慢,醫生太太用力扭大水量,突然間水彷彿從禁錮的牢籠裡獲得釋放,嘩啦嘩啦奔湧而出,噴濺得到處都是,醫生太太從頭到腳都濕透了。盲男人們吃了一驚,慌張退卻,以為是水管破裂,漫到腳邊的水更使他們深信不疑,他們無法得知那水是被一個闖入的陌生人潑灑而出,正當此時,女人明白她扛不動太重的水,她在袋子上打了個結,把袋子甩上肩頭,使出渾身解數逃之夭夭。
醫生和戴黑眼罩老人扛著食物回到病房時,他們沒有看到也看不到,房裡有七個赤|裸的女人,害失眠症婦人的屍體躺在自己的床上,比畢生的哪個時候都潔淨,有個女人正一一清洗她的夥伴,然後清洗自己。
萬物榮枯皆由命,起得早並不意味死得早。左側第三間病房的盲人自有一套組織秩序,已決定要從最近的地方開始,首先享用同一側病房的女人。採用這種輪流的方式可說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第一,他們可以隨時知道自己哪個部分做了而哪個部分還沒做,就像是一面看著時鐘,一面談起正在度過的這一天,我已從這兒過到了這兒,還有這麼多或這麼少的時間要度過,第二,等到所有病房都輪完一圈後,回到最初會帶來一種無可否認的新鮮感,感官記憶短淺的人尤其如此。因此,讓右側病房的女人好好享受吧,鄰居遭逢不幸是可以忍受的,沒有一個女人說出這話,但她們全都這麼想,不自私的人類尚未誕生,而稱為自私的那層皮膚則存活得比另外那層動不動就流血的要久。不能不提的一點是,這些女人的享受有雙重意義。這便是人類靈魂奇妙的地方,無可逃避的羞辱迫在眉睫,反而使各間病房裡因熟稔而消褪的情慾蓬勃高漲,彷彿男人迫不及待地要趕在女人被搶走前,在她們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記,又彷彿女人想在記憶中裝滿自願從事性|交的經驗,以便在遭受假使能反抗她們便必定會反抗的感官攻擊時,能將自己保護得較好。我們無可避免地要問,男女之間人數差異的問題要如何解決,拿右側第一間病房來說吧,即便排除性無能的男性——比如那戴黑眼罩的老人以及其他因了種種原因而從未有任何事蹟或言語登上我們的敘述的不知名老老少少——人數差異的問題仍然存在。先前說過了,這個病房包括失眠婦人與無人認識的女子在內,共有七名女性,而所謂的正常夫妻只有兩對,這不免使男性方面的人數呈現出不平衡,何況斜眼的小男孩尚未計算在內。說不定其他病房裡女性的人數多於男性,但這兒有條不成文法,由於迅速獲得支持而成為公定法規,即所有問題都應在問題發生的病房裡自行解決,這作法是遵照古人的教誨,求人不如求己,而古人的智慧我們該永遠不厭其煩地讚美。如此一來,右側第一間病房的女人便該撫慰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男人,但醫生的太太除外,因為某種原因,沒有人膽敢出言或伸手來勾搭她。第一個盲人的妻子在開始了第一步,亦即給了丈夫那個唐突的回答後,果如她自己所宣告的,雖然說小心翼翼,但其他女人怎麼做,她便也怎麼做了。然而有一些阻力卻是無論用理性或感性都無法化解的,比如藥劑師的助理無論如何雄辯滔滔或低聲下氣,都無法打動戴墨鏡女孩的芳心,這便是他最初對人缺乏尊重的代價。這個女孩,這個此處儀表最秀麗、體態最窈窕、丰姿最迷人的女子,當她花容月貌宛若天仙的消息流傳開來後,沒有哪個男人不夢想與她共度春宵,然而女人心是永遠不得捉摸的,有這麼一夜,她完全出於自願地上了戴黑眼罩老人的床,老人迎接她一如迎接夏日甘霖,盡其所能地滿足她,以他的年歲來說,他的表現相當稱職,如此便再一次證明外表是會騙人的,心的力量有多強,絕不是從臉龐或身體的柔軟度來判斷。病房裡每個人都認為戴墨鏡的女孩把自己奉獻給戴黑眼罩的老人不過是一種慈悲的施捨,然而也有些已經蒙受過女孩恩寵的男人心思纖細且不切實際,禁不住任由想像飛馳,認為對一個男人來說,天下最美好的禮物莫過於當自己孤伶伶躺在床上,作著沒有希望的白日夢時,有個女人溫柔地掀開被單,悄然鑽入,緩緩用她的軀體揉搓男人的軀體,而後靜靜平躺,等候他們用澎湃的熱血平息受驚的肌膚上乍起的震顫。而這一切都別無其他理由,只因為她想這麼做。這個姣好女子是個不該浪擲的瑰寶,有時一個人非得要雞皮鶴髮、用一隻黑眼罩遮住肯定已經瞎掉的眼窩,才能有幸享有這種豔福。此外,有些事情最好別去解釋,只要說出事情的經過,而不要探究人們內在的思想與感覺,比如此時此刻,醫生太太起床去替斜眼男孩蓋好滑落的毛毯時所發生的事便是如此。她沒有即刻回到床上,只是站在兩排病床之間狹窄的走道上,倚著病房尾端的牆,絕望地望著位在病房另一端的房門。多少天前他們便是穿過這扇門走進來,那天如今顯得渺茫遙遠,而那扇門哪裡也通不了。丈夫起身時,她正是站在那兒。他彷彿夢遊般凝視著正前方,走到戴墨鏡女孩的床邊。醫生太太沒有用任何行動來阻止他,只是動也不動地站著,看著他掀開被單躺進去,女孩這時醒過來,毫無抗拒地迎接他,她望著兩張嘴彼此尋索,唇與唇相逢後,無可避免的事發生了,她注視著其中一個人的歡愉,另一個人的歡愉,兩個人的歡愉,壓低了聲音的呼喊。噢,醫師。這話聽來應當是荒謬的,但並不。他說,原諒我,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事實上,我們先前說得對,我們這些眼不能見的人,怎能明白連他也不明白的事。他們躺在窄小的床上,壓根兒和*圖*書想像不到有人注視著他們,醫生是絕對沒想到的,他霎時間擔憂起來,他的妻子會在睡覺嗎,他自問,或者她像每天晚上那樣,在走廊上遊蕩。他想回到自己的床上,但有個聲音說,別起來。有隻手如鳥兒般輕盈地停在他的胸口,他想開口,可能是要重複說他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但那聲音說,你若什麼也不說,我會容易瞭解些。戴墨鏡的女孩開始哭泣。我們是多麼不快樂的一群人,她喃喃地說,接著又說,我也想要,我也想要,這不是你的錯。別說話,醫生太太溫柔地說,我們都別作聲,有時說話一點意義也沒有,如果我也能哭就好了,用眼淚來訴說一切,不需要靠言語來被懂得。她坐在床沿,伸出手臂擱在兩人的身體上,彷彿要用一個擁抱抱住兩個人,然後她屈起身子伏在戴墨鏡女孩的上方,對著她的耳朵輕聲說,我看得到。女孩動也不動,安詳寧靜,只困惑自己何以並不詫異,彷彿她從最初那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說出來,因為那是個不屬於她的祕密。她微微轉動頭,向醫生太太的耳畔低聲說,我知道,我並不確定,但我想我知道。這是個祕密,你誰也不能說。您放心。我相信你。您可以相信我,我情願死也不會出賣您。別再說您了,稱我為你吧。不,我不能,我不能這樣做。兩人互相耳語,一來一往,用唇觸著對方的頭髮、耳垂,雖然矛盾,但這是段無足輕重的談話,同時也是段意義深遠的談話,這是個懷有陰謀的簡短談話,刻意忽視躺在他倆之間的男人,卻又以一種有別於尋常觀念與尋常現實的邏輯將他牽涉在內。接著醫生的太太對丈夫說,你喜歡的話,可以躺久一點。不,我要回到我們的床上。那我牽你。她坐起來,讓他活動更自如一點,有一剎那她凝視著並排躺在髒汙枕頭上的兩顆失明頭顱,他們的臉龐汙穢,髮絲交纏,唯有眼睛無緣無故地炯炯有神。他緩緩起身,尋找著支撐點,接著在床沿動也不動,猶疑不決,彷彿突然不知自己置身何處,而她一如往常,執起他的一條手臂,然而這個舉動如今有了不同的意義,他從未如此迫切地需要有人替他指引方向,然而他永遠不知自己的需要有多迫切,唯有那兩個女人真正知道。醫生的太太用另一隻手輕撫女孩的臉頰,女孩情不自禁握住那隻手,捧到了唇邊。醫生以為他聽到了啜泣聲,那樣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只可能是發自淚水,淚水緩緩滑落到嘴角,消失,然後重新展開人類無可解釋的永恆的悲喜循環。戴墨鏡的女孩即將繼續孤獨,她才是需要安慰的人,正因如此,醫生太太良久良久才移開手。
盲流氓放女人們回去時天已破曉,患失眠症的盲婦人得靠夥伴攙著才能走,而夥伴們自己也都舉步維艱。連續幾個小時下來,她們經歷了一個又一個男人、一場又一場屈辱、一次又一次蹂躪,一個女人活著所能遭受的任何凌虐她們都遭受了。女人離開時,帶槍的男人嘲諷地說,我們用貨物來付款,這你們是知道的,回去叫你們那些蠢男人來領飯吧。接著又輕蔑地補上一句,再見囉,回去打點打點,準備下一回合吧。其他的盲惡棍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跟著說,再見囉,小姐們。有的稱她們為馬子,有的喊她們婊子,但從他們沒有把握的聲音裡,聽得出他們逐漸凋萎的性|欲。女人們失去了聽覺和視覺,一語不發,步履蹣跚,幾乎沒有足夠的毅力教自己別放開前一個女人的手,是手,不是肩膀,不像來時那樣,倘使有人問,你們為什麼手牽手走路,她們將沒有一個回答得出,情況自然而然就是這樣,世上有些動作我們無法輕易解釋,有些甚至絞盡腦汁也說不出所以然。穿過玄關時,醫生的太太向外看了看,外面有士兵,還有輛卡車,想必是載運食物來給這些受檢疫人士吃的。就在這一剎那,害失眠症的婦人雙腿真真切切失去了力氣,彷彿是讓人一刀砍斷似地,心臟也不肯撐下去了,甚至沒能完成它自己開始的規律收縮。我們終於明白這女人何以不能入睡了,如今她將可以成眠,我們別吵她吧。她死了,醫生的太太說。她的聲音裡一點表情也沒有,一張活生生的嘴似乎沒有可能發出這樣的聲音,然而她的聲音就如同她所吐出的字眼一樣沒有生命。她扶起這具剎那間沒了魂魄的軀體,軀體的腿上滿是鮮血,腹部瘀青,胸脯裸|露,遍體鱗傷,肩上遺留著被人啃咬的齒痕。這是我自己身體的形象,她想,這是這兒每一個女人身體的形象,在這種種凌|辱與我們的悲傷之間,只有一個差別,便是我們此刻暫時還活著。我們要把她扛到哪兒去,戴墨鏡的女孩問。暫時帶回病房吧,待會兒再幫她埋葬,醫生的太太說。
醫生太太看到最後一條走廊的盡頭有個盲人一如往常地看守著。他想必是聽到了女人們沉重的腳步聲,通告著其他人。她們來了,她們來了。屋裡傳來怪叫、嘶吼和陣陣笑聲,四個盲人忙不迭地搬開擋在門口的床,其中一個說,小姐們,快進來,快進來,我們是一票發|情的種馬,你們會吃得飽飽的。盲流氓把她們團團包圍,試圖上下其手,但他們的首領,也就是帶槍的那個,大吼,我第一個挑,你們知道的。大夥兒聽了又跌跌撞撞地退卻。一群男人的眼睛急切地搜尋女人,有些人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來,有些在路過時碰巧挨到了其中一個女人,便終於得知眼睛該往哪兒望。女人在兩排床位間的狹窄走道上,如遊行的士兵排排站,等待校閱。盲強盜的首領手裡拿著槍,俐落輕快地走上前來,彷彿他看得見似地。排在第一個的是失眠的婦人,首領用空著的那隻手摸索她的正面和背面、臀部、胸部、胯|下,婦人開始尖叫,首領把她一把推開。你這不中用的婊子。接下來輪到第二個的是沒人認識的女子。首領把槍放進長褲口袋,用雙手摸索她。嗯,這個還不壞。接著他開始摸第一個盲人的妻子,然後是診所的女職員,然後是旅館清潔婦。接著他宣布,兄弟們,這一票馬子挺正呢。盲流氓們跺腳吼叫起來,有一個嚷道,我們動手吧,時間不早了。別急,帶槍的流氓說,我先檢查完剩下的幾個再說。他摸了摸戴墨鏡的女孩,吹了聲口哨。我們走運了,這馬子比先前的哪個都辣。他興奮地又摸了女孩一會兒,然後輪到醫生的太太,他又吹了一聲口哨。這個比較成熟,但幹起來一定很帶勁兒。他把兩個女人拖向自己,說話時幾乎垂涎三尺。這兩個歸我,我幹完再換你們。他www.hetubook.com.com把兩個女人拖到病房底端,底端堆著大大小小的食物箱和罐頭,糧食充裕得足夠餵養一軍團的士兵。所有的女人早已慘叫連連,拳腳聲、巴掌聲和命令聲不絕於耳。安靜,婊子,這些賤貨統統一樣,一開始總是要鬼吼鬼叫。給她好好幹上一頓,她就會安靜了。等輪到我你就知道了,她們巴不得多來幾次。快點,我等不及了。患失眠症的婦人在某個彪形大漢的身軀下絕望地嚎啕痛哭,其餘四個女人則被一群男人包圍,男人們個個都脫了褲子,像圍在屍體旁的獵犬般彼此推擠。醫生的太太被首領拖到一張床邊,她站著,顫抖的手握著床欄杆,眼睜睜看著帶槍的盲首領用力扯開戴墨鏡女孩的裙子,脫下自己的長褲,用手指摸索方向,然後將陰|莖對準女孩的生殖器,用力挺進,她聽見他的咕噥、他的猥褻言詞,戴墨鏡的女孩不發一語,只張開嘴嘔吐,她的臉側向一邊,眼睛朝向另一個女人,盲首領全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唯有當周遭空氣與其他的一切氣味不同時,才會有人注意到嘔吐穢物的存在。最後盲首領從頭到腳興奮戰慄,彷彿釘大樑似地狠狠震盪三次,氣喘得有如窒息的狗,宣告完事。戴墨鏡的女孩默默哭泣。帶槍的盲人抽出仍然濕淋淋的陰|莖,把手伸向醫生太太,用略帶遲疑的聲音說,你別嫉妒,馬上輪到你了。接著提高嗓門說,喂,兄弟們,這個可以讓給你們了,但對她好一點,我說不定還會需要她。半打盲人搖搖擺擺沿走道走來,抓住戴墨鏡的女孩,幾乎是用拖的把她拖開。我先,我先,每個盲人都這麼說。帶槍的盲人在床沿坐了下來,鬆垮垮的陰|莖耷拉在床單邊緣,褲子堆在腳踝邊。在我的胯|下跪下,他說。醫生太太跪了下來。吸我的老二,他說。不要,她回答。你要不吸,我就扁你,不給你飯吃,他說。你不怕我咬斷你的傢伙,她問他。你可以試試看,我的手在你頸子邊,你想作怪,我會先勒死你,他威脅道。接著他又說,我好像認得你的聲音。而我認得你的臉。你瞎了,看不到我。對,我看不到你。那你為什麼說認得我的臉。因為這種聲音只可能有一種臉。吸我的老二,廢話少說。不要。你要不吸,你們病房就一塊麵包屑也領不到,你回去跟他們說,他們沒飯吃是因為你拒絕吸我的老二,然後回來告訴我他們怎麼對你。醫生的太太身子彎向前方,用右手兩根手指的指尖拎起男人黏答答的陰|莖,左手則在地上摸索他的褲子,碰觸到手槍冰冷堅硬的金屬殼,我可以殺他,她想。但她不能,他的褲子繞在他腳踝邊,她根本伸不進他放手槍的口袋,我不能殺他,她想。她把頭往前靠,張開嘴又閤上,閉上雙眼以遮蔽視線,然後開始吸。
男人都在門邊等,只有第一個盲人除外,得知女人們正回到病房時,他便又一次把頭埋在毛毯裡,還有斜眼的小男孩,他還在睡覺。醫生的太太一點也不遲疑,也不計算床位,直接就把害失眠症的婦人放在她平日睡的床上。她不在乎其他人是否會覺得奇怪,畢竟大家都知道她是對這地方上上下下最為熟悉的盲人。她死了,她又說一遍。怎麼回事,醫生問,但她的妻子毫無意願回答。這問題可能如表面上看來,意思是她是怎麼死的,但也可以是,他們對你們做了什麼。而現在,無論他問的是哪一個,都不可能有答案,她就是死了,怎麼死的不重要,無論誰詢問某人是怎麼死的都是個愚蠢的問題,遲早有一天原因會被遺忘,只剩下三個字仍然存在,她死了,而我們已不再是昨晚離開這兒的女人,她們本來會說的話我們已無法說出口,而對其他女人來說,那無以名之的事件真真切切發生過,無以名之,那便是它的名字,其餘什麼也沒有。去領食物吧,醫生的太太說。巧合、運氣、宿命、機會,無論你用什麼詞彙來稱呼這擁有眾多名稱的東西,它的本質都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反諷,否則我們還能用什麼方法來理解何以被推派來代表病房領取食物的兩個男人剛巧就是其中兩個女人的丈夫,而沒有人能想像食物的代價正是他們方才付出的代價。領食物的可以是其他任何的男人,單身的、自由的、沒有丈夫尊嚴需要捍衛的男人,然而卻偏偏是他們兩個,他們自然不想去向蹂躪了自己妻子的無恥之徒伸手討食物。第一個盲人斬釘截鐵地說,我不去,誰想去就去吧。我會去,醫生說。我跟你一起去,戴黑眼罩的老人說。食物雖然不多,但我警告你,還是頗重的。我還有力氣扛我自己吃的麵包。比較重的是別人吃的麵包。我沒資格抱怨,其他人所承擔的負荷將會換來我的食物。我們試著想像吧,不是想像那段對話,那段對話已然結束,而是想像參與對話的兩個男人,兩人面對面,彷彿看得見彼此,這在現下的情況是不可能的,然而單憑各自的記憶便足以從耀眼的渾白世界裡辨識出吐著這些字眼的嘴,而後宛如光亮緩緩自此中心向外輻射,兩張臉的其餘部分逐漸浮現,一個是張老邁的臉龐,另一張稍稍年輕一些,而任何能以此種方式看見的人都不能稱為真正的盲。正當兩人出發,前去領取用羞辱換來的報償,而第一個盲人正忙著用義憤填膺的誇張詞彙進行抗議時,醫生太太對其餘的女人說,待在這兒別走,我一會兒就回來。她知道她要什麼,只不知能不能找到她要的東西。她需要一只水桶,或是任何具有相同作用的東西,她但願用那只水桶盛滿水,便是骯髒汙染的水也好,她想清洗害失眠症婦人的屍體,洗去她自己的鮮血以及他人的精|液。儘管在我們居住的這座精神病院裡,談起身體的潔淨宛如痴人說夢,而如我們所知,靈魂的潔淨是誰也達到不了的,然而醫生的太太但願能讓失眠婦人乾乾淨淨地歸於塵土。
這真是個難解的習題。每回負責領食物的人將分配到的少許糧食帶回病房時,病房裡總會掀起一陣憤怒與不滿。總會有人提議大家群起抗爭,這個意見有其強有力的立論基礎,即邏輯辯證一次又一次肯定,堅強的決心平時縱然僅能將不同的力量相加,但在某些特定情況下,也能將力量無限加倍。然而只要有個較謹慎的人願意單純而客觀地思索這麼做的利與弊,提醒狂熱份子手槍可能造成的致命效果,這番騷動通常不久便會平息。他們會說,前去抗議的人會得知是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他們,至於留在後方的人,最好別去想在那極可能會發生的事件中,會出現什麼樣的狀況,我們光和圖書是聽到第一聲槍響就會嚇得手足無措,屆時,被槍打死的人只怕不會有被擠死的人多。其中一個病房制定出了折衷方案,消息也傳到其他人的耳裡,這個病房決定不再指派一向遭受嘲謔的幾個使者去領餐,而要差遣一大批人,確切地說是十個或十二個人,這些人將異口同聲地表達出大夥兒的不滿。他們呼籲大家自告奮勇挺身而出,然而可能受了先前提到的謹慎人士提出的警告影響,所有病房都沒有幾個人志願擔負這項使命。幸而這種明顯缺乏道德勇氣的表現很快就失去了重要性,甚至也無須令人汗顏,在大家得知想出這點子的病房所組織的探險行動獲致何種後果後,事實證明謹慎果然是正確的因應之道。八個英勇大膽的人迅速被流氓以棍棒驅逐,雖然強盜頭子僅發了一枚子彈,且瞄準的位置不若前幾次來得高,但抗議群眾宣稱聽到子彈自他們耳畔咻一聲飛過。這位神槍手是否有意取人性命我們暫且無從得知,目前我們只能在罪證不足的情況下,假定他是無罪的,也就是說,這發子彈要不就是一種警告——雖則是相當嚴重的警告——要不就是強盜頭子把抗議群眾的身高估計成太矮了,又或者,他其實是高估了他們的身高,那樣的話,他的殺人意圖則無可避免地必須列入考慮,而這想法不免令人不寒而慄。暫且撇開這些無足輕重的問題不談,回到大家關心的重要議題來,即使這些抗議人士宣稱自己來自某某病房僅是因緣湊巧,這仍然著實是上帝的旨意。因為如此一來,便只有他們那間病房需要被罰挨餓三天,這已經夠幸運了,因為他們膽敢對餵養他們的人進行報復,是有可能會永遠得不到食物的。因此在這三天中,這間鬧叛變病房裡的人別無他法,只有挨家挨戶乞求同情,希望能分得一小片麵包皮,可能的話還要一點點肉或起司,結果他們並沒有餓死,卻被罵得狗血淋頭。你們想出那種點子,還期待有什麼後果。我們要是聽了你們的,這下不知到哪兒去了。然而最痛苦的是聽到人說,耐心點,耐心點。再沒有比這更殘酷的話了,即使遭受侮辱也比聽這話好。待三天的禁食結束,人們以為黎明將至,然而顯然這間居住了四十名叛亂份子的病房所受的懲罰並未結束,過去以來他們所得的配額始終不夠二十個人吃,如今則減少到甚至無法解除十個人的飢餓。因此你可以想像他們的惱怒與憤慨,何況其他病房的人早已因身邊的餓鬼需索無度而不堪其擾——這話說來傷人,但事實就是事實——更是對他們深深恐懼。其他病房的人這下分裂成兩派,一派倡議扛起同舟共濟的傳統使命,另一派則主張自助而後人助,這也同樣是個歷史悠久的觀念。
一個星期後,盲流氓捎來訊息,他們要女人。就這麼簡單,給我們女人。這意外的要求雖說並非極不尋常,仍一如所料地引起了齊聲的抗議,負責傳達命令的使者頭昏腦脹地立即回到流氓的病房溝通,表示右邊的三間病房和左邊的兩間病房,包括席地而睡的男男女女在內,一致決議將不理會這個無恥的要求,理由是人類的尊嚴,這裡指的是女性的尊嚴,不能貶低到這個程度,縱使左邊的第三間病房沒有女人,也不能把責任推給別人——假使這種事情也有責任的話。流氓的回覆唐突而毫無妥協餘地。不給我們女人,你們就沒飯吃。碰了一鼻子灰的使者帶著命令返回病房。你們不去的話,他就不給我們飯吃。沒有伴侶的女性,或者至少是沒有固定伴侶的女性,齊聲抗議起來,她們並不打算用自己兩腿之間的傢伙來替其他女人的男人掙飯吃,其中有個甚且絲毫不顧自己性別的尊嚴,厚著臉皮說,我想去的話我會去,但我賺到的食物只給我自己吃,高興的話,說不定我還搬去和他們住,那樣不但有床睡,還不愁吃喝。她把話說得清晰明確,但並沒有付諸實行,那二十個人如狼似虎,彷彿是被色|欲蒙蔽了雙眼,她想起倘若自己必須獨力應付他們飢渴貪婪的胃口,不知有多恐怖。這番宣言儘管在右側第二間病房發表得如此漫不經心,卻也並未被等閒視之,使者當中的一個對把握機會順水推舟有獨到的天賦,當場支持她的論點,建議可以由幾位女性主動提供這類服務,畢竟比起受到脅迫,出於自願的行動困難度要小一些。他幾乎要以一句名言來總結他的話。靈魂樂意時,腳步便輕盈。幸而最後的一點點道德顧慮提醒他要謹言慎行,才沒脫口而出。然而即便如此,他一閉上嘴,抗議聲便哄然爆發,憤怒從四面八方毫不留情地排山倒海而來,男人在道德上完全站不住腳,女人憤慨得理直氣壯,依據自己的社會文化背景及個人的脾性,指控男性為混混、皮條客、寄生蟲、吸血鬼、剝削者、龜孫子。有幾個女人對自己純粹因著慷慨與同情而同意了患難夥伴的床笫邀約感到遺憾,這些患難夥伴如今忘恩負義,試圖把她們逼向更悲慘的命運。男人試圖辯駁,聲稱事實並非如此,聲稱女人們太小題大作,事情沒這麼嚴重,只要大家好好談談,便能瞭解彼此的立場,根據習俗,在困難而艱險的情況中,的確有必要呼籲大家自告奮勇挺身而出,而眼前的情況無疑正是個困難而艱險的情況。你我都有餓死的危險。有些女人在聽了這番大道理後平靜下來,但仍有一些女人怒火未消,其中一個突然福至心靈,用譏諷的口氣問,如果這些混蛋要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你們會怎麼做,說說看,你們會怎麼做,說給大家聽聽。她這麼說儼然是火上加油,女人們激昂起來,歡天喜地看著男人被自己的一番大道理困得無路可逃,無言以對。女人齊聲嚷,告訴我們,告訴我們啊。她們想知道這一套甚受好評的男性邏輯能發揮到多遠。我們這兒沒有同志,某個男性大膽直言。也沒有婊子,提出煽動性問題的女人回嘴,就算有婊子,她們也未必樂意為你賣淫。男人悻悻然聳聳肩,他們知道只有一個答案能滿足這群充滿復仇心的女人。如果他們要的是男人,我們就會奉獻自己。然而誰也沒有勇氣說出這句簡短、清晰且毫無顧忌的話,他們很驚異自己竟忘了說這話對自己並無壞處,畢竟那些龜孫子們想抓來洩慾的是女人而不是男人。
如果受託為壞蛋們登錄不義之財的盲人因為某種頓悟壓抑了疑心,而決定帶著寫字板、厚紙與點字機前來投奔這一側的病房,現在想必忙著為這些真真切切被騙得一塌糊塗的新室友們記下他們匱乏的飲食與其他的種種苦楚,製成可歌可泣又富和_圖_書教育意義的紀錄。他會從自己原本的病房說起,說那些強盜不僅把正派人士趕出病房,以便佔據整個空間,甚至還禁止左側廂房另兩間病房的人使用屬於他們那一側的衛生設施。他會說,這種無恥暴政的直接後果就是所有其他人都蜂擁到這一側的廁所,以致任何人只要還記得這地方先前的狀況,便能想見後果如何。他會指出,如今若是要穿過中庭,絕不可能不踢到正在瀉肚子或奮力使勁卻徒勞無功的盲人。這位盲會計是個觀察力敏銳的人,他必定也將兢兢業業地記下盲人們吃得少卻排得多的矛盾,這麼做可能是為了顯示人們時時掛在嘴邊的著名因果關係至少從量的角度來看並非永遠可靠。他還會說,此時此刻,那群土匪的房裡必定堆滿了食物箱,這些可憐人淪落到在骯髒地板上撿拾麵包屑的時日不遠了。同時身為整個過程的參與者與記錄者,盲會計也不會忘記譴責這些盲暴君的罪行,他們情願讓食物腐壞,也不願施捨給挨餓的人。儘管這些食物中,有些可以放好幾個星期不會壞,但也有一些食物,尤其是烹煮過的,若不馬上食用,便會發酸或長霉,不再適合人類食用——如果這群不幸的動物還能稱為人類的話。記錄者會換個話題,但維持相同的基調,滿懷悲愁地寫道,此處並非只出現因缺乏食物或消化不良而引起的消化道疾病。多數人來到這裡時,除了眼不能見外,不單沒有病痛,甚至可以說是壯得像條牛,如今卻和其他人一樣,受了不知如何流傳於此地的流行性感冒感染,無力從悲慘的病床上起身。而這五間病房裡,連一顆阿斯匹靈也找不到,因此無法降低他們的體溫或緩解他們的頭痛,在某個人甚至連女人皮包的襯裡都一一搜索過後,僅存的幾顆也迅速告罄。記錄者在自行斟酌下,將不會一一詳述關在這裡實施殘酷檢疫的近三百名盲人所罹患的種種其他病症,然而他絕不能不提到至少兩個情況相當嚴重的癌症病例,當局在召集所有盲人加以監禁時,絲毫沒有做任何人道上的考量,甚至宣稱法令一旦制定,即適用於所有人,民主社會不能容許特權的存在。命運向來是殘酷的,在這許多盲人中,只有一位醫生,況且還是我們最不需要的眼科醫生。寫到這裡時,盲會計將因描述如此多的不幸與悲哀而感到厭煩,於是決定任由他的點字機躺在桌上,用顫抖的手尋找他為了進行記錄工作而暫放一邊的發硬麵包,然而他將找不到,因為一個被迫切需求訓練出靈敏嗅覺的盲人把麵包偷走了。而後,盲會計將會放棄他充滿民胞物與襟懷的行動、放棄促使他投奔這一側廂房的利他衝動,認定假使還來得及的話,此刻最好的策略即是回到左側的第三間病房,無論流氓們的惡行多麼令他義憤填膺,起碼在那兒他不會挨餓。
事情已經到了這地步,流氓卻又下達新指令,聲稱他們當初本著寬宏大量的襟懷,以相當寬鬆的方式計算大夥兒最初繳交的財物價值,然而即便如此,那些財物目前已不敷換取配給的食物,因此大家必須繳交更多的金錢與貴重物品。各病房絕望地回答,他們的口袋裡如今連個小硬幣也不剩了,大夥兒所有的財物都已經規規矩矩地如數奉上,而倘使要忽略大家所貢獻出的種種財物間價值的差異,那麼無論何種決議都將無法面面俱到,簡單地說,由正直的人替有罪的人付錢是不公平的,因此就信用帳戶中還有餘額的人來說,他們的配額不應被刪除,這實在是個可恥的論點。很顯然沒有一個病房知道其他病房交出了多少財物,但每個病房都理直氣壯地相信,即使其他病房的信用額度已用盡,自己的病房必定仍有繼續配糧的權利。幸而這潛伏的衝突尚未成形就夭折了,流氓們相當堅定,下達的命令人人都要遵守,倘若財物的價值上有任何差異,也僅有那位盲會計一個人知道。各個病房裡,大夥兒討論得激昂憤慨,有時甚至有些暴力。有些人懷疑某些自私不老實的室友在第一次繳納糧食費時暗藏了自己的財物,其他人為集體利益奉獻了所有,這些人則坐享其成,靠他人的犧牲過活。另一些人則採用目前為止大家仍堅決相信的論點,即他們所交出的財物本身就應足夠讓他們繼續吃好幾天的飯,而不該被迫餵養寄生蟲。盲流氓原本威脅要到各病房突襲檢查,懲罰違反命令的人,結果各病房卻各自在內部清理門戶,老實人與不老實或甚至惡毒的人展開爭執。然而並沒有人搜出龐大的財產,僅有幾只手錶和戒指搬上枱面,暗藏財物的人以男性居多。病房內部法治系統所施行的懲罰不過是胡亂甩幾個巴掌,虛應故事地揍幾下連目標都沒對準的老拳,其中最多的是言語上的侮辱,從古修辭學裡精挑細選出一些譴責之詞,諸如,我看你連自己母親的財物都會偷,彷彿這類的無恥行徑以及更等而下之的罪行都唯有在所有人都失明後才會犯下,而失去眼裡的光亮,也就同時失去了對人的尊重。盲流氓一面收下財物,一面威脅將進行嚴厲的報復,幸而結果他們並未施行,大夥兒假定他們是忘了,然而事實是他們有了新的點子,內容不久就會揭曉。倘若他們果真實踐了他們所聲稱將採行的舉動,施行更進一步的威逼,就會加劇眼前的情況,可能還會瞬間引發驚人的後果,那是因為有兩個病房為了掩飾自己暗藏財物的罪行,謊報病房名稱,導致無辜病房背了黑鍋,其中有個被誣賴的病房甚且極端誠實,在第一天即已乖乖交出全部財物。幸而盲會計為了縮減自己的工作量,決定將新進貢的財物登錄在另一張單獨的紙上,這麼做對無論是無辜或有罪者都有利,因為假使他對照個別帳目來登錄,則這財務上的參差不齊想必會引起他的注意。
如果幾片少得可憐的不新鮮麵包和發霉肉塊也能稱為晚餐的話,第二天的晚餐時分,病房門口出現了三個來自另一側病房的人。你們這兒有幾個女人,其中一個問。六個,醫生太太好心地想把失眠的婦人排除在外,但隨即壓低了聲音改口,有七個。盲流氓大笑。太糟了,其中一個說,那你們今晚可得賣力點。另一個提議道,說不定我們該到下一間病房找些支援人手。不值得,第三個人說。此人精通算術。一個女人給三個男人用,撐得住的。這話說完後,幾個人又哄笑起來,方才詢問有多少女人的人發號施令。你們吃飽就過來。接著又補一句。我是說,假如你們明天還想吃飯,也還想餵你們的男人吃飯的話。他們對每個病房都這麼說,但依舊和第一次想和_圖_書出這笑話時一樣捧腹,笑得前仰後合、跺腳、用粗大的棍棒敲擊地板,最後其中一個突然提出警告。聽好,你們要是有人剛好碰到生理期,我們就不要,留著下次再用。沒有人碰到生理期,醫生太太平靜地告訴他。那你們準備準備,不要太久,我們在等。三個流氓轉個彎消失了,病房裡靜寂無聲,一分鐘後,第一個盲人的妻子說,我吃不下了。她手裡的食物少得可憐,但她無法下嚥。我也吃不下,失眠的婦人說。我也是,沒人認識的女子說。我吃飽了,旅館清潔婦說。我也是,診所女職員說。我會在第一個靠近我的男人臉上嘔吐,戴墨鏡的女孩說。大家都站了起來,渾身打顫,卻又意志堅決。醫生的太太說,我來打頭陣吧。第一個盲人把頭埋在毛毯裡,彷彿這麼做有什麼作用似地,然而他原本便是盲的。醫生把妻子拉到跟前,什麼話也沒說,只在她額頭匆匆吻了一下,除此之外他還能做什麼呢,至於其他男人,這事與他們毫不相干,對這些女人,他們既沒有丈夫的權利,也沒有丈夫的義務,因此誰也不能走上前來說,任由妻子紅杏出牆的人是雙倍的龜孫子。戴墨鏡的女孩排在醫生太太的後面,接著是旅館清潔婦、診所女職員、第一個盲人的妻子、沒人認識的女子,最後是失眠的婦人。這是個恐怖的行列,一整排散發著臭味的女人,衣衫髒汙且襤褸,人的色|欲似乎不可能強烈到掩蓋嗅覺,嗅覺是人類感官中最敏感的一個,某些神學家甚至堅定地認為,試圖在地獄中苟且偷生的最痛苦之處莫過於適應其中駭人的臭味。雖然他們使用的字眼可能稍有差異,但約略是八九不離十。女人們一個個把手臂搭在前一個人的肩上,在醫生太太的引導下緩緩上路。大夥兒都赤著腳,因為她們不願在即將承受的折磨中丟掉鞋子。來到大門玄關時,醫生太太朝外門走去,這麼做無疑是因為她急切地想知道世界是否仍存在。新鮮空氣撲面時,旅館清潔婦記起了,害怕起來。我們不能出去,外面有士兵。失眠的盲婦人說,那更好,再過不到一分鐘我們就都死了,我們就是該這樣,統統死光光。你是說我們這幾個,診所女職員問。不,我是說我們大家,這裡所有的女人,至少那時我們就會有失明的最好理由了。自從被送到這裡來後,她從未有過這麼多的話想說。醫生太太說,我們走吧,只有注定會死的人才會死,死神挑中你時,是不會事先警告的。一行人穿過通往左側廂房的門,在長長的走廊上邁步。頭兩間病房的女人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告訴她們橫在眼前的是什麼樣的命運,但她們像剛剛挨了一頓好打的動物般蜷縮在床上,男人不敢碰她們一根汗毛,也不敢靠近,因為只要一靠近,她們便開始尖叫。
然而男人沒想到的事顯然女人都想到了,否則沒有別的原因可以解釋這個方才發生激烈爭吵的地方何以逐漸復歸平靜,彷彿她們是明白了,對她們來說,言語上的獲勝與其後必將隨之而來的挫敗並無一致。在其他病房裡,這類的辯論情況可能也相去不遠,我們知道人類的理性與非理性是沒有地域之別的。此處做出最後決斷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女性,她的年邁母親也在這裡,女人別無辦法來奉養母親。我願意去,她說。她不知道右側的第一間病房裡,醫生的太太正說著和她一模一樣的話。我願意去。這間病房的女性較少,可能是由於這個原因,這個病房的抗議聲浪較小,也較不激烈。病房裡有戴墨鏡的少女、第一個盲人的妻子、診所女職員、旅館女清潔工、一個沒人認識的女性,還有那個睡不著覺的婦人,但她極度憂鬱悲慘,只有男人從女性的團結中受惠是說不過去的,因此頂好是別打擾她。第一個盲人率先發表意見,他說,將自己的肉體呈獻給陌生人以為交換,這種屈辱不能加諸於他的妻子身上,她不會有意願,他也不會同意,尊嚴是無價的,一旦開始做出小小讓步,生命便終將失去一切意義。醫生問他,處在目前的情境下,飢渴交迫,從頭到腳汙穢不堪,虱子、跳蚤、臭蟲渾身肆虐,他在這樣的生活裡看到了什麼意義,我也但願我的妻子別去,但我的希望有什麼意義,她說了她要去,那是她的決定,我知道我的男性尊嚴會受傷害,如果在經歷了這許多屈辱後,我們還保有夠格稱為男性尊嚴的東西的話,它已經受盡煎熬了,我無法躲避,如果我們要活下去,這可能是唯一的辦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德觀,我已經表達了我的看法,我不打算改變,第一個盲人嚴厲地反駁。戴墨鏡的女孩說,外頭的人不知道這兒有多少女人,因此你的女人可以留著自己用,我們會換食物來餵飽你和你老婆,但我很想知道,那樣的話,你的尊嚴作何感受,我們換來的麵包你吃起來又會是什麼滋味。第一個盲人反駁,那不是重點,重點是……。然而他的話沒了下文,話尾消失在空中,事實上他也不知道重點是什麼,他先前所說的一切都不過是些空洞的意見,那些意見屬於另一個世界,不屬於這個世界,他現在所應該做的,絕絕對對應該做的,是把手伸向天空,感謝上蒼他仍有機會將自己的恥辱侷限於吃自己老婆的軟飯,而不是靠他人的妻子來過活,確切地說是靠醫生的妻子,因為我們除了確定戴墨鏡的女孩是自由自在的單身女子,且非常清楚她不檢點的生活外,其他的女子假使有丈夫,我們也看不到。句子中斷後一片沉寂,彷彿等著某人來一舉釐清眼前的狀況,正因如此,必須說話的人不久便開口了,開口的是第一個盲人的妻子,她的聲音裡沒有一絲絲的顫抖。我和其他人沒有不同,她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你要聽我的,她的丈夫插嘴。別再命令我了,命令在這種地方不管用,你和我一樣看不到。這成何體統。你要不想有失體統,從現在開始就別再吃飯。這是她殘酷的回話,在今天以前,她對丈夫始終溫順而敬重,這樣的話令人吃驚。有人爆出一陣短暫的笑聲,發笑的是旅館女侍。啊,吃吃吃,可憐的傢伙,他該如何是好。霎時間她的笑聲變成了哭泣,話也改了。我們該如何是好,她說。這幾乎是個疑問,一個沒有答案的、近乎無可奈何的疑問,像是沮喪地搖頭,以致診所女職員除了覆誦她的話以外什麼也沒做。我們該如何是好。醫生太太抬頭看看掛在牆上的剪刀,從她的眼神看來,你會以為她也正問著自己相同的問題,除非她反問了他們一個問題,而她真正在尋找的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你們希望我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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