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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圍城史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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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整整有兩分鐘,雷孟杜.希爾法凝視地如此專注,看來像失了神一樣,他盯著記載恆常不變的史實這一頁,倒不是因為他懷疑字裡行間潛伏著最後的錯誤。某些違逆原文的印刷錯誤,技術高明地隱身在如此不忍卒讀的修辭文字間,現在任性地教他焦躁不安,即便他雙眼疲倦,睡意迅速襲來,全身漸感麻痺。雖然,比較正確的說,睡意早已襲來,他已經麻木了。在最後三分鐘,雷孟杜.希爾法神智清醒有如吞下一顆苯齊巨林(Benzedrine,藥劑名,又稱苯異丙胺,是一種中樞神經興奮劑),早先一位白痴醫生開處方給他,他將剩下的藥丸藏在幾本書後面。就像著了迷一樣,他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反覆重讀著同一行,強調十字軍願意義助葡萄牙拿下里斯本的那一行。機率或是命運使然,這幾個斬釘截鐵的字竟然正好佔了一整行,其衝擊有如一行銘文、一副對聯或是某些不能變更的格言,可是,反過來說,這些格言也可以相當煽動,讓我說點別的,要是你說得出來的話。緊張驟然升高,讓雷孟杜.希爾法坐立難安,他站了起來,將椅子往後推,在書架、沙發與書桌所築圍的狹小空間來回踱步,一遍又一遍地說道,完全不對,通篇鬼扯,這項極端意見得再確認,他又拾起那一頁校稿,再讀一次,多虧他又讀一次,現在我們可以排除早先的懷疑,確定作者沒有胡說,因為稿子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十字軍將義助葡萄牙拿下里斯本,而且我們還可以在下一頁找到證據,次頁描述了圍城的過程,如何攻破防禦土牆、街巷內和屋宅裡的戰鬥、不分青紅皂白的屠殺與大肆劫掠。校對先生,麻煩您說明一下,您是在哪兒發現這個大錯誤的,這個逃過了咱們雙眼的錯誤,對,我們是沒您這麼經驗豐富,有時候,我們有看沒有到,可是,咱們也還識得字,我們向您保證,我們不一定什麼都懂,原因很簡單,咱們缺乏必要的訓練,校對先生,必要的訓練,此外,咱們也得承認,我們經常也是因為太懶,沒去確認字典上的字義解釋,結果就不可收拾了。真是太荒唐了,雷孟杜.希爾法堅持道,好像他在回答我們一樣,我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我何必,身為一名忠於職守的校對者,不玩花招,不耍詭計,尊重文法和參考書的教誨。他謹守著這些規則,從來沒想要修改,他遵從著尚未形諸於文、卻至聖不可褻瀆的道德戒律,他一定要尊敬傳統;遵從道統,壓抑私人的意向,不論他有什麼樣的懷疑,他總是深藏在心裡,至於將作者寫的「是」改做「不」,那是這校對者萬萬不會做的事。傑柯爾先生剛剛才說了這些話,以駁斥其他咱們未能聽聞的話,也就是海德先生說的話。我們不必多提這兩人的名諱,便能一窺這座位於城堡區的古老建築物裡面,天使與魔鬼之間的悲劇交戰,人類夾在善與惡之間的衝突,即使只是一名校對者,也難以倖免。偏偏不幸的是,這回海德先生贏了一局,清楚顯示在雷孟杜.希爾法臉上的微笑,那是出人意料之外、不懷好意的表情,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傑柯爾的跡象,顯然地,他心意已定,而且如此惡意,他手裡穩穩地握著百樂原子筆,在校稿上加了一個字,歷史學家限於史實絕對不會寫下的一個字,一個不字,現在這本書上說,十字軍將不願幫助葡萄牙征服里斯本,由是,木已成舟,這將成為歷史事實,雖說與先前版本不同,然而,昨非今是,謊言取代了事實,有人就要重述歷史了。
不,這樣的演說詞,絕對不可能出自一個羽翼未豐的君王,遑論他對於外交事務又涉獵極淺,此時,可以臆測,這篇稿子一定是出於資深神職老臣的手指、手掌和頭腦,或許是奧波多主教唐.貝德羅.皮托斯,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布拉加的大主教唐.喬.佩庫利爾,他默許並協助說服航經杜羅河(Douro,歐洲西南部河流,橫貫西班牙和葡萄牙北部)的十字軍,改道太佳斯河,加入收復里斯本一役,他跟他們說,至少,聽聽看咱們為什麼說您應該過來幫忙的理由,然後您再自個兒眼見為憑。從奧波多到里斯本的旅程要耗上三天,你不要用多高明的想像力,就可以假設那兩個高層教士,一路上,策劃著該如何進攻里斯本,兩人不時搔首思索有爭議之處,提出見解,提醒彼此潛在的危險,以其審慎保守的心態提出最多重的擔保,別忘了,還有彼此褒諛,爭相獻策,其欺瞞伎倆之高明,保證開花結果,即使是撒種在貧瘠的土壤上,播種人生澀青嫩亦然。一陣燥熱,雷孟杜.希爾法以戲劇性的手勢,卸下披肩,他不開心地微笑,這不是一篇會教人相信的講詞,還比較像是莎士比亞之流的顛峰作品,而非地方主教講詞的口吻,他重新坐回桌前,頹喪地搖頭,我們相信,我們將永遠不得而知,唐.阿豐索.亨利克斯究竟對十字軍說些什麼,當然,他至少說了再見兩個字,除此之外呢,除此之外呢,而這件證據之昏暗不明,他也無法得知,突然間,讓他感覺如此不幸,他本來可以撥亂反正的,他並沒有問自己,願意耗上多少靈魂,如果他還有靈魂的話,耗上多少家產,如果他還有那幾個銅子兒的話,只為了發掘,最好是在里斯本他住的這個區域,以及過去整個城市座落的地方,找到幾卷羊皮紙、紙草紙卷軸、幾張紙片、剪報一角,可能的話,再加上幾條登錄,或是篆刻在石頭上的文字,記錄當時究竟講了些什麼,原始的版本,如果真的存在的話,或許不若這篇矯揉造作的版本精妙,不過,後者卻缺乏配得上如此場合所需的強力語言。
雷孟杜.希爾法不願再讀下去了。他已經精疲力竭了,所有的力氣都耗在加進那個「不」字上面了,他可是冒了極大的風險,不僅賠上他的專業操守,連他內心的平靜都遭到波及。從今而後,他一輩子都擺脫不了,遲早,無可避免的,總會有人要他為這個錯負起責任,可能是光火至極的作者,也可能是聰明且不留情面的書評家,或者是一個讀書專注的讀者去函編輯要求改正,甚至可能是科斯塔明天早上來取稿的時候,每當他御駕親征時,就會在臉上擺出一副英雄殉道的神情,我情願自己過來取稿,即使這是職責之外,工作多擔待一點總沒錯。如果科斯塔將校稿放進手提箱之前,順便翻翻校稿的話,他就會湊巧發現被錯誤所玷汙的那一頁,那麼他將驚訝地發現,謄在四開紙上的校稿中,竟然多了一個新字,如果他不怕麻煩地逐字讀下去,了解新更的內文如何修正了這個世界,他的人生也在那短短的一瞬間過得不一樣,科斯塔會說,語氣可能還是挺猶豫地https://m.hetubook•com.com,希爾法先生,這裡看起來有個錯誤,那他就得佯裝無辜地探頭看去,迫於無奈而讓步,哎呀,我真是糊塗了,真沒法子想像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許是因為我那時太累了,不必用deleatur來去掉這個不祥的字眼,他只要簡簡單單地劃掉就成了,連三歲小孩都辦得到,世界就會重回原先平靜的軌道上運轉,如同過去一樣,從此以後,雖然科斯塔再也不會提到這段奇怪的小誤失,卻更多了一條理由可以宣揚,凡事都少不了印製部。
雷孟杜.希爾法站了起來,他將披肩拉高,裹住肩膀,可是,只要他一走動,披肩總還有一角垂在地上,現在他高聲朗讀,猶如傳令官在宣讀文告一樣,以下就是我們尊貴的君王對十字軍的演講:我等皆知,並以我等雙眼目睹為憑,爾乃勇猛壯士,無懼無畏且蓄勢待發,久仰不如親睹,諸位確如傳聞一般武藝高強。今日聚集此處,毋須我等承諾,富貴如諸君者,若干餽禮,諸君才願意加入我等光復此城。我等不論如何劬勞無閒,將永遠無法從摩爾人處聚斂錢財,況且,積財致富總叫人寢食難安。況且,我等希望諸君明瞭,我等所掌握的資源,以及我等對諸位的善意,如此,諸君方不至於輕視我等之承諾,因為,凡我皇土之上的萬事萬物率將任君處置。然而,我等仍需確定,諸君奮戰係出自虔信,而非任何錢財牟利的承諾。現在,為了不讓貴方的譁然擾嚷干擾我開誠布公的說明,請諸位逕自選派代表,待兩方人馬退下之後,我等得以促膝深談,討論這等保證的理由,並於宣達任何公開聲明之前,增加對於我等提議的共同理解,如此,經雙方同意,以及妥適的誓言與保證,敬祈以主的榮耀認可。
電話鈴響的時候,早晨已經過了一半。出版社來電想知道校稿進行的怎麼樣了,第一個說話的是印製部的莫夢尼卡,她就像在該部門工作的任何一位同事一樣,講起話來也是裝腔作勢的,希爾法先生,印製部意欲知悉,彷彿聲響在你我耳畔,尊貴的閣下應當知道,而她就像庭丁複頌一般地重複說道,印製部意欲知悉校稿進度如何,您尚須多久才能交稿,可是,即使兩人多年相識,莫妮卡還是不曉得雷孟杜.希爾法討厭人家只用希爾法稱呼他,倒不是因為他發現這個姓氏像桑托或是索沙一般普遍,而是感覺到雷孟杜被掠過了,於是他惜墨如金地回答,不惜偏頗地得罪莫妮卡,她也是個敏感的人,就跟他們說,明天就校完了,我會告訴他們的,希爾法先生,我會告訴他們的,在她說下一句話之前,電話聽筒從她的手中,被另外一個人抓了過去,我是科斯塔,這一端雷孟杜.希爾法只能勉強回應,是,我知道,重點是我今天就得拿到校稿,我手邊的進度已經亂掉了,除非我明天一大早就把書送進印刷廠,不然就天下大亂了,這都是因為你的校稿延遲的關係,以這本書的性質、內容與頁數來說,校對工作應該在你預期的時間內,你少跟我講我該預期什麼,我要你現在就做完校對,科斯塔已經提高音量了,顯示某位長官,主任,說不定是出版社老闆本人,出現在聽得見他咆哮的範圍之內,雷孟杜.希爾法深吸一口氣後指出,倉促校對必然導致錯漏處處,低劣出書將有損銷售,顯然地,老闆一定在某處豎耳監聽這段對話,可是,科斯塔還是繼續說道,我告訴你吧,寧可放過幾個錯,生意一天不能少做,不,老闆一定不在他眼前,主任也不在,任何長官都沒看見,否則,科斯塔不會如此膽大地為了迅速出書,而輕忽錯誤。這是判準的問題,雷孟杜.希爾法回答道,可是那冥頑不化的科斯塔說,你少跟我講什麼判準,我太清楚你那些判準了,我的判準就是,我明天一定要拿到校稿,所以,你就看著辦吧,現在輪你發球了,我已經跟莫妮卡解釋過,稿子明天就會準備好了,明天一定要進廠印刷,會的,你可以差人明天早上八點來取稿,太早了,印刷廠那個時候還沒開門呢,那麼什麼時候你方便,就叫人來拿吧,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然後他就掛了電話。雷孟杜已經習慣科斯塔的直率無文了,不會放在心上,可憐的科斯塔就是這樣,粗魯但是不具惡意,整天將印製進度掛在嘴上,印製進度絕對不可落後,他會說,沒錯,先生,出書還牽涉到作者,譯者,校對和封面設計,可要少了咱們這小小的印製團隊,我倒想看看他們那些伎倆可以搞出什麼名堂,出版社就像個足球隊一樣,前線爭鋒動作漂亮,球傳來傳去,運球,投球,可要是守門員癱了,或是得了風濕,大夥兒就玩完了,可愛的冠軍錦標,也就再會啦,科斯塔總結道,這一次有如代數一般精確,出版社的印製部就像足球隊的守門員一樣。科斯塔說得對。
校對者有個名字,他叫做雷孟杜。我們也早該認識一下,這個一直被我們任意討論的人了,如果名字與姓氏有助於一般的鑑別特徵,或是其他統計數字,年齡、身高、體重、體型、膚色、瞳眸顏色、頭髮是直髮、鬈髮、波浪狀、抑或幾乎消失不存了、說話音質清晰或沙啞、慣常運用的手勢、行走步態等等,因為與人交往的經驗顯示,就算提供這些細節,再加上許多其他描述,這些訊息不但一無用處,我們也難以想像,究竟還漏掉了些什麼。或許只是一道皺紋,或是指甲的形狀,或是手腕的厚度,或是眉毛的線條,或是一道隱形的疤痕,或是從來沒有提到的姓氏,這可是最受人敬重的特點,這個例子中,校對者姓希爾法,他的全名叫做雷孟杜.希爾法,而他應該最高興的是被喚作班敏多(Benvindo),其字面正好說明了字義,bem─vindo,歡迎來到人世,我兒,可是,不,先生,他可不喜歡這個名字,而且,他說,幸好那由祖父母來評議命名是否妥適的傳統已經式微了,雖然說,他自己非常喜歡雷孟杜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又傳達了上一代的鄭重其事。雷孟杜的父母期望他能繼承一位首肯擔任其教母的女士的遺產,以供這孩子成人之所需,就為了這個理由,雖說習俗上只接受以教父之名命名新生兒,他們還是將教母的名字陽性化以後加了上去。命運,如我們所知,十之八九不如人意,可是在這個例子裡邊,在他終究無緣受惠的這筆財產與一個被如此堅決拒斥的名字之間,某些共同點還是不能略過不提,雖然說,沒有人會懷疑在他的失望與排斥之間,存在著因果關係。雷孟杜.班敏多.希爾法的動機,終其一生從未因憎恨的挫折感而生,現在,若不是單純因為美學上的考量,因和圖書為他不喜歡兩個動名詞湊在一起的發音,不然就是為了,倫理上與本體論上的思維作祟,因為根據他幻滅醒悟的思考方式,期待任何人相信人世確實歡迎我們的到臨,實在是最為深刻的諷刺了,即便有人發現他們是這樣妥善地被安置了下來。
一月的天黑得早。書房的氣氛沉重,叫人透不過氣來。房門緊閉。為了禦寒,校對者在膝蓋上圍了條方形披巾,緊鄰書桌的暖氣爐幾乎燙傷他的腳踝。顯而易見的是,這個房子老舊,設備不盡舒適,屋齡可遠溯及刻苦原始的年代,當時,趁著嚴寒隆冬時節出門、在走廊上來回行進暖足,是無財無聊人士的最佳消遣。可是在《里斯本圍城史》的最後一頁上,雷孟杜.希爾法將發現一段充滿熱情的愛國主義敘述,而他將一目了然於心,除非呆板單調的生活已經澆熄了他自己的愛國熱忱,現在,他將會渾身寒顫,沒錯,卻是因為起自英雄的靈魂的寒風掠過,那歷史學者寫道,在攻堅到達顛峰時,穆斯林的月亮最後一次西斜,沿途向全世界宣告那嶄新的基督教城市中神聖的受洗禮的十字架,穆斯林的月亮必將萬劫不復,永世沉淪,新城緩緩向青天升起,曙光輕吻,晨風徐拂,唐.阿豐索.亨利克斯的旗幟,在歡欣鼓舞的勝利中,綻現葡萄牙盾形國徽上的五面盾牌,狗屎,千萬別以為這是那校對者在侮辱國徽,相反的,這是一位因為撰述差錯而備受譏諷責難的人,不得不放過他人的謬誤,所迸發而出正當的不平之鳴,他最想做的,其實也是十分正確的,就是在校稿扉頁上,畫上一陣子氣憤的deleatur,然而,我們知道他不會做這種事情的,因為這種修正一定會冒犯作者,叫那補鞋的釘好他的鞋楦,少管他人閒事,人家只付錢叫你釘鞋,不耐煩的阿佩列斯斬釘截鐵地說。現在,這些錯誤的嚴重程度遠超乎前面我們討論投石器或彈弩的用字錯誤,那些錯誤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現在我們不在乎這些兵器被叫做巴利亞里炮,或是其他的名稱,但是在唐.阿豐索一世的時期,扯到盾形徽章,就是全然不容姑息的瞎掰,因為一直要到阿豐索的兒子桑邱執政期間,盾形徽章才出現在葡萄牙的國旗上,我們也不知道這些盾牌是如何描繪在旗幟上的,是在旗面中心排列成一個十字架,還是每一面盾牌各踞一角,或是佔滿整個旗面,根據最信而有徵的資料推測,最後這個假設應該最接近史實。這個嚴重的大汙點,卻不是唯一的,將永遠玷汙《里斯本圍城史》的最後一頁,不然的話,最後這一段像是號角齊鳴、管絃競飆的交響樂章,隆隆鼓聲應和欣悅的歡呼,眾將官列隊遊行,咱們試想此情此景吧,步卒和騎兵眼看醜惡汙旗降下,取而代之,冉冉升起的是基督教葡萄牙王國徽章,萬眾齊聲呼喊,葡萄牙萬歲,個個奮力持劍擊盾,呼聲驍勇狂熱,接著御前分列行進,王踐踏示懲於足下,非僅摩爾蠻徒之汙血,亦毀躪穆斯林之新月汙旗,這是第二個錯誤,也是個徹徹底底的謬誤,因為里斯本的城牆上從來就沒有升起過這樣的旗幟,歷史學者應當銘記在心,新月旗是兩、三個世紀之後,奧圖曼帝國的發明物。雷孟杜.希爾法的百樂原子筆尖還杵在盾形徽章裡的盾牌上,可是,他轉念又想,如果他將盾牌和新月都拿掉的話,這一頁上面就會來個大地震,一切敘述都會分離塌陷,以一段不得要領的歷史記述一個偉大的時刻,這倒也是個絕妙的方法,教人重新體認某些乍看平凡無奇的東西所蘊含的重要性,不論那只是一塊上面塗了一兩種顏色的布,還有不同顏色的設計圖樣,例如,城堡,或星體,獅子,獨角獸,老鷹,太陽,鐮刀或榔頭,創傷,玫瑰,軍刀或彎刀,羅盤,車輪,西洋杉,大象或公牛,天主教神父戴的方帽,手掌,棕櫚樹,馬匹或是大燭臺,這些我都再清楚不過了,要是沒有指南或是型錄的話,你就會在這座博物館裡面迷路的,更叫人目不暇給的是,假如有人還不忘在旗子上裝飾盾形徽章,全都出自同一個家族,那麼就可以開出一張罄竹難書的單子了,鳶尾花形紋章(譯按:古時法蘭西王室的紋章),貝殼,帶扣,豹子,蜜蜂,聖鐘,樹木,牧杖(譯按:主教或修道院長職權的象徵),禮冠(譯按:天主教的主教參加典禮時所戴,又,古時猶太教的大司教也戴禮冠),花穗,猛熊,蠑螈,蒼鷺,指環,雄鴨,鴿子,野豬,貞女,橋樑,大烏鴉,小帆船(譯按:十五至十六世紀之間使用於葡萄牙與西班牙的輕快小型帆船),矛,書,沒錯,還有書,聖經,可蘭經,《資本論》,你想那是誰寫的,如此云云。由此得知,人是無法自稱其為何許人物的,除非他宣稱自己是其他的事物,而這個理由就足夠充分讓我們先將旗幟的插曲擱置一旁,一面旗子遭到汙衊,另一面備受讚揚,不過請謹記在心,整件事不過是個大謊言,在某個程度範圍內,還派得上用場,卻是根本的恥辱,因為我們不敢鼓足餘勇加以更正,改譯真正的史實,這是最具企圖心的志業,卻也恆常地停滯在渴望一節,阿拉真主請悲憫我們。
雷孟杜.希爾法躺了下來。他面朝天躺下,雙手在頸後交疊,毫無寒意。他不太能回想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最糟糕的是,他搞不清楚自己行為的嚴重性,他甚至還頗驚奇自己怎麼沒有早點兒想到這個主意,可以將其他被他校過的稿子裡的意思改掉。而正當他心想自己要重新審視自己的良心、保持客觀立場時,他觀察自己的思維,意識出警訊。然後,他聳聳肩膀,將焦慮擋在理智之外,反正,明天我就會決定該保留、還是去掉這個字。他正要側躺向右邊的時候,背對著床上空著的一邊,注意到已經聽不見霧笛,心裡納悶不曉得四周靜下來多久了。不,我在高聲朗誦葡萄牙王的演講時,還聽到霧笛聲,我記得很清楚,在上一句跟下一句之間,霧笛低鳴就像霧中離群迷途的牛隻一樣,空對著白日哞喚,真奇怪,海中怎麼沒有能夠以呼聲充盈海洋曠景的動物,或者這條寬廣的河流,我一定得查看一下天氣。他站起來,裹上厚厚的晨袍,冬天的時候,他總是將這件晨袍攤開鋪在被褥上。打開窗戶,霧已經散了,不可置信,濃霧竟能遮住所有的閃爍星光,沿著山坡而下的光點,多在另外一端,黃白相間,映照在水面上猶如熠熠焰光。更冷了,雷孟杜.希爾法自忖道,假如我會抽菸,我將點上一根香菸,如同詩人費南度.佩索一般,望著河水,思索世事之曖昧無常,不過,我不抽菸,我應該只是空著手想著世事確實曖昧無常而已。就菸本身而言,如果我真和-圖-書抽菸的話,就能表達世事之無常與曖昧了嗎,如果我抽菸,就會像煙本身一樣嗎。那校對者徘徊在窗前,沒有人會大聲喊道,趕快進屋裡去,你要著涼啦,他試著想像有人溫柔地呼喚,不過先停了一分鐘,想到無常與曖昧,最後,好像有人又喊了一次一樣,快進來,我拜託你,他乖乖聽話,關上窗戶,走回床鋪,向右側躺,然後等著。入睡。
勞苦工作這些年來,雷孟杜.希爾法第一次不想再從頭到尾將這本書細讀一次。誠如先前我們解釋過的,這本書厚達四百三十七頁,每頁都有密密麻麻的註解,無一遺漏地再讀一次,恐怕要耗上整晚的光陰,不然也要熬上大半夜,他可沒那個受罪的雅興,因為,他已經肯定自己不喜歡這本書與其作者,明天,真正的讀者將會說,在校學童也會聞聲響應,蒼蠅有四條腿,亞里斯多德也頷首定案,而在下一個慶祝里斯本從摩爾人手上收回的百年紀念日上,西元兩千又四十七年,如果里斯本到那個時候還存在,葡萄牙人還繼續住在這裡的話,某個總統或其他人會召喚那神聖的一刻,看哪,勝利者榮耀的徽章豪氣干雲地取代了不潔的新月旗,飄揚在我們可愛城市的藍天上。
這屋子裡面沒住著女人。一個星期兩次,會有個女人過來,不過,不要以為她的造訪與空著一邊的床鋪有什麼關係,她的來訪自有其他目的,咱們就在這裡交代吧,那校對者為了滿足其他更為緊迫的需求,每每得進城去,僱個女人,紓解一番之後,付錢走人,而他總是要付錢,別無他策,就算是他根本沒有獲得任何滿足也一樣,因為這個字還有個與一般咸信的解釋相反的意思。那個不住在這裡的女人,我們可以姑且稱之為日間幫手,她洗他的衣服,整理房間,做些基本雜務家事,給他燒一大鍋湯,從無變化,大豆蔬菜湯,這鍋湯會撐上個幾天,倒不是因那校對者不喜歡其他的食物,他如果要換換菜色,就會上一家他經常惠顧,無意間養成習慣的餐館去。所以,這間屋子裡沒住著女人,過去從來也沒有女人。那校對者,雷孟杜.班敏多.希爾法是個單身漢,向來無意於婚姻,他說,我都坐五望六了,誰還會在這個年紀愛上我呢,或說,我又該去愛誰呢,雖然說,每個人都知道,愛人總比被愛容易,而這句話,聽來像是回應往昔的憂傷,現在則轉變為專門嘉惠狂妄人士的格言了,這句話,以及前述的疑問,都是校對者在自問自答,因為他性格太過內斂,不能將心思情緒對他的朋友或熟人傾心相談,雖然說他總該有幾個交遊,不過依照這故事的走勢,應該沒有必要提到他們。他沒有兄弟姊妹,父母應天年之邀而逝,親戚,如果還有尚在人世者,也散居各地,他不論何時收到他們的音訊,總不會教人寬心,歡樂已遠,悼念無益,唯一和他親近相依的,只有手邊校對的稿子而已,只要稿子還在,他就得將錯誤一一挑出,同時間還會勾起幾個古怪的問題,這還是讓作者去應付好了,反正只有他們才會擄獲各項美譽,雖說,關於致命投石器的喋喋疑惑,又回過頭來不斷地糾擾著他。雷孟杜.希爾法終於起床了,雙腳在地上搜尋著他的巴布什(babouche,譯按:伊朗與北非一帶人穿的平底軟拖鞋),拖鞋,拖鞋,這才是適切的稱呼,然後他在睡衣上披著晨袍,走進書房。他的零工女傭,三不五時就鄭重聲明要掃除他的藏書上的塵埃,尤其是那些站在上層書架上的書,那些書他極少查閱,灰塵就像經過數世紀累積的沖積沉澱一樣,如煙灰一般墨黑的塵埃不知從何而來,不可能是因為吸菸所生,因為校對者早在多年之前就戒菸了,那是時間的塵埃,而除此之外,就別無二話了。然而,不知道為了什麼理由,這項任務始終延宕著,有人懷疑,因為對於零工女傭那雙善意盈盈的眼睛的滿意而免除了她的一切責任,而且她從來不會忘了提醒他,您可不能怪我呀。
可是,羅密歐知道,在《里斯本圍城史》這樣的書中,可沒什麼值得歡悅的道理,雖說雷孟杜.希爾法在之前有些迷宮般錯綜複雜的對話中,討論了錯誤的更正與更正的錯誤,曾經跟作者說他喜歡這本書,事實上,他也沒扯謊。可是,咱們問問自己,喜歡究竟是什麼意思,非常喜歡與一點兒也不喜歡之間,只有些微的差別,而且還不夠我們寫出「是」,或「不」,或「也許」在這之間的分別意義,你得大聲地說,我們的聽覺一定抓得住那最重要的聲帶翕動,而就算我們被騙了,或是自甘受騙,也不過是因為咱們從未充分傾聽自己的聽覺。不論如何,諸位還是要弄清楚,該段對話當中並沒有諸如此類的欺瞞,而且事態驟然明朗,那是種模糊,或是說迷惘式的喜歡,就像雷孟杜.希爾法半溫不冷地表示一樣,我喜歡,他道出這三字真言後,這三個字就涼掉了。這四百三十七頁當中,他找不到任何一條新史實、爭議性的詮釋、猶未發表的文獻,讀來甚至了無新意。不過是反芻一遍冗長而過時的圍城歷程、地理上的敘述、皇公爵侯的言談事功、十字軍如何開抵奧波多(Oporto,譯按:葡萄牙西北部之海港),又如何航行進入太加斯河(Tagus River,譯按:西班牙與葡萄牙之間的河流,注入大西洋),聖彼得大教堂聖宴上所發生的事件,下達給里斯本城的最後通牒,圍城攻勢如何進展,戰鬥與出擊,投降,以及最後全城遭攻陷劫掠云云——奧斯彭留下的文字,多虧了里斯本圍城與陷落一役,他才得以進入文壇,而描述這些戰爭的拉丁文,經過某個識得這種語言的人翻譯過來,意思是在諸聖日(All Saints Day,譯按:基督教節日,訂於每年十一月一日)這一天,墮落的清真寺變成神聖的天主教堂,現在那個穆安津勢必永遠不得召喚信徒對阿拉祈禱了,在一神為另外一神替代之後,他會被教堂聖鐘或是鐘樓取而代之,多慘哪,偏偏他們不肯放過他。他是個瞎了眼的可憐人,可是就像那個十字軍奧斯彭,與詩人毫無相干,只有名字相同,卻被他的嗜血怒火螫瞎了雙眼一樣,方其時,他一手持劍,見那年老體弱的摩爾人,幾無逃命之力,跌坐在地上,四腳朝天,胡亂揮舞,猶如將掘地自埋,這層恐懼是真的,而另外一種恐懼就純屬想像了,他將得其所願,就像他的確還活著一樣,可是,我們要說,恐怕也來日無多了,屆時,他也不能埋了自己,因為,到那個時候,他也已經死了,校對者自己在心裡想著,同時間,公用墳墓也已經開挖就緒。三不五時,河面上傳來低沉的霧笛鳴聲,從早上開始,一hetubook•com•com直不斷,意在警告往來船隻,雷孟杜.希爾法卻一直到現在才注意到,或許是因為周圍驟然沉澱的寂靜使然。
他的晚餐既迅速又簡單,還比午餐輕簡,可是雷孟杜多喝了一杯咖啡,以抵抗不久即將襲來的睡意,尤其是,他昨天晚上又睡得很差,書頁一頁頁地查閱過去,節奏穩定,場景和插曲紛至沓來,那歷史學者正逞其文采,加油添醋地處理十字軍與那篇皇家儻言高論之間的嚴重分歧,由是,他們彼此辯論應不應該幫葡萄牙拿下里斯本,他們應該留下來,還是依照原定計劃前往聖地(即耶路撒冷),我主耶穌基督遭土耳其人鏈鎖加身,還在那兒等著他們呢。想要待下來的人論道,驅逐摩爾人,將里斯本重新皈依基督教,也是為上帝效力呀,反對這個提議的人反駁道,此等效勞,在上帝眼中可就低級了,而且,像他們這樣傑出知名的武士,如此自尊自重,應當赴湯蹈火,參加最危險的任務,而不是窩在這個鬼地方,跟貧農泥腿子和下等人渣攪和,前者指的當然是摩爾人,後者是葡萄牙人囉,那歷史學者並沒有明確交代,也許是在這兩種辱罵之間,沒什麼好挑的。戰士猶如中邪了一般咆哮道,上帝寬恕我,言語動作均極粗暴。支持繼續行程、前往聖地的武士稱說,跟航行海上的船家勒贖錢財、利潤與好處可要多得多了,十二世紀的商船不論是從西班牙還是非洲駛出,都處於無政府狀態之下,這一點只有那歷史學者可以解釋,再說,比起圍攻里斯本,劫掠商船不必冒上生命危險,因為城牆既高,摩爾人又多。唐.阿豐索.亨利克斯早料到,只要他的提議一出,十字軍就會內鬨不休,他可一點也沒猜錯,或是像葡萄牙人講得一樣algazarra,這是個阿拉伯字,適足以形容那群來自科隆或布倫,出身弗蘭芒、布列塔尼、蘇格蘭和諾曼壯漢的叫囂與騷動。反對的一方終於平息了延續整場聖彼得宴席的口頭爭執,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三十日,十字軍的代表們達成一致共識,將晉見陛下,上達他們願意協助征服里斯本,以交換敵方的財產。敵人至今仍然戊守在土牆之後,沿著農村道路,不論直接與否,不眨眼地盯著他們。
儘管如此,他的專業良心還是要求他,至少慢慢地讀過每一頁,他的專家銳眼掃描著文字,冀望藉著不同的專注程度,他會發現幾個他自己犯的小錯,就像陰影霎時間為強光驅散一樣,或是以熟悉的眼角餘光,總在最後一分鐘攫獲飛逝的影像。我們不必知道雷孟杜.希爾法究竟是怎麼爬梳整理那些累人的校稿,可是觀察他重讀唐.阿豐索.亨利克斯對十字軍的演講詞,倒是饒富興味,根據奧斯彭的版本,這段講稿在書中由《圍城史》的作者自行操刀從拉丁文翻譯過來,因為他不放心前人的翻譯,茲事體大,尤其是在沒有其他可靠的旁證之下,這可是我們的建國君主第一次留下紀錄的演講。雷孟杜.希爾法覺得整篇演講從頭到尾荒誕不經,不是因為他能夠質疑翻譯的精確度,這個普普通通的校對者還沒有這種本事,而是,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人都不會相信,這個文采平庸的阿豐索王,居然寫得出如此錯綜複雜的一篇講稿,有如六、七個世紀以後,修道士裝腔作勢的傳道文字,而不像在使用當時意窮詞蹇、只比孩童饒舌好一點的語言。校對者嘲諷地微笑著,突然間,他覺得心跳加速,如果,伊佳斯.孟尼斯真如史冊上所載是一位優秀的宮廷教師,如果,他不只是陪著那小跛子到卡奎爾,最後在脖子上套繩圈一路押到托利多(Toledo,西班牙中部省份首府),那麼,他當然會灌輸他的學生不計其數的基督教格言與政治規範,而拉丁文不正是傳遞這種知識的完美語言嗎,有人也許會以為這位皇家太子,除了能夠使用其加里西亞母語之外,應該也能充分說寫拉丁文,以備日後在重要場合,對著那些高度文明化的異國十字軍,口若懸河地發表前述的長篇大論,因為,在那個年代,他們唯一能夠理解的語言,就是他們襁褓時期學的話,如果身邊還有充任通譯的修道士解說,就還能粗通幾個外國字。因此,唐.阿豐索.亨利克斯應該是通曉拉丁文的,不必派遣特使代表他去和這群有名的戰士溝通,說不定,陛下就是那些輝煌文字的作者本尊,這是完全站得住腳的假設,正如巴柏沙.馬卡度在他寫的《盧濟塔納書目總覽》中告訴我們的一樣,陛下還親手,當然也是用拉丁文,撰寫了《桑塔倫征服史》,馬卡度還在一本有關聖福爾更提斯的書的最後,註明當時那份手稿還保存在阿爾卡巴沙的修道院中。我們不能不交代一下,那校對者根本對眼前讀的東西一個字也不相信,他自己也已經說過,他可是非常懷疑主義的,可是,為了公平起見,也為了調節此刻強迫性閱讀的乏味無趣,他查閱了現代歷史據以為本的原始資料,搜尋一番後發現,正如我所懷疑的,那易信人言的馬卡度,根本未經查證,只是抄錄柏納多.德.布里多神父和安東尼奧.布蘭道神父共同寫下的文獻,歷史的誤解就是這麼來的,如此如此,張三這麼說,李四就這麼聽,三人成虎,曾參殺人,可是,《桑塔倫征服史》一定是出自科因布拉的聖塔克魯茲(即,聖十字)集團的成員筆下,作者的名諱未能流傳下來,無法在圖書館佔上一席之地,擠下冒名頂替的君王。
雷孟杜搜尋字典和百科全書,他先查武器、中世紀,又查了交戰器械,找到指稱當時原始武器的常用名稱,充分地說吧,那個時候,如果你瞄準的人站在兩百步以外的距離,你就殺不了他了,誤差太大了,根本無法比較,講到狩獵的話,除非獵人有一張弓或十字弓,不然他就得赤手空拳和棕熊近身搏鬥,或是以雙掌抵擋雄鹿的犄角,還有野豬的獠牙,而今,牽涉到如此高度風險的運動,只剩下鬥牛了,鬥牛士可謂現世僅存的古代戰士。浩瀚卷帙中,遍尋不著任何一條解釋,或是一張插圖,甚或隻字片語來描述這個如此驚嚇摩爾人的致命武器究竟長成什麼樣子,不過,缺乏資訊對雷孟杜.希爾法也不新鮮了,現在他倒想知道,為什麼這個投石器叫做balear à funda,他翻了一本又一本的書,一遍又一遍地搜索,失去耐性,直到最後那寶貴而無以估量其價值的Bouillet才告訴他,原來在古早時候,巴利亞利群島居民被視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射手,因為希臘文中表示射擊的字眼就是ballô,這一點再明確也不過了,任何資質平庸的校對者都可以一眼看出ballô和巴利亞利群島之間在詞源學上直接關聯,先生,這個是葡和_圖_書萄牙文上的錯誤,就錯在以balear描述投石器,其實,balearica才是較為正確的用字。可是,雷孟杜.希爾法無意修訂更正,積習難改,慣用法也經常變成定律,而校對者殷切遵行的十誡首款就是爾當極力避免觸怒作者。他將書歸回原位,打開窗戶,即刻感受到霧氣拂面,相當濃厚,如果前方不是教堂的鐘樓,而是依然屹立原處的大清真寺的塔樓,他當然也無從得見,塔樓的樓影渺茫,虛幻,幾乎無跡無形,如果現在正是晨禱的時刻,穆安津的聲音就會由青天而降,直出阿拉,因為當他一開口吟唱自己的讚辭,我們也不能完全責怪於他,因祂之所以為祂,祂確然知道祂自己。
從陽台上可以看到河景,狹窄的陽台,突出於另一個年代,陽台上的門廊,其天花板還以鑲板裝飾,視野如無垠汪洋,從橋樑的紅色線條一直可以看到龐卡斯和阿爾廓切特兩處坦闊的沼澤地。地平線上瀰漫著陰濕的霧氣,幾乎伸手可及,城市只剩下近處猶可辨識,下方的天主教堂,山坡下人家屋簷疊錯,直抵黯墨混濁的水邊,偶有快艇馳經,帶起一列漂著白沫的餘波,其他船隻則航渡邅迴,彷彿逆流行船在水銀上一樣,最後這個比喻比較適用於夜間,而非現在這個時候。雷孟杜較平時稍晚起身,前晚他一直工作到今晨,長時間而彈精竭慮地工作,早上當他打開窗戶的時候,迎面而來的霧氣,要比我們現在,中午時分的霧氣來得重。俗話說得好,這全要看氣候來決定陰晴。那時候,教堂的鐘樓還不過是朦朧模糊的一點,里斯本城只剩下聲音,不確定的聲音,窗框,屋簷,一輛車子沿街行駛。視盲的穆安津對天呼喚,晨光明亮,地表與天際間的大氣層顏色,鮮紅,繼而蔚藍,如果我們願意相信這雙用來看世界的眼睛的話,可是,那校對者可不,這一天就彷彿他也瞎了一般,他只是心情不好的喃喃自語,經過一夜睡不安枕,夢境滿是圍城、大刀、短劍和致命的投石器,直到醒來還擾人心緒,然後,他發現自己想不起來,這些作戰兵器是怎麼製造的,我們講得可是投石器,而這個作夢的人的深入談話可以講的就多了,咱們可別墜入探索事實的誘惑中,現在,我們也只能惋惜,機會不再,終究無緣得知這所謂的投石器到底是怎麼樣的兵器,如何裝彈與發射,因為人類在夢中揭開重大未解之謎屢見不鮮,其中還不包括夢見彩卷頭獎號碼的,那可是任何自尊自重的夢想家最不值與不屑的。躺在床上,困惑的雷孟杜.希爾法問自己為什麼這麼在意致命的投石器,有時候也有稱之為彈弩,具有同樣的效力。投石器在葡萄牙文中稱為baleares,這個名字無關乎巴利亞利群島(Balearic Isalnds,譯按:位於西地中海,屬西班牙領土),葡萄牙文的bala意指彈丸或是砲彈,在此,我們指的是投射物,對牆發射或是飛過防禦工事的巨石,對準住家宅戶,以及屋內嚇得發抖的人家,可是bala一詞當時並未使用,文字可不能輕易地遷移搬動,或是前後倒置,所以囉,注意著點,不然有人就會跑來說,我看不懂。他又打了個盹,小寐了十來分鐘,然後又醒了過來,頭腦清楚了,他不再想到任何兵器,率然地讓長劍和彎刀的形象充塞心頭,他對著房間裡陰暗的角落微笑,因為他充分了解這些顯然都是陽|具的象徵,幾乎都被《里斯本圍城史》牽進他的夢中,而毫無疑問地,這些象徵都紮根在他的心中,因為,如果我們可以說這些削尖了武器有根的話,一定是深植不移的,你只消看看他身邊空空如也的臥鋪就一目了然了。仰天躺著,他雙臂抱在兩眼前,無聊地喃喃自語,又過了一天,他沒聽到穆安津呼喊,耳聾的摩爾信徒該如何確實避免錯過禱告喔,他一定會去跟他的鄰居說,以阿拉之名,拜託你一定要用力,大聲地敲我的門,一直敲,敲到我來應門為止。為善不如做惡容易,但總也可以從旁協助。
過去多年來兢兢業業於這一行。雷孟杜.希爾法絕對不會明知故犯地違逆前述的職業道德戒律,雖然不成文、卻管束著校對者和作者的觀念與抉擇之間的關係。校對者應該知道自己的身分地位,作者,絕對是無懈可擊的,完美無瑕的。舉個最有名的例子來說吧,尼采的校對者,雖然本身信仰熱烈虔誠,仍究成功地抗拒了在校稿頁面上加進個「不」字的誘惑,沒有改寫哲學家的語句,上帝已死,上帝不死。要是校對人員都可以大開大闔,不必綁手縛腳,受限於比多如牛毛的刑法條款還具有拘束力的諸項禁令的話,不多時,他們必將全世界改頭換面,建立全球的快樂王國,乾渴的人有水喝,飢荒的人有飯吃,困於混亂的人得平安,喜悅賜與哀者,寬憫賜與孤者,希望賜與失望者,不消說,貧窮與犯罪頓時銷聲匿跡,因為他們只要更動幾個字就可以遂其所願,要是有人懷疑這種新型的創世造物方法的話,他們只要回顧一下,其實這就是創造人與世界的原始來由,萬事萬物都是這麼來的,別無他徑,讓事這樣成,上帝說,事就這樣成了,即刻便成。
到了午餐時候,雷孟杜.希爾法就用三個蛋和秋里左(Chorizo,譯按:西班牙辣味香腸,以大量的辣椒粉與蒜頭製成)煎個蛋餅,這是他的肝臟還能允許的小小放縱了。配上一缽湯,一顆橘子,一杯酒,再加上一杯咖啡就完事了,像他生活型態這麼靜定的人,還夫復何求呢?他小心翼翼地洗淨碗盤,用上超乎必要的水量與洗碗精,擦乾碗盤後,再逐一放回廚房碗櫃裡面,他是個有條有理的人,一個絕對名符其實的校對者,如果我們可以在世上找到任何一個名詞,其意義絕對不因時因地而變的話,因為校對者的要求絕不會稍見寬鬆。在重新回到校對桌前,他趨前探看天氣,天空清朗了一些,河岸的另一邊也逐漸可以辨視了,不過是一條黑線,拉長了的模糊點,卻還是蠻冷的。桌上還有四百三十七頁的校稿,其中兩百九十三頁已經更正檢查過了,剩下的應該費不了多少時間,校對者還有一整個下午,以及晚上,是的,還有晚上,因為這個心細如髮的專業人士,最後總會把自己當作一般讀者,再將校稿從頭到尾讀過一遍,總算不用再尋誤挑錯,可以輕鬆享受閱讀理解的喜悅和滿足了,那個作者講的真是太對了,有一天他提問道,茱麗葉的嬌顏如果用獵鷹般的銳眼審視,不知看來如何,現在,那校對者正在戒懼謹慎地工作中,就像隻獵鷹一樣,即使雙眼漸感疲憊,可是,當他到最後一讀的時候,他就是那初次邂逅,便凝視著茱麗葉不捨的羅密歐,單純而為愛所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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