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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圍城史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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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她用的字眼是,再見。瑪麗亞.薩拉躺在臥房裡,慢慢地放回電話聽筒,同時間,電話這一端的雷孟杜.希爾法,坐在書桌前面,也慢慢地將電話掛上。她抖動了一下被單,懶洋洋地將自己埋在被單裡頭,而他這廂正將自身沉進靠背椅中。兩人都非常快樂,如此快樂,如果我們只為了詳述其中一人而冷落另外一人的話,就顯得不盡公平了,即使我們或多或少都只是迫於如此,雖然說,我們在另外一個較別出心裁的故事中可以讀到,心理上與肉體上都不可能同步描述兩個主角的動作,尤其是當兩造相隔遙遠之時,以迎合作者一時心血來潮或是個人偏好,而作者總是比較專注在他的敘述目標,而非這個或那個角色所有的合理的渴望,不論再如何次等的角色也一樣,作者不會多加留意他微不足道的說辭,或是最為瑣碎的舉動,而疏忽了故事主人翁或英雄的言語和舉動。講到英雄,就拿圓桌武士或聖杯傳奇的例子來說吧,騎士與睿智的隱士或神妙少女狹路相遇,如此奇蹟般的交逢,其富於啟發的插曲也一度讓我們津津樂讀,然後,騎士就繼續冒險犯難的旅程或是彼此會合,而我們讀者,如果有必要的話,也會跟隨他的行程繼續前進,經常就將隱士永遠地留在某一頁,少女杵在另外一頁,然而,我們應該會想多知道一點這些人後來命運的發展如何,比方說,會不會有個皇后,出於關愛,三顧茅廬請出隱士,或是說,少女也可能不願意再繼續守在森林裡,等候著下一個馳赴任務的騎士,改而步出森林,在外面這個廣大的世界找個屬於她的男人。在處理雷孟杜.希爾法與瑪麗亞.薩拉的時候,事情就變得非常棘手,因為這兩人都是重要角色,正如他們的想法與姿態都會成為關鍵性的樞紐,基於前述那個無法克服的問題,我們也只有選擇讀者認為重要的情節加以觀察敘述,比如說,在瑪麗亞.薩拉這廂,雖然稍早我們以懶洋洋的來形容她的動作,其中難免也帶有一絲耽溺肉|欲的成分,而雷孟杜.希爾法雙唇焦乾,彷彿一陣狂熱赤焰,突然附魔,使他從頭到腳顫慄不已,全都是因為兩人交談之間累積的緊張情緒,在他們告別時,讓人誤解地外弛內張,此時有如神經再度緊繃時嗡嗡作響,或是,有鑑於此時此刻之幻化美妙與情緒澎湃,就像風神的弦琴,遭到颶風猛襲撥挑彈奏一般。我們還應該再提到一點,當瑪麗亞.薩拉的微笑還漾在臉上,表情像在顯示心滿意足的歡喜,或是看來如此,她的嫂嫂好奇地問她,這個雷孟杜.希爾法是誰呀,怎麼害你這麼緊張呢,微笑不褪,瑪麗亞.薩拉回答道,我自己也還不知道。雷孟杜.希爾法無人傾訴,只有傻笑,現在他也一點一點地回復鎮定,他終於站起身來,書房裡走出一個恢復年少的男人,直接進入浴室,凝視著鏡中人,他認不出自己來,可是一看到髮根上的白色線條,卻清晰意識到自己就是鏡中影像,他只是聳聳肩膀,真心不以為意,至多也不過是些微不耐,或許不耐於時間進展何以如此緩慢吧。瑪麗亞.薩拉看看手錶上的時間,現在要他再打電話回來,或是由她撥電話給他都還嫌太早,真正的智慧考驗就在於謹記,即使是感情用事也要懂得拿捏時間。雷孟杜.希爾法看看自己手錶上的時間,就出門去了。他不浪費一分一秒,直接奔向離家最近的花店,買了四朵玫瑰花,皆為他在花店內所能找到的,最為輕柔優雅的白色。因此,他還跟店裡的助理熱烈地唇槍舌戰一番,再三確定這就是他所想要的,而且,最後他還得給她較平常為大方的小費,對他而言尤其如此,因為,不管他講得如何唇焦舌蔽,還是哄不了那花店助理,先是說服她,兩朵玫瑰與一打玫瑰之間只有數字上的差別,二者毫不相干,然後再神秘兮兮地提到實踐一項他發誓絕對不能洩漏的承諾,儘管他如此想要跟她傾訴,還是得守口如瓶,他還能作什麼以報答她的耐心與善意嗎。令人鼓舞的小費塞進花店助理圍裙入袋為安之後,她便允許自己受雷孟杜.希爾法感動,對話持續進行,任誰也不得不以為,她在對應這名顧客不尋常的要求時所顯示的熱忱與錢無關,是啊,不尋常,因為不管你怎麼看,兩朵玫瑰跟一打玫瑰就是不一樣,也不如一朵蘭花,後者可以卓然獨立,人家甚至偏愛如此。雷孟杜.希爾法不願意錯過她的來電,那樣會叫他加倍地懊惱,他招了輛計程車回家,三步併做兩步直衝上樓,這種體能絕技害得他數分鐘無法呼吸,真是亂來,他自忖道,這把年紀了還這樣攀爬這條光榮梯道,他不加思索,脫口而出光榮二字,遂自喜於其體力與語文上的過度表現,他拿開花瓶裡枯萎的玫瑰,換上清水,接著仿效日本花藝家絞盡腦汁的花道,在瓶中左右插放擺弄那兩莖玫瑰。
翌晨,雷孟杜.www.hetubook.com.com希爾法醒來,已經打定主意,部隊應當如何部署以發動攻擊,還包括一些他自行創發的戰略細節。這一覺睡得好,間或有夢助眠,完全驅散了任何殘存的疑慮,對一個從未經訓練以應付實際戰爭的危難與風險者來說,當然是非常自然的,更不提他從未肩負過發號司令的重責大任。其理至明,現在已經不可能採行任何所謂的奇襲戰術了,在敵方未及反應或是顯示任何應對之前,攻其不備,尤其在當他們發現自己被人家無聲無息地圍攻了,因為在他們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以後,都已經大勢已晚了。可是,現在葡萄牙這一方大張旗鼓,誇耀軍力,特使往來,還在城市周圍大規模地演習,摩爾人太明白應該期待些什麼了,台地上蜂擁的軍隊,城牆上釘住的矛叉,都是歷歷明證。雷孟杜.希爾法發現自己的處境頗為耐人尋味,自己跟自己下棋,勝負早已揭曉,還是得當作不知道一樣把棋局下完,同時,更決定在這場競賽中,絕對不能刻意偏袒任何一方,不論是黑子或白子,在此,以膚色分別,就是摩爾人或基督徒。這一點,他也表現得相當明確,正如他在處理那些異教徒時,我們就不說重視好了,所流露的同情,尤其是針對那個穆安津。何況他在描述里斯本市的發言人時,還流露出無限敬佩之意,比較起每當他提到基督教徒時,總是會浮現表面的冷淡,不耐,甚至憤世嫉俗,那摩爾人總督言詞之擲地有聲、器宇軒昂就更加突顯了。不過,我們也不能就此認定雷孟杜.希爾法所有的同情心都保留給了摩爾人,他的態度只能說是油然而生的慈善舉措,因為,不論他再怎麼想方設法,都不能忘記,到頭來,摩爾人還是戰敗了,再說,他自己也是個基督徒,雖說幾乎不上教堂,他深惡痛絕某些形式的偽善,忌妒與醜行,這些偏巧在基督徒陣營甚為猖獗。一言以蔽之,局勢已經上檯面,雖說至今只出動了幾個卒仔和騎士,而依雷孟杜.希爾法之高見,攻擊應當同時直搗五處城門,里斯本比起底比斯還少了兩座城門,為了測試受圍兵力的強弱,而且,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探測出哪一處城垛外強中乾,我們的勝利就在眼前,一舉大幅減低兩造的無辜傷亡人數。
雷孟杜.希爾法開始撥下決定他的命運的號碼時,也輕聲低語相同的請求,只不過改為第一人稱單數代名詞而已,同時其語音之低,幾乎不出其雙唇,像個慘綠少年一樣顫抖,如果他還在思考,現在他可思緒泉湧了,不管他的肉體是不是個定音鼓,電話鈴聲響了又響,不是鈴聲,而是電子訊號,等人突然打斷鈴響,語音娓娓道出,我就是,或是,有什麼我可以為你效勞的地方嗎,或者只是,喂,或者是,請問貴姓,任何傳統應對詞語與其現代變化都不無可能,不過,雷孟杜.希爾法緊張地幾乎暈眩,聽不出彼端究竟說了什麼,只知道是個女人在講話,所以,他就不顧講究禮節地說道,瑪麗亞.薩拉博士嗎,不,不是,請問您是哪位,好像雷孟杜.希爾法想要知道他的編輯的聲音一樣,不消多問,那當然不是真的,不過卻同樣能夠鑑別來電何人,我們當然不會建議他自我介紹,雷孟杜.班敏多.希爾法,校對者,出版社的同事,而即使他真的這麼說了,回應還是一樣,請你稍候一下,我去看看瑪麗亞.薩拉博士能不能接你的電話,稍候一下從來不曾如此短捷,請你不要掛斷,我把電話移過去,接著就是一陣寂靜。雷孟杜.希爾法幾乎可以想見這幅景象,那個女人,幾乎可以肯定是她的侍女,將電話從插座上拔起,孩子氣地將電話抱在胸前,走進一間陰暗的臥房,再蹲下將電話接到另一個插座上,你好嗎,她的聲音突然攻其不備地響起,雷孟杜.希爾法原本還等著侍女再多說些什麼,像是,我現在把電話接過去給薩拉博士,再多耽擱個三四秒鐘,而不是如此直接的問句,你好嗎,簡直逆轉情勢,本來是該他問候她的健康狀況的。我很好,謝謝你。然後快快多加一句,我只是想知道你現在是不是好多了。你怎麼知道我病了。你辦公室告訴我的。什麼時候。昨日午前。所以,你決定打電話給我,看我現在怎麼樣了。是。多謝你這麼費心,你是唯一一個顯示關心的校對者。嗯,我只覺得這是應該的,希望沒有打擾到你。一點兒也不,我深深地感謝你,我想明天或是後天就可以回辦公室上班了。那麼,我就更不該讓你勞累了,祝你迅速康復。在你掛斷電話之前,你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小薩拉給我的。啊,另外一個薩拉。是,那位總機小姐。什麼時候。就像我剛剛跟你講的一樣,昨日午前。然後你一直等到今天才跟我打電話。我怕會打擾到你。可是你現在克服了你的害怕。想必如此,不然,https://m.hetubook.com•com我現在也不會跟你講話了。同時,應該也有人告訴你,我想跟你說話。雷孟杜.希爾法停留了兩秒鐘,琢磨該不該偽稱自己從未接獲如此留言,不過在第三秒鐘過去之前,他就聽得自己回答道,是。因此,我可以假設,一旦我先採取行動,你就不得不打電話給我了。你愛怎麼假設都可以,但憑一意,不過,你也得假設,如果我跟總機小姐要你的電話,當然也不是只想將電話號碼塞在口袋裡四處閒晃,等著,天知道我在等些什麼。不過,另外還有原因。什麼原因,祇是缺乏勇氣而已。你的勇氣似乎只限於那個你不樂意我經常提起的小小校對插曲嘛。其實,我只是打電話來問你健康狀況如何,再說一句希望你早日康復而已。而你不覺得該是問我為什麼要撥電話給你的時候了嗎。你為什麼打電話給我。我可不確定我喜歡你講話的語氣。話語要比語氣重要。我應該要假設,你作為校對者的經驗應該啟發過你,不經特定語氣說出,話語根本就毫無意義,書面文字就是無聲無音的,閱讀就賦予文字聲音了,除非你默讀,即使如此,除非雷孟杜.希爾法先生以為人腦是個無聲的器官。我只是個校對者,就像那個修理皮鞋的一樣,我可以將就室內拖鞋,我的腦子了解我,我對自己的腦子可一無所知。這話倒有趣。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什麼問題。你為什麼要打電話給我。我不確定自己還想不想跟你講了。所以說,我不是這裡唯一的懦夫囉,我可不記得說過什麼關於懦夫之類的話。你提到缺乏勇氣。那是兩碼子事,銅板兩面也是兩碼子事,不過還是同一個銅板,暴虎馮河之勇就是單方面的。這話越說我越聽不懂了。我建議我們還是略過不談這個主題,再說你健康狀況如此,也不適於爭論,如此憤世嫉俗可不適合你。我並不憤世嫉俗。我知道,所以你就別再裝了,說真的,我覺得我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麼了。為你自己發言就好。那麼就跟我說明。沒什麼好說明的。你在避重就輕。你才在避重就輕。你不肯面對自己,還要我來點明你自己早就知道的事情。拜託。拜託什麼。我想我們該掛斷電話了,這話已經越講越不可收拾了。都是你不好。我。對,你。你這回錯的可真離譜,我喜歡把事情搞清楚。那麼就跟我說清楚,為什麼每次你跟我說話都要這麼咄咄逼人。我對任何人說話都不曾經咄咄逼人過,我沒有這種現代化的毛病。那麼你為什麼專對我咄咄逼人。我沒有。如果你要我提醒的話,打從我們認識的第一天開始。那是當時情況使然。不過那些特殊情況都已經改變了,你還是繼續對我兇。對不起,我從來就沒那個意思。現在輪到我拜託你別再扯這些沒意義的話了。同意,我再也不提了。那麼,聽著,我打電話給你,因為我感覺寂寞,因為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在工作,因為我想要你關心我的健康,因為。瑪麗亞.薩拉。不要這樣叫我的名字。瑪麗亞.薩拉,我喜歡你。長長的一段停頓,真的嗎。真的。你耗了這麼多甜蜜的時光才跟我說,說不定我一輩子也沒機會跟你說呢。為什麼。我們兩人不一樣,我們分屬不同世界。你對於我們之間的差異和我們的世界又知道多少了。我總可以猜測,觀察,再提出自己的結論吧,這三個步驟同樣容易引導我們提出正確或錯誤的結論。同意。而現在我最要命的錯誤就是跟你坦白我喜歡你。為什麼。因為我對你的私人生活一無所知,不知道你,結婚了嗎,嗯,或是這種舊式說法所能指稱的一切狀況。沒錯,那麼,我們就這麼假想,假想我已經結婚了,或是訂婚了,你會因此而不來喜歡我嗎。不會,而,如果我已經結婚或是跟某人訂婚了,你想我會因此而不去喜歡你嗎。如果那正是我心裡的感受,我不知道。那麼你應該知道,我喜歡你。停頓了好長好長。真的嗎。真的。聽著,瑪麗亞.薩拉,告訴我。雷孟杜,可是,你首先應該知道,我三年前離婚了,三個月之前才結束一段關係,然後就一直沒有再跟任何人交往,我沒有小孩,但是非常喜歡孩子,我跟我一位已婚的哥哥住在一起,接電話的那位是我的嫂嫂,你不必告訴我,那個幫我留言的人是誰,她是你的清潔女傭,現在,校對者先生,你可以說話了。別在意這陣狂亂的爆發,我只是滿心歡喜洋溢而已,告訴我,你怎麼會喜歡我呢。我該怎麼說,我就是喜歡你。你不怕一旦真的了解我了,反而就不再喜歡我了,這種情況偶爾也會發生,事實上它還蠻經常發生的。所以。所以,沒事。彼此了解需要時間,我喜歡你。我相信你。什麼時候還能跟你見面。一等到我全身酸痛好一些,可以下床的時候。你是哪裡痛。全身都痛。你究竟是生了什麼病。也沒什麼大礙,只是我從來沒染過這麼嚴重的感和-圖-書冒,你現在看不到我,不過我在微笑。哦哦,這下就真的有這麼回事了,我想我從來沒見你綻唇微笑過,我可以對你坦承我愛你嗎。不可以,只要跟我說你喜歡我就好了。這我已經說過了。那麼就把另外一句話留到你真的愛上我的那一天再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那一天會到的。我們不要痴心指望未來,還是等著看未來替我們保留了些什麼,現在,這個虛弱,熱切的女人要請你讓她安靜休養,恢復元氣,這樣,萬一有人今天又要再打電話,找你講話,或是找你,因為這句話可以輕易地用在你我身上,模稜兩可不見得絕對是個缺點,再見,讓我跟你親吻告別,我們總會有時間親吻的。我感覺那時間已經來得嫌慢了。最後一個問題,告訴我,你開始寫你的《里斯本圍城史》了嗎。是的,我一直在寫。真好,因為我不確定,如果你說你沒寫的話,我還會不會繼續喜歡你,再見。
最後電話鈴聲終於響起。雷孟杜.希爾法跳起身來,一把推開座椅,椅子搖晃,在他衝進走道時不支倒地,正好趕在人家溫和諷刺地觀察他的行徑之前,任誰想得到呀,我親愛的老兄,這種事情竟然會發生在你我身上,不,什麼都甭說,省省力氣吧,回應這種明知故問的修辭性問句根本就在浪費時間,我們也經常討論這類問題,去吧,你就趕緊奔去接電話,我隨後就到,我慣來好整以暇,反正終有一日,所有屬於你的,都會是我的,我就是那個永遠慢到一步的人,每一個你事先活過的時刻,都會讓我再度經歷一次,彷彿我正在品味你封存在記憶中那玫瑰的芬芳,或是沒這麼詩意的說吧,你裝盛蔬菜與綠豆的碗碟,你每每在其中重返童年時光,可是你全然無視,而且拒絕相信你就是那個要被告知的人。雷孟杜.希爾法抓住電話,一時之間自忖自疑,該不會不是她打來的電話吧,可是,正是她打的電話,瑪麗亞.薩拉的聲音跟他說,你不應該這麼做的,他微慍問道,為什麼不該呢,因為,從現在開始,我每天都會期待玫瑰的,那麼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我不是在講玫瑰的,玫瑰,那麼你的意思是,誰都不能給得比先前少,總不能今天是玫瑰,明天就一片荒蕪吧,不會出現一片荒蕪的,那不過是一句承諾而已,我們又怎麼能確定呢,說得對,我們確實不知道,正如先前我也不知道我會送兩朵玫瑰給你,而你,瑪麗亞.薩拉,也不知道我這裡的花瓶裡也插著一模一樣的兩朵玫瑰花,桌上一落稿子,寫著一段從未發生的圍城史,而我從窗邊俯瞰,想見一座從未真正存在的城市,要能看看你住的地方,一定會很有意思,或許你不盡然贊同,此話怎講,我也說不準,寒舍不過是一處簡陋公寓,甚至連公寓都稱不上,家無長物,只有我跟幾件不成套的家具,書倒是汗牛充棟,總結我的一生,可我還是覺得像個局外人,即使我更正了一個印刷上的失誤,或是作者犯的錯誤也一樣,反而挺像個沒事閒逛公園的路人,不得不維護環境清潔,眼前看見果皮紙屑就非撿起不可,找不到垃圾桶,只有通通塞進自己口袋裡,這就是我隨身攜帶的所有東西,一堆落葉,幾顆不能下嚥的爛果,我可以過去拜訪嗎,我正求之不得,他停頓了一秒鐘,才又多加一句,現在,只是,彷彿懊悔自己的衝動,又糾正自己,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麼說的,而就在她沉吟不語之時,他竟然說出他絕對無法想像自己說得出口的話,直接,坦率,露骨,而且還不是在玩弄迂迴的文字遊戲,我當然是故意這麼說的,我很抱歉。她笑了,清了清嗓子,這種情況之下,我不知道自己剛才就該臉紅,還是現在才應該臉紅。我還記得看過你臉紅。什麼時候。我在你的辦公室碰到你的玫瑰花的時候。女人要比男人容易臉紅,我們是比較脆弱的那一性。兩性都很脆弱,當時我也臉紅了。你又怎麼知道這麼多兩性的脆弱之處呢。我只知道自己的弱點,如果可以盡信書的話,別人的弱點我也略知一二。雷孟杜,跟我說,只要我一可以離床起身,我就會過去看你,可是……。我會衷心期盼著你。說得多好聽啊,你的意思是,我要是真到了你那裡,你一定還要繼續盼著我,就像我會一直盼著你一樣,同時間,我們還不知道我們將何時抵達彼岸。我會一直盼著,再不多久。雷孟杜,不要讓我久盼,我們掛斷電話之後你要做什麼。在鐵門之前紮營,對著至高聖母祈禱,拜託摩爾人千萬不要深夜奇襲。你怕嗎。我怕得全身哆嗦。真有這麼糟糕嗎。在加入這場戰役之前,我不過是個單純的校對者,從來只在意畫下幾個正確的deleatur,好讓作者明白。電話好像有些雜音。你現在聽到的正是摩爾人高踞城垛,叫囂威脅。你多保重。別擔心,我的旅程未了,還不能死在里斯本的城牆下。
窗外雲朵緩緩地飄和-圖-書過,深黑,厚重,襯著藍紫色的傍晚夜空。雖然時序已經轉換,春天卻仍然拒迎熱氣於門外,促使我們鬆開領口,捲起袖籠的溫暖南風,卻被料峭春寒擋在門外,在某些程度上,雷孟杜.希爾法將要活在兩個不同時代與兩個不同季節,火傘高張的七月夏,映照環繞里斯本的各式兵器閃閃發光,以及現在這潮濕,灰霾的四月天,偶爾注入一道閃亮的日光,昭然明亮猶如璀璨堅硬的鑽石。他推開窗戶,雙肘安在陽台憑欄上,即使氣候嚴苛,他心裡還是覺得一片祥和,幸好他的公寓還不至於讓此時突然刮起的北風直驅入室,只是在角落裡帶起幾許小陣旋風,輕刷他的臉頰,猶如一雙冷手愛撫。他逐漸感覺寒意,不知該不該進屋避寒,而當他猛地想起,如果瑪麗亞.薩拉打電話來的話,以他現在所站位置,不會聽到電話鈴響的,此時他突然冷得凍僵了,毫不誇張地說,凍僵了。他轉身衝進書房,彷彿想要捕捉最後幾響鈴聲,電話端坐不動,無聲,一如往昔的深黑沉重,卻不再是一隻威嚇動物,全身披刺棘鎧甲的昆蟲,反而比較像一隻熟睡的貓咪,蜷曲自暖,一旦轉醒,那致命的獸爪不再構成任何危險,只是全心等待著有人伸出手來,盡情地搔搔牠的癢。雷孟杜.希爾法轉回屋內,傍著窗邊的小桌坐下,沒點上燈光,等著。他雙掌托額,這是他的特別姿態,心煩意亂地拿指尖搔著髮根,這又可以寫就另外一個故事,因為,現在這個已經開始的故事,只有視覺無礙的明眼人才能閱讀,一個盲人,無論其觸覺如何敏銳,總是捉摸不定最近新冒的髮色如何。雖然夜幕四合,要不是因陽台擋在前面,屋內暗影還不會如此深沉,即使在光天晴日之下,陽台也經常擋住陽光,甚至讓整個房間一片漆黑,屋外天空近晚,猶有一絲餘暉穿過雲朵間隙,從海天一線的另一端,灑向高處。兩朵玫瑰插在瓶中,花苞在紫黑色的暗室中更顯白皙,雷孟杜.希爾法的手在草稿上添加了幾條難以釋讀的線條,或許是阿拉伯文,假使我們留意傾聽那穆安津的呼禱,落日又在明亮的地平線上逗留了長長的一分鐘,漸漸地又沉入無蹤,現在,任何言語都太遲了。雷孟杜.希爾法模糊的人影終於與周遭的陰影溶為一體,玫瑰花卻仍從窗戶吸收窗櫺間僅存的一絲最晞微的陽光,沐浴在,同時間也從花冠最深密之處,散發出幽幽暗香。雷孟杜.希爾法慢慢地抬起手來,撫觸花朵,先是一朵,再愛撫著另外一朵,彷彿撫摸著兩頰一樣前奏與接續的動作,他的嘴唇逐漸靠近花瓣,吻上花朵多重的芳唇。現在這電話千萬不要響起,任何事情都不要來打斷這個動作,明天,集結在葛拉薩山的軍士就要兵分東西兩路,遠至河岸沿線,進軍夾擊,住在阿爾佛發門城堡附近的雷孟杜.希爾法將看著他們經過,不論何時,即使僅出於好奇,只要他望向平台,手握著一朵玫瑰,或是兩朵,他們都會從下方對他喊話,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再也沒有欣賞玫瑰的餘裕了,只有最終流血決戰與死亡。沿著這一邊,朝向鐵門的方向,拉米長官率領的戰鬥部隊隨即掩至,慕貴謀也在其中,而當那將領分辨出隱埋在濃密虯髯後的那張臉孔時,當時每個人都不能免俗地蓄鬍,他會親切隨和地喊住他,帶著一個寬大的中世紀微笑,嘿,我的朋友,我擔心這次的城牆恐怕太高了,就算是我再爬上你的肩膀,也不能像上次我們攻聖塔倫一樣,為了我們的利益,也為了國王陛下的利益,將繩梯扔過牆去。而那慕貴謀,既然人家如此熱絡相待,也就無意質疑長官對於這一架至今已然馳名的人肉牆梯,組成部分的相對位置說法,便以富於哲學意味的反應,如同即將出征的軍人,當將軍的吉普車開過身邊時,對著將軍高喊,如果我們還能再相見,就顯示我們都贏了這場戰役,如果我們其中一人未能出現,那麼他就輸了這一仗,現在,大人請舉起你的盾牌,箭矢如暴雨一般直直落下了。雷孟杜.希爾法轉亮桌燈,乍放的光亮頓時間消抹了玫瑰,然後兩莖玫瑰猶如自身重組過後,重新再現,不過卻少了任何光環與神秘感,一反學者三令五申的名言終至形成的一般共識,玫瑰不過就是玫瑰也只是玫瑰,然而,詩人只會簡單說道,玫瑰,僅存在於無言凝視之前。
而在揮師進軍之前,他一定得打通電話。要是他的回音再石沉大海一天,那不但不禮貌,還會橫加阻撓日後兩人之間任何關係之維持,當然,只是專業的關係。因此,雷孟杜.希爾法會打這個電話。不過,首先,他還是要先撥個電話到出版社,因為,瑪麗亞.薩拉在恢復健康之後,不但恰當,而且也相當可能,已經回到辦公室上班了,這一點更可以解釋昨天清潔女傭接到的那通電話,說不定就是要他第二天來她辦公室一趟共同討論另外一件校對工作,不容https://www•hetubook.com.com稍誤。雷孟杜.希爾法如此深信,這一定就是她打電話的原因,所以,當總機小姐告訴他,希爾法先生,她生病了,你不記得昨天我跟你講的嗎,他回答道,你確定她還沒回來上班嗎,麻煩你去確認一下,秘書小姐覺得被冒犯,反駁道,誰有來,誰沒來,我清楚的很。她說不定是趁你不注意的時候進辦公室的。希爾法先生,我誰都看得見,誰都別想逃過我的眼睛。雷孟杜.希爾法一聽這預言性的話語,威脅意味濃重,當即惴慄恐慌,彷彿她在警告他,我可不是笨蛋,或是說,你可別想將我眼睛蒙上蛤仔肉,他不敢再迂迴旁敲側擊下去,就順口說些哄她消氣的話,覷個便就掛斷電話了。唐.阿豐索.亨利克斯集合眾將官兵丁於葛拉薩山,滔滔不絕地精神講話,他對他們說到祖國,語氣像是當時他們的祖國就已經為人熟知了,講到他們自小出身之地,講到他們的錦繡前程,他只漏掉了一件事,就是他們的祖先,因為截至當時留下來的沒幾個人。各位要牢記在心,如果我們贏不了這一仗,葡萄牙可就出師未捷身先死了,斷了日後幾多葡萄牙君王的指望,多少葡萄牙總統,多少軍人,多少聖人,與詩人,與部長,以及農場幫手,主教,領航員,藝術家,勞工,事務員,修道士,與主任的出路全斷了。這一切都是陽性名詞,然而,陛下還是沒遺漏任何葡萄牙女性,皇后,聖女,女詩人,女部長,女性農場幫手,女事務員,修女,和女主任,職是之故,如果我要將所有出現在我們的歷史上的人,還有其他族繁不及備載,我也不該多提的人通通包括進來,我的演講就失於過長了,而且既然我們也還不曉得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如果咱們要將他們通通包括進來的話,我們最好先將里斯本攻下來,所以,現在,大家出發。部隊歡呼吾王萬歲之後,聽取長官與隊長的命令,出發搶進就戰鬥位置,他們的領隊則接獲精準的指令,翌日中午時分,正當摩爾人例行祈禱之時,兵分五路同時攻擊五道城門,願上帝保佑我們所有人,因為我們正為了祂的聖名而戰。
雷孟杜.希爾法按捺著不打電話給瑪麗亞.薩拉的動機,既簡單又曲折。這話乍聽讓人以為不盡精確,因為,這兩個詞應該用得更嚴謹一些,才能形容前述動機應當遵從的推論。正如一流的偵探小說所述,解開問題的關鍵總是隱藏在時間因素之中,瑪麗亞.薩拉在雷孟杜.希爾法離家之時來電,不確定在幾點的時候,可能在他前腳剛剛出門後的第一分鐘,或是在瑪麗亞小姐後腳離開的前一分鐘,幾點同樣不能確定,更遑論是幾分了。就第一項推論而言,瑪麗亞.薩拉來電之後,過了四個小時雷孟杜.希爾法才發現那張紙條,事實如果落入第二項推論的話,依照瑪麗亞小姐的工作習慣判斷,紙條也擱了三小時之久。前後推斷下來,這意味著如果瑪麗亞.薩拉在等他回電,就會以為雷孟杜.希爾法說不定返家甚晚,晚到不便再電話干擾居家安寧的時候,尤其是當人家還在養病之中。雖說,這是種限制性的說法,卻不反諷,顯然她還沒病到不能打電話,而雷孟杜.希爾法就在公寓裡搜索枯腸,尋思無著,她找我究竟要幹什麼。他整個下午跟晚上都繞著這個主題,排列組合無邊無際的變化,從最單純的一直到最複雜的,從泛泛一般到特殊交情,從詢問進度,在現在這種情況之下,看來當然荒謬,一直推演到更加荒謬的情境,一廂殷盼,她可是打電話來表白對他的愛意,就像這樣子,彷彿她再也無法抗拒這甜蜜的誘惑一般。他著惱自己竟然任憑這麼瘋狂的想法牽引出如此無稽的假設,羞怒至極,一陣光火之下,他抓起業已在瓶中枯萎的白玫瑰,順手摜進垃圾桶,在以最決絕的姿態摔上垃圾桶的蓋子之前,嘴裡還高聲嚷著,我是笨蛋,卻沒有解釋這是因為他讓自己浮想聯翩,還是因為如此惡意對待一朵無辜的花朵,這花開了好幾天,理當安靜地凋謝,枯萎,花香還踟躕在屋子裡,花苞深處仍然深藏著最後一抹純白。同時,我們還應該再補充說明,當天深夜,被窩都睡暖了,人卻無法入睡,雷孟杜.希爾法起身去到廚房,從爐台下面拖出垃圾桶,翻出已然汙穢的玫瑰花,輕柔地湊在水龍頭底下流水清洗,小心不去傷到癱軟的花瓣,再插回瓶中,然後他在花瓶旁邊疊起一落書本,讓玫瑰花冠偎歇於最上頭的一本,巧的很,那正是唯一一本未經勘誤,屬於非賣品的《里斯本圍城史》。雷孟杜.希爾法在睡著之前的最後一縷思緒就是,明天,我一定會打電話給她,如此斬釘截鐵的宣示,只要還停留在承諾階段,就還真投合他猶豫不決的個性,彷彿這話出自一個性格較為果斷的人口中,帶有一絲真正的目的意味,事實上,今日事總不能盡畢今日,除非我們打算把事情拖到後天,不然只要有堅定的意志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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