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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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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高馬猛地跳起來,像一隻被打懵了的雞一樣轉了兩圈,黃麻欻欻啦啦地響著,一片細小活潑的綠色光點在他的身體周圍閃爍著:「怎麼啦?怎麼啦?」
「你見過她?」她問。
……他的身上全是那綠幽幽的光點,周圍的黃麻上也沾滿了綠光點,它們跳著,飛著,畫出密密的、搖擺不定的優美的弧線……這些綠光點籠罩著他,連他的牙齒上也有。
「她疼你什麼?她疼你哥,把你當個傢什一樣跟人家換。」高馬說,「你真的甘心跟劉勝利去過一輩子?金菊,別痴了,聽我的話,跟我走,我那個戰友是副縣長,你想想,一個副縣長,權有多麼大!安排咱倆還不是他說句話的事。在部隊裏,俺倆好得像親兄弟一樣。」
「我們去黑龍江省木蘭縣,我有個戰友是副縣長啦,求他幫我們找個工作幹。」高馬胸有成竹地說。
爹的呼叫聲愈發淒涼起來,她答應了一聲。高馬伸出一隻大手把她的嘴捂住了。高馬的手上有一股蒜薹的味道。她掙扎著,嘴裏嗚嚕著,雙手胡亂抓撓著。高馬伸出一隻手,攬著她的腰,拖她向前走。她抓撓著高馬的頭,聽到他倒吸了一口氣,捂住她的嘴巴那隻手鬆了,同時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指甲刮掉了高馬頭上的什麼東西。一股金紅的細血從高馬的頭髮裏流出來,流到了他的眉毛上。

她搖搖頭,她還沉浸在剛才那種幸福的感覺裏,並試圖捕捉到它。刺鼻的蒜薹味干擾著她,她早就討厭蒜薹的味道了。
高馬蹲在了地上,雙手捂住了頭。
高馬解開包袱,把錄音機從紙盒裏出來。他撳了一下鍵,錄音機沙沙地響著,一個女孩子嬌滴滴地唱起來:「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她用盡全力才爬起來,秋天的後半夜,涼氣襲人,她的肢體被潮氣侵襲,變得麻木不仁。她突然想到娘曾經說過,在野地裏睡覺,遭了霧露的打擊和地氣的侵襲,會得痲瘋病。娘的臉在眼前晃動。她後悔了,沒有了滾熱的炕頭,沒有了老鼠跳梁的聲音,沒有了牆角上蟋蟀的啼叫,也聽不到外屋裏大哥的夢囈和二哥的呼嚕,她六神無主。她現在最想的就是那個散發著煙灰味的熱炕頭。
她被一陣浪潮的喧嘩喚醒了。聲音一點點地扎著她,她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道濃厚的橘黃光線照耀著高馬枯乾的臉。他的臉是紫紅色的,他的嘴唇上裂著幾塊乾皮,他的眼眶子烏黑,亂糟糟的頭髮像狗毛一樣奓煞著。她的心一陣顫慄。這時她才發現他的一隻大手緊緊地攥著自己的手。她看一眼高馬,忽然感到他非常陌生,好像從來就沒有見過面。而這個陌生人卻攥著自己的手。她感到了恐怖,心裏竟隱隱地升起犯罪的感覺,這感覺令她十分惶恐。她把自己的手掙脫出來,把身體往後縮了縮,一排高大堅韌的黃麻倚著她的背,她往後一仰身體,她的背倚在這排高大堅韌的黃麻上。金黃的光線在黃麻的縫隙裏流動著,雞爪形的黃麻葉片微微顫抖著,好像對她暗示著什麼。

「不,金菊,我們不死,我們要和*圖*書闖過這一關,闖出個人樣來讓你爹和你娘看看。」
「我把能賣的都賣了,房子讓余連水大哥給照望著……也許,在東北待幾年咱還要回來……」
她聽到耳機裡一個女人在吼叫:阿里巴巴!嗨!阿里巴巴!嗨!阿里巴巴是個愉快的青年!
「你別做夢啦,金菊!」高馬說,「你爹和你娘不打死你才怪!」
「噯,起來吧,吃點什麼。」高馬捏著她的手腕子搖動著。
黃麻葉片上的露珠撲簌簌地跌落著,濕灑灑的黃麻莖稈像塗了一層油,光彩奪目,地上的潮氣上升,蒸發,金紅的陽光逐漸增添著白熾的成分,在他們背後有一隻花臉鶉「哞哞」地叫著,叫聲持續很長,很沉悶,好像那神奇的鳥兒是把嘴扎在地裏鳴叫。在他們前邊也有一隻花臉鶉在鳴叫。清晨時空氣停止了流動似的,黃麻們凝固著,宛若浸泡在靜止的紅海水裏的珊瑚。
她把臉貼到他的肩上,低聲抽泣著說:「高馬哥……都是我不好……連累你遭罪啦……」
「金菊,」高馬抱住她的肩膀,說,「高馬即便是賣血,也要讓你過上好日子!」
她聽得到自己的呻|吟。
太陽落下去,天上的顏色淡漠,黃麻的梢頭上籠罩著稀薄的青氣,透過這青氣,他們看到了淡藍色的天上出現了十幾顆拳頭大的星辰。
「快吃,吃了我們就趕路。」高馬說。
「金菊,別怕,別怕。」
「我不願意去啦,」金菊說,「我成了你的人,俺爹和俺娘也許就回心轉意啦!」
他又大口吃起餅來。他又放了一個響屁。
「我走不動啦……」金菊哭著說。
她迷迷瞪瞪地躺著,腿和腳又脹又痛。她聽到高馬說:「你放心睡吧,這片黃麻少說也有五千畝,除非他們到公安局裏牽條狼狗來,你睡吧。」
「哎,想起來了,金菊,」高馬神采飛揚地說,「還記得去年那天嗎?我幫你割麥仔那天,我說把錄音機換上新電池後借給你聽,一直沒撈到機會,現在,它是你的了,你聽吧。」
高馬拽著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高馬說:「快走,你爹和你哥會找人來抓咱的!」

「我冷……我全身都麻了……」
高馬坐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眼睛習慣了黑暗,星光燦爛,黃麻的葉片和主稈上都反映著星的綠幽幽的光,她看到高馬坐著,雙臂放在屈起的膝蓋上,頭又放在雙臂上。他一動不動,連喘息聲都沒有,他好像一塊石頭。這個人現在離自己十分遙遠,她感到自己十分孤單、而四周那些綠的眼睛正在步步逼近過來,連尖利的趾爪踩破枯葉的聲音也大得震耳了。背後一片冰涼,那些毛茸茸的尖吻?已經觸著了脖子,她忍不住發出尖叫聲。
——蒜薹滯銷後張扣在仲縣長家門前演唱歌謠片段
她立刻就原諒了他,就像對一個小孩子說話,她說:「人人都一樣,吃著五穀雜糧,還有不放屁的。」
他繼續按摩著她,她心裏為他的勞動所感動。他的手時重時輕,時緊時鬆。她的呼吸粗重了,心跳也加快了,她把適才想到的好多事都忘光了。她躁熱,這時她感到他的身體和*圖*書是冰涼而潮濕的,他嘴裏呼出的氣涼森森的,有一股薄荷葉子的氣味。她期待著什麼。
她猶猶豫豫地接過單餅,拿著,卻不吃。一直等到高馬咬了一口夾蒜薹的單餅後,她才試試探探地咬了一口。單餅硬得像在冷水中浸泡過的麻布一樣。高馬腮上的肌肉抽搐著,滾動著。她聽到了生冷的蒜薹在他口腔裏又滑又膩地響著。她也咬住了蒜薹,它們冷冷地、像刀子刮竹般響著,她的口水滿了嘴,心裏有無法忍受的生、冷、滑、澀。
高馬把金菊平放在地上,用兩隻粗糙的大手,揉搓著她的腿,胳膊,十根手指頭,十根腳趾頭,每條肌肉都被他按摩遍了,每個骨頭關節都替她捏遍了。他的手揉到哪裏,哪裏就有觸電般的麻酥酥,他的手捏到哪裏,哪裏就如被烘烤般的熱乎乎。溫熱的感覺從腳流到頭又從頭流到腳。她瞇縫著眼,捕捉那些綠色的光點。他赤|裸著背,竟然是瘦骨嶙峋,兩顆男人的豌豆大的黑乳|頭誘惑著她,她產生了捏一下那東西的願望。後來她就捏了它一下。
「不怨你,是我自己找的。」他說,「金菊,我想明白了……你回去吧……」
黃麻上的露水晞了,北邊的原野上,有一匹毛驢在「勾兒嘎兒」地鳴叫著。
她昏昏沉沉地伏在高馬背上,緊緊地摟住他的粗壯的脖子,一過了兩縣交界的順溪河,她就感到,與過去的聯繫與故鄉的聯繫與家裏親人——如果還算得上親人的話——的聯繫都一起扯斷了。爹和哥的喊叫聲她的耳朵沒有聽到,她是用脊背感受到的。那喊叫聲宛若掛著金鉤的絲線在她身後飛舞著,飛過河來,糾纏在了密密匝匝的黃麻的梢頭上。她閉著眼,聽著高馬的身體衝撞開密不透風的黃麻時,黃麻們發出的柔軟的波波聲響。
「俺娘還是疼我的……」她含著眼淚說。
高馬用手掌擦了擦額頭,說:「你把我頭上的痂摳掉了,你那兩個好哥哥用小板凳砸的。」

「哥……我怕……我冷……」
水銀珠飛快地滾走了,她看到了眼前的黃麻和陽光,心裏感到很煩躁,但又找不出責怪高馬的理由。
滅族的知府滅門的知縣
高馬鬆開她,她的腿軟軟地塌下去。在晦暗的夜色裏,他周身上下跳躍著綠色光點,一些圓的、橢圓的光點。高馬從她剛才躺著的地方撿起了一件上衣,抖抖,連這件上衣上也是綠色的光點,它們濺出來,濺到黃麻上,就附著在那裏,膨脹著,收縮著,一明一暗著。
他的嘴裏一股薄荷味,他把這些氣味吹進她的耳朵裏。
她微笑著,仰著身體,望著臉上密麻麻、亂紛紛飛動著的綠光點和金色的光點,全部的意識都集中在頭腦深處的一個微妙的地方,那裏響著潮水的湧動聲,遙遠而神祕。她希望永遠沉浸在這種境界裏,身體一動不敢動,呼吸也被屏住,那點點像一顆喜動活潑的水銀珠,停在那裏,抖抖顫顫,隨時都準備滑走。
這是個男人,不是一團冰冷的礁石,高馬驚恐的詢問聲喚醒了她,她想。她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熱量,背後的寒冷浪潮催著她從地上彈跳起,撲到了他的懷裏。https://m.hetubook.com.com
白天的事湧上腦中的幕,過去的事也全都回憶了起來,她對夜恐怖對明天恐怖,她感到自己荒唐她恨高馬。
你讓俺種蒜俺就種蒜
不買俺蒜薹卻為哪般
高馬從一個藍包袱裏摸出了幾張白麵單餅和一把蒜薹。蒜薹的根部枯萎,梢兒也枯萎了,他掐掉它們的根和梢,單剩下中間綠綠的一截。他把六根蒜薹捲到一張餅裏,遞給金菊。
高馬還在狼吞虎咽,一邊吃一邊粗重地喘息。他還放了一個很響的屁。她厭惡地把臉別過去,把那張單餅扔到藍包袱上,單餅散開,蒜薹暴露出來。
星星都是碧綠碧綠的,星光斷斷續續。霧氣加重,泥土的腥氣也加重。秋蟲們都累了,歇了嗓子睡覺去了。黃麻沉默了,凝著臉。浪潮聲滾滾而來,她把臉放在他的胳肢窩裏,眼睛黏黏澀澀的。浪潮聲使她產生安全感,便摟著他的脖子,沉沉睡去。
高馬鬆開她的胳膊,到周圍轉了轉。
他把她推開了,說:「我們吃點東西吧。」
她看著情人臉上那堅毅得有些殘忍的表情,不由地抬起手,去撫摸他額頭上那些疤痕,她憐愛地問:「還痛嗎?」
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笑了。
「這是新磁帶,董文華唱的,」高馬說,「董文華也是個當兵的,沉陽軍區的,個子不高,胖乎乎的,模樣挺甜淨的。」
「也不要這樣罵他們,」高馬寬厚地說,「他們也活得不容易。」
金菊腳崴了一下,身體隨勢倒下,她哼哼唧唧地說:「高馬……我走不動了……」
她撲到他身上,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哽咽著問:「你……你怎麼啦?」
天亮時,群鳥在天空裏噪叫著,黃麻葉片上掛著晶瑩的露珠,深綠的葉片十分精神,尖削的葉尖都上指著天。黃麻的稈有深紅的顏色,也有淡黃的顏色,每一棵都筆直,每一棵都高挺,初升的太陽把鮮紅的光線斜刺裏射進來,照耀著高馬的臉。他的臉清癯爽朗,兩隻眼睛裏流露著掩飾不住的歡愉。現在她感到一刻也離不開他了。他身上發出的力量緊緊地吸引著她,使她的眼睛跟隨著他旋轉。想起夜裏的事,她心裏怦怦地跳,血往臉上湧。她情不自禁地再次撲到他身上,用牙齒輕輕地咬著他的脖子,並且貪婪地吞咽著被他脖子上的灰垢汙染成鹹汗味的口水。她咬住他脖子一側那根粗大的動脈時,感到它強有力地搏動著。這澎湃的搏動令她心醉神迷,難以自持。她咬著它,舔著它,用兩片嘴唇夾著它。她感到內部的器官像鮮花般開放了。這時她說:「高馬哥……高馬哥……就是死了,也不冤枉了……」
高馬的臉紅了,拘謹地說:「我一個人過慣了,你別見笑。」
等他們再次醒過來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她感到只有被他摟在懷裏才是實在的,一離開他的懷抱,什麼也變得有影無形。也只有在他懷抱裏,她才能看得到那些美妙的綠光點。
「哥……我們就這樣摟抱著死了吧……你把我弄死吧……」
她有時候把身體用力弓起來,去捕捉綠光點,她的手抓撓著他的背,好像要捉它們。它們不是一味的綠,瞧它們變幻顏色了,變成暗紅了……又綠了……又紅和*圖*書了……又綠了……最後是一片金子般的輝煌。
他坐下了。我坐在了他的筆直地伸開的腿上——她後來經常回味這一段情景:他嘴裏哈出來的熱氣噴到我的臉上,他嘴裏的味道令我厭煩,蒜薹的味道。在不黑的黑暗中我能看到他的紫色的臉,綠色的光點碰撞著他的紫險。我說:「我的腿、胳膊……都麻了,全身都麻了。」
「女人不也是人麼?」她說。
「你怎麼啦?」高馬著急地問著,他的白牙縫裏夾著一絲蒜薹的綠筋絡。
他的雙臂緊緊地摟住了自己的腰,他臂上的力量呼喚著她的肉體的記憶力,一年多前,他緊緊地摟著自己,那時候他的扎人的嘴巴是扎在我的嘴上。現在,她卻沒了興趣,她沒有力量去響應他的嘴唇的召喚。他的嘴唇是滾燙的,他的口腔裏的確有一股霉變蒜薹的味道。
她扭著僵直的脖頸,用意識擁抱著他。
「去了東北怎麼辦?」她依然迷茫地問。
黃麻地裏秋蟲唧唧鳴叫,模模糊糊的狗叫聲從遙遠的村莊裏傳來。
半夜時分,她醒了過來。睜眼就看到繁星滿天,所有的星星都神祕地眨眼。一大滴一大滴的露珠沉重地落下地,打在那些脫落的枯黃黃麻葉片上,發出撲簌撲簌的聲響。秋蟲的鳴叫聲更加響亮,好像有人在用竹片撥弄金屬的琴弦。黃麻地裏滾動著類似潮水湧流的沙沙聲,——她在很小時到北海去討飯,曾在海灘上走過,那些舒緩的灰白色浪花舔舐著沙灘,發出神祕的沙沙聲。她想起海上聳立著幾塊黑色的礁石,幾片潔白的船帆漂在海上,好像動,又好像不動。她看海看得頭暈了。她仰望著深藍色的厚重天幕,竟發現它在旋轉。躺著,躺在黃麻地裏,她體驗到了坐船的味道。坐船一定也是這般滋味,她想。黃麻散著苦澀的氣味,返潮的土地也把腥氣放上去。有兩隻夜遊的鳥兒在半空中飛旋著,清晰的扇動翅膀的聲響和怪聲怪氣的鳴叫,鋒利箭鏃般穿透縹緲的薄霧,下達到黃麻地裏。她想翻個身,但身體異常沉重,腿和胳膊都是僵硬的。黃麻地裏有許多細微的聲音,好像無數神祕的小獸在翹腿躡腳地行走,在黃麻的深處亮著一片又一片磷火般的眼睛。她感到了恐怖。
是爹的聲音,蒼老喑啞,「金菊——金菊——」她猛地挺直腰,抓住了高馬的手。「金菊——金菊——」是大哥的聲音,尖利,氣急敗壞的味道。大哥的聲音和爹的聲音貼著黃麻梢頭滑過來,又向遠方滑去。高馬睜開眼,折身坐起來。他的眼瞪得溜圓,像一條被逼到牆角上的狗。
「沒怎麼啦,你吃吧!」她低聲說著,這個男人滿嘴的蒜薹味又使她感到和他之間有了距離。
高馬把衣服披到她肩上,衣服濕答答的,很沉重,有一股狗皮的鹹腥味鑽進她的鼻道。
「哥……你累壞了吧?身子不要緊吧……」
她似乎看到爹在哭。她扔掉高馬的手站起來,眼睛裏盈滿淚水。
無窮無盡的黃麻,像洶湧的浪潮一樣湧上來,覆蓋了他們。她不敢睜眼,她只想昏睡。她沉浸在夢幻般的意境裏,所有的物體都把發出的聲音推出去很遠很遠,只有溫存的黃麻,只有清涼的溫暖,盛滿了她的感覺器官……
黃麻,黃麻,黃麻們,你們阻攔他,你們阻攔我。你們披著青綠和_圖_書的嘴,瞇縫著漆黑的、狡黠的小眼睛。你們嘻嘻地怪笑著,你們伸出腿,你們臉上掛笑腳下使絆子。
「大白天,我們敢走?」金菊問。
「在電視上看過。」高馬說,「孫寶家新買了彩電,他家裏今年種了六畝蒜,光蒜薹就賣了五千多元……不是到了這一步,我也真不割捨離開家鄉,種蒜賺錢,明年縣裏還讓擴大種植面積。」
「這裏痛。」高馬抓著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
大人物嘴裏無有戲言
高馬匆匆嚼完一張餅,又把她扔掉那張餅捲好,說:「你不吃也罷,等到了蒼馬縣城,買可口的給你吃。」
「不……哥……」她說,她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膝蓋,仰著臉說,「哥……我鐵了心了……就是拖著棍討飯吃,我也跟著你!」
她看到高馬從包袱裡抖出一個牛皮紙信紙,信封裏裝著一沓子十元的錢。
她把臉伏在他那怦怦跳動的地方,說:「哥……你為我吃苦啦……我哥他們,是些黑了心的狼……」
「敢走,我們越是大膽越是沒事,這裏離蒼馬縣有三十里,三個小時就能趕到,等到你哥他們回過頭來蒼馬追我們時,我們早就到了蘭集啦。」
「高馬,我可是把什麼都給你了。我就像條狗一樣,你一召喚,我就跟著你跑啦……」
他的手指在剝她的皮,她有些恐懼又有些好奇。她本能地抬臂去保護什麼時,卻好像在有意地引導他。現在他的粗糙的手掌在撫摸她的乳|房了,一陣寒熱襲來,她周身的皮膚都緊張,電浪一波波在身上滾。
……這麼多綠光點,這麼多螢火蟲。綠光點在飛行中窸窣有聲。
「高馬,我們去哪裏?」她迷茫地問。
他們屏住呼吸聽著,黃麻的窸窣之聲和從北邊河堤上傳來的呼喚使傍晚顯得異常寂靜,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我們先去蒼馬縣城,坐長途汽車去蘭集,再坐火車去東北。你哥他們現在一定在天堂火車站等著我們呢!」他有些陰鷙地說:「讓他們的陰謀徹底破產。」
「女人呢?女人也放屁嗎?」高馬說,「我怎麼也想像不出像你這樣的漂亮女人也會放屁。」
高馬一頭栽到地上,儘管有他的身體墊底,但她還是感覺到了黃麻的彈性。
黃麻動蕩不安,像水一樣分開又像水一樣合攏。她有時恍若坐在一葉小船上——從來就沒坐過什麼小船——她試圖睜開眼,眼前五彩繽紛,亮得她眼痛。她不敢睜眼。她閉著眼,感覺到建立在極度疲乏基礎之上的舒適。高馬像牛一樣喘息著,奔跑,衝開無窮無盡的黃麻柔軟的、富有彈性的羈絆,踉踉蹌蹌,線條舒緩不帶稜角的奔跑,這全是她的感覺。在她的腦海裏,巨大的古銅色太陽正在緩緩下落,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幾個陌生的字眼跳出來,她不理解它們,也記不清在什麼地方見過它們。它們消逝啦。天和地竟是這般的堂皇。一望無際的黃麻被清涼的黃昏風吹拂著,輕輕搖擺,緩慢起伏,好像一片暗紅色的大海。她覺得自己和他變成了兩條游不動的魚。
高馬把耳機插到錄音機上,聲音突然消逝,金菊有些惶惑,高馬把耳機掛到她的頭上,大聲說:「這樣更好聽!」
「金菊——金菊——金菊——金菊——你這個雜種,這不是成心毀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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