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
4
對面可以看見高高的圍牆。
目前應該做些甚麼?
春子和秋代也知道了?
「冬美小姐——你好。」
「家父之命?」夏子這樣反問。「原來這樣。家父——好嗎?」
「我一看就知道了。」老板娘微微一笑。「剛出來的人時常到這裡來哦。」
笠倉眼睛瞪的大大望著岡村。
笠倉搖搖頭,閉起眼睛。
老板娘的笑臉無憂無慮,十分爽朗,有別於一般的同情。
「車來了,好有氣派的車。」
「是是是!」老板娘即刻應著。
「我明白了。」夏子端起手上的咖啡杯。「我想喝完這個再走。」
夏子慢慢喝完咖啡,嘆一口氣,站起來。
壞念頭在夏子的腦海裡掠過,恐懼不堪。
「她一個人去了哪兒?」冬美插嘴。
監獄前面的寬大馬路上,車輛熙來攘往令人眼花撩亂,對面卻是毗鄰而建的住家。她以為外面的情景應該更蕭瑟才對,不由覺得意外。
「夏子姐姐呢?不是一起回來的嗎?」
可是——沒問題了,這裡是「外面」了。
「於是我把車停在一邊,截了計程車。當我抵達時,對方說小姐已經在三十分鐘前離開了……」
「我以為夏子姐姐回來了嘛。」冬美說。「今天是她假釋的日子,對嗎?」
男人打開車子後座的門等著。
「姐姐們一定不原諒夏子姐姐的。」冬美重複地說。
夏子這樣想著。可是,車內的適度溫暖,以及逐漸習慣了的座墊,紓解了她的緊張,不知何時,把她拉進沉沉睡眠中……
「假如夏子姐姐回來了,爸爸準備對她說些甚麼?」
「請。我先把車子開到前面,待會見。」
「是嗎?說的也是。」冬美點點頭。「決定跟他結婚的也是我,當時爸爸也是既不贊成也沒反對。」
「我對每一位剛出來的朋友都收一百圓,表示辛苦了之意。」
冬天了。十二月已過去一半。
笠倉伴人面對一張令人想到是床的大書桌而坐。寬敞的書桌上,幾乎有八成被文件蓋滿。
笠倉點點頭。
她不想睡。怎m.hetubook.com.com能睡呢?
「謝謝。」夏子放下一百圓鎳幣。「若是以後經過這兒的話,我會再來。」
「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爸爸不去接她?」
夏子挽著小小的旅行袋。裡面沒裝甚麼,只有一隻裝了一筆錢的錢包。
「哦?那麼,應該抵步了。」冬美在大書桌的邊端一屁股坐下。「幹嘛隱瞞大家夏子姐姐回來的事?」
「但是,為甚麼?至今我不明白。夏子姐姐為何殺了媽媽?」
隨著開門聲,笠倉伴人以驚人的敏捷速度回轉身來。
算了吧!期待是愚蠢的事。
「在她離開咖啡室之後呢?」
「如果是的話,應該有聯絡才對。」岡村說。「社長,怎麼辦?」
「不,我不餓,不用了。」夏子說。「進去那裡以後,變成小食啦。」
冬美走向父親那張靠背比頭高出三十公分左右的大椅子。
裝扮整齊的男人,彬彬有禮。夏子不由鬆一口氣。這樣子就不至於徬徨失措,不知何去何從了。
老板娘沒有絮絮叨叨地問這問那,令她十分感激。因為,被同情也是很難受的事。
「謝謝。」夏子拿起咖啡杯,連自己也不明所以地說:「我進過那裡。」
笠倉的臉上浮現震驚的表情。
「不錯。春子姐姐太成熟,秋代姐姐跟我年紀太接近,合不來,我覺得夏子姐姐最有姐姐的樣子……」
笠倉的答覆簡潔明瞭。
你自己決定。
「不過,姐姐們一定不原諒她。」冬美接下去說。「我也是。我是媽媽的孩子,不過,夏子姐姐——」
「岡村先生,辛苦你啦!」
「好的。」
「抱歉。」冬美說。「是我。」
「怎麼一回事?」冬美說。
三年前,笠倉的聲帶患上腫瘍,割了聲帶,所以不能說話。每天早上,他的手邊都預備了厚厚一疊便條紙,不到一天就用完了。
當然,今天假釋的事,應該通知了她的家人才是,可是沒有人來接她,她也沒有期待甚麼。
「怎麼把工作帶回家裡來做?和-圖-書」冬美搖搖頭。「還有兩年就七十歲了,爸爸,何必如此辛苦自己——」
接著男人走進店內,然後走到夏子的桌子面前,對她說:
笠倉似乎覺得寫便條太慢的樣子,捉住岡村的手臂,催促他說下去。
笠倉搖搖頭。皺紋深刻的臉上,不安的表情取代了震驚。
每一杯咖啡都是從咖啡豆磨出來的粉泡成的。咖啡的香味飄到夏子的位子,使她心情激動不已。
實際上,由於一出獄就被車輾到的人很多,所以要特別留意。
「你說姐姐們?沒說甚麼。她們裝作不知道有那回事。但在岡村面前很怪吧!」
冬美垂下臉去。一副想流淚的神情,終於忍住了,展露笑顏,問:
他的肌膚曬成淺褐色,一點也沒有給人枯槁的印象。
為甚麼事而來?
「請。路上要花幾小時,不妨好好休息一下。」
我會告訴她,歡迎回家。
自己已經被笠倉家抹殺了存在。父親、姐姐和妹妹們,大概把她看成陌路人了。
「可以嗎?」夏子問。
「那個——」岡村說了一半,轉身對笠倉行個禮。「社長,萬分對不起。」
他寫道。
笠倉用簽字筆在手邊的便條紙上寫道:
他們說了甚麼?
父親的手溫和地重疊在冬美手上。
「嗯,不久前偶然聽見的。上次跟律師見面的時候。」
「嗯……」夏子稍覺不安。
「不是你的錯。」冬美安慰他。「會不會是爸爸的律師也開車去接了?」
「風吹來,不冷嗎?」中年婦人拿一杯水過來說。
「昨晚吃飯時,岡村轉告大家的。不過,秋代姐姐氣極了。」
夏子連方向也搞不清楚,總之往右邊邁步前行。
「不會。我想看看外面。」夏子說。「我要——咖啡。」
這個障礙似乎一點也沒減少他對事業的熱忱。
「我來晚啦,對不起。我是奉令尊之命前來接你的。」
「請請請。隨便喜歡的地方都可以。」中年婦人攤攤手示意。
現
和-圖-書在自己竟然身在這一邊,誠屬不可思議。她以為這種日子永遠不會來了……
笠倉伴人用強而有力的手握著冬美的手。
「有點私事找他商量。」冬美說。然後跟父親四目相投,嘿嘿一笑。「甚麼也瞞不過爸爸的眼睛。不錯,我想和他分手了。」
你早就知道了?
「反正遲早會知道的。」
若是說得太過溫柔關懷,過於演戲味道的話,說不定她會笑出來。
男人又慌慌張張地走了出去。他好忙啊,夏子想。不,也許是自己跟不上現實的節奏之故。
笠倉的臉上出現複雜的陰影。
「好的。」
「一百圓。」老板娘說。
「失禮了。你是笠倉夏子小姐吧!」
她要把長期以來被隔絕的世界一一毫不保留地看個清楚剔透。
實際上,從外表看來,笠倉伴人只像六十出頭的人。也許因他體態良好、動作敏捷的關係。
「謝謝。」
走了一會,有間裝飾可愛的咖啡室,夏子停了下來。
她可以走去任何地方,無拘無束的……
報警吧!
岡村即刻伸手拿起電話。
因為你愛撒嬌嘛。
夏子的內心深處,掀起複雜而料纏的感情漩渦。因此亮起一絲可能有人來接她的期待光芒。可是,那絲光芒也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甚麼事見律師?
「怪就怪在這裡。我以為小姐在甚麼地方等候甚麼人去接她,於是到處找了一遍,附近一間咖啡室的老板娘說,的確見過一個像是夏子小姐的人。」
不想看第二次。永遠不。
冬美閉口不語。父親的手,一點也沒失去氣力。
「小心啦!」
「多謝。」夏子掏出錢包。「多少錢?」
「萬分抱歉,是我遲到造成的過失。」岡村低下頭去。
她不想回頭。不想再看第二次。灰色的牆壁和圍牆,令人窒息的四方形狹窄空間。
「他很好。只是今天怎麼也來不了,所以由我代表他來。」男人說。
車子開動了,https://m.hetubook•com.com毫無傷感地駛過剛才夏子出來的門前。很快地,監獄遠去了,看不見了。
「歡迎光臨。」
不知笠倉有沒有聽見,他半垂眼簾,一直在沉思。
「好失禮。我是人|妻子了哦。」說著,笑起來:「很快就是失婚婦人啦。」
隨著剩餘的日子逐漸減少,夏子心中的恐懼感卻日益膨脹,最近半夜時常做惡夢而驚醒過來。不是害怕出獄。而是擔心出去之前,突然有事發生,取消假釋,或者突然病發而死,或者受重傷……
車門關了。一旦坐上舒適的座位時,反而一時不能沉著下來。
「當一位像是夏子小姐的女性在店裡時,據說有個自稱是她父親派來的男人,開車把她載走了。」
笠倉伴人笑一笑,搖搖頭,輕輕招一招手。
我在遲疑著,不知何時告訴你們。
「社長,是否有頭緒,還有甚麼人會去接夏子小姐?」
隔了一會,冬美說:
笠倉在便條紙上寫:
「我去接小姐時,車子在路上發生故障……我事前檢查過的,原因不明。」
老板娘只是說句「多謝光顧」,令她十分高興。
我叫岡村去了。
你和夏子最親密了。
夏子在一個可以看見外面的靠窗位子坐下。廉價的沙發,在她眼中變成高貴的座墊。
笠倉欲言又止似地看著冬美時,書房門打開,岡村走了進來。
「是嗎?」
對了,現在我是在「外面」了,夏子想。
「那麼,我也進去節食好了。」老板娘笑說。「慢慢喝吧!」
「完全不知道。」岡村搖搖頭。「我問過那位老板娘,那個男人好像沒說出自己的名字。她也沒看清楚車型和號碼。只知道是一部相當豪華的車。」
如果走進去的話,會不會給人一眼看出自己是剛出獄的人?會否用異樣的眼光看她?
笠倉點點頭,並沒有在便條紙上寫「為甚麼」。
「再見了。」夏子招呼一聲,走出店外。
這個疑慮勝不過咖啡色香味的誘惑。夏子小心翼翼地和圖書不讓車子撞到,越過馬路。
慌慌張張的步伐。
不,今天是十二月十九日。怎能忘掉這個日期?從幾個月前起,當別人告訴她,假釋日期定在十二月十九日那一天開始,無論睡著或醒來,那個日期就在她眼前閃動。
岡村似乎困惑而且不安。
然後驀地察覺似的說:「我已經這個年紀啦。那時的夏子姐姐已經很懂事,很有大人樣子了。」
身材微胖,頭髮泛白的中年婦人靠在櫃台上招呼,似乎很空閒。沒有其他客人。夏子稍鬆一口氣。
「爸以為我是夏子姐姐吧!」
她之所以往右走,因為在監獄裡上「運動課」時,經常從庭院向左轉跑步的緣故。
最後一句話有點黯然的感覺。
「久等啦!」老板娘端咖啡來了。
「一百……」夏子困惑一下,問:「那麼便宜?」
笠倉緩緩地點一點頭。
夏子宛若用牙齒咬咖啡似地一口一口慢慢喝。隔著一道微髒的玻璃,可以望見那道灰色的圍牆。
笠倉想了一分鐘左右,終於在便條紙上用有力的字體寫道:
突然覺得喝了濃咖啡會嚇壞自己的胃,於是夏子叫住老板娘:「請沖淡一點的咖啡。」
的確,咖啡室前面,停了一部漂亮而發亮的車。
鐵門在背後關起,發出隆一聲響。不過,那個聲音跟她在「裡面」時不同,不會在建築物中沉重地迴響,而是分散於寬闊的空間,立刻消失了。
冷淡無情的語調,反而令她感激。
溫暖的冬日。無風,陽光暖和了夏子的肩膀。
突然,玻璃窗上出現一張男人的臉,不由心頭一震。她對那張窺望的臉毫無記憶,可是對方卻很明顯地在注視夏子。他是誰?猜不著。
「唔……夏子姐姐有沒有改變?」突然,冬美說。「已經過了七年了。當年我十七歲,夏子姐姐二十四……跟我現在同年。」
「他那個人究竟有沒有感情?他的腦海中只有數字。我的事,他完全記不起來了。不,他只記得我的身高、體重、三圍尺碼、血壓,甚至視力是多少。然而他對我的內心一無所知。」冬美看看父親,問:「爸爸認為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