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幸的家
發生太多壞事了,應該有點好事才對,內海想。
「那麼,改成禮拜六晚上十點好了。可以吧?」
「不必怕成那個樣子。只要乖乖還錢,大家都好。我也不希望要太太賣身還債,那太花時間了——好了,廢話少說。總之,我禮拜六再來。」
阿梓連忙爬起來。
——一陣沉默,令阿梓不寒而慄的沉默。
「阿梓,妳的事我們想過了。」爸爸說:「父母的債與孩子無關。我們已預備了一筆錢讓妳好好上學,而且託了朋友照顧妳,妳不必擔心。」
活潑地長大了……可是——萬萬想不到,事情會演變成這種局面。他覺得胃部一帶在扭痛。
相對的,爸爸的聲音……「像蚊子叫」的說法,阿梓在小說中讀過,她想,剛才爸爸的聲音一定可以這樣形容。
「阿梓。」內海說:「爸爸有話要說。」
然後——過了一會,傳來上樓的拖鞋聲。
「是,我明白。」媽媽說:「我很抱歉。」
爸爸、媽媽,以及阿梓,被迫得喘不過氣來。
「那位朋友借了錢就跑了。」芳子說:「我們到處尋找他的行蹤,但找不到。然後,那些人就蜂擁而至,跑到我們家來要錢。」
「三毛,你在這個地方,會被踢到哦。」阿梓走進來。「來。」
「那麼——」阿梓說:「甚麼時候、怎樣死?」
——阿梓,十四歲,中學二年級學生。
好討厭的說法!阿梓聽了無法不生氣。
然後,男人仰視在樓梯上面呆立不動的阿梓。
每天有限時的信,打開來看卻是白紙。
心臟在體內激烈地敲打著——她感覺到那男人的視線貪婪地纏住自己的腿。
「明白就好。」男人說,好像在啜茶。「——涼了。不hetubook•com.com過不必再泡了。我要告辭啦。」
「對不起。」他說:「爸爸不想妳受苦的。」
那是芳子最愛惜,誰也不准碰的最高級品——「維茲物」的茶杯。
「嗯。」阿梓點點頭。「我想是吧。」
阿梓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在樓梯中途聽他們對話,所以聽得不十分清楚。
他自己不是男人麼?為何如此「文靜」?爸爸,振作些!
「是。謝謝。」媽媽的聲音宛如另一個人。
「不是爸爸的錯。」芳子說:「他只是受朋友所託,做了貸款的保證人。是老朋友,無法拒絕。」
「那是最後啦。我不再等多一天了。懂嗎?」
「第一次用吧。」阿梓有點戰戰兢兢地連碟子一同拿起。「三毛,你下去一下。」
阿梓隱約聽見車子遠去的聲音。
「阿梓。」媽媽隔著房門說:「妳下來一下。」
蓋因這一個月以來,家裡晝夜不分,半夜三、四點鐘,玄關的門突然像被人破壞似的猛敲;禮拜日從早上六點鐘開始每隔五分鐘就有人打電話來……
男人從客廳走出來,阿梓不想被他看到,反而焦急之餘,不由用力抱緊懷中的三毛。
無法拒絕——不,應該拒絕的,當時為何不拒絕呢?
「阿梓!上去!」媽媽的聲音很嚴峻。
她一直抬頭盯住黑暗的天花板。
「過來——三毛,喏。」
阿梓快步奔上樓,衝進自己的房間。
「禮拜六」男人說:「沒錯吧。」
連你也知道了?明明只是一隻貓而已。
她倒在床上。
「這個第一次用——就知道了。」阿梓說:「是不是沒錢還給人家?」
阿梓慢慢站起來。因為男的如果從客廳走出來,和*圖*書他一定會見到阿梓的。
「拜託。」爸爸附和。
「啊!」阿梓叫。男人抬眼望著樓梯,見到「登登」下樓的三毛,嚇了一跳。
「可以改為禮拜六晚嗎?」媽媽用比爸爸稍微清晰的聲音說:「明天和禮拜六中午時分,我們分兩次收到數項。拜託,請把時間延至禮拜六晚上。」
「媽媽的『維玆物』。」阿梓說。
但是——爸爸仍然保持「文靜」。他時常責備阿梓說:「女孩子要像女孩子,文文靜靜的。」
剛才被那男人盯著看的那一剎那,阿梓感到好像被陌生的男人用手撫摸她的腿似的感覺。
「一言為定!」阿梓說:「三毛,你也一起哦。」
可是,今晚不同。三毛似乎對內海有所戒備的樣子,大大的眼睛一直睜著。當內海伸手時,牠甚至逐步往後退。
——爸爸的聲音沙啞,聽不太清楚。
「對不起。」內海再說一遍。
被阿梓抱起後,三毛也乖乖地躺在阿梓的膝頭上,一起在沙發坐下。
那是性格使然,自己也死了心不去理會,但沒想到變成這樣……唉,發牢騷也無濟於事。
「剛才那人說的話,爸爸也聽到了吧?我可不願意被那種男人捉去『賺錢』。我也一起去。媽媽,可以吧?」
阿梓察覺男人的眼睛在看自己身體的某一部位。他在仰視自己那雙從裙子下面伸出來的修長白腿。
那人所說的意思——他說媽媽說不用阿梓出去「賺錢」是指甚麼,她並非不知道。
平常只要內海稍微逗弄一下,三毛就會高興地撲過來。
「阿梓!」媽媽出來說:「進房裡。」
內海笑了一下。
「我也鬆一口氣啦。你們是好人。先生不是那種擅於鑽營的人。但
和_圖_書太太長得如此漂亮,只要肯做,要賺多少都行——不過,希望不至於有那麼一天就是了。只是,讓我提醒一句——」男人的聲音又可怕起來。「假如禮拜六交不出錢,而你們企圖逃走或躲藏的話——明白後果吧。」
可是,由於那個「討厭的男人」的聲音大得在屋裡回響,因而阿梓按捺不住,走了出來。
「怎麼——是貓呀!」
以十四歲的年紀來說,阿梓予人瘦小、弱不禁風的感覺。從小多病,她母親經常擔心地說「不知能否養大」,但她一直精神很好。
「今天是禮拜四,只有明天一天了。」男人用愉快的語調說:「真的可以在一天之內籌到三千萬嗎?嗄?」
「貓兒好悠閒,真好哇。」內海伸廣說,輕輕啜紅茶。「嗯,好喝。」
阿梓悄悄走上樓梯。
「所以要死啊。」阿梓說。
彷彿好久沒見到芳子的笑臉了。原本豐|滿的臉,現在完全凹陷下去,眼下也出現黑眼圈,樣子十分憔悴。
對爸爸而言,好像不止這些。聽說那人闖去爸爸的公司,在接待處大吵大鬧。媽媽也是。在她買東西的超級市場,當著許多附近鄰舍太太的面前,那男的一夥人叫她「還錢」……
「——這樣也好。家庭只有一個。最後的時間讓我們三人愉快地共渡吧。」爸爸甚至露出笑顏。「可以不用擔心阿梓以後怎樣,安心死去了。」
「有啥關係?」頭頂半禿的男人笑說:「妳在擔心呀。沒事的,小姐。妳媽媽說不用妳出去賺錢喔。」
「可是……妳還年輕……」
「好吧,既然這樣,我也不想囉唆。」男人似乎很愉快的樣子。「明白嗎?我也是為工作。我還有妻子兒女要吃飯的,和你們一樣。hetubook.com.com明白嗎?」
又來了。有印象的痛。兩年前痛得很厲害,吃藥治好了。
「喵」三毛喊出聲,扭動身體,然後從阿梓的臂彎中掙脫。
男人低沉地笑了。
內海和妻子飛快地交換一瞥。
「慢著。」阿梓說:「只留下我?不要。我也死啊。」
「我們盡力而為了。只是——到處都不景氣,到哪裡找三千萬?況且,那些催債的也跑去公司騷擾了,我被上司罵了一頓。還說倘若再給公司添麻煩的話,叫我自動辭職。」
阿梓盡量避開不跟父親的眼睛接觸。
爸爸和媽媽面面相覷——媽媽滿臉困擾,爸爸反而鬆一口氣。阿梓明白的,因為爸爸很怕寂寞。
「妳不必擔心甚麼。」媽媽告訴她,但她做不到。
「喂,芳子。」
「是『費仙』的紅茶。不錯吧?」芳子微笑。
他本是個懦弱的人,別人有求於他時,他不會拒絕。那個變成精神壓力,摧殘他的胃。
「是。」
「逃也沒有用。我們很頑固的。不管逃到哪裡,都會像影子般緊緊跟隨——太太,妳也不想跟一些不明來歷的男人上床吧?」
可是接下去開口說話的不是爸爸,而是媽媽。
——爸爸遇到困難的事,阿梓也察覺了。
「對呀——用用看而已。」
不過,阿梓不想怪責爸爸,事到如今,即使埋怨爸爸也於事無補。
不管是怎樣的朋友……一想到萬一時,畢竟應該拒絕才對。
為何要讓那種傢伙逞威呢?爸爸的腕力也夠強壯,幹嘛不把那傢伙攆出去?
「——來,紅茶哦。」妻芳子手端托盤走進來。
「絕對不會……」
「等等,我去泡紅茶。」
「那種東西——」內海說到一半就改變主意。
三毛打個小小的哈欠,「咚www•hetubook.com•com」地跳到地面。
阿梓猜想現在爸爸一定站起來大吼:「滾出去!」——不,她在期待爸爸一拳把那男的打倒。
其實是從掌上可舞的小貓開始養起的貓,應該很黏內海才是。當然,他最疼的還是獨生女阿梓,之所以飼養三毛,本來是想讓牠成為阿梓的「朋友」。
「這幢房子被拿掉後,連住的地方也沒有,媽媽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爸爸也是,不管搬去任何地方,那些傢伙都會追蹤不捨的。一想到那種局面時,不如索性——」
三毛彷彿已察覺到家中不正常的狀態,聽話地蜷伏在阿梓的膝頭上乖乖不動。
讓芳子做她喜歡做的事吧,他想。
「關於死吧。」
禮拜六。
內海伸廣向端坐在客廳門檻的三色|貓伸手出去。
「阿梓……對不起。」媽媽啜泣。
「……我懂。」
那隻貓兒在她的腿上打哈欠,反應太過散漫,惹得三人一同笑起來。
阿梓在樓梯上「咚」地坐下,屏住呼吸。
「噓……別動。」她向懷裡抱緊的「三毛」低語。
阿梓想,爸爸一定期待自己說:「不是爸爸的錯。」但她在心裡想:「畢竟是爸爸的錯。」那個朋友是不對的,但爸爸明知萬一有事時會怎樣卻去做人家的保證人。
不過——現在已經不必治療了。不是嗎?這點令他覺得很輕鬆。
「阿梓——」芳子嚇一跳。「妳怎……」
「——阿梓,妳也聽到的,現在我們無論如何都籌不到三千萬那麼一大筆錢。這幢房子才剛開始還貸款,而我娘家又沒那種餘錢可幫忙。」
芳子原是出身良好的千金小姐,喜歡收集茶杯,出城時見到可愛的茶杯,就會開心地把東西捧回家裡。
禮拜六,能夠預備三千萬圓那麼一大筆數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