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6
直貴到店內排起酒瓶和酒杯,店長走了過來。
店內籠罩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氛。客人們停止聊天,清楚地聽見了剛才的對話。他們只要看直貴的樣子,應該也知道那些高中生的話不假。
「你們啊,我懂你們考上大學想熱鬧慶祝的心情,但是今天就喝到這裏如何?何況有人好像挺醉的了。」
算得上對話的就這麼寥寥幾句。他們看著菜單,自顧自地聊起菜式。「決定之後請叫我。」直貴說完固定台詞,暫時離開。感覺到他們在背後嘀嘀咕咕地說些甚麼,內容聽不見,但想也知道。
店長一臉意外地看著直貴,他低下頭。
店長甚麼也沒說,開始整理方才六人用過的桌面。
「我考慮一下。我覺得你的表現很好,我對你的工作表現沒有不滿,但是說謊畢竟不對。我認為這種工作重視的是對彼此的信賴,你不認為嗎?」
直貴嘴上雖然說沒問題,其實工作一點著落也沒有。他看著撿來的報紙上的徵才廣告,從頭找到尾。只要有薪水可領,甚麼工作都願意試。
直貴拿著水杯和菜單,走到六人身邊。他們原本談笑風生,霎時尷尬地沉默了。
「啤酒……」直貴看對方一眼。
被滿臉鬍子的店長這麼一說,他們霎時安靜了,但是旋即對噤聲一事感到面子掛不住,其中一人吼道:「吵死了!」
他們續了幾杯啤酒後,又叫直貴過去,說是想喝紅酒,所以要他推薦哪種紅酒好喝。
但吃驚歸吃驚,這群人並未因此打道回府。他們佔據靠牆最大的一張桌子,還沒決定要點甚麼,就七嘴八舌地聊起天來。從他們的對話內容可以得知,已經考完試,接下來就只等畢業了。
三月的第一個星期五,他向店長辭職。沒有說理由,因為他認為沒有說的必要。他心想店長說不定會慰留他,但是店長沒有如此表示。
「幹嘛?其他客人有甚麼了不起。」
打烊後,當直貴準備回家時,店長叫住他。兩人和圖書對坐在店內最角落的桌子。
當時發生了一件事:有一天,兩名熟客在用餐,或許是因為喝了酒,他們罕見地話非常多。兩人的話題一開始淨是政治或職業棒球。但是話鋒突然一轉,聊到那天社會版上的新聞:一名毒蟲在公園刺殺小孩。
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但遺憾的是不能當面對你說。你肯不肯來會個面呢?我有事想拜託你,也有話想對你說。另外,我想聽聽你的近況,像是高中會不會順利畢業。我非常擔心你,請你來一趟。
一行六人;和直貴同班的只有兩人,剩下四人只打過照面,連話也沒說過。
點完菜後,其中一人說:「還有,六杯啤酒。」
「你少囉哩囉嗦!我們也是客人啊!」
「那,我還可以在這裏工作嗎?」
兄 剛志
「不好意思。」
「我有目標,沒問題。」
「他大哥強盜殺人,刺殺了哪家的老太太。如果身為弟弟的還若無其事地上大學,這才奇怪吧?」
「是梅村……,梅村老師叫你別說的吧?」
剛志捎來信件,就是在直貴如此艱辛度日的時候。兩天後就要舉行畢業典體了,他沒有料想到哥哥會從拘留所寄信來,因而略感吃驚。信紙和信封的角落蓋上一個櫻花形狀的藍色小戳記,當時直貴不知道那是檢閱章。
「不,沒問題,我來就好。」直貴慌張地說。雖然百般不願意接近他們,但是直貴更不希望他們和店長說話。萬一事情穿幫可就糟了。
直貴期待「那當然」這個答案,但是店長沒有馬上回答。
「如果最後還是讓你覺得心裏不舒服,我覺得非常遺憾。」
「你接下來有何打算?有工作嗎?」
「是啊。」直貴答道。「這樣啊……」同班同學點點頭。
「如果你們一開始就先告訴我的話,事情總有辦法解決,就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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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今天這種事了。」店長的焦躁情緒依然不知是衝著誰來。「搞甚麼,他們還要喝紅酒啊?」
「真的不好啦。你們未成年吧?要是被警察發現,被警告的可是我們。不過你們今天好像是來慶祝的,而且聽說你們是武島老弟的同學,我特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你們有點超過了,這樣對武島老弟也很失禮吧?」
「那些人之前來過嗎?」直貴一面將裝了水的玻璃杯放在托盤上,一面小聲問店長。
「那,算了。就送這個最便宜的上來吧。」說話的人不是同班同學,而是看似其中的帶頭老大。直貴從他們先前的對話得知,他考上了六人當中偏差值最高的私立大學。
「他說,世上有些事情最好別說出來……」直貴仍舊低著頭。
「能不能請你們稍微安靜一點?會打擾到其他客人。」
「說夠了吧,」一名同班同學起身,「差不多該回去了。」
他們來到這家店並非偶然。直貴事後才知道,梅村老師有一次對他們說:「如果想吃民族風料理的話,這家店不錯。」但這是在直貴工作之前,所以六個人看見他,顯得相當吃驚。
「我們喝得再醉又有甚麼關係?」或許是怕對上店長的目光,他對著一旁說。
「最好別說出來……,是嗎?」店長摸摸鬍子。「但是有的事情能夠一直隱瞞,有的事情遲早會紙包不住火。唉,大概以為時間不長,總有辦法矇騙過關吧。」
店長拉下臉來。「沒有人這麼說。」
他們的老大或許也認為說得太過分了,不發一語地站起來。
他點點頭,小聲說了句抱歉。店長低聲沉吟,抱著胳臂。
「今天很熱鬧呀?」付錢時,還有客人如此調侃道。直貴老實道歉,心想打死也不能說出他們是自己的同學。
「你說甚麼?」店長將臉轉向他,直貴只想閉上眼睛。
梅村老師也在替他找畢業後的工作。直貴就讀的學校,幾乎所和_圖_書有學生都是升學,所以老師應該少有替學生找工作的機會,但是梅村幾乎每天都會替直貴詢問幾家公司。然而,他總是面有難色。不但這個時期要找工作太晚了,直貴的情況更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直貴默默點頭,感覺像是自己挨罵。
「他因為家庭因素而沒辦法上大學,還得看你們高興慶祝的模樣,你們也站在他的立場想想嘛。」
「請問……」直貴戰戰兢兢地抬起頭。「我被開除了嗎?」
直貴聽見一行六人高聲大笑,終於忍無可忍地走向他們那一桌。
「他們是我同學,不過同班的只有兩個就是了。」
「啊,我來就好。」直貴說。
「我不知道,」他答道。「因為我沒喝過。」
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是清理某家公司員工餐廳的剩菜剩飯。工時雖短,薪資卻很好,不過身上會沾有廚餘的臭味令他大感吃不消。
「這我知道,但是……」
「為甚麼會對這傢伙失禮?」
「大家因為你們太吵都回去了,這裏又不是居酒屋。」
店長說:「總之今天就說到這裏。」結束了那天的談話。直貴心中的不安並未消失。
在沒有結論的情況下,直貴繼續到店裏工作。原本就約好做到三月底,就算好好工作也剩不到一個月了。直貴也認為,應該可以平順地做到最後吧。
「沒有那回事……,我很感謝店長雇用我到今天。」
直貴感覺身後有人走來,回頭一看是店長。
聽話的那位客人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但是看見對方在使眼色,隨即明白了。他突然中斷那個話題,兩人後來就聊得不怎麼起勁了。
「不用了,你去裏面休息。」店長看也不看直貴的臉說。
一行六人依舊大聲喧嘩。其他客人包括情侶在內,幾乎都是兩個人,唯有他們那一桌像是異度空間。因為他們的緣故,店內的氣氛與往常不同。
店長沉思半晌,歎了一口氣後,掉頭回廚房。
「嗯,六杯生啤酒。先喝啤酒好嗎?」他詢https://m.hetubook.com•com問其他五人的意見,沒有人有異議。
直貴不清楚這句話針對的是梅村老師還是自己。即使如此,他又道歉了一次。
但是情況確實不一樣了。熟客雖和以前一樣上門光顧,但是他們在店內聊天的情形明顯變少了。而他們輕鬆愉快地和員工交談,大家說說笑笑的情景也不復見。
直貴你好嗎?我過得還算不錯。馬上就要開庭了,律師告訴我,我大概得關十五年左右。這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結果直貴在裏面待到打烊。他原本想到廚房幫忙洗盤子,但是看到其他員工一臉困惑的樣子,於是作罷。
他們一臉「有何貴幹」的表情,甚至有人喝到雙眼發直。
「不,我想是沒有。怎麼了嗎?」
「搞甚麼,你沒喝過紅酒啊?」其中一人瞧不起地說道。他的口齒變得含糊不清,直貴悶不吭聲。
過了一會兒,同班同學舉手,直貴過去點菜。他們點的都是便宜量多的菜。點菜過程中,其中一人對菜式發問,問到菇類中是否加了香菇,他似乎討厭香菇。直貴回答沒有加,順便說明有哪些菇類。然而他似乎只注意香菇,沒仔細聽。
直貴發現自己的存在對店內造成了多麼大的因擾。當然,客人們沒有惡意,他們只是以自己的方式體貼別人,努力讓大家都不覺得尷尬。那家店內不准談論命案,也不可以愉快地聊起家人的事,最好也別提到審判或推理小說,對店員說話也是能避則避,因為唯獨不對「他」說話未免奇怪。客人們大概各自訂了更多五花八門的禁忌,提心吊膽地吃著民族風料理。
這種店誰會想光顧呢?直貴心想,如果自己繼續待下去的話,客人遲早不再上門。
「這樣啊。」店長看了那六人一眼,然後對直貴說:「如果你不太想跟他們打交道的話,我去點菜好了。」
於是另一名客人趕緊壓低音量,神色慌張地說:「在這裏別說那種話!」
「究竟怎
https://m•hetubook•com.com麼回事,你肯告訴我詳情嗎?」
直貴複誦他們點的菜,然後通知廚房。店長瞥了菜單一眼,稍稍露出猶豫的神色,隨後輕輕點頭。店長當時甚麼也沒說。
晚餐時間到了,客人陸續上門,店內比平常更擁擠。或許是因為天氣冷,大家都想吃點辣的。除此之外,剛發薪水應該也是原因之一。客人當中,有不少人是熟客,直貴也和其中幾個人交談過。經過這些客人身旁時,對方有時會對直貴說話。這對他而言是工作中的一項樂趣。
「我也這麼認為。」直貴只能這麼回答。但是這麼回答的同時,他又心存疑問,感覺不完全是那麼回事。店長說的沒有錯,不過直貴總覺得有些偏離了問題本質,但是他不能說出口。
「剛才他們說的是真的嗎?」店長問直貴。直貴也明白店長難以啟齒。
直貴首肯後,說出事件的重點和後來的經過。話越往下說,店長的臉色也越見沉重。聽完,店長又發出沉吟聲。
「我們不曉得你在這裏打工。」一名同班同學說,「梅村老師介紹的?」
「這世界真是沒救了,無辜的小孩老是被腦袋有問題的人殺害。要是那些傢伙全被判死刑就好了。」其中一名客人說。
一行六人坐了半天不肯走,紅酒入喉醉上加醉,聲音更大了。直貴也感覺得出來,其他客人明顯感到困擾。
「這樣啊,這樣就好。」店長一臉放心的表情點頭。他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這件事本身,肯定可以做多種解讀。
店長的心情八成在身為老闆的考量,與身為人的正義感之間搖擺不定。那六個同學吵鬧時,因為店內有幾位熟客,所以直貴的秘密遲早會傳開,店長不難預料到這會影響店的形象。話雖如此,店長也不是鐵石心腸,能夠輕易割捨兩人之間的雇傭情誼。他反而是屬於同情直貴不幸境遇的那種人。
就在直貴心想「結果話題還是轉這裏了」的那一瞬間,他們的老大說:「誰教他大哥是殺人犯,怪得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