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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

作者:楊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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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泥而吉,什麼意思?」
已經六十五、六歲了,家有一妻一妾,兒女成行,還三天兩頭往泗水邊一個妙齡少女家裡跑,人家背地裡會說些什麼呢?
「是父親常講起的那位雙手托起城門的將軍嗎?」
「冥冥中,我已經感應,大限到了……拖下去何益,反把你們拖垮了。」
近些日子,孔紇老覺著心裡有一個什麼東西在躁動,血似乎比往日流淌得快了,身上有一種勃然欲興的亢奮感。
「孔兄,能否就這幾句易辭,為小女一解?」
顏父問:「剛才,妳反覆讀那幾句,是遇到了疑難嗎?」
徵在不覺暗暗欽佩眼前這位英雄,卻又忽生出一種頑皮作態的異樣心情,她故意問孔紇:
回在家裡,心神不寧。濕漉漉的「礎潤」,葉葉下垂的草木,捲抱如孕……端坐神翕的山神,祭肉炙燒在柴火上,煙氣繚繞中,彷彿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晚上,山神駕著祥雲飛來了,一朵朵蓬鬆的雲,像站在一個棉花堆上,胸前的長髯,手裡的拂塵一起飄飄灑灑,口裡喃喃有詞:
內室還在再三重複這幾句。
「《易》的句子都是卜辭。」
叔梁紇眼裡射出兩束熾烈的目光:「近來,每天夜半我都聽到泗水邊有隻孤鶴在相呼相尋……」
「這不是病,是喜。」
話未完,一口氣接不上,閉目長逝。孔紇掩泣,徵在更是哭得像個淚人兒。
孔紇肩背一根長釣竿,腰繫魚簍,頭戴箬笠,走出家門。
「正是。」
那一天,他去泗水邊垂釣,凝視注目於釣絲、浮子,只覺得四慮俱空,物我皆忘。這是一種清心滌欲,十分有益於健康的精神狀態。
「說得真好。讓我順著妳的思路解解下面兩句,如何?」
孔紇說:「顏兄不嫌棄,叔梁會時來叨擾的。」
徵在咬著嘴唇想了想,目光狡黠地䀹了䀹,豎起一根纖指,在小几上擦了一下。
「天陰雨濕,實在不敢多擾。」
叔梁紇要看徵在肚皮上艾火燒的印記,徵在羞紅了臉不好意思,禁不住他一再要求,還是讓他掀開衣裳看了。瑩白如玉的皮膚上,果然有一座中低而周高的土山印記。同居一年多,怎麼就沒發現?啊,那幾百個滅燭而寢的良夜!
「什麼徵兆?」
孔紇跨步上前,喜不自勝,一把抱住了她……她只覺得喘不過氣來,六十多歲的人了,還這麼大力氣……果真是一個曾經雙手托住城門的武士,自己比他小四十來歲吧,卻力如不勝……
「徵在,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妳解『鳴鶴在陰,其子和之』那兩句易辭,解得真好。」
徵在在石室的乾麥草上輾轉著,輾轉著。鈍痛,隱隱的,輾轉著,耐著,漸漸平復。疼痛又起……一片凋落的黃葉,山風吹著它,不由自主,在漆黑的暗夜,在峰壑之間,起伏,顛簸。枯葉在石稜峰刃上旋轉,旋風、旋風……葉的沙沙,人的呻|吟?
「小女在讀書。」
他走過里巷,隱隱覺得背後有無數道芒刺一樣尖利的目光,刺得身上不大自在,彷彿聽到一個聲音:
孔叔梁對這別致的解釋,倒饒有興味,願意聽她繼續講下去。顏父打斷,他才回復自我,也說:
…………
內室傳來琅琅讀書聲。孔紇心頭一震,如聞天籟。是男子嗎?聲音不會如此清脆;是女子嗎?茅舍裡何來如此才女?
這時,正當周靈王二十一年(魯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五五一年),歲次庚子,八月二十七日。
「也許是這個意思。」
「願聽你的新解。」
「徵在,出來見位貴客,請他給妳講講易辭?」
孔紇安慰徵在幾句,便出門採藥。他對黃帝醫經,神農草藥都曾鑽研,頗有心得,鄉鄰有病,他也曾採藥行醫。他是那種儒醫。
房主人是一個白髯飄拂的慈祥老人,正倚門相邀。
「快見過孔叔,他是宋宗室苗裔,先世避亂遷魯,家學淵深。」
輕叩柴扉,一聲問訊:
一妻一妾怎麼了?一妻數妾的人多得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況且我寧可不要那一妻一妾……兒女成行,倒過來說,女兒成行吧。元配施氏,連生九女,就沒生下一個兒子。娶妾,生孟皮,又是個跛子,實在不能說孔家有後。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呀。
其子和之。
「信天命,也要信藥石,天人相應啊。」
反宇其頂。
孔紇抬眼看,小女子十六、七歲,布衣荊釵,卻有她嫵媚動人處,更可貴的是,氣質不俗。
從此,拒服湯藥。一天,顏父把孔紇和徵在召到病榻前,先目孔紇:
魂不守舍,魂不守舍!几上一摞幾十斤重的簡冊也鎮壓不住它,它又飛了,飛向泗水邊那幾椽茅舍……。
「他臥病在牀,兩天了。」
他本不想進屋打攪主人,只想在檐下暫避,雨住就走。
開門的竟是徵在,她頭髮蓬鬆,面帶戚容,孔紇吃了一驚:
「講得好,講得好!」顏父情不自禁地讚嘆起來,「叔梁兄,真是文武全才呀!」
「以後再來泗水垂釣,請別見外,枉顧寒舍歇足。」
徵在住在石室裡,幾個女僕照料。叔梁紇帶家人在石洞旁搭個簡易棚子,備了弓劍守候。晚上,石洞旁燃起熊熊的篝火,就在火堆上煮吃的。火焰攪擾了山的寧靜,夜遊的走獸望著火,煩躁地嘶叫,卻不敢近前。
「我也不知道。」
田野的路,春草芊芊。芊芊草色如有情,把他的腳步引向泗水邊那椽並無特色的茅舍。
下山了,道旁的草木也顯出異樣,早晨上山,葉葉舒展上仰;下午下山,卻葉葉下垂。那捲抱的樣子,如有所孕。
據說,當年孔紇隨魯君宗族大將孟孫蔑攻打偪陽,只見懸門不閉,偏將堇父等恃勇率軍先進,叔梁紇繼入。此時,忽聽得城上豁剌一聲,將懸門當著叔梁紇頭頂上放將下來,原來中了敵軍詭計。孔紇立即投戈於地,舉雙手把懸門用力托住。後隊見中計,連忙鳴金收兵,堇父所率軍兵也急忙回身。城內頓時鼓角齊鳴,偪陽兵乘勢掩殺,大隊人馬尾隨追逐。追到城邊,望見一大漢,手托懸門,放魯軍出城。偪陽兵無比驚駭,心想:「這懸門自上放下,不是千斤力氣,怎抬得住?」叔梁紇待魯軍退盡,大叫道:
「……」
「哦?」
我有好爵,
吾與爾靡之。
「小女任性,我講的她常常不以為然。孔兄家學淵深,一定能使她折服。」
徵在心動了,「遇泥而吉」,這裡還真有座尼山,巧哩?
徵在不再說話,手捧簡冊,怏怏地仍回內室去。想不到曾為武士,也和文人一樣古板。
「顏兄在家嗎?」
「『擇空桑為產地』,莫非說,要找個沒有桑樹的地方生產?」
情歟,理歟?他歷來相信情受控於理,情不敢悖於理,二而一也。但是,近些日子,情和理卻常在他心裡相鬥不下,常有一種我而非我之感。
「徵在,以後妳叫我大哥吧。」
徵在懷裡像一頭小鹿撞動,臉上煥發喜悅的光彩,但願上天保佑……
「是孔叔嗎?」
「不像你,動作又大又重……」
主人見孔紇突然不說話,訝然傾聽的樣子,笑著說:
不等孔紇同意,主人大聲向內召喚:
吾與爾靡之。
「妳一個女兒家,怎麼叫『徵在』這麼個名字?」
我有好爵,
「你聽,夜半三更,一隻孤鶴在叫,牠一定是失伴求友。另一隻鶴聽見了,一呼一應,相和相答……」
「妳這孩子又任性了,《易》怎麼能這樣解釋呢!」
孔紇連忙湊上去看,不覺猛然一怔:怎麼,既不擦去「願意」,又不擦去「不m.hetubook.com.com願意」,她到底什麼意思?忽然,會過意來,驚喜地說:
「山神廟這石礎,怎麼濕漉漉的?」
「怎麼總讀這幾句?」
「也許遇到了疑難。她就是這樣,遇到疑難,便反覆誦讀,直到心中釋然為止。」
紇與顏氏,
那旋風拋擲的枯葉,被哪一塊石稜撕碎了。撕心裂肺的痛楚,撕心裂肺的呻|吟……石洞陰冷,大汗淋漓。水在滴,在流……洞裡哪來的水?穢水,聖水?洞裡真暗,真憋悶,出去,出去,可是洞口多麼小……肉的撕裂,血的流淌,窒息的疼痛……好不容易擠出了洞口,那不是跳動的火焰嗎?一灘血,一灘水,聖潔總是和著污穢。呱、呱……原始、混沌的聲音,歡樂、痛苦,哲理、愚頑,都在其中……皇天不負所求,果然生下一個兒子。
「魯國有名上將叔梁紇在此,有人要出城的,趁我不曾放手,快些出去!」
「小東西蹬腿哩!」
「記得妳父親臨終的話嗎?『孔叔就是妳的父兄……』長兄如父,妳叫我大哥,不合適嗎?」
城中無人敢應,偪陽兵彎弓搭箭,正待射他,叔梁把雙手一掀,就勢撒開,落下閘門。自己便縱騎出城。
「妳父親呢?」
…………
他回過頭去,卻又不見說話的人。有什麼話當面直說好了,鬼頭鬼腦做什麼?「釣翁之意不在魚」,什麼意思?!
「是啊,這叫『礎潤』(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好徵兆!」
愛說什麼,由他們說去吧,我行我素。他的腳步不再踟躕,挺直腰板,扛起釣竿,大步向前走去。實在不像個六十五、六的老人,還有當年出征偪陽的餘威。
肚子漸漸隆起,腹中有一個小東西隱隱躁動,她拉他的手放在隆起的肚皮上:
「我倒覺得它像一首很美的詩。」
冥冥中,火光裡,是字?是話音?「擇空桑為產地」……為什麼要「空桑」?桑呀,蠶呀,蠻荒進入文明的標誌。「空桑」,是要返古。古的都好嗎?眼前是紛爭的人世,疑忌、妒恨、明的爭奪、暗的陷害……春秋無義戰,還有那些不明不白、無辜無故的屠戮……也許是古的好,黃帝、堯舜,路不拾遺,戶不夜閉,人人君子,是為至治……但是,住石洞,無蠶桑以繅絲,樹葉、獸皮以蔽體,美妙嗎……叔梁紇在石洞旁草棚裡,火堆旁,輾轉著,輾轉著……
「山神降諭,第一句是很明白的,妳要懷胎了。其餘二句,倒費猜詳,但以後自會明白,所有的讖語都這樣。」
什麼貴客,他能給我講易辭?徵在動心了,她手捧簡冊,娉娉婷婷出來。
…………
畏人之多言。
「房前屋後,阡陌之間,都是桑樹,哪有空桑之地?」
喪事料理完,孔紇還常來照看徵在,徵在仍以「孔叔」相稱。
石室清掃乾淨,墊上幾擔當年的新麥草,石洞裡有麥的芳香了。褥是新的,被是新的,要迎接一個新的生命。
野合生子,
「我已釀好美酒,妳願意隨我同行共醉嗎?」
「遇泥而吉……莫非是那個意思?」
無踰我園!
傳說,軒轅皇帝有個兒子叫少昊,是孔氏家族的祖先,少昊的後裔建殷商王朝,商國王姓子。周滅殷商,封商的後代於宋(都今商邱)。古代,姓之下又有分支,稱氏。孔紇的先祖孔父嘉是宋國宗室,因為距宋國始祖已過五代,便改為孔氏。孔父嘉做宋國大司馬,為太宰華父督殺害,孔父嘉的兒子出奔魯國,以避宋亂。傳到叔梁,孔氏已在魯繁衍了五代。孔家遷魯,不再是世襲貴族,不過是陬邑的普通百姓,孔紇壯年從軍,立下戰功,魯君才委他為陬邑hetubook.com.com大夫。現在他老了,已致仕回家,就在陬邑,魯君給了他一小片食采的土地,但人們還習慣叫他叔梁紇將軍。
經人提醒,南山多雜樹,卻無桑,有人便把那地方叫「空桑」。叔梁紇帶了家人前去察看,山上有一石室,人稱「空寶」。石室無水,可以住人。於此生產,豈不正合神讖?
孔紇慨然讚嘆說:「而今能讀《易》的,男子中又有幾人?不想,府上有這樣的才女。」
「請孔叔給妳講講這幾句的意思吧。」
「為什麼?」
同居經年,卻不受孕,徵在漸漸鬱悶,孔紇窺出她的心事,也無可奈何,只是見她一人呆坐時,便陪她聊聊天,以消愁悶。
少頃,雨住,孔紇提了釣具,告辭回家。顏襄送了一段,說:
從此,孔紇到泗水邊垂釣漸漸頻繁,每次必到顏家小坐。徵在仍常向孔紇討教,如對師長,不避嫌疑。
他有些害怕,怕隱藏在心之一角的那個精靈,忽然奔出,不聽控御。
秋高氣爽的時節,既無水潦,也少塵埃。中秋過了,艾蒿黃了,茱萸結實了,正好登高。
病人強睜開兩隻黯淡無神的眼睛:「是孔兄嗎?唉!老了,不中用了,偶感風寒,竟至不起。」
「離這兒不遠有一座尼丘山,據說那裡的山神,很是靈驗,我們何不同去祭神求子?『遇泥(尼)而吉』,莫非就應在這裡?」
「孔叔,你說我剛才念的是卜辭嗎?」
徵在臉更紅了,依然低眉無語。
徵在意外地說:「當時,你不是不同意我那種解法嗎?」
「徵在,以後妳怎麼過呢?」
「孔兄,別費心了,藥,我不再喝了。」
「動作倒挺斯文的。」
過了三朝,叔梁紇、徵在才帶了襁褓中的孔丘,回昌平鄉家裡。
其子和之。
「一個年輕女子獨自守廬,怕不妥吧。」
「妳怎麼會生出那樣別致的一種解法呢?」
春草芊芊,那枯黃了一個冬天的田野,顆顆草芽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呢?它是在人們忽略之時,悄悄冒出來的,人不知春,草知春啊。一顆、二顆,誰也看不出它;百顆、千顆,還沒有人注意它,它在忽略中不聲不響地悄悄生長。終於,漸漸綠成一片,人們才驚呼:怎麼轉眼間便春草芊芊了?彷彿它們是一個夜晚從地下冒出來的。
鳴鶴在陰,
孔紇不看她,平靜地說:
尼山並不遠,車夫消消停停趕著車,不大工夫就到了。夫妻二人徒步登山,到山神廟叩首禱祝,早生貴子。
「妳究竟願不願隨我去?願意,不願意,妳說句話呀。」
一聽「叔梁」二字,徵在問:
「哦,如此怪夢。」
她也慘淡地笑了,但那滋味是不好受的,哇,又要吐了。
「釣翁之意不在魚……」
孔紇進屋,放下釣具,忙到病榻前看視:
原來,她擦去的是一個「不」字。
「顏兄說得極是,離了卜筮之義來釋《易》,也許就失卻它的本意了。」
…………
豈敢愛之,
心兒要安寧,心兒要安寧,遠古的人都這樣過活。燒個火堆取暖、煮食、趕野獸,在石洞裡住,在石洞裡生養。
給他取個什麼名字呢?此子禱於尼丘山而孕,生下來頂如反宇,也像那中低周高的尼丘山,就叫他丘吧。兒子中,他排行第二,字稱仲尼。
好不容挨過了春天,到了吳牛喘月的酷暑,顏襄自覺入氣不敷出氣,熬不過去了,對正在煎藥的孔紇說:
徵在臉上緋紅,連忙避開他的熾烈目光,低眉不語。
「哪個意思?」
「顏兄博學,小弟怎敢在這裡饒舌?」
「當時正當壯年,有的是力氣。再說,生死關頭,力氣也就逼出來了。」
莫非,莫非說我有私於顏家那個小妞?真是捕風捉影,流言傷人!我與顏父為友,彼此一見如故,徵在愛讀書,遇有疑義,常向我討教,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天人相應,誠能格天啊。」
「聽父親說,我出生和*圖*書時有徵兆在,就給我取名『徵在』。」
「這藥不是還有些效用嗎?」
孔紇果然蘸水在小几上寫上「願意」和「不願意」幾個字。
「唉!人壽在天,藥石何用?」
徵在這才點點頭。
他把釣絲垂於水中,注目浮子。卻也作怪,今天神思怎麼也凝聚不起來,那四慮俱空、物我皆忘的境界,始終不能出現。清洌的微波的河水,時時幻化出一個俏麗的面容。忽然,浮子猛往下沉,待他覺醒,急提釣竿。遲了,釣鈎出水,哪裡有魚的影子,釣餌卻已被咬去。探手魚簍邊掛的小布囊,才發覺臨行匆匆,或者說心不在焉,竟忘了帶備份的魚餌。他苦笑一聲,只好收起釣竿。
隔不多時,徵在常常無緣無故心裡作翻,酸水上湧,甚而哇哇吐起來。她告訴叔梁紇,只當得了什麼病。他畢竟年紀大,一妻一妾已生十餘胎,經的事多,笑逐顏開:
「嗯。」
「這倒也是。不過,今天你為什麼突然提起這首詩呢?」
「孔叔,當年你真的雙手托住了偪陽城的懸門嗎?」
「顏兄,怎麼啦?」
「鶴知夜半,故『鳴鶴在陰』。鳴聲真而和中,立誠篤至,故雖在暗昧,物亦應焉。不私權利,唯德是與,誠之至也。故曰『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靡者,散也。」
無折我樹檀!
山神降諭,連說三遍,她不甚了了,卻一字一字印在心上。
「禱尼丘得貴子,繼衰周而素王,擇空桑為產地。」
叔梁紇見主人骨格不凡,氣質不俗,暗忖,不是等閒之輩。請教姓名,自稱姓顏名襄。顏氏為曲阜大族,子弟果然不俗。敘過年齒,孔紇年過花甲,而顏襄已逾古稀,孔紇便以顏兄相稱。
「是呀,『礎潤』,潤,孕諧音。山神顯靈,妳要懷孕的。」
徵在羞赧地笑了。
「還是那句話,藥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徵在從夢中驚醒,推醒身邊的叔梁紇。
女僕把新生的嬰兒抱給父母看,啼聲倒是洪亮,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大而有神,只是,那相貌有些異樣,頂如反宇,中低而四旁高,面有幾露:雙眼露筋,雙鼻露孔,雙耳露輪。現在沒長牙齒,長大露齒,便七竅皆露了。徵在看了,心中不悅:自己雖稱不上美人,從小到大,人皆誇清秀,為何生個醜兒子?叔梁紇解嘲說:都怪我醜……不過,按相面術,「七露」是異相,不是大聖,便是大惡。我家是聖人之後,詩書傳家,子弟當無大惡,這孩子長大也許不凡。徵在真想把這個醜兒子扔在山洞裡,自己回去,聽了叔梁紇的解說,才斷了棄嬰的念頭。
徵在臉紅了。他講的,也正是她想的。孔紇連忙把話扯開:
快要臨盆,她想起那句神諭:
叔梁紇禱於尼丘山,果然得子,又在南山空桑之地石洞中生產,左鄰右舍無不稱奇,紛紛藉祝賀之機,上門來看這個異兒。
田野的路,春草芊芊。
「妳父親已逝,妳一個年輕女子,孤身獨居在這茅屋裡,終不是長久之計。」
枯瘦了一冬的泗水,漸漸豐腴。它已經出山百里,猶帶著蒙山山澗叮咚的音韻,還保持著在山時的清洌面容。一如蒙山腳下泗水邊上俏麗的女子。
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孔兄,這幾個月辛苦你了。我去別無牽掛,只以小女相託。」
「『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就是說,我有玉杯斟滿好酒漿,我與妹妹共醉一場。」
進門,讓坐,互通姓名。主人得知,來人姓孔,名紇,字叔梁,連稱:
雨越下越大了,檐水如注,孔紇身上已有幾處沾濕。矮檐實在不足蔽全身,而那雨一時沒有停止的意思,主人盛情,他也就不再辭讓了。
「當時,妳父親在場,我有不便呀。」
非禮而婚,
「我生下之後,日夜啼哭,求醫求神,都無效驗。一天,一個女巫從我家門前經過,見我啼哭,把我抱在懷裡,問:『這孩子出生時有什麼徵https://www.hetubook.com.com兆?』母親說:『曾夢見一條泥鰍,溯小溪往上游。』『原來如此。』女巫用艾火在我肚子上燒了一座中間低四圍高的土丘印記,禱祝說:『遇泥而吉』。從此,我就不再無故啼哭了。」
摧人心肝的傷痛漸漸平息,他們開始讀書以排遣餘愁。
徵在睜大了眼睛,驚奇地問:
不過,說實話,自己對徵在是喜歡的,喜歡她娉婷不俗,喜歡她好學不倦,不見她,心裡就像失落了什麼。她呢,似乎也不厭嫌我,每次出釣,到顏家小坐,我和顏父在堂屋閒話,她總要託故到外室來晃晃,然後相機問我幾處書中的疑難。如果我因事情纏身,多天不去,她還會問:孔叔為什麼很久沒來?難道,她……
「在父親墓上守廬。」
顏襄的長女、次女已經嫁出魯地,而且嫁出去的姑娘,除被休棄,是不能回娘家的。顏襄身邊只有小女徵在,徵在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子,只有哭的份,遇此大事,一籌莫展。一切喪葬料理就全仗孔紇奔走操辦了。
徵在隨叔梁紇到孔府。元配施氏,是個通達的女人;自己一連九胎,生不下兒子,總覺對不起孔門,他要娶妾,完全應該。次娶的妾,心裡有些嘀咕:孟皮雖然腳有殘疾,畢竟是個兒子,不能說孔門無後,你怎麼又接回一個比親生女兒還小得多的女子為妾?只是,她在家裡向無地位,養個兒子又不爭氣,心裡嘀咕,口裡並不敢明說。這樣,徵在的日子過得倒還自在。
「妳是『願意』、『願意』!」
又囑徵在:「孔叔就是妳的父兄……」
將仲子兮,
「嘻嘻……他長大了,準是書生,不是武士。」
「我看,有的卦辭就是詩呢。」
仲可懷也,
不等徵在說完,顏父連忙打斷她:
她含羞還半喜,臉上顯出期待的神色。孔紇覺得已無可推辭。
「母親夢見一條泥鰍,溯小溪往上游,便生下我。」
徵在用驚奇的目光䀹了叔梁紇一眼,已經上年紀了,但當年的英武氣概猶存。身材魁梧,腰板挺直,全無龍鍾老態。
「每年秋天,泗水邊常有北來的鶴群。夜半,河灘上、葦叢中,常有孤鶴相呼相應。我總疑心,那相呼相應的兩隻鶴,是一雌一雄。所以,一讀易辭『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就覺得是此情此景的絕妙寫照。」
「哦,何以見得?」
徵在默然,然而,在以後的日子裡,她終於慢慢改口,叫孔紇大哥。
「服了什麼藥?」
「先生,何不進屋坐坐。」
她呢,自恃年小,並不避嫌。
「哦,妳大概羞於啟齒。這樣吧,我蘸水在小几上寫上願意和不願意,妳要是願意,便把不願意擦去,妳要是不願意,便把願意擦去,好嗎?」
於是,昌平鄉悄悄傳開了這樣一首歌謠:
「這,你就不用管了。」
「寒舍雖然湫隘,尚可容膝,先生就不必客氣了。」
叔梁紇咬著牙,捏著拳,在石洞外急步走過來,急步走過去。他聽到葉的沙沙,人的呻|吟?近在咫尺,不能近前,理應迴避,古來如此。又是古來,為什麼事事都要遵古……遠處,有一頭獸,踢踏著,不時憤懣地悶叫。有誘惑牠垂涎的肉香,那火花卻像一隻血紅的、猙獰可怖的眼,威懾著,牠不敢上前。
…………
忽然,豆大的點滴打亂了水面,急雨驟至。孔紇猛然驚醒,倉促收起釣具就走。急切間,瞥見離岸不遠有幾椽茅屋,趕緊跑去避雨。
他回過頭去,仍不見唱詩的人,但耳畔明明聽見這幾句詩的吟唱。他的腳步不免踟躕起來……
膏油盡了,徒添燈草,何能長明?顏父畢竟年事太高,身體太弱,藥石稍稍緩解了他的病勢,但除不了他的病根。用顏父自己的話說,再好的藥,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鳴鶴在陰,
「原來是叔梁紇將軍,幸會,幸會!」
「不,我不能不管,妳父親臨終,曾將妳託付給我。」
「『礎潤』,好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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