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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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過分了啦,為甚麼一直瞞著我?我也有權利知道啊!」
雅子的手停下來了,卻不是聽到加賀這番話的反應,只是擦拭茶碗的步驟已完成。她將拭淨的茶碗放下,眉眼間露出溫和的笑意開口了:「我甚麼都不知道哦。」那並非裝出來的笑容,而是發自內心的溫柔表情。
「請。」雅子將茶碗置於加賀前方。
「我會回覆的。」沙都子說:「畢業前,我一定會回覆你。」
「建構於謊言之上的事物,難道就有價值嗎?」
兩人在電車上,加賀拉起禦寒短外套的領子,整個臉埋在裡面。傷口雖已消腫,痕跡依舊明顯,因此他儘量不和他人有眼神接觸。
於是,在波香身亡的房間,展開了只有加賀、沙都子和南澤雅子三人的茶會。首先是準備用具,看著雅子忙碌地往返於廚房與和室,加賀問雅子:「當時的那些泡茶用具呢?」
加賀仍閉著眼睛回答:「還不知道。」
「我知道原因了。」
加賀伸手端起茶碗啜飲一口。「嗯,好喝。」
「口袋?」
「喔,」沙都子望著遠方點了兩、三次頭,「是啊,真的很不可思議,因為波香是很注重打扮的女生啊。」
為甚麼那麼多人喜歡站在車門附近呢?一名年輕男子在加賀之後衝進車廂,一發現沒座位,也立刻走回門邊。男子戴著黑框眼鏡,臉色很差,加賀看了他一眼,不由得「啊!」了一聲。這時男子也注意到加賀,開口道:「你是劍道社的加賀同學吧?」
「真是傻瓜。」沙都子看著加賀,眼神像是女老師望著惡作劇的小鬼頭。
兩人等待沙都子回座的這段時間,雅子開始洗滌茶碗準備泡下一碗茶,加賀也默默地看著雅子一如往常和圖書流暢而利落的優雅動作,兩人在這個空氣彷彿停止流動、完全無聲的空間中度過了數秒。
「很少看你那麼衝動。有甚麼原因,說來聽聽吧。」
雅子繼續說:「不過,既然加賀這麼說,或許我真的知道了甚麼,只是自己沒察覺呢;而且我想,未來恐怕也不會有察覺的一天吧。」
「妳知道在哪兒嗎?」
寺塚也曉得加賀在全國大賽中奪冠,便一直追問比賽的事,看來他似乎認為在聊天當中多提起對方的光榮能贏得對方的好感。
南澤雅子點點頭,「好啊,好久沒泡茶了,我們來喝茶吧。」
聽到加賀這麼問,寺塚似乎相當高興。
「全部拿走了?」
「你們也快畢業了。」雅子來回看著加賀與沙都子,接著彷彿歎了口氣說道:「即使畢了業,我希望你們的友情能長長久久。至於我這個老太婆,你們就不必擔心了。」
「怎麼了?」沙都子抬起頭。
「你不想告訴我?」沙都子轉頭凝視加賀,但他像要擋住這道視線似地閉上了眼。沙都子賭氣似地說了聲:「好吧。」她回過頭望著前方,「不過,有件事你得告訴我。我們今天去老師家是有目的的吧?目的達成了嗎?」
「那間和室已經能使用了吧?」加賀會這麼問,是因為案發後,為了保持現場,警方先前曾勒令禁止使用那間和室。
沙都子回頭瞪著他,走出了車廂。
沙都子下車後,過了兩站,加賀也下車轉搭其他路線。這條路線的電車比較擁擠,他大致看了車內一圈,決定站在車門旁。
「波香那天無論如何都得穿有口袋的衣服才行,我想那件新的連身裙應該沒有口袋吧?」
南澤雅子像是沒聽到似的,身子依舊文風不動,洗滌茶碗的節奏也一絲不亂https://www•hetubook.com•com。
「畢業前……嗎?」加賀歎了口氣,「聽起來好像畢業是件好事。難道妳覺得只要畢了業,所有的過去就會消失嗎?」
沙都子也馬上附和:「是啊,好久沒喝了呢。」
或許吧。——加賀心想。只不過,老師口中的「你們」指的是哪些人呢?
「所以這柄茶筅也不是當時所使用的了?」加賀問。
「嗯,通常連身裙都沒有口袋。不過有沒有口袋有甚麼關係?」
雅子告訴沙都子那款茶葉的品名,加賀並不熟悉茶種,不過沙都子似乎一聽就懂,開心地歡呼出聲。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兩人一語不發,身子隨著電車振動而搖晃。加賀茫然望著車內的女性雜誌廣告,上頭的模特兒穿著冬季連身裙,露出嬌美的笑容,身材比例一點也不像日本女性。
「明明是你故弄玄虛,講得好像此行會查出甚麼重要關鍵似的。」
「這就是關鍵了,一切得從雪月花之式的詭計開始解釋。」
「喔,」她點點頭,神情有些落寞,「那些用具還沒還我呢。」她說那些用具都在警方那裡。
「是我。」加賀反而比她鎮靜多了,「好像不用等到畢業了。」
「一定會在畢業前。」說完,加賀露出微笑。
「剛才我去拿茶葉的時候,你和老師好像談了一些事?」回程的電車上,沙都子問加賀:「你們談了甚麼?」
「口袋。」
之後,三人聊起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恩師說:「唉,真的發生了很多事啊。」學生只是回應:「是啊,發生了好多事。」雙方都不想主動提起。
「沒甚麼,隨便聊。」
「當時的?」
「你知道?怎麼回事?」
「……」
「案子發生沒幾天,您又召集大家來宅邸。您當時說,好伙伴之間彼此懷疑和-圖-書,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如今想想,恐怕那場聚會的意義並不止於此。只不過,就算當時我們考慮得再多,也未必能夠理解……」
「妳不是說過嗎?波香死了以後,妳去她房間看到她的衣櫥,覺得很不可思議;妳說搞不懂波香為甚麼沒穿新買的連身裙去參加雪月花之式,而是穿了件舊西裝外套。」
加賀輕輕點頭,「因為我以為至少會留一樣用具在這裡。」
加賀依舊以沉默代替回答。重要關鍵……,說不定真是如此。
當天晚上十一點多,相原家的電話響了。沙都子一聽到繼母說有位姓加賀的同學打電話來,立刻衝出房間,而且可能太匆忙了,長睡袍只來得及穿上一半。她一把搶過話筒,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喂,我是沙都子。」
「方便告訴我嗎?」
「不,還沒到能說出口的階段。最後這部份要是沒弄清楚,就只是單純的推理遊戲罷了。」
「老師您其實早就知道了,是吧?」儘管他儘可能放低聲音,空氣卻振動得相當厲害,遠超過他的想像。
「算是吧。」
加賀回答:「我只是將我的心情坦白告訴她,既沒要求她做甚麼,也不期望她的回覆。」
加賀與沙都子發出歡呼。
還不到能說的時候。加賀想在腦中釐清一切之後再說出口,不過,真有釐清的一天嗎?
加賀回想起第一次和寺塚見面的情形。那時他正在研究室裡等藤堂,現場好像有……對了,他看到一組沒有動力卻持續轉動的滑輪,那時和寺塚大致聊了一下,現在想想,他還沒問過寺塚那組滑輪轉動的原理呢。
「是啊。」
「是謊言、還是真相,又有誰能判定呢?」
男子正是加賀在金屬工程學系研究室遇到那位一身白袍的男同學。電車突然開動,男子踉蹌了幾步,一邊自和_圖_書我介紹說他姓寺塚。
「加賀,」雅子看到他的反應,似乎很滿意,「你想等畢業之後才去相原家拜見伯父、伯母嗎?」
「是吧,沙都子。」加賀徵求身旁沙都子的意見。
加賀聚精會神地觀察這位年邁的恩師會有甚麼反應,但雅子只是面無表情,直到沙都子喝完茶將茶碗還回去,雅子始終挺直背脊,靜靜地望著斜前方。但加賀心想,雅子的反應頂多就是這樣了吧。
「情勢所逼。」加賀說。臉頰一帶傳來陣陣疼痛。
「好自私哦,甚麼都不告訴我,只是拖著人家到處跑。」
「老師,我們畢業之後還是會來打擾您的。」沙都子說。
南澤宅邸相當幽靜,這陣子的寒冷天氣彷彿也凍結了這裡的時間,庭院那株吊鐘花樹葉落盡只剩樹枝,加賀看著眼前的景象,覺得自己彷彿望著一張老舊的黑白相片。
沙都子正想反駁,電車剛好抵達她要下車的站,她噘著嘴一邊起身一邊問道:「大概是甚麼時候?」
加賀對男子細弱的聲音也還有印象,「你是和藤堂同研究室的……」
南澤雅子正依照茶道禮法準備泡第一碗茶,她拿茶筅往茶碗中輕輕攪動,完成打茶之後,將茶碗端至沙都子面前,接著對加賀說:「你好像很在乎當時那些用具呀。」
「等我弄清楚,一定會聯絡妳的。下次我打電話給妳的時候,就是謎團全部解開的時候。在那之前,我絕不會打電話給妳。說實在話,我打電話去妳家都覺得很彆扭。」
加賀端正地跪坐著,轉頭望向恩師,輕輕地調勻呼吸之後開口了。
不知為何,加賀覺得那一瞬間內心顫了顫。
這時,南澤雅子似乎想起了甚麼,輕輕拍了拍手,「朋友送了我一些很稀有的茶葉,我
和*圖*書們來泡吧。」
加賀正在品嚐第二口茶,不禁抬起頭來看了身旁的沙都子一眼。她一副不知情的模樣。
「打擾您了。」加賀一邊心想,老師只有嘴邊在笑啊。
「也包括那個高級茶碗?」
雅子正要起身,沙都子搶先站起來,「老師您坐著,我去拿。放在老地方吧?」
「聽說你大打出手啊,到底發生甚麼事了?」
「真相這種東西,從來就是無趣的,沒甚麼大不了。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能請老師再泡一碗茶嗎?」加賀說。
南澤雅子拉開格子門迎接兩人,感覺老師的身形似乎更嬌小,臉色也更蒼白而憔悴……
「歡迎。」雅子抬頭望著兩人,她有著深深皺紋的嘴邊浮現笑容。
「可是……」
「就是那次雪月花之式使用的用具。」
雅子停下腳步,「這樣啊?」
「您不想知道真相嗎?」
這時紙門拉開,沙都子回來了,雅子說聲:「辛苦妳了。」南澤雅子與加賀之間沉靜的辯論便這麼畫下了休止符。
「不是多麼高級的茶碗啦……,不過,警方全都帶走了。」
沙都子的大眼睛睜得更大了,「詭計已經解開了嗎?」
三人穿過走廊,雅子正打算帶他們去客廳,身後的加賀卻開口了:「好久沒喝老師泡的茶了,今天希望有機會品嚐……」
「啊!原來!」加賀突然脫口而出。
整間和室一片靜謐,茶碗與茶筅相互摩擦的聲響聽起來十分悅耳。
聊到一個段落,加賀試著思考兩人是否還有共同話題。接受讚美的確滿開心的,但要是對方稱讚過了頭,聽起來反而像是在挖苦了。不過寺塚看上去個性柔弱,應該沒有惡意吧。
「我要去南澤老師家,問妳要不要一起去而已,是妳自己決定要跟來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