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扇書生
「哦！小老弟，你找獨眼彪傳什麼口信？」
「我會的，慢慢來。」他向外走：「爹不要動手，看兒子今天一定可以獨立開闢這塊荒地成良田。」
「為何？」
荀伯昌負責用鐮刀割草，雖然輕鬆，但額上依然見汗，紅光滿面的臉老紋甚少，看不出是個年屆不惑的人。
「在某一期間，體內的某種神秘力量，可以令你舉起萬斤巨鼎。在某一期間，你可以看到過去未來。」
書生站在門外背手而立，右手的摺扇握得死緊，輕咳了一聲，叫：「獨眼彪，你的老朋友有口信，要不要聽聽？」
江湖上提起頂尖兒人物，必定說「聖劍神刀，武林雙豪。」神刀，就指鄧國安，聖劍，是指開封老槐莊白道至尊皇甫長虹。
「應該說是修長青術。如果煉丹有成，人活兩三百歲該是可以辦到的。」
你會感情脆弱地同情他的淒苦，與他分擔心靈的痛苦和哀傷。
荀文祥已料定天涯浪客不會追來，繞過林腳便不奔跑，灑開大步向前走，神態悠閒若無其事。
「有這個意思。」
似乎那孤寂的鬼魂正在向你訴說，古老的、淒涼的、萬般無奈的不幸和辛酸故事。
「倒了嗓，還賣什麼唱？」湯青苦笑：「小兄弟，你貴姓大名呀？」
祥雲莊主人鄧國安，武林綽號稱神刀，曾任天下四大鏢局之一的開封威遠鏢局的總鏢頭，曾經榮任開封義勇門的二館主。
「你收拾收拾。」玉扇書生冷然地舉步接近：「在下要帶你走一趟湖廣岳州府。」
「帶路。」書生不客氣地說。
天涯浪客駭然止步，張口結舌，咦了一聲說：「好傢伙！這雙老眼已不中用。好，把信息傳出，查他的底該無困難。」
丹頂鶴一斂翅，從高空疾掠而下。這是鷹的動作，沒有人曾經見過鶴是這樣下降的；尤其是老鶴。
「老太婆，在下懶得和你計較。」玉扇書生冷笑道：「尊夫拐仙曾經是白道中聲譽極隆的武林怪傑，所以在下不介意你的乖戾無知。」
「不然，你要我的老命？」
「我正在努力試圖發掘。」
久久，他似乎想起什麼事，喃喃自語：「唔！不知那位守莊門的人，是否看到我奔跑了？大概沒看到，不然以後我可能會有麻煩。」
而丹士本人是一身寬大的灰袍，相貌清瘦龜形鶴形，骨瘦嶙峋鬚眉全白，頂門光光卻紅霞如丹。
他不介意對方的傲慢，順從地離開道路，向書生走去，臉上綻出世故的微笑，問：「公子爺，找小可有事嗎？」
這隻丹頂鶴在葛仙宮耽了二十年，二十年來已蒼老得不像話。
「不錯。是誰的口信？」
「你會肯的。」
「是為了天南一劍的事？」
「看來，你好像有些道行。」荀伯昌抬回鐮刀，翻來復去尋找刀會自動的原因：「唔！不像是先弄了手腳騙人的。」
老丹士踱下門階，到了廣場中心，扭頭回望身後破敗的葛仙宮，搖搖頭，吐出一聲依依不捨的嘆息。
「爹，你到樹下去歇歇好不好？」
「這人瞎了左眼，年約花甲，高顴骨鷹鉤鼻，右手有六指。早些年，他姓趙，名興。」
今天他一時興起，有意擺脫天涯浪客的糾纏，無意中露了一手輕功腳力，說明他童心仍在，修養有限道行不夠。
「你是有意不說。」
右首的茅舍首先傳出拉門聲，屋內也有了動靜。
修道人好煉丹冶金，孤鶴丹士也不例外。
這位唱道情的浪人，那具漁鼓真不簡單，檀木精製，不是傳統的竹筒。
位於棗林北端的兩座茅屋，找起來並不難。
「快五年了，他遷來時就幹這門活。」
「姓名無關緊要，多年不見，也許他已經換了姓改了名。」
「鮑老前輩目下也老了。」
「公子爺……」
「好吧！就算你是行俠。」拐仙撇撇嘴：「我問你，你既不是苦主，又不是原告，與天南一劍又非親非故。俗話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就算獨眼彪犯了國法，你為何不報官用國法來治他呢？你出言恫嚇，脅迫他走一趟岳州府，你知道要遠出岳州府，辦理遠行離境的手續要辦多久？」
鶴翅連翻，罡氣呼呼，人與鶴全站在門階下。
湯青隨後跟上，仍在嘮叨：「鄧家的大少爺鄧忠，曾經奪得許州龍虎擂的冠軍，與會群雄恭送他入雲龍綽號，輕功之佳武林罕見，他目前是否在家？」
他已展開腳程，連奔帶跑去了。
「像是鼉皮所造。」他又說，腳步並未慢下來。
大明朝已是崦嵫晚境，與過去的朝代走上同樣的歷史舊路，當朝的帝王一代不如一代。
「不去？笑話了。」玉扇書生傲然地說：「江湖道上，敢於拒絕在下要求的人，大概沒幾個。」
官吏們的俸和*圖*書祿永遠跟不上物價，縣太爺的一月俸給，買不了十天糧，總不能一家大小喝西北風，錢從那裡來？
「也是義勇門武館的二館主，在少林俗門人中，是很了不起而且聲譽極隆的白道名宿，他手中那把九環刀，絕非你這瘦小的雞脖子能經受得起的。」
「我學的道不是天師道。」他揮手：「你去另找傳人吧，但我勸你不要用誘拐脅迫的手段來達目的，不然你會自食其果。」
「以後多久？」
「山上。」他向山一指。
「閒著也是閒著，你就別管我啦！」
「你不是打祥雲莊的主意？」
獨眼彪臉色一變，嘆口氣說：「鮑世英果然神通廣大，老朽整整躲了他十年，換了五處地方，最後仍然逃不出他的追蹤。」
「兒子，我問你。」荀伯昌接過茶，席地而坐下：「就算你能活三百歲，又有什麼用呢？」
「哦！也好，可惜你沒有機會下種。」
「唷！想唬我嗎？」
荀莊的主人荀伯昌，曾在紫雲書院苦讀，有了秀才身分，卻始終考不上舉人。
「神仙可以移山倒海，可以神遊太虛，朝遊北海暮宿蒼梧，上窮碧落下黃泉……」
「狂者進取，有什麼不對嗎？」玉扇書生冷冷笑著問。
「十斤的共四片。」
「小可有事……」
「你一定知道，所以……」
「公子爺，你是……」拐仙賀增終於惑然發問。
「鬼話連篇。」
一表人才，卻無生勞碌命，如果讓人知道他身懷絕技，尤其是不小心讓鄧家的人知道，真可能有麻煩。
湯青的確是想擒他逼問。
片刻，草中的鐮刀，突然向上一跳，刀頭向上直立片刻，方噗一聲跌落原地。
「妄想！」荀伯昌嗤之以鼻。
但他心中明白，這位書生來頭不小，所佩的劍不是飾劍，而是真正的殺人傢伙，書院的書生哪有這種兇器？
「哦！他目前仍然姓趙，名卻改為隆。」他不假思索地說。
「唔！你很有膽氣。」
「呵呵！你乾脆就叫清揚好了，表示你肚子裏一無所有。」荀文祥與對方開起玩笑了：「你來到敝地，不是來賣唱的吧？唱道情該在黃昏時分到人多的村集找主顧，這一帶會是些一姓莊，不歡迎浪人進入。」
「我天涯浪客不信邪，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輩能跑得掉？哼！」湯青咬牙說，起步急追。
「唱道情，像你這種有天賦低喉的人不多，如果你肯吃這一門飯，你將成為這一行的頂尖人物。」
到了樹下，他取過茶壺替父親斟上一碗茶。
「老朽不否認早年橫行天下，名列黑道之豪所作的罪孽，但自問俯仰之間，仍然無愧於天，無怍於人。
他微笑，盤腳坐成五嶽朝天式，閉上雙目說：「爹的鐮刀，請放在一丈外。」
「你敢不帶？」書生沉下臉問，不怒而威。
「咦！」湯青訝然叫，伸出的手僵住了。
獨眼彪一聲沉叱，迎著扇影一鉤搭出。
拐仙的老伴也出來了，是個雞皮鶴髮的老太婆，點著一根烏木壽星杖，老眼一翻，說：「年輕人，你好狂。」
丹頂鶴巨翅一張，向階下一躍，沖霄而上。
「沒有事小可要走了，天色不早了。」他舉步欲行。
雖則與群豪為鄰，早些年被鄧莊主藉口水源和兩家田地交錯耕作不便，強買了東南角百十畝肥田，但不影響荀家的生計。
「是的，開墾駱駝嶺那塊地，種黃苓。」
「他出來就知道了。」
「老夫若是不去呢？」
「這一帶你一定很熟悉。」書生笑笑說。
再往北里餘，有一座小村東，問起治牲口的六指趙，村民無不知曉。風水師賀瘸子，在附近更是小有名氣。
「天生的嘛！」
附近的鄉中近鄰親友，皆認為他是個沒出息的書香門第敗家子，有福不知享，卻去替賣藥的老道做守爐童子。
「師父，你老人家說什麼？」
「不錯。」
「今年底。」他喝了一碗水：「如果兒子到達不了初步辟穀進程，那表示升仙無望天賦不足，需另作打算了，仙道無緣不可強求。」
玉扇疾沉，突然八面急張，但見扇影連閃，從鉤側迸發，風雷乍起，已裹住了獨眼彪。
「他與賀瘸子夫婦很要好是不是？」
「獨眼彪趙興，想必就是你了，相貌沒有改變多少，好，很好。」書生神色平靜地說。
其實，荀伯昌並無意功名，祖上遺下三四百畝地，是地方名流，家裏人口簡單，只生了一個兒子荀文祥，日子過得平和安詳十分愜意，鬼才願意去爭功名為五斗米折腰。
「去碰你的運氣吧！年輕人。」丹士喃喃地說。
唱道情的左手緊挾著長有兩尺的漁鼓，正https://www.hetubook.com.com用靈活雙掌，拍出陣陣神奇的節奏，老眼不再漠然，冷電四射，緊吸住荀文祥的眼神。
「還是跑來的，七八里路費約了半炷香。」他停下鋤：「大概一年後，我可以扣六片瓦了，以三分之一炷香跑到，速度約略可比奔馬。」
荀文祥從容不迫沿著大道走向仙翁山，他忘了丹士的告誡。
第一座他要經過的莊子是祥雲莊，一處他不願經過，卻又必須經過的麻煩地方。
「我種地好得很，為何要去唱道情流浪天下？別開玩笑，老兄。」
「老天爺！你的腳上帶了四十斤……」
「我和仙長驗過了，正好合適。」荀文祥說，舉鋤刨向一株大樹頭，一鋤下去，樹幹搖晃。
荀文祥是向山上跑的，腳下隆然發出聲，狀極匆忙，像是情急逃命，真像一個被鬼嚇壞了的村夫俗子。
轉過一處林角，歌聲裊裊，他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你是不是不肯隨在下跑一趟岳州？」玉扇書生大聲打斷獨眼彪的話。
唱道情的跟在他身後，用沙啞的嗓音說：「小兄弟，你是個識貨的。」
宮門開處，踱出葛仙宮的香火道人孤鶴丹士。
「你也不必枉費心機，真的，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自己的事已經夠忙，哪管他人的閒賬！」
「勞駕你帶我去找六指趙。」書生攔住了他。
「誰又不老呢？」獨眼彪感慨地搖頭苦笑：「少年子弟江湖老，世上新人換舊人。」
年輕人一提腿，像是跨步上樓梯，但腳起身升，這一步直跨出兩丈外，只跨了三步，便越過了七八丈寬的宮前廣場，第四步便降到山下的小徑去了。
「江湖道上，任何人也可以告訴你，我獨眼彪亦正亦邪，亦俠亦魔，至少我不濫殺，不貪色，不取不義之財。」
當書生出現在茅屋前，虛掩的柴門看不出任何異樣。倦鳥歸林，屋後炊煙裊裊，說明屋主人已經回來了，可能正在後面做晚膳。
「我看，你還是搬回家，好好讀書房裏那幾百部書，學會處世的道理，做些有益於國計民生的事，以免白活一場。」
「你敢。」拐仙冷笑：「你這種人沒有不敢做的事。我問你，你找獨眼彪，自以為是行俠？」
「就憑你這狂態，老身真為江湖白道人士悲哀！」
荀莊是一座小小的在院，與三里外的祥雲莊簡直就不能比。兩家的主人，也一文一武天生相剋。
他們跟路口的牌坊不足五十步，路兩側槐樹成行。
荀文祥站住了，緩慢地、莊嚴地轉過身來，清澈明亮充滿智慧的大眼，神光倏現亮炯炯地注視著這個來歷不明的江湖賣唱者。
書生做夢也沒有料到，一個村夫竟有那麼快捷高明的身手。
葛仙宮固然小而破敗，但後面的丹房卻大得出奇，三間兩進，巨大的鼎爐和風窰極為扎眼，堆放的奇巖怪石名目繁多。
「天南一劍在岳州等我？」
漁鼓通常用蛇皮或蛙皮蒙製，用鼉皮的從沒聽說過，鼉這種古代大爬蟲，快被殺得絕了種啦！
這是一件令人發噱的絕事。上了年紀的丹頂鶴羽毛零落，骨瘦如柴，老眼朦朧，唯一矚目的是頂端那一塊紅色。
「你唱得很好，音量宏音域廣，低嗓特別佳，有一種令人沉醉的魅力。」
「在下只知道黑道邪魔襲擊白道英雄的事實。」
獨眼彪一鉤接空，便知不妙，同時感到扇勁上力道千鈞，罡風將鉤迫得向下沉，詭異的怪勁無可抗拒。
拐仙賀增漠然一笑，深深吸入一口長氣，欲言又止，他似乎在考慮是否要承認自己的身分。
荀文祥他腳下如行雲流水，不徐不疾遙遙領先，口中在小吟：「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疏狂。曾批給露支風敕，累奏留雲借月……」
祥雲莊距仙翁山僅有兩三里地，其間有一道長坡，坡上長著一片嫩綠的樹林，小徑從坡上向北岔出，通向山西麓的登山小徑。
「你還是走吧，莊門那位看守已經注意你啦！」荀文祥說完，轉身繼續他的行程。
「在能一口叫出老朽綽號的人面前，隱瞞身分豈不徒費口舌？小老弟，你還沒說出是誰的口信。」
片刻，賣唱者的目光漸變。
這時，他們已接近祥雲莊。
柴門開處，老態龍鍾的獨眼彪出現在門口，左手握了一柄撥火鉤，獨眼精光閃爍，目光落在書生身上。
「你不後悔你早年所作的罪孽？」書生的臉沉下來了，語氣奇冷。
「孩子，你想到外地走走嗎？我是說，讓你自己去見見世面。」丹士泰然地說。
宮內出來一個虎虎生氣的年輕人，四周立即顯得生機蓬勃，似乎破敗的宮觀也有了和-圖-書生氣，連久旱不雨毫無生氣的草木也獲得了生機。
他真要是一個平凡的人，日後也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
「像你這種性格的人，在江湖行俠，其結果必將是天下大亂，成為無法無天的禽獸世界。」
「我從來不過問你的事。兒子，你到底練到什麼程度了？能驅妖捉鬼嗎？」荀伯昌的語氣依然帶了不屑與諷刺的意味。
書生大喜，欣然說：「好呀！他住在何處？」
紫雲書院那四五十位書生，包括附學生在內，他全都認識，都是本縣的子弟，他哪能不認識？
「抱歉，你去叫天南一劍來理論，老夫在這裏等地。」獨眼彪率直地拒絕。
「賀前輩，以往在下尊敬你。」玉扇書生不客氣地說：「而今天，尊賀竟與一代黑道妖孽在此同住五年之久，晚節不保，居心莫測。因此，在下鄙視你，你給我走遠些，不然……」
「你是……」
「哦！這……」
獨眼彪苦笑，向拐仙說：「賀老兄，賢伉儷就不必管閒事了，這小子大概得了不少好處，他不會聽你的，看他能把我怎樣，我不信他。」
「師父……」
剛接近岔路口，路旁的樹林中踱出一個青袍飄飄的書生，年輕、英俊、魁偉，面如冠玉，劍眉入鬢，一雙俊目明亮有如午夜朗星。腰懸一把古色斑斕的長劍，手中有一把沒張開的玉骨摺扇。
「去！去！」老丹士輕拍老鶴的腦袋：「飽餐一頓後，閒雲野鶴，即將遠歷窮荒，但願你受得了。」
不僅是想，而是已付諸行動，出其不意伸手，食中二指閃電似的點向他的身體要害，認穴奇準。
「誰讓我看？你嗎？」
「烏龜活上一千歲，仍然是一隻烏龜。」荀伯昌大笑：「它既不能替旁的烏龜改善生活，也不能使自己升天，哈哈，活一萬歲也是枉然。」
「小可……」
書生右手一伸，劈胸抓住了他的衣領。
驟不及防，防得了拳頭防不了腳，書生驚叫一聲，左小腳內側挨了一挨，斜退了兩三步，幾乎摔倒。
「呵呵！如果沒有這種鬼話的引誘，誰肯去學神仙？」他大笑而起：「爹不信可以去查一查，咱們這方圓的萬千男女，恐怕除了爹之外，不是信神就是信佛，連紫雲書院的那些酸秀才也不例外，甚至他們還有人信巫呢？
玉扇書生將目光移向獨眼彪，冷冷地說：「鮑前輩是武林公認的一代俠士，在下不才忝為武林後學，不甘菲薄身列俠義門牆，一扇一劍行俠天下，見了不平事自然插手，你滿意了嗎？」
「什麼是事實！正義與邪惡之爭，這比青天白日還明白的事，難道你拐仙不是白道英雄？」
「是的。」他肯定地說。
「那是你的不幸，是你的難題，改行吧，老兄。」
「你給我滾遠些！」玉扇書生狂怒地叱喝：「沒有人相信你的鬼話。」
「在下申士傑，打擾打擾。」
書生的目光柔和了些，沉靜地問：「你家住在那裡？」
「天色不早了，快走吧！腳上怎樣了？」
而從縣城來遊仙翁山的人，則走山東面的另一條小路，看丹井遊葛仙宮，其實遊山的人並不多。
目前，正德皇帝留下的爛攤子，嘉靖帝收拾不起來，加上嚴嵩用事，內憂外患宇內沸騰。人口膨脹的結果，最明顯的是流民日眾。
荀文祥已年屆弱冠，按理他早該有了老婆孩子，但他卻要去學神仙，跟隨孤鶴丹士修仙賣藥。方外人如果成了家，別想名列紫霄。
「你如果拒絕。」書生兇狠地說：「我將把你打個半死，免得你抄近路去通風報信。」
「哦！他幾時做起治牲口的郎中來了？」書生微笑著，臉上有古怪的表情流露出。
「很好，很好。你記住我的話：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總有一天，你會在無意中走錯一步，你就不會如此自命不凡了。當然，你這時春風得意，是聽不進我的話的。閣下，你打算怎麼辦？」
「差不多，附近的莊子並不多。」
「你真的準備種黃苓？土質合嗎？」
「兒子，你腳下好像穿著鐵瓦。」其父盯著他寬鼓鼓的褲管說。
「我聽不懂。」
「哦！你不是改了名嗎？」書生頗感意外地問。
「失去的東西太多了？」
他向山西麓一指，說：「順著山腳繞下去，可看到一片森林，林北可找到兩間低矮的茅屋。
「這……那地方很好找……」
漁鼓聲更低沉，更低徊，節奏也在變。
「你不像個讀書人。」他平靜地說。
那是一個穿灰衣走江湖唱道情餬口的中年人，乾瘦清瘦，滿面風霜，與他那些老同行一樣，似乎都患了長期營養不良症，一張憂愁的臉孔，一雙難得呈喜怒哀https://www.hetubook.com.com樂的老眼，一具漁鼓一隻破包袱浪跡天涯。
下了葛仙山，荀文祥抄捷徑越野飛馳，先回家向母親問安，再奔兩里外的駱駝嶺，他爹已經在等他了。
玉扇書生人化狂風，突然疾衝而上，玉扇一揮，無畏地斜向而出，好快。
「好銳利的眼神！」他想。
「誇獎，誇獎。」他世故地說。
「公子爺要找的人姓甚名誰？」
「你的漁鼓有點古怪。」他扭頭微笑道。
他一怔，暗中喝了一聲采：好俊的年輕書生。
「住口！」玉扇書生惱羞成怒大吼：「你少管在下的閒事……」
「師父，弟子要走了。」年輕人一面繫腰帕一面說。
一陣低沉的動人心弦漁鼓聲，充溢在天宇下，那麼低沉，那麼蒼涼，令人心中發酸，心弦抖動，悲從中來。
「你想到哪兒去了？」
他全身開始放鬆，斂神內視，呼吸深長，逐漸看不到胸膛因呼吸而呈現的起伏狀態。
首先出來了支著拐杖的賀瘸子，乾癟的嘴唇抿得緊緊地，用那雙不帶表情的山羊眼，漠然地注視著來客。
「在下闖蕩五年，名列白道後起之秀的武林四公子之一，玉扇書生申士傑譽滿江湖，武林朋友讚譽有加。」
「不要再拍那玩意了。」荀文祥忍不住發話：「你的迷魂魔音很夠火候，可借你碰上道行比你深的我，告訴你，我是學道的。」
「依你。我姓湯，名青。」
「得加兩片瓦了。」年青人拍拍右小腿，有金屬的響起傳出。褲腳寬大，看不出裏面藏了些啥玩意。
「為你帶口信來，你是不是獨眼彪趙興？」
「廢話！祥雲莊的事與我無關，鄧大爺對我可說毫無好感，我又何必替他隱瞞什麼？況且鄧家也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雖則鄧大爺為人並不怎麼大仁大義。」
但他也感到奇怪：這書生躲在林子裏幹什麼？
「是的，太多太多了。」荀伯昌平靜地說：「不要說你一天到晚苦得要死，三更燈火五更雞，甚至三五天入關不眠不食。
唰一聲響，玉扇書生抖開了玉扇，冷笑道：「那麼，在下只好擒住你拖到岳州了。」
書生搖搖頭，苦笑著喃喃自語：「這個蠢村夫手腳倒是真快，怪！我怎麼竟然未能抓住他的拳頭？看他奔逃的蠢笨相，不像是練武的人呢？」
「有多重？」
「這是說，你只是憑一時意氣，聽信……」
「那你……」
一聲鶴唳，那頭老態龍鍾的丹頂老鶴，又在曙色蒼茫中凌空起舞了。傳說丹頂鶴可活千年，當然不足憑信。
「你如果不想到外地走動，最好不要從大路回來。準備，看你的功夫有沒有進境？走！」
「啪蓬啪蓬啪蓬蓬……」漁鼓有了音階不同的變化，節奏也略有改變。
「右一家是風水師賀瘸子夫婦，左一家就是六指趙的家，他是專門替人治牲口的獸醫。」
徹骨的扇風已從四面八方直迫心脈，渾身有被綑縛壓迫的感覺，令他心中大駭。
「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他好意地說：「鄧莊主鄧國安大爺，曾經是開封威遠鏢局的首席鏢師。
「這件事兒子寧可以後再談。」
「江湖人不理會這些事，說走便走。」玉扇書生強硬地說。
但他像是背後長了眼，指尖距體不足一寸，他已突然前沿，點穴術落空，危機間不容髮。
「老夫非管不可。」拐仙也沉喝：「十年前鬼面城雙方結怨拼死活，誰是誰非老夫一清二楚，因為老夫是當時的目擊者，天南一劍野心勃勃……」
「蓬！蓬蓬蓬！蓬……」身後突然傳來低沉的漁鼓聲，和著他的吟唱，有節有拍。
「為了活長久些，兒子，你失去的東西太多了。」
人與禽相並一站，人鶴簡直相差無幾，引人發笑。
荀文祥身形突然向前滑丈外，頭也不回笑道：「所以你想抓我逼問，少陪。」
「走小路去？」
同一瞬間，拐仙驚叫一聲，挺拐飛撲而上。
書生目光灼灼地注視著他，目不轉瞬。
「唔！賀瘸子本來是好人。」書生的語氣令人難測。
「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哼！你認為在下不敢。」
他突然哈哈大笑，收拳仰身疾退，同時伸腳一挑，人已倒退丈外，撒腿便跑。
「我當然要說，理直氣壯，焉能不說？」
他吁了一口長氣，張開雙目說：「如果再遠些，我的神意便無法達到了。我只練成了初步根基，早得很呢！」
拐仙冷哼一聲，凜然問：「小輩，你與天南一劍有何淵源？為何替他出頭？」
「恐怕由不得你了。」丹士含糊地說。
這位書生他卻感到陌生，大概是遠道來遊學的吧？
「爹真會罵人。」他也笑：「能活長久些，總也ｍ•hｅｔubooｋ.com•ｃoｍ不是壞事，是不是？」
「你不是在修仙嗎？」
「兒子練的不是驅妖捉鬼，而是修煉融於萬物，無外無內，古人早已失去的所謂通玄的本能。」
「是的，穿著幹活不礙事。」
「是的，從大路走回來。」
「見了鬼啦！」唱道情的停止拍擊漁鼓：「你閣下真人不露相，豈有此理，你怎不|穿道衣？」
兩人一般高大健壯，但書生的手細皮白肉不起眼。論相貌五官，他並不比書生差，差的是穿得襤褸，臉色要健康得多。
「我從來不理會旁人的事，更不知道鄧大爺到何處去了，你找錯人啦！」
「這……」
他戒備著問：「公子爺，你要找獨眼彪……」
「師父，上次跑了一趟伏牛山，把莊稼都耽誤了，弟子真懶得走動。」
「哼！」
浪民日眾的現象是：江湖浪人一天比一天多，捉不勝捉，殺不勝殺，只好任其自生自滅不加過問了。
荀伯昌不再割草，往不遠處的樹下走，一面說：「歇歇手喝口水，來。我要問你，練這種腳力，是想平步登天做神仙嗎？」
「這小可就不清楚了，反正毗鄰而居，不好也得好，賀瘸子夫婦比他早來了約有兩年。」
開墾山坡地很費勁，父子倆幹得卻輕鬆得很。
「最重要的是，你修煉的結果，一切以自己為中心，完全忽略了身外的親情、愛念世俗、人的責任……」
「不錯。」玉扇書生傲然地說。
「爹，你又要說抱孫子的事了。」
「這麼說來，你之所謂行俠，原來是不受國法管束，不問青紅皂白……」
書生冷笑一聲，放掉抓領的手，順勢下沉，閃電似的改抓他的拳頭。
「你不要哼。小老弟，你年輕，大概出道並沒有多少時日。」
「荀文祥。」他簡要的答，向祥雲莊一指：「你是為祥雲莊而來？」
前面鬼影俱無，天涯浪客扭頭回望，目光落在莊中高聳的瑞雲樓上，眼中冷電再現，陰森森地冷哼一聲，向右岔入另一條小徑。
「你能嗎？」
祥雲莊出現在視線內，他優哉悠哉小吟：「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青山朝別暮還見，嘶馬出門思故鄉……」
「爹懂的，只是不相信這而已。儒家的天人合一，不也是令人迷惑嗎？佛家的納須彌於芥子，同樣令人難信。」
書生淡淡一笑，點頭打招呼，說道：「尊駕想必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拐仙賀增了，將近十年，江湖上的朋友一直不知尊駕的下落，想不到閣下竟在這荒郊僻鎮上地方，得見尊駕的風采，幸會幸會。」
「你過來。」書生向他說，用扇子向他一招。
「在下申士傑，出道時尊駕已遁世失蹤。」
「因為我看上了你，你必須跟我走，收你做衣缽傳人。我的嗓門壞了，眼看要砸破飯碗喝西北風。」
丹士的目光，遠遠地落在山下不足兩里地的祥雲莊。莊中心那座三層高頂神氣的端雲樓，與十餘里外城裏的望蒿臺遙相雄立。
七八里外是紫雲觀，南北兩峰左右拱抱，當山隘處有座駱駝嶺。嶺東北兩里地，便是年輕人的家：荀莊。
「拳頭也夠硬。」他說，一拳搗向書生的肚腹。
他並不在意鄧家人的霸道，修神仙的人自有容忍雅量。
「這……」
申牌初正之間，荀文祥敞開胸襟，胸出壯實的胸膛，輕拂著手中的山藤杖，口中哼著小調。
「你小小年紀，大話卻說滿了。你走吧，老夫不與你計較。」獨眼彪冷冷地說，撥火鉤徐升。
「我只是想向鄧莊主打聽一些消息。可是他莊中的人拳頭大胳膊粗，態度傲慢無禮，不許在下拜會，拒絕接受拜帖，說是莊主已到開封去了。荀老弟，鄧大爺神刀鄧國安，是否真的到開封去了？」
荀文祥放下大鋤，跟在父親身後，用腰帕抹著汗說：「這是基本的健身術。世間哪會真有神仙？」
「胡說八道。」
「天南一劍鮑世英。」
獨眼彪怒吼一聲，拼畢生性命交修的真力攻出一招「萬花吐艷」，鉤影全力外拼，以進為退自保。
「爹想不想看人久已失去千萬年的本領。」
「你知道十年前雙方血濺南京鬼面城的前因後果？」
「是的。」
「你是什麼意思？」
荀伯昌依言將鐮刀放置於丈外的草地上，笑笑道：「你要變戲法嗎？」
「沒說什麼，你走吧！今天要種山？」
「兒子也不信神仙，卻信人有極神秘的本能與力量，只要先天秉賦夠，這種本能與力量是可以逐漸發掘出來的。
莊在路右約百步，一條車道筆直地湧向莊門，路口豎起一座木牌坊，匾額刻了三個漆金大字：祥雲莊。
「爹的意思是……」
讀書人地位高，普遍受到人們尊敬。鄉巴佬見了學舍中的準秀才，毫無理由地便感到自己低了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