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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

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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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去年冬天,他親眼看到小六子凍死的情形之後,如果要他選擇死的方式,他寧願被火燒死,也不願意凍死。小六子和豬尾巴一樣,是連自己都不知道來歷,無依無靠,就那麼胡裏胡塗活下來的窮小子。
每次打完仗,戰場上躺著已死的和半死不活的人,朱唯白總會帶著馬,在戰場上馳過,他注意的不是躺在地上的人,人是最不值錢的東西,隨便攻進一個村鎮,就可以有一串串的壯丁拉過來。難得的是遺留在戰場上的軍火。朱唯白旁的不會算,但是一桿捷克造步槍,要上十元大洋,他是算得出來的。
香帥的仗,大都是朱唯白替他打的,朱唯白的威名越來越盛,他從來也沒有對自己的名位有甚麼不滿的地方,直到那一天。
盛軍長笑了起來,剎那之間,他心情完全鬆了下來!
朱唯白的心抽了一下,但也只不過抽了一下,他和那十幾個人一起奔到那尊大炮面前,將炮身推了過來。
朱唯白用力一掌,拍在烟榻上,這一次,他忍不住了,罵了出來,道:「他奶奶的,四個月沒發餉了,當兵的沒起鬨,已經算是我有法子了!」
團附忙叫道:「沒有死!」
全屋子的人都答應著,一個人拉著豬尾巴走了出去。當豬尾巴穿上灰棉衣之際,他知道他開始在改變了,而等到熱呼呼的食物進了口,他對這改變,更加深信不疑,他變了一個馬伕,吳大帥手下第一員勇將、獨立第一旅張旅長的貼身馬伕。
旅長的這一句話,令得朱唯白的胸挺得更高。
然後,他口唇微微掀動著,看來是想說話,但是卻又不敢再說了。
那一天,又是朱唯白一生之中的一個大轉捩點。
朱唯白總算掙出了一句話來,道:「不過香帥手下,還有兩個軍,六個師的兵力!」盛軍長道:「那全是你的囊中物,不,他奶奶的,全經不起你一腳踢過去,要是你迅雷不及掩耳,他奶奶的,要是你冷不防攻擊,你會怕?」
朱唯白隨便走到哪裏,後面都跟著一大堆人,有馬弁,有參謀,他也有他的參謀長了,參謀長是留學德國,專學軍事的,而他,朱唯白、少將旅長,名震全國的勇將,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
朱唯白皺著眉,心裏罵了一聲他奶奶的。
而更重要的是,他漸漸明白了他是在軍隊中過日子,他也更明白了,以前二十二年完全白活了以後的日子,連長只不過是開始,要爬上去的地方,還高不可攀,唯一的梯階,就是要打仗,打勝仗。
朱唯白亡命向前衝,打亂了自己部隊的隊形,可是當他帶著的那一連,在向前衝的過程中,有一半在敵人的槍火下倒下來,另一半衝進了敵人的隊伍中之際,敵人的隊形,更叫徹底地打亂了!
朱唯白笑道:「尋我甚麼開心?」
當上了連長,朱唯白才知道,以前二十二年,自己算是白活了,那算是人過的日子?當了連長,才真正是人,開始的時候,朱唯白還有點不習慣,可是人在這個位置上,就會做這個位置上的事,他站在那裏,腰也挺得直了,聲音也響亮了。
當朱唯白這樣講的時候,他自己的心中,也有點不自在之感,可是接著一陣哈哈,自然掩飾了過去。
朱唯白接下來,足足忙了半個月,在這半個月中,他才漸漸知道,那一仗是如何驚天動地,在他的那一營打開了缺口之後,整旅人都衝了過來,敵人只是逃,逃到了省城邊,守軍雖然是自己人,可是卻閉門不納,退軍反倒攻城,等到追兵趕到時,省城倒是敵人自己攻開來的。朱唯白編收了三千人,領到了最好的裝備,那個上等兵成了他的副旅長,還有三個小兵,當了團長,四個人背著人,每人向朱唯白叩了三個響頭,從他們的神情上,朱唯白看得出,他們會和自己一樣地打仗,因為他們就算有甚麼可失去的,也是早該失去的了!
張旅長在失敗了一次之後,又招募了不少新兵,不久,又打仗了。那是朱唯白第一次上戰場,他甚麼也不想,只想到一點:中了槍死,給大炮轟死,那至少是熱的,比凍死好得多了!
他人在溝裏,看不到地面上的情形,但是他卻可以感到整個地面都在震動,吶喊聲和槍聲,在漸漸遠去。
這一次,輪到朱唯白陡地坐起來了。
豬尾巴瑟縮在寒風裏,只有在過了臘八,身上還只是一件破夾衣的人,才知道寒風是多麼的可怕,無形的風,簡直就像是一千把一萬把刀子,在削著,削著,一個人的任何一處地方,都無法逃避。
朱唯白的獨立旅,兵越來越多,他已成了香帥手下的第一猛將,香帥就是張旅長,現在已沒有人記得他以前的軍銜了,香帥有一座巨大的花園住宅,是在平原中新造起來的,從第一道警戒線起,策馬要馳近香帥的住宅,也至少得半小時。
那副官急叫了起來,道:「旅座,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收編的人,足夠一個軍,你是獨立旅長!」
這年頭,沒有好朋友,只有權力、槍桿、地盤、錢、兵,甚麼都有,就是沒有朋友!盛軍長又呼了一口烟,又像是閒閒地提了起來,道:「香帥現在的面子也大了,他自己是大帥,不必提了,手下那些人,誰的銜頭不是軍長、中將。唯公,你這少將旅長,雖說是獨立旅,也真是太委屈了!」
朱唯白坐起身來之後,望定了盛軍長,一時之間,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自己的話有甚麼不對,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做了一件傻事,因為所有人望著他的那種目光,只有望著傻子的時候才有。
朱唯白搖著頭,道:「不是不信——」
盛軍長看到朱唯白的這種神情,心頭不由得陡地一緊,這種話已經說出了口,那是再也收不回來的了,他本來以為時機已完全成熟了,是以才講了出來的,可是現在看朱唯白的神情,自己竟是料錯了!
盛軍長跟著嘆了一聲,道:「說來香帥也真是,身邊小人太多,打起仗來,只有你一個人!」
他跳過了一道溝又一道溝,後面和前面傳來的聲音,他全聽不到,甚至於連他自己的呼叫聲,他也一樣聽不到,他只是向前衝著,直到可以看到路前面堆著的沙袋,敵人的炮口和槍口,直到敵人的槍和炮一起響了起來。
特務營駐在司令部,負責保衛張旅長和司令部的長官,司令部設在縣政府衙門,縣長得每天打躬作揖,在朱唯白的面前走過去。
朱唯白開始做官,是那次張旅長吃敗仗開始的,朱唯白從來也不理打勝仗打敗仗,他只是管著馬匹,伺候在司令部的旁邊,司令部和前線,也總有一段距離。可是那次的情形不同,所有的人,忽然一起像潮水一樣地退了回來,朱唯白看到炮彈落下來,開出一朵一朵的花,花是泥、血和著人的肢體開出來的。
朱唯白「哼」地一聲,道:「他奶奶的,這大半年,就是太太平平無事了!」
朱唯白連喘氣的時間也沒有,拔下了手榴彈拋了出去,接著,他自己就翻過了沙袋,這時候,他才看到自己的衝鋒,已經有了結果,沙袋後的敵兵,正在潮水一樣向後退去,朱唯白站直了身子,後面有十幾個人,也翻過了沙袋。
朱唯白揉了揉眼睛,道:「這算甚麼?」
豬尾巴不是禿頭,就是長不出頭髮來,人家說,有力長髮,無力長甲,豬尾巴吃的是稀粥,叫他的力氣,從那裏使出來,頭髮稀得像豬尾,他也不在乎,人家叫他豬尾巴,他也不hetubook•com•com在乎,他只想找一個地方,避一避風,只要找一個有陽光的地方,好讓他瘦弱的身子,有一絲溫暖。
張旅長回過頭來,手按在朱唯白的肩上,朱唯白將身子挺得筆直,張旅長也完全忘了要將朱唯白槍斃的事了,收拾戰場,張旅長巡視士兵,收編敵軍,檢點物資,朱唯白一直跟在張旅長的身邊,而張旅長的手,也一直搭在朱唯白的肩上。
人全到哪裏去?為甚麼所有的人全不見了?朱唯白大聲叫著。
天越來越黑了,朱唯白的聲音完全啞了,他完全沒有法子再向前走了,他來到一條小河邊,順著河坡,滾了下去,他要推開幾具死屍,才能看到河水,他將頭浸在水裏,大口大口喝著水,雙手按著臉,就這樣仰躺在河灘的污泥上。
同樣的一件事,在不同的情形下,就會有完全不同的想法,朱唯白才當馬伕的時候,才當軍官的時候,香帥帶著他一步一步,向上爬的時候,他只覺得那一切,全是香帥的恩賜。
旅長陡地一怔,其餘人的反應怎樣,朱唯白沒有在意,因為朱唯白神情緊張得除了看著旅長之外,完全不能夠再去注意別的人了。
豬尾巴嚥下了一口口水,道:「豬尾巴!」
旅長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腳踢過一張椅子,示意朱唯白坐下來。朱唯白從來也沒有和旅長一起坐過,是以當他坐下來時,他的心跳得十分厲害,以致旅長後來講的話,他只斷斷績續地聽到了幾句。
本來嘛,大半年沒打仗了,不打仗的時候,另外有人包圍著香帥,等到打仗了,這些人卻又不知道躲到甚麼地方去了。
朱唯白急於想見上司,他甚至沒有空去摸那兩個美人,匆匆洗淨了全身的血污泥土,走了出去。
一個上等兵喘著氣,道:「報告營長」
所有的人都望著朱唯白,朱唯白也發怔著。
天色全黑了,星星、月亮在天上閃著寒清清的光芒,田野中好像有一種時斷時續的呻|吟聲傳來,那可能是受傷未死的人在呻|吟,但是在這種情形下聽來,那完全是鬼魂的泣訴。朱唯白閉上了眼睛,漸漸地,他甚麼也不知道了。
這幾個月,朱唯白可真像是換了一個人,每次吃飯,他總要將肚子撐得發硬才肯住口,他一生之中,開始吃飽,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他雙手緊緊地放在胸前,向前奔著,跳著,希望可以支持到鎮上,到了鎮上,他總可以找到一點活計,總有點牲口會生病的,那麼他就可以代替牲口去推磨,或者拉車,有一碗熱豆汁灌下肚子去,他就可以肯定這一天,可以活下去,而不會凍死了。
這一次勝仗,張旅長佔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縣城,騎著高頭大馬進城之際,朱唯白已經是張旅長直轄的特務營營長了,那種滋味,朱唯白想起來就不容易忘記,雖然他那次衝鋒,一連兩百多人,只剩下了三十個。誰會記得那一百七十多個中槍倒下的人?人家記得的是朱唯白,張旅長親口許他為「軍中第一勇將」的朱營長。
這一天,改變豬尾巴一生命運的一天,也是間接影響了千千萬萬人命運的一天。所有人的命運,或許是早就有了安排的,要不然,事情不會那麼巧。
當他看到了那些人的時候,他揉了揉眼睛,還以為自己是看到了一群螞蟻,但不是,他看到的是人,是一大群穿著灰棉衣的人,每一個人都是那樣的木然,掮著槍,大步大步,向前走著,轉眼之間,就走了過去。
可是,當朱唯白接觸到其他高級軍官的目光之際,那種冰冷的,不屑的神色,卻使他挺出的胸,又慢慢縮了回來。參謀長最早說話,慢條斯理地,道:「旅座,打仗是藝術,不是拚命!」
但是事實上,他幾乎在不到半秒鐘的時間內,又跳了起來,繼續向前奔去。
朱唯白不是走回去,是被眾多的軍官,抬回去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想摸一摸他。而他被抬到的地方,他也沒有想到,他一直被抬出了近二十五里地,直到了省城的城牆前,燈光耀目,旅長穿上了筆挺的制服,騎在馬上,朱唯白一到,旅長就下了馬,向他走過來,在他們兩人中間的人,全都讓了開去,旅長來到了朱唯白的身前,大叫一聲,不等朱唯白立正敬禮叫報告,雙臂張開,就將他緊緊地抱住了。
盛軍長的軍威也很盛,他的軍隊,駐在離朱唯白的旅部只有八十里處,佔著江邊,有好幾處水陸碼頭,可以供養他的部隊,至於上游下來的鴉片,逢十抽三,銀洋就像江水一樣地滾進來。所以,盛軍長的奢闊,也是出了名的。朱唯白還是第一次去參加盛軍長的宴會,至於盛軍長,他倒不是第一次見,盛軍長的部隊,和香帥的是聯軍,抵禦另一股強大的敵人,在軍事聯席會議上,朱唯白見過幾次,氣派大,為人入海,所以儘管有手下勸朱唯白不可輕離駐地,朱唯白還是去了!
朱唯白的氣派也不小,他的警衛連,出動了兩個排,一個排在前面,三十幾輛摩托車開道,朱唯白的汽車跟在後面,再後面,是一輛族新的卡車,另一排人整整齊齊地坐在卡車上,目不斜視。
朱唯白一從溝裏爬起來,就嚇了一跳,他絕想不到,四周圍是這樣靜,但是事實上,卻有那麼多人在陪著他。田野中全是人,甚至每一個人無法不碰到另一個人,人實在太擠了,有的人乾脆疊在另一個人的身上。但是所有的人全不出聲,那是死人。
朱唯白先立正,大聲答應了一聲:「是!」
可是,當他叫到不知第幾聲「槍斃」之際,他住口不再叫下去了!
又一顆炮彈在地上滾著,滾進了彈坑之中,泥土還是灼熱的,他像是從灼熱的地獄中跳出來的惡鬼一樣,爬出了彈坑,又向前衝了過去,他離前面的那一疊沙包,已經越來越近了,他大叫起來,扳著槍機,他看到沙袋後有人站了起來,又有人倒了下去,他的身子直衝向前,撞在沙袋上。
落下來的東西有帶著耳朵的半邊臉,有還抓著槍的手,有半截不見了的身子,也有熱呼呼,黏答答,在揮開去之際,令得人發顫的腸臟。
這種態度,給予朱唯白以信心,他雖然還在冒著汗,可是身子已不像剛才那樣熱了。
一個軍官忙道:「還剩四個!全是兵。」。
朱唯白怔著,不出聲,呆呆地望著手上的烟槍。真的,開起軍事會議來,幾乎所有的人,軍銜全比他高,他以前一直都不在乎,現在叫盛軍長一提,心裏就不免有一股窩囊勁兒,就拿現在的情形來說,他只不過是一個少將旅長,盛軍長要不是特別看得起他,他就不能和盛軍長在一起平起平坐!
這就是小六子最後的一句話,他講完了那句話,人就倒了下來,臉上的肉,開始抽搐著,接著,身子就蜷曲了起來,曲得像一隻蝦,再接著,在小六子的臉上,現出了一種極其詭異的笑容來,沒有人會知道小六子在笑甚麼,但是凍死的人,的確在臨死之際,全這樣詭異地笑著,他們究竟在笑甚麼呢,沒有人知道,豬尾巴所知道的是,他不要凍死,不要帶著那麼詭異可怕的笑容死去!
可是,旅長卻搶在他的前面,旅長的態度,還是很和藹的,像是朱唯白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拍著朱唯白的肩頭,感謝朱唯白救了他心愛的女人一樣。
盛軍長又咳嗽了兩聲,道:「唯公,這些年來,你為他人作嫁衣裳,我看也夠了!」
可是這時,他陡地想和-圖-書到,那一切,全是他掙來的!
張旅長連聲叫道:「槍斃,槍斃,槍斃!」
酒醉、飯飽,兩個人躺在烟榻上,四五個如花似玉的美人,不斷服侍著,盛軍長深深呼了兩口,聽來像是閒閒地提了起來,道:「唯公,聽說貴部已有兩個月沒發餉了,是不是?」
兵過完了一隊又一隊,像是永遠沒有盡頭一樣,豬尾巴漸漸覺得自己有點站不穩了,他的腳在發軟,他的身子慢慢地滑了下來。
張旅長和司令部的官員,在策劃新的戰役,有時,朱唯白會隨侍在側,但是更多的時候,他在城中享受著他能享受的一切。
朱唯白驟然驚醒,也陡地跳了起來。
旅長在參謀長說完了之後,才道:「我決定由這條直路進攻,直搗敵人的總部!」參謀長陡地變了色,慢慢站了起來,道:「旅座——」
朱唯白揚了揚眉,搔著頭上稀疏的頭髮,沒有再說甚麼,盛軍長又道:「唯公,我地盤雖然小,入息還不錯——當然,和香帥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不過,唯公要是急著發餉,可以先撥二十萬大洋過去!」
而當他真正明白盛軍長的意思之際,他也無法不震驚,站了起來之後,像是忽然被一個焦雷,自烟榻上震了起來一樣,一時之間,頭皮發麻,耳際嗡嗡直響,不知該如何才好。
等到朱唯白走進那個大廳的時候,原來在大廳中談笑的人,一起站了起來,幾乎每一個人都爭著和他握手,朱唯白不知說甚麼才好,只是不斷地重複著四個字:「他奶奶的!」
而事後,當他將那件事,講給其餘馬伕聽的時候,他還覺得津津有味。
他一面說,一面手指在地圖上劃了一條直線,那是剛才那參謀劃來劃去,未曾劃到過,也是最直捷,最短的一條線。
朱唯白笑著,盛軍長又道:「我挑了七個美人,侍候唯公,還有上好的雲土,唯公千萬別見外!」
那位將軍長嘆一聲,放下手來,朱唯白當時絕想不到,他已直衝到敵軍的司令部,將司令部的長官,全部俘虜了過來,而當時他那一句話,全然是因為他見到了一位將軍,而心中有點害怕,才講了出來的,他更想不到,這一句話,在軍隊裏廣泛地流傳了開去,他,朱唯白,變成了一個人人欽仰的英雄人物,連那位將軍,也由衷地表示對他的佩服!
在豬尾巴的大叫聲中,那匹馬停住了,豬尾巴雙手仍緊緊拉著馬鬃,天旋地轉,他根本沒看清馬上是甚麼人,只看到那是紅紅綠綠的一團,接著,幾個人奔了過來,將那紅紅綠綠的一團,自馬上接了下來,然後,豬尾巴氍到一個女人的聲音,一面喘氣,一面道:「這個人救了我,得好好謝謝他!」
豬尾巴並不是豬尾巴原來的名字,可是他原來的名字是甚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了。他一定有一個原來的名字的,那名字也不會是豬尾巴,可是那沒有用,人人還是叫他豬尾巴。
他看到張旅長騎著馬,後面跟著十幾個長官,正拚命在馳回來。也就在那一剎間,又一顆炮彈呼嘯著飛了過來,恰好在張旅長那一堆人中間落地,開花。
那將軍講的話,當時朱唯白還聽不很懂,但是他卻一個字一個字地記在心中。
可是,天色是如此陰霾,抬頭望去,烏沉沉的天,一直伸延到天邊,就像是世界上已根本沒有了太陽。
朱唯白放眼望去,死人一直伸展向前,他沿著溝,慢慢向前走著,儘量避免不踏在死屍上,可是他的腳在發抖,腿在發軟,好幾次他跌下來,手按在死屍的肚子上,死屍的肚子經他一按,鼻子裏就有血噴出來。朱唯白忍不住大叫起來,拔腳向前奔,打著滾。
朱唯白的聲音,聽來有點苦澀,道:「我是香帥手下的勇將,可卻不是他的親信,這種事我不知道,要是知道,他奶奶的,也不會四個月發不出餉來了!」
旅長望著他,道:「說,你想說甚麼?」
團附的呼叫聲,一站一站傳了出去,傳出老遠。
參謀長沒有說甚麼,立時向外走去,接著,是另一個參謀,再接著,等到要離去的人全離去之後,只有五個人還在桌子邊上,那是旅長、朱唯白,和三個直接帶兵的團長。
他那一句話,當時引起的哄然的笑聲,朱唯白自己也有點記不清了,而在朦朦之中,他進了城之後,第一件事,的確就是睡覺。
朱唯白又含糊地說了一句「他奶奶的」,這才問道:「不知道我那一營,還剩幾個人?」
當了幾年長官,他自然知道人家部隊怎樣肥法,每一個長官,都可以吃好幾百個空額,可是他那一旅卻不同。獨立旅的編制是三千人,然而他那一旅,卻有六千人,只怕更多,可是軍需處卻還是照三千人的餉來發,開始時,朱唯白去預支,軍需處也不敢打回票,可是近四個月來,軍需處長卻要大帥的條子,而當朱唯白去見他的老上司時,香公卻總是忙得連見他的時間都沒有。
當他跳起來的時候,他聽到了許多人的驚呼聲,也看到不少人因為退得太急,而跌倒在地上,他又看到了不少火把,也認出了在火把照映之下的幾張熟面孔,有兩張是旅部的軍官。
部隊四個月沒發餉,朱唯白心中那份窩囊就別提了,忽然間叫盛軍長抖了出來,他臉上自然有點掛不住,心裏罵了幾句,又狠狠吸了兩口烟,才含糊地應了一聲。
難堪的沉默,足足維持了好幾分鐘,參謀長才咳嗽了一聲,看來他是想說話了。
張旅長就是那個中年人,直到好幾個月之後,豬尾巴才知道,那天他拉住了馬鬃,馬上那團紅紅綠綠的,是張旅長的一個女人。而那時候,豬尾巴已經不叫豬尾巴了,一個文書官替他改了一個名字,唸起來差不多,可是寫起來,可堂皇得多了:朱唯白。
盛軍長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盯著朱唯白,又道:「其實,香帥有今天這樣的局面,全是唯公你替他掙下來的,要不然,強敵環伺,香帥這地盤,怎麼能夠維持得下去!老實說——」
朱唯白這時才發現,旅長彷彿根本不在聽參謀長的話,而只是望著他。這一次,朱唯白冒的汗更多,連手心也全叫汗濕透了。
朱唯白在夢裏也會笑出來,這才像是一個人所過的日子,他一沉臉,在他身邊的人就跟著不出聲,他忽然莫名其妙地笑起來,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在笑甚麼,但是他身邊的人,就像是知道他在笑甚麼一樣,會跟著笑起來。
(甚麼叫迀迴攻勢?朱唯白不明白,不過送死,他倒是明白的,打仗就是送死,許多活人衝上去,倒下來,變成了死人,又有許多活人,再衝上去,等到哪一方剩下來的活人,不敢衝上去了,另一方就贏了,打仗就是那樣,只看誰不怕死,只看誰挺得住。)
屋中生著火盤,一張桌子旁,坐著一個很瘦削,但是看來很威嚴的中年人,那中年人直盯著他,豬尾巴一看到那中年人的那一身軍服,身子又把不住發起抖來。
他根本不會馴馬,可是誰也不是生下就會馴馬的,別的馬伕會教他,開始的時候,朱唯白很害怕,他看到一隊一隊的兵開到前線去,槍聲和炮聲,震耳欲聾,而退下來的,只不過一半,或者連一半都不到,而那一半,又幾乎完全不像是人。
第二天上午醒來,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兩個馬弁,手上捧著全套的少將軍服,站在門口,一看到他醒來,就齊步走了過來。
他知道,兵比蝗蟲更可怕,蝗蟲過和*圖*書了,還有草根樹皮剩下來,可是兵過去之後,就甚麼也不會剩下,那麼多兵開到鎮上來,難怪鎮上的人全都溜走了,就算不溜走,也全都躲起來了,不會再有人來叫他幹活,他也掙不到錢來買東西吃,而沒有東西吃下去,他就會餓死!
朱唯白決不是不怕死的人,他自己知道,他拚命向前衝鋒,決不是不怕死,而是他必需以這樣的行動,去換取一點甚麼。
朱唯白有點生硬地笑著,道:「咱們是好朋友,可不打仗,只論交情!」
原來是朱唯白根本沒有聽懂自己的話,他奶奶的,盛軍長不由自主,罵了出來,大聲道:「他奶奶的,唯公,這句話的意思,等於是你剝了大姑娘的袴子,倒讓人家上去幹,你明白了麼?」
朱唯白這突如其來的行動,令得人人都嚇了一跳,張旅長也怔了一怔,喝道:「你幹甚麼?」
兩排人齊齊答應了一聲,朱唯白又陡地沉下臉來,喝道:「記著,這是盛軍長的地方,不比在自己那裏,要是胡亂來,我可護不著你們!」
他的眼珠轉動著,看到屋裏站著不少穿軍服的人,可是他們全望著那中年人,那中年人忽然笑了起來,其餘的人,也就跟著笑了起來。
盛軍長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直盯著朱唯白,道:「唯公,看來我要和香公分分家,那麼,等香公想起他軍中第一勇將,自然會調劑調劑你了!」
盛軍長看來,若無其事地笑著,道:「怎麼樣,唯公不是不信我吧,我立刻叫軍需處長來!撥錢交你帶回去!」
盛軍長揮著手,道:「唯公,香帥不會白提拔你,要不是你救他,要不是你替他打仗,他憑甚麼提拔你,那是你自己掙來的!」
在作戰計劃上而言,打開敵陣的一個缺口,只不過是一句話,但是在實際上——
朱唯白連連點著頭,他這才看清,自己是睡在一間極大的房間中,那張大床,床柱上都鑲著象牙,而當他走進浴室之際,早就有兩個男人見了無法不動心的女人在等著服侍他。
整編、打仗,再整編,再打仗,死了一批人,又有一批新的人補上,朱唯白很少認得清自己手下究竟有多少兵,事實上,他想認也沒有法子認得清,有時候,他忽然記起了幾個士兵的名字來,但等到他問起來時,那些人,早已經戰死了。
朱唯白甚麼都不管,只是向前衝著,他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槍,直到那時為止,他還一槍都沒有放過。
豬尾巴才一奔上鎮的大街,就覺得今天,鎮上的情形,有點異樣,所有的店舖,全都上著門板,大街上,冷清清地,一個人也沒有,豬尾巴呆住了,鎮上的人,全都到哪裏去了呢?要是鎮上的人全不在了,那麼他豬尾巴又怎麼活下去呢?
在剎那之間,盛軍長的心中,已打了千百個轉,他在想:現在怎麼辦?放不放朱唯白回去?無論是不是放他回去,總是天大的麻煩,那麼,應該如何才好呢?是將剛才的話,當作開玩笑麼?
他聽到的是旅長在說,朱唯白的一營衝鋒,集中全旅人,跟在後面,只要朱唯白的一營,能夠打開一個缺口,所有的人就一起湧上去,完全不理會敵方有多少兵力,因為只要打開一個缺口之後,敵人會自己亂起來,混亂的敵人,往往比自己的兵力,還要有用。
豬尾巴幾乎哭了出來,他記得在他一生之中,他只哭過一次,那就是小六子凍死的那一次,他望著小六子的屍體,忽然哭了起來。他哭,可能是為了傷心,但是更多的是為了害怕,他不要凍死!不要!不要!
那是張旅長帶著人,也衝了上來之後,那將軍走過去,帶著苦澀的神情,向張旅長道:「昂公,你麾下的一個連長,已有這樣神勇,我服輸了!」
朱唯白在縣城住了一個月,直到又要打仗。那一仗,可以說是朱唯白決定的。
朱唯白連說了三個「可是」,還未曾說出下文來,盛軍長已自烟榻之上,一躍而起,大聲道:「唯公,別再可是了,你想想,犯得著麼?你再想想,有誰能代你打仗?地盤是不是打仗掙來的?」
朱唯白覺得全身發熱,他抓下了軍帽,他的頭頂上在冒汗,汗水匯集得多了,使他頭上稀疏的頭髮,又連在一起,看來的確像是一條豬尾巴。
朱唯白穿著少將的制服,人覺得有點硬,他根本無法彎得下身子來,但是就這樣挺著身,看來倒像是十分威武,朱唯白走得很慢,將軍的制服穿在身上,就算原來是朱唯白這樣的人,也會變得神氣起來。
「他奶奶的」四個字,在豬尾巴口中講出來,是一句粗話,但是在現在的朱唯白口中講出來,自然就成了軍人英武粗豪的本色了!
雙方才一接觸,他也忘了自己是連長,亡命地呼叫著,就向前衝了過去,他那一連人,跟著個個像瘋了一樣衝向前,整個隊形,完全叫朱唯白那一連打亂了,站在高地上觀戰的張旅長,眼看自己的部隊中,忽然突出了一支人來,向前瘋也似地衝著,打亂了他早就擬好的作戰計劃,怒得額上的青筋,根根綻了起來。
參謀長繼續道:「敵人的重武器全佈置在這條路上,正希望我們在這裏衝過去,就可以令我們全軍覆滅,敵人的兵力比我們強大三倍,裝備也比我們好,我們要是不採取迂迴攻勢,那是送死!」
當晚,張旅長就下了委任狀:任朱唯白為獨立第一旅第一團第三營第四連連長。
那一天,是盛軍長在他的公館請客。
豬尾巴奔進了鎮上的大街。
盛軍長是讀過幾年書的,講起話來,也特別難懂,可是這兩句話,朱唯白還是聽明白了,他忙道:「不敢,不敢,我們一起幹!」
張旅長的部隊,在後面掩過來,敵人的隊伍,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中,潰不成軍,看得張旅長和參謀部的軍官,目定口呆。
朱唯白帶著人疾衝,衝過了敵人的隊伍,他還在向前衝著,直到衝上了一個高地,他才停了下來,望著在他前面十幾個高舉雙手的人,他有點發怔。
朱唯白睜大了眼,望著盛軍長,他已經知道盛軍長講了那麼多話,是一定有作用的,可是盛軍長的作用在甚麼地方呢?朱唯白還弄不明白,是以這時候,他的臉上,充滿了疑惑的神色。
也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陣急驟的蹄聲,一陣驚惶的呼喝聲,和一個女子的呼喝聲。
朱唯白抓著頭,道:「報告旅長,我不明白,要是沒有敵人,怎麼叫打仗呢?」
那兩個馬弁有點不知所措,一個少校副官已經急急奔了進來,向朱唯白一個敬禮,道:「軍座已通電全國,陸軍部的委任狀,也指日可到,收編敵軍下來,精銳的隨便旅座要,軍座正等著啦!」
旅長的神情很冷淡,道:「各位之中,要是有不同意的,只管走!」
那中年人先開口,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直到天際出現了一片紅色,朱唯白才慢慢地從溝中,爬了出來。
盛軍長站了起來,一臉驚訝的神色,道:「怎麼會?香帥佔著三府七州,二十多縣,又有兩條鐵路,真是財源廣進,一個獨立旅的餉,也會發不出,嘿,要是有戰事,靠誰打仗?」
那中年人又道:「你馴馬的功夫倒不錯,可願意跟我?」
副官笑道:「你總得洗一個澡!」
朱唯白立時坐了起來,他明白了!
當了少將旅長之後,朱唯白也不是沒見過錢,可是二十萬白花花的大洋,就那樣隨便出手,這樣的事情,朱唯白卻也沒遇到過!
豬尾巴吸和_圖_書了一口氣,那是兵!
盛軍長轉彎抹角說了那麼久,這個譬喻一打,他才算是完全明白了!
朱唯白嚇了老大一跳,旅長抱著朱唯白,拍著朱唯白的背,大聲道:「你想要甚麼?」朱唯白有點結結巴巴地道:「我……想睡覺!」
朱唯白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沒有回答,可是他臉上的神情,已經是最好的回答!
朱唯白所帶的全體人員,一進了城,盛軍長也算是給足了面子,進城門之後的大道,兩旁全張燈結綵,街道上掃得一點塵都沒有,駛過了大道,直通軍長府上的道兩旁,全是盛軍長的部下,車一駛過,就舉槍致敬,一路上「啪啪」拍著槍托的聲音,就像是炮仗聲一樣,直到了府門口,盛軍長卻是一身便服,早已站在門口。
朱唯白眨著眼睛,跨下床來,伸腳向那副官便踢,一面踢,一面笑罵道:「你也來找我開心!」
接下來發生的事,朱唯白完全不知道了,槍聲和炮聲,震得他耳朵中,像是有無數尖刺在刺著一樣,各種各樣的東西,自地上飛上半空,又從半空中掉下來,落在他的身邊,落在他的身上。
盛軍長笑了起來,朱唯白也笑了起來。
有槍就不怕沒有人,有炮就不怕攻不下城來,朱唯白對著鏡子,穿上將軍制服的時候,喜歡將每一顆鈕扣,都擦得亮得閃光。他有很多衣服,每一件衣服的下襬上,他都吩咐人縫上幾兩金子,當他穿上衣服,感覺到金子沉甸甸的重量之際,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享受。
朱唯白也見過張旅長紅著眼殺人,而每當佔領了一個地方之後,朱唯白也有機會跟著去搶掠,他一生中最難忘的一次,是他追著一個女人,追到了一個乾草堆前,他的目的,不過是想搶那女人耳上的一對金耳環,可是當他將那女人拖倒在乾草堆上之後,忽然,他改變主意了,他用力撕著那女人的衣服,一直到那女人哭泣,他喘著氣停下來為止。
他也喜歡錢,錢不必自己去找,自然有人,叩著頭替他送來,還只怕他不要。
第一炮射出的炮彈,挾著轟然巨響和刺耳的呼嘯聲,在他的頭頂飛過。
朱唯白一直在冒著汗,他緊緊捏著拳,打仗就是拚命,他一定要拚命,那比凍死在荒野好得多了!
那顆炮彈越過了他的頭頂之後,是在甚麼地方爆炸的,朱唯白不知道,因為當他一向前衝的時候,他就絕不回頭看。而他卻可以知道,那顆炮彈,一定離他的身後,不會太遠,因為在一下震耳欲襲的爆炸聲之後,在向前奔跑的他,整個人都向前衝了出去,一股強大的氣浪,湧得他一下子就向前掠出了好幾十尺,等到他再落下來的時候,一大堆泥土,斷殘的肢體,和濃膩的血,一起向他壓了下來,當他才一落地之際,他以為自己幾乎不能再起來了。
盛軍長的汗冒得更多,而也就在這時,朱唯白才楞楞地問道:「為他人——作衣裳?他奶奶的,你別在我這老粗面前掉文好不好?」
他本來是一個該凍死在荒野中的人,而這些日子來,他過著以前做夢都不敢想,也無法想的日子,要是拿做生意來比喻,他早已夠本了,以後的每一分,每一秒,全是淨賺的,而他一定要賺得更多,他沒有甚麼可以失去的,就算有甚麼可以失去的,那麼,他失去的,也就是他以前早該失去的東西了。
好朋友不打仗?在這種混亂的年頭,好朋友不打仗?昨天還在稱兄道弟,今天就干戈相見了,昨天還一起在抽大烟,第二天就一槍將對方結果了。
他奔過去,一隻血淋淋的斷手,落在他的身上,很多帶著血的肉塊,打在他的身上,但是他還是向前衝去,直到衝進了人堆之中,他看到了張旅長。
那兩個馬弁他是認識的,原來是旅長的人,這時卻畢恭畢敬地道:「伺候將軍!」
也是在這樣寒風像刺刀一樣的寒冬臘月,豬尾巴和小六子,一起從小洞裏鑽出來,向鎮上奔著,希望能找到一點吃的東西。就這樣奔著,奔著,小六子忽然停了下來,喘著氣,眉上全結著冰花,道:「豬尾巴,我……奔不動了,我不想……再奔了……」
參謀長還在說著:「這場仗,在我們來說,一定要用計謀,要是旅座——」
朱唯白身子挺直,行了一個敬禮,道:「報告旅長,這場仗,只要帶人,從這裏衝過去就行了!」
他想為自己辯幾句,可是他口唇顫動著,還未曾說出話來,那中年人已揮著手,道:「帶他下去!」
盛軍長在講出那兩句話的時候,心情有點緊張,在他的鼻尖上,甚至有細小的汗珠,泌了出來。可是朱唯白卻只是瞪大了眼,望著盛軍長,因為他實實在在,聽不懂盛軍長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兩排人又齊齊答應了一聲,盛軍長也大聲叫道:「林處長!」
朱唯白發現參謀長也在,參謀長和他握手的時候,居然一點尷尬的神情也沒有,一面握手,一面還伸手拍著他的肩頭,道:「唯公,你真是軍事奇才,軍事奇才!」
他覺得有點迷迷糊糊,在所有的聲音,漸漸遠去之後,四周圍竟變得出奇的平靜。
而朱唯白在這時,也開始可以聽到炮聲以外的其他聲音了,那是全旅的軍官、士兵的吶喊聲,漫天遍野而來,朱唯白再度大叫,又向前衝過去,迫著向前奔的敵兵,一直追到精疲力盡,他才一交跌倒,而當他這一次跌倒之後,雖然他勉力想站起來,卻是再也沒有力氣了,他努力撐了撐身子的結果,只是滾動了幾下,滾進了田野中的一個溝裏。
這一次,朱唯白連面肉都未曾抽動一下,道:「太好了,三個當團長,一個跟我當副旅長!」
再接著,有人過來,扶住了豬尾巴,有人扶著他向前去,等到豬尾巴覺得有點緩和,定過神來時,他已經在一間屋子中了。
他是被一陣喧嘩聲驚醒的,有不知多少人在叫著:營長在這裏了,營長在這裏了!
大廳中的高級軍官,都轟然讚好,朱唯白也呵呵笑著,從小兵一下升到當團長,這種滋味,只怕比他現在還要好,他也可以憑一句話,就叫人平步青雲,這種滋味,又比人家的一句話,可以使自己平步青雲強得多了!
參謀長正用望遠鏡在觀看著,也看得心驚肉跳,一聽得司令官問,忙道:「好像,好像是朱唯白!」
盛軍長講到這裏,打了一個「哈哈」,又道:「要不是有你閣下這支勁旅在,香帥這塊肥肉,哈哈,連我瞧著也有點眼紅!」
溝裏有一小半積水,朱唯白人浸在溝中的積水裏,就像是灼熱的鐵,淬進了水中一樣,發出滋滋的聲響來,他仰天躺著,藍天白雲,就在他的上面。
寒風更甚,豬尾巴發著抖,站著,無依地四下張望著,陡然,有人聲傳來了,那是一種整齊的、有規律的聲音,接著,他看到了人。
一個團附擠了過來,有點搶天呼地的樣子,叫道:「謝天謝地,旅座說,無論如何,也得將你的屍首找到——」
旅長在怔了一怔之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吁了一口氣,整個室中,靜得可怕。
他認出,有一個高舉雙手的人是將軍,他陡地走過去,立正,行了一個敬禮,大聲道:「報告將軍,我是第四連連長朱唯白!」
那種寂靜,實在是不可能的,但是卻確確實實來了,朱唯白陡地害怕起來,他死了麼?
這時候,絕沒有槍聲,也沒有炮聲,可是他奔得那麼慌張,和剛才衝鋒陷陣時完全不同,一直到他再次奔不動了,他和-圖-書喘著氣,停了下來,這時,天色全黑了。
朱唯白沒有話可以回答,仍然只是「他奶奶的」四個字,直到他在軍長的身邊坐了下來,他還是在說著他奶奶的,軍長呵呵笑著,道:「這一仗打得真過癮,趙督軍的八萬大軍,一半打死,一半成了我的部下!」
等到那幾個美人出去之後,盛軍長欠了欠身子,陡地咳嗽了幾下,將在發怔的朱唯白,震得陡地一凜,盛軍長又道:「唯公,你是香帥手下的第一勇將,聽說香帥的地盤,每一個月,就有四五十萬大洋的入息,有人說還要更多,有兩條鐵路在手,還能拿來向洋人抵押借錢,洋人手闊,一出手就是論百萬,不知是真是假?」
朱唯白笑著,道:「他奶奶的才見外!」
朱唯白沒有罵出來的原因,是因為他也不是那麼不通人情世故,他帶的部隊,享有這樣的威名,可是事實上,卻已經有四個月發不出餉來了。
豬尾巴怔了一怔,馴馬的功夫?他哪裏會甚麼馴馬的功夫?
林處長又大聲答應著,看那兩排人的神情,真有點受寵若驚,而朱唯白自然知道,那是盛軍長給他的面子,他高興地笑著。
朱唯白「呸」地吐了一口唾沫,第一句話就是:「他奶奶的,你們全上哪裏去了?」
朱唯白怔了一怔,一場仗打下來,他就成了獨立旅旅長,那真是他無法相信的事,但是接著,更多的軍官擠了進來,朱唯白喘著氣,道:「旅……軍座在哪裏,我去……見他!」
(藝術是甚麼?朱唯白在想,打仗要不是拚命,這殺了我的頭我也不服,朱唯白又想。)
他們再躺了下來,在鴉片烟的異樣的香味之中,一個計劃,就這樣擬定了,先由朱唯白帶二十萬大洋回去,發了餉,振作士氣,然後再由盛軍長作出要進攻的姿態,逼香帥召開全軍作戰會議。
團附講到這裏,陡地住了口,朱唯白「呸」地一聲,道:「當我死了麼?」
盛軍長本來想說一些類如「大可取而代之」之類的話,可是一轉念間,他又道:「他奶奶的,大姑娘的袴子是誰剝下來的,就該歸誰幹!」
開作戰會議的時候,朱唯白侍立在張旅長的身後,桌上攤著巨大的軍事地圖,一個參謀,指著地圖,手指不斷在劃著,所說的話,朱唯白連一半也聽不懂,甚麼迂迴側攻,甚麼兩翼互進,可是朱唯白卻越聽越不對頭,那參謀放棄了最簡單的方法不用,而在拚命繞彎子,他陡地踏前一步,用力撥開了那參謀的手。
張旅長嘶叫著:「參謀長,那是誰帶的隊?」
旅長先向參謀長作了一個手勢,才道:「你看不懂軍事地圖,你沒看到地圖上標著,這條直路的兩邊、前面,正是敵軍重兵駐守的所在?」
他講了那四個字之後,又嘆了一聲,再躺了下來,半晌不言語。盛軍長揚著眉,轉著眼珠,向那幾個美人兒揮了揮手,那幾個美人是見慣了這等場面的,知道一定是有重要的話要商議,是以一起悄然退了出去,而朱唯白仍然在怔怔出神,連有人出去了都不知道。
上等兵只講了四個字,伸手抹去貼在臉上的一截不知是甚麼東西,才繼續道:「全到了!」
朱唯白有點震動,那是他自己掙來的,一切,全是他自己掙來的!
人人叫他豬尾巴,是因為他頭上的頭髮,十分稀,稀得只有一小撮,當他出汗的時候,那一小撮頭髮黏在一起,就像是一條豬尾巴之故。
盛軍長卻又笑道:「本來我也不知道,有一天,部隊圍住了十幾個人,正在搶掠,後來帶了來一問,知道是唯公的手下,我立時下令放人,這才知道!」
他用力拍著朱唯白的肩,道:「你要揀幾個手下,你那一旅,我準備配六千人給你,要不是不想你升官升得太快,我就不兼第一師師長了!」
他回頭看去,跟著他上來的,有三十多人,再往遠處看,殺聲震天,再向那十幾個人望去,那十幾個人都穿著軍服,軍服雖然和他的不一樣,可是階級的徽章,他還是認得出來的。
張旅長正被一匹死馬壓住了腿,朱唯白用力推開了死馬,將張旅長拉了出來,負著張旅長,爬著,奔著,又找到了一匹馬,將旅長推了上去,他拉著馬,一口氣奔出了十五里,直到又有人來迎接張旅長為止。
盛軍長伸出手來,按在朱唯白的肩頭上,道:「唯公,事成之後,我寧願居你的副手,我們兩人的地盤聯合起來,足可雄據中原,據中原而圖天下,雖不中亦不遠矣!」
朱唯白拚命奔了過去,當時,他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奔過去,或許他想的只是一件事:張旅長要是死了,他的好日子也就完了,朱唯白那時心中的好日子,就是做一個馬伕。
朱唯白和盛軍長一起走了進去,兩排警衛,緊緊跟在後面,朱唯白向後擺了擺手,道:「你們自己找樂子去吧,盛軍長和我是自家兄弟!」
這才是計劃的高潮,朱唯白要在這個會議之中,突然發作,將所有高級軍官,一網打盡!
一個上校軍官大聲答應著,奔了過來,筆挺站在盛軍長的身前,盛軍長指著那兩排人,道:「林處長,你負責招待這批兄弟,要是有一個表示不滿意,我殺你的頭!」
當炮聲又轟然響起之際,炮彈向不同的方向飛出去,正在疾退的敵兵,一批一批倒了下來。
旅長的目光,慢慢從朱唯白的臉上移開,又緩緩地望著各人,然後,他霍地站了起來,陡地用力一拳,重重擊在桌上,大聲道:「各位,他說得對,要是沒有敵人,怎麼叫打仗呢?」
三十幾輛摩托車停下,卡車上的警衛也跳了下來,列著隊,盛軍長的兩個副官,趕上來拉開車門,朱唯白走了出來,他只聽到盛軍長一陣「呵呵」的笑聲,接著,盛軍長走上來,拍著他的手背,在他的耳際,低聲道:「唯公,你來了,有人說你不會來,我知道你一定來!」
朱唯白呆了半晌,才道:「軍座,你知道的,我要不是香帥提拔——」
快要倒地的豬尾巴一個轉身,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是知道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有一匹馬,在他的身邊擦過,他的身子又快跌倒了,是以他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一點甚麼,結果,他雙手抓到的,是在疾馳中的馬兒的馬鬃,他被那匹馬帶著,雙腳在地上拖著,開裂的腳跟,拖在石板地上,痛得他大叫起來。
這話說得更直接了,朱唯白望著盛軍長,道:「可是,可是……可是……」
他喜歡女人,那個叫他按倒在乾草堆上的女人,再想起來,簡直令人要嘔吐,現在,繞著他領子的,是雪白豐腴的手臂,靠著他嗲聲嗲氣的,是吐氣如蘭的紅唇,他不必開口,美女就在他周圍打著轉。
朱唯白實在沒有法子睜開眼來,汗、血、泥土和煙,一起攻擊著他的雙眼,朱唯白也不是伏在地上,而是伏在一個土坑中,他是才滾進這個土坑來的,剛才,他呼叫著,吶喊著。向前衝過來,在所有的人中,他衝在最前面,那是一條被掘得寸寸斷裂的路,朱唯白叫著,跳著,像是他整個人已不屬於他自己,而另外有一股力量,在他的體內燃燒。
朱唯白大叫道:「快!快!」
接下來的時間,朱唯白有點迷迷糊糊,他總以為他自己的日子過得夠好的了,可是盛軍長的一切,卻叫他大大開了眼界。
豬尾巴發著抖,在一個牆角旁靠牆站著,他覺得臉上的肉在抽緊,他盡力板著臉,不想自己的臉上,現出那種詭異的笑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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