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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影搖紅

作者:慕容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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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片苦心

第一章 一片苦心

葛品揚風塵僕僕地趕回天龍堡,是第七天的黃昏時分;七天來,奔波加憂愁,已使他原本豐神如玉的儀表,顯得異常疲憊、憔悴。
至此方順拐坐了下來。待得駝叟坐定,藍袍老人忽然笑意斂去,輕輕一咳,湘妃祠前頓時歸於一片沉靜。
於是,他先指著二師兄飛鏢排成的那個「品」字,笑道:「二哥大概先已心頭有氣。最後那個口字的最後一橫,是不是嫌太進去了一點?」跟著,目斜大師兄,又笑道:「大哥打出來的,也許更——更好——可惜大哥經念在肚子裡。」
他這樣斷定,並非以師妹的為人任性作依據,他所憑以斷定的是,師尊天龍大俠領導黑白兩道,先後垂二十年之久,在當今武林中威望之隆,無與倫比;天龍堡只有一位掌珠,盡人皆知,假如這僅是件小事故,五派掌門人,說什麼也不可能這樣小題大作。
天龍八將之二應聲而入。
龍女先是一怔,接著忽然大聲笑了起來,前仰後合地道:「這是誰在說話呀?藍家鳳記得清清楚楚的,她有個三哥為人不錯,但可從來沒有這般對她有禮貌呵?」
說到此處語音微頓,舉袖一抖,身前地上灑落三枚金光閃爍、約杯口大小、狀若鱗甲的金屬薄片,用手一指,沉聲說道:「日前各位派專人送上天龍堡,由小徒葛品揚收轉老夫的這三枚龍鱗鏢,已經老夫鑒定確屬老夫故物,現在就請諸位說明得來的經過吧!」
龍女的誤解,令葛品揚痛苦加深,不過,現在的他,也無心計較這些了。
百了禪師、謝塵道長、凌波仙子、白石先生等四人,不約而同一致轉臉望向八指駝叟。
凌波仙子雙眸微潤,也隨著默然垂下了頭。
葛品揚目光一垂,低答道:「不——我——是在等你。」
她粉面微紅,又接道:「如果將兩個名字顛倒一下,我也不在乎!」
葛品揚的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著,他眼睜睜地看著大師兄常平取出一把龍鱗縹,眼睜睜地看著大師兄常平在第三根亭柱上,打出一個一筆不缺、由三個方口組成、端端正正的「品」字。
五方大小如一的青石上,由左向右,依次經人以大力指法,勾劃了似地刻著當今五大門派五位掌門人的名諱:「少林百了禪師、武當謝塵道長、終南凌波仙子、黃山白石先生、王屋八指駝叟」。
龍女呆了呆,突然背轉身,仰著臉,聲音低微地道:「多久都一樣,你只須記著,他日你回來時如果是黃昏左右,你就可以看到我站在堡樓窗口。」
藍袍老人促聲道:「說——說——說清楚點。」
先一天,他就來到了洞庭君山,今天黃昏時分,一切布置就緒。他最初的計劃是先冒充師父身份將事情經過弄清楚,假如問題不大就不妨道歉了事;以師父之身份地位,五派如爭的僅是意氣和面子,自該滿足。
百了禪師走過來,合掌甫喊得一句:「藍老施主別來無恙。」
謝塵道長和白石先生相繼轉過身子,又向凌波仙子見過禮。然後便在凌波仙子上下首分別坐下。
龍女喜得跳起來,雙手抓起葛品揚一條手臂連連搖撼著,激動地叫道:「你看,三哥,我爹多好。」
同一夜晚,武功山天龍堡內,紅燭高燒,燈火輝煌。
未容得諸人回頭,人已隨著笑聲來到。來人一身粗布,手持獅頭拐,雖然駝著背,卻仍比常人高出一個頭有餘。
藍袍老人緩緩抬臉,朝百了禪師點點頭,百了禪師合掌一躬,退至左邊第一方青石上就位坐下。
二人落座後不久,湖邊佛號起處,身材枯瘦矮小、灰眉覆目、身披深紫袈裟的少林百了禪師,接著出現。
葛品揚聞言之下,如焦雷擊頂,幾乎當場暈厥過去。
藍袍老人沉重地點了點頭道:「是的,半月之內,老夫將差小徒葛品揚去終南一趟,如那孩子的功力真為天龍爪力所傷,老夫或許還能效力。」
走在前面的是位道人,星冠鶴氅,面容清臞,手執長尾雲拂,雙目開闔間,精光如電。走在後面的則是位中年文士,儒巾儒服,緩帶雲履,眉目疏朗,神情怡藹而瀟灑。
葛品揚低下頭,輕輕踢飛一顆石子,默然答道:「希望——不會太久——一定什麼時候,就——難說了。」
大師兄常平淡淡一笑道:「輪到我?輪到我擰你的嘴巴!」手一揮,笑喝道:「不馬上回堡樓去,萬一師父回來了,不罵得你臭頭才怪。」
進入書房,www.hetubook.com.com葛品揚跪倒,一聲不響;天龍老人寒著臉色,冷冷說道:「八月十五是什麼日子,你知道嗎?」
跟著,嬌軀微偏,左手貼胸,右手向剛才來路一伸,說道:「辭行不敢當,謝謝相等倒是真的,三哥前面請!」
天龍大廳中,一字龍席的頂端,坐著真正的藍袍天龍大俠。
這位白衣佳人顯然就是終南本代掌門,凌波仙子白素華。這時剪水雙瞳於紗孔中向五方青石微微一掃,便走至中央的一塊緩緩坐下。
黑白兩人以次,席面空出一段,分兩邊站著四名青衣小婢。
頭一低,雙手掩面,便待要騰身而去。葛品揚酸楚地喊道:「鳳妹,且慢,三哥有一件東西,你拿去。」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禍事竟闖得如此之大,他說不出心頭的滋味。
他雖然姓葛,但是,除了這個姓氏外,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因為他自懂人事以來,即寄身堡中,和二位師兄一樣。
中秋夜,冰輪高掛,碧空如洗。
一天,二天,三天——葛品揚仍未回堡。
龍女目光一直,疑忖道:「他留這東西給我作甚?——是我遺失的嗎?」
葛品揚痛苦地低著頭,咬緊牙,沒開口。龍女望著他,忽覺不忍,拉起了他一隻衣袖,輕輕搖了一下,含著歉意地,低低說道:「對不起,三哥,你已經夠愁的了,我卻一見面就怪你——三哥——你過去也常常責備我,一會這樣不對,一會那樣不對,我都沒有生氣過,這次你也別生氣,好嗎?」
不一會,銀子取至,常平與霍玄也隨後趕到,老人面對首二兩徒,指著跪在地上的葛品揚,冷笑著說道:「天龍堡已沒有什麼值得他記懷的了,你們兩個,拿這封銀子送他出去。」
夜深沉,萬籟俱靜,月行中天,三更正。
說著。又朝凌波仙子一指,冷笑著接下去說道:「白仙子坐第三席,也頗有理,因為她座下的那個女娃僅喪失一身武功,比起丟命的兩個和尚與一個道士來,份量自然要遜色多了。」
他環眼一滾,忽又歡聲喊道:「噢,那邊還空著。行行行,敬陪末座。來遲了的,合該如此,沒話說的。」
葛品揚忙說道:「不,等我走後!」
天龍堡主將二徒喊去一邊,沉臉吩咐道:「品揚明天回堡時,叫他立即到後院書房去見我!」
兩位師兄見他回來,真是又驚又喜;二師兄霍玄首先埋怨他道:「怎麼回事,你?連師父的壽辰都不回來?」
葛品揚吃驚地道:「鳳妹,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冷笑著輕輕一哼,風衣疾旋,掉身往林外便跑。
龍女方自一怔,葛品揚身形起處,已如淡煙一縷,眨眼消失於山下遠處的茫茫夜色之中。
龍女頗感意外地道:「你已經回去過了?」
更殘漏盡,明月西沉,天地間一片灰黯。他怔怔地望著湖面深黑的遠處,在侵膚夜風中,木然地等著天明——
龍女藍家鳳對面,座空無人。
龍女遙遙停步,回過身來,雙手將風衣一攏,仰臉大聲冷冷地道:「三師兄有什麼吩咐,還請快一點,天時不早了。」
葛品揚心頭一震,抬臉勉強微笑著問道:「除了通報求見之外,大和尚另外還有沒有什麼話要交代的?」
就在此刻,迷濛月色下,一條淡藍身形由遠而近,行經林邊,一聲輕噫,突然停下腳步,葛品揚拭淚轉身,頭抬處正好四目相接。
他為的還是師父。
百了禪師合掌欠身,低聲道:「生生死死,莫非前緣;關於少林武當三名弟子死於龍鱗鏢一節,藍施主大可不必在意;此鏢也許偶為暴徒撿取嫁禍,這情形,武林中在所不鮮。倒是終南那名弟子喪失功力一事,藍施主似應加以追究,天龍爪絕學,手法特異,毀人武功的表徵也與他種武學不同,絕非任何人所能易於仿效,這一點藍施主諒來比貧僧清楚。」
大師兄常平,為人儒雅謙和,當下僅搖頭笑了笑,未作表示。
葛品揚又是嘻嘻一笑,揮臂連揚,金光閃閃,十二枚龍鱗鏢,在三丈之外的一根亭柱上,端端正正的排出一個「品」字。
大師兄常平朝他身上打量了一陣,想說什麼卻又忍住,最後輕輕一嘆,改口低聲道:「先去見師父吧,這幾天他老人家一直在書房中等著你呢。」
三天後,交了巡堡之職,在師父與師妹回堡之前,他準備好了一切應用之物,悄悄上了路。
八指駝和圖書叟經藍袍老人一說,剛哼了一聲:「說得好聽——」
洞庭君山,湘妃祠前。
是的,師父名望大,當今之世,像有師父這等聲望的人,很難找出第二個來;不過,英雄也是會老的,師父已是年近古稀的人了,假如他們師兄弟要報答師父的教養深思的話,他以為,最好的報答,便是不令師父在晚年有任何遺憾。
駝叟霍地掉過臉來,向兩人一指,嘿嘿冷笑著說道:「兩個小和尚,一個小道士,三條人命,三枚鏢,不多不少,一鏢一個。」
葛品揚為笑聲驚醒,略一尋思,立即毅然決定下來。今天師妹不在,他無法查證;事實上,他知道查證不查證都是一樣,無論如何,這是錯不了的。
藍袍老人點頭微微一笑道:「老夫所以這般定位,就因為你我關係不同,你老兒已說得明明白白了,還嚷個什麼?」
這個她,自然是指師妹藍家鳳了;龍鱗鏢是天龍堡中故物,三年來,人鏢不離,自然沒有認不出真偽的道理,那麼,這三枚不是師妹的,還會是哪個的呢?
四婢下面,首徒常平與次徒霍玄隔席對坐;再下面,就是那位柳眉鳳目、嬌俏如含苞玫瑰的堡主掌珠,龍女藍家鳳。
老人身前,相去約丈五光景,另成半月式排列著五方青石。
可惜的是,葛品揚已經遠去了。
現在,他思考著,已經很久很久了。
老人南向面月而坐,垂目俯首,雙手平置於膝蓋上,垂胸長髯於清風中微微拂動,神態肅穆莊嚴。
那位僧人想了一下,垂眉合掌道:「敝掌門說:如果藍老施主不克分身,便請於十天後的八月十五子夜三更,蒞駕洞庭君山,或者另定一個時日地點,俾敝掌門人等五位有所遵循,也就得了。」
天龍大俠身旁,分左右坐著的,是二名年約三旬上下、一膚白、一膚黑的絕色少婦。
她忙將自己的縹囊掏出一數,十二支,不多不少,不由得大惑不解,眸凝葛品揚背影消失的遠處,喃喃自語道:「他送這個給我是什麼意思?這樣,我多了三支,他豈不少了三支了?」
百了禪師、謝塵道長,同時黯然低頭。
龍女不屑地哼道:「大師兄二師兄也一樣去不得,是嗎?嘿嘿,曉得你比誰都能幹嘛!」
常平與霍玄惶惑地對望一眼,雙雙離座低頭答道:「不——不知道。」
龍女悠悠地道:「你眼睛是長在背上的麼?如果我大意了一點沒有看到你怎辦?」
天龍堡主最後一個入座,坐定後奕奕有神的丹鳳眼滿席一掃,忽然向二徒咦了一聲,問道:「品揚呢?」
凌波仙子剛剛坐定,湖面上,又有兩條人影如飛而至。
獅頭拐一橫,正待坐下,瞥及石面上那行:「王屋八指駝叟」,不禁「嘿」了一聲,自語道:「『八指』,『駝叟』,好,總共兩件短處,一筆寫得清清楚楚!」
似乎愈說愈有火,拐尾一掉,指向藍袍老人,提高嗓門又吼道:「丟開他們不說,就說你藍老兒吧,你我師祖曾訂八拜之交,時至今日,你老兒名氣大,老漢不敢高攀;但是,如若認真說起來,我姓胡的比你姓藍的,除了短上兩根指頭外,別的又差了什麼?」
大師兄常平笑叱道:「品揚,你今天怎麼了?」
葛品揚停身深深吸了一口氣,苦笑著搖搖頭,什麼也沒有說。
兩位師兄似乎沒有聽懂,一致張目問道:「比什麼?」
藍袍老人也與先前一樣,頷首淡淡地答了句:「兩位好!請坐。」
手一指,側目傲然笑道:「你們試試看!」
原來這種龍鱗鏢,為天龍絕藝之一;三年前,當天龍大俠將一袋龍鱗鏢分發給三徒一女時,曾鄭重交代說:「這一袋共計是四十八支,你們四個,一人十二支;須知此鏢還是你們師祖留下來的故物,平時鑄造極為不易,而今而後,可說是丟一支短一支,你們務須珍惜才好。」
當時,葛品揚發現來人後,飛身躍下堡樓,將來人引進客室,一面詢問來意,一面按堡規取過包裹檢視。
天龍老人頭也不回,背影眨眼消失於暮靄之中。
心頭一震,暗嘆道:「那麼是她了?」
在最近這六七天中,龍女去萍鄉,這已是第四次了,龍女去萍鄉,只為了一個原因,因為萍鄉是出入天龍堡的必經之路,可是,她沒有想到,葛品揚這次回堡,由於心急抄近,走的卻是東北方峽山口與宜風之間,一條一向很少人走的荒涼野道,以致一去一來,交和_圖_書臂錯過。
堡中上下把她們喊做「白姨」「黑姨」;又因為她們各有一身驚人武功,武林人物既畏且羨,贈號為「龍堡雙嬌」。
他抵達時,大師兄常平、二師兄霍玄正在堡前眺望。
藍袍老人尚未有所表示,湖邊傳來一個粗大宏亮的聲音,已然大笑著喊道:「好好,不論趕什麼場合,老漢總是慢了一步。」喊完,又復大笑起來。
歡笑和祝賀持續中,龍女藍家鳳對面那個空著的座位,一直是空著的。
臉色一變,驀地抬臉向房外厲聲喝道:「來人!」
去了萍鄉!
祝賀開始,歡笑開始。
葛品揚趕上幾步,苦笑著,低聲痛苦而含混地說道:「鳳妹,師父他老人家如此決定,誰敢違背他呢!」
白衣佳人登岸後,身後略頓,隨即向藍袍老人坐處款步行去,近石止步,深深一福,脆聲恭敬地喊一聲:「天龍大俠好!」
語音微顫,哽咽地接下去道:「但願你說的不太久是在三年以內,不然,你就只能見到一個老醜的女人了。」
眾人均不禁莞爾,八指駝叟冷然笑道:「識相就好。」
可是,他知道,他還是非去不可,師父是武林一代宗師,一向待人寬,律己嚴,假如有所選擇,他老人家一定會保全一生英名而捨棄父女親情。
藍袍老人愕然道:「武功喪失於天龍爪?」
而現在,他所企待的這一刻,果然來了,可是,他感到的卻是一片雜有深深悔意的慌亂。
這樣做,師父本人也可辦得到,而現在從中受委屈的是他,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龍女杏目凝注,忙不迭促聲追問道:「爹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龍女嬌軀一直,仰臉漫聲道:「意思簡單得很,哪裡有你,那裡就有我,因為藍家鳳不能放棄照顧她那三哥葛品揚的責任——」
白石先生臉一揚,側目微哂道:「這總該受用了吧?」
轉過臉來,朝左邊迅速掃了一眼,忽然身軀一直,指著身左諸人向藍袍老人瞪眼叫道:「藍公烈,這種坐法是根據什麼排的?他們四個,終南白仙子老漢可以不計較,其餘像少林和尚、武當道士,以及這位黃山的窮酸,哪個不比老漢輩份低?」
白石先生和謝塵道長二人,與先到的凌波仙子一樣,緩步上前,向藍袍老人俯身喊了一聲「天龍大俠好!」
天龍堡主修眉微斂,忽又轉向愛女問道:「今夜誰當值?家鳳,是不是正輪著你三哥?」
葛品揚搖搖頭道:「我——沒有——鳳妹。」
八指駝叟冷笑道:「這一點不比和尚、道士們死無對證,那娃兒還活著,如有懷疑,何不前往終南驗查一番?」
就在這時,微波閃漾的湖面遠處,忽然出現了一條淡白色的身影,映著波光月色,但見來人衣袂飄揚,掠波如飛,眨眼已至近前。來的乃是一位身著素白宮裝,面垂白紗,背懸白玉長簫,風姿綽約的俏麗佳人。
葛品揚將三枚龍鱗鏢匆匆包好,含笑點頭道:「好,請大和尚在此稍候片刻。」
八指駝叟將獅頭拐一頓叫道:「老漢坐哪兒?」
怒意雖消,卻因一時緩不下臉來,仍然故意冷笑了一聲道:「少拿爹來唬人,我偏不信你能去的地方,我就去不得!」
祠前石階上,月色下,正端坐著一位藍袍老人。
藍袍老人緩緩說道:「今夜,五位如約會齊,老夫至為感激。」
事到如今,已無可收拾,這一點,原是他甘心承受的必然後果,那麼現在,他於這位師妹之前,既然無法將事實真相加以剖白,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葛品揚掙扎著,聲音低微地道:「向你辭行——鳳妹——三哥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
藍家鳳正凝眸出神,這時怔了怔,搖頭道:「不是。」
又向另一個冷冷吩咐道:「去庫房向總管支取百兩紋銀來!」
龍女伸手接過,掂了掂,不禁有點奇怪,抬起淚眼問道:「這是什麼東西,現在可以拆開來看一看嗎?」
八指駝叟仰臉冷笑道:「死的死了,傷的傷了,清楚不清楚,還不都是那麼一回事。老實說了吧,老漢剛才爭座位,不過是想緩和一下氣氛而已;如以受災輕重而論,你老兒今夜排座位應將和尚排在首座,道士排在次席,才算公道呢。」
天龍堡主向廳外空際望了一眼,欲言又止,終於擺手命二徒坐下,然後向遠處伺候著的堡丁們一揮手道:「開席!」
葛品揚脫口驚呼道:「不!」待覺語氣太急太硬,縮口已然不和*圖*書及。龍女大膽表露心跡遽爾遭拒,自尊心大大受損,芳容陡變,纖足一跺,冷笑道:「什麼了不起!」
葛品揚知道這時必須面對現實了,於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抬起臉,勉強笑了一下道:「謝謝你,鳳妹,事情已經過去啦。」
語畢,眼皮低垂俯首寂然。
大笑著,也沒跟藍袍老人招呼,便由諸人身後向右邊大步繞去。
一望可知,二人正是武當謝塵道長,黃山白石先生。
包裹層層打開之下,最後一層黃綾血痕斑斑,揭開黃綾,三枚龍鱗鏢赫然入目。
葛品揚咬咬牙,痛苦地道:「揚兒該死——一時忘記——願——領受家法。」
龍女暗暗一噢,忖道:爹如此命令?那這錯怪他了。
葛品揚疑忖著:「難道大哥的鏢,已不夠排出一個品字了?」
他對這位耳鬢廝磨、從小一塊長大的小師妹,不能說沒有感情,但是,他現在不顧一切後果地作下如此決定,說實在的,卻不是這個原因。
但是,僅憑這一點,是不能據以推脫責任的。
他徘徊在天龍堡下這座竹林裡,已差不多二個更次了。
他震駭,他憂慮,但是,他也有著一份慶幸,如果今天來的是師父本人,那就真的不堪設想了。
葛品揚暗暗一「哦」,忙又向大師兄笑道:「輪到你啦,大哥。」
因此,他只好仿效師父在這種情形下可能有的態度,許下嚴厲的承諾,將請人遺走,以便有時間從長加以通盤思考。
二師兄霍玄,由於比葛品揚大不了幾歲,平常與葛品揚抬槓已成習慣,是個出了名的火爆性子,這時不待這位小師弟語畢,便不屑地一哼,伸手由懷中掏出自己的十二支龍鱗鏢,一陣揮揚,也在另一根亭柱上,端端正正地排出一個「品」字。
葛品揚強自鎮定著,含笑點了點頭。
葛品揚垂落視線,吃力地囁嚅說道:「不單是你,鳳妹。」
白石先生連忙拱手,笑道:「秀才遇到兵——算窮酸不敢如何?」
他雖然急於得到解答,但是大師兄的脾氣,他知道得很清楚,正面請求一點用處也沒有,心念迅轉之下,終於又給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老人大感意外地叫道:「什麼?原來你竟是忘記了?」
說完,拿著黃綾包裹便住堡裡走去。當時堡中,天龍大俠本人明明不在,葛品揚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呢?
現在事實很明顯,一定是師妹以龍鱗鏢在外面傷了人,被傷者,一定是五派的門下弟子,同時可以判定的,師妹一定是理屈的一方。
五位掌門聞言一呆,凌波仙子面紗微飄,正待要說什麼時,藍袍老人已將手一擺,沉聲說道:「老夫脾氣,諒諸位都很清楚,就這麼說,來年今宵,此地再會;諸位好走,恕老夫不送了!」
十天後,八月十五,這個天上月圓人間團聚的日子,他將不在堡中;而那一天,又是師父的七十大壽,這是令他最難過的地方。
四目相接之下,葛品揚一顆心立即狂跳起來,他不能欺騙自己,他之所以留在這裡,遲遲仍未離去,除了無法遽捨遠處山腰間那座巍峨堡牆中,忘懷不了的一切之外,為的便是企待著目前的這一刻,也許會意外地來到。
壽辰那天,師父一旦發現他不在,震怒之情,雖然可想而知,但是,為徒弟而震怒與為愛女而傷懷畢竟有別,只要達到替代赴會的目的,未來將會在自己身上發生什麼後果,就不值得考慮了。
老人向其中一個喝道:「去喊常平、霍玄進來!」
雀躍間,忽有所覺,驀地停下來問道:「那你還來這兒等我幹什麼?」
於是,他又苦笑了一下道:「他老人家嚴厲指定的,只要是——要我去——鳳妹不信,回去問問大師兄和二師兄就明白了。」
於是,他將黃綾包裹送去自己房中,迅速回到大門口的客室,從容地向那位五派專使施了一禮道:「請大和尚上覆五位掌門人,家師答應,十天後如約赴會。」
大師兄常平拗不過,苦笑笑,只好探手入懷。
現在,葛品揚離開客室的第一件事,便是將自己囊中的龍鱗鏢細數了一下,十二支,一支不多。一支不少。
龍女杏眼眨動間,忽然面現怒意,搶上前去,手朝遠處山腰間堡樓一指,嗔責道:「剛才,你一直望向那邊,那麼你在這兒不是為了等我了?」
收拐甫欲蹲身,一聞白石先生之言,不禁再度揚拐,瞋目喝道:「來,窮酸,再說句試試看!」
可是,他又www.hetubook.com.com能思考出一些什麼來呢?
那麼,龍女藍家鳳現在還等在萍鄉了?不,她回來了!
這位英俊少年,顯然就是他剛才偽扮的那個藍袍老人口中所提到過的「小徒葛品揚」了。
一個空座位,在今夜這種盛大的筵席上,看來雖然微不足道,但是,無形中卻影響了這場盛宴的氣氛。
五位掌門面面相覷片刻,終於相繼默默起立,分別向藍袍老人俯身一躬,然後走向湖邊,轉眼間一起消失於浩渺煙波中。
龍女高興地道:「那就回去吧!有我幫你,還怕什麼?」
藍袍老人身軀一震,張目失聲道:「怎麼說?」
來人離去,葛品揚重登堡樓,凝眸西山斜陽,陷入一片沉思。
龍女兩眼望天,矜持地淡淡問道:「什麼時候回來?」
說著,微微一頓,舉目環掃,沉聲接下去道:「至於龍鱗鏢方面,也很好辦,此鏢他人無法仿製,老夫三徒一女,身邊均有攜帶,老夫回堡後,立即追查,請諸位寬限一年,明年今夜,此時此地,老夫如不能交出凶手,三徒一女中,誰的存鏢有了散失,就帶誰的頭來!」
假如沒有四個不同姓氏的分別,師兄妹四人,實在不啻同胞骨肉。
藍袍老人瞠目如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子夜,盛宴在一種近乎裝飾出來的熱鬧中結束。
藍袍老人起身四下張望了一陣後,先將五方青石上的字跡挨次展掌削去,然後跑到湖邊,從懷中取出兩隻小巧玉瓶,自一瓶中倒出一顆藥丸掬水服下,又自另一瓶中傾出一撮藥粉和水塗上臉面,再將兩隻小瓶放回懷中。右手一扯,髯髮應手脫落,伏身水面一陣洗濯,再度直起身來時,原先的七旬老人,轉瞬間已變成一名英俊少年。
話說完,拂袖離座,大步出房;葛品揚心魂俱顫,急轉身軀,膝行而止,向房外張臂嘶呼道:「師父,師父——」
龍女木然呆立著,很久很久,才將眼角擦乾,同時將手中小包層層開啟,最後,三支金光閃閃的龍鱗鏢出現了。
尤其不幸中之大幸者,從各掌門人口氣中聽來,似乎直到目前為止,他們只認出了「龍鱗鏢」和「天龍爪」兩件罪證,尚未得睹師妹真面目。
那麼,那位唯一能在老人盛怒時也敢說話的龍女藍家鳳,今天到哪兒去了呢?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密封的小包,遞向龍女手上。
老人冷笑一聲道:「那麼那一天,你在外面一定遇著一件比師父生日更重要的大事了?」
葛品揚低低答道:「知道。」
八指駝叟臉一仰,冷笑道:「死的,傷的,既不是王屋門下,同時我駝子也不是凶手,你們都這樣瞪住我駝子幹什麼?」
灰色的浮雲,一片又一片地掠過只剩下半邊的下弦月;葛品揚流著淚,心靈在酸楚中腐蝕。
正在暗自驚疑時,頭抬處,忽見大師兄常平、二師兄霍玄迎面走來,心念一動,連忙迎上去嘻嘻一笑道:「大哥,二哥,咱們再比一手如何?」
月影逐漸西斜,藍袍老人一聲輕嘆,悠悠睜目,緩緩起身。
他失神地站著,二師兄霍玄以為他是震服於大師兄的灑脫手法,朝他扮了個怪臉,大感心平氣和,上前取下大師兄和他自己的二十四枚龍鱗鏢,拉著大師兄,大笑著走了開去。
這兩名少婦,便是天龍堡主於十多年前元配夫人去世後所收的偏房,白夫人叫柳文姬,黑夫人叫章曼華。
原來十天前,當今武林泰斗天龍大俠藍公烈所住的武功山天龍堡外,忽然出現了一名少林僧人,背著一隻黃綾包裹,要求謁見堡主天龍大俠;當時適值天龍大俠廬山訪友未歸,而於堡樓上當值的便是天龍堡主的第三愛徒,現在的這位英俊少年葛品揚。
臨分手時,二位師兄曾哽咽著勸慰他說:「你暫時去吧,師弟,師父最喜愛的就是你,他老人家也不過是一時之氣,遲早總會回心轉意的,唉,只可惜師妹今天剛好不在,不然的話——」
藍袍老人身軀紋風不動,略略頷首道:「仙子好——請坐。」
葛品揚又微微低下頭道:「沒有,他,他老人家原諒了這次。」
葛品揚從後追喊著道:「不、不,鳳妹,你聽我說!」
這以下,又空出一段,一邊三人,分兩邊坐著六名鮮衣壯漢。這六名壯漢,加上現在正在堡樓上守值的兩位,便是盡人皆知的天龍八將。
二師兄霍玄抬頭注目之下,臉孔微微一紅,不禁一拉大師兄常平的衣袖,連連搖頭叫道:「大哥,讓他開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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