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錢大官人一哦道：「世兄習過武？」
錢大官人微微一愕，接著忙說道：「啊，好，好極了！快請，快請。」
不是麼？一個人要來這裏作客，非諸武，即擅文，乃基本條件之一；大家都是過來人了，誰曾這樣自我吹噓過？
從店家那裏問得地址和走法，蘇天民略整衣履，立即出棧向東街錢府走來。
蘇天民啊了一聲道：「人非書庫，安能博聞如是？諸兄已舉就者，可否先行見告？」
那麼這一家子來到清河，原先目的何在？又何以突然偃旗息鼓而去？是敵？是友？
蘇天民不肯死心，下午再去，結果，故我依然！
那文士再指著端木秀才道：「端木所舉兩則為『傷感』和『世情』。前者為：『舊國別多日，故人無年少』！後者為：『馬為賒來貴，童因借得頑』！」
蘇天民茫然道：「這怎麼說？」
黃衫少年微微一笑，不待潘姓文士語畢，緩緩接吟道：「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第四天，蘇天民摒除雜念，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開始再向冀南進發。
黃衫少年笑問何事，潘姓文士遂將眾人遵主人之命，搜舉前人詩例，已先後完成「寒酸」、「富貴」、「神仙」、「清幽」、「精絕」、「傷感」、「消極」、「豪壯」、「世情」、「衰敝」、「鬼語」、「曠達」、「嬌媚」諸題，於今尚剩「華而不實」一條未曾完卷之詳細經過，重新說了一遍。
店家偏頭想了一陣道：「好去處……是沒有……不過，噢，對了，假如公子有興趣，東街錢大官人家，公子倒不妨去拜訪一下。」
眾人忙催附道：「端木兄之見解，自然錯不了，快說，快說！」
眾人忙問道：「哪一則？」
店家笑著接下去說道：「除卻文不能握管，武不能張弓之凡夫俗子，到了那裏，多少總有點好處，如有真才實學，受到賞識，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和_圖_書更是吃喝花費，包你享用不盡！」
先前那文士屈指道：「現在就只剩下『精絕』、『豪壯』、『鬼話』及『華而不實』了！」
潘姓文士此舉，除炫耀自己外，亦不無對後者加以考究之意；他此刻見黃衫少年遲遲不置可否，尚以為黃衫少年已給難倒，心中益感得意萬分，當下故意裝作很閒談的笑了笑道：「賀老弟當然得慢慢地想上一想……」
那文士指著座中一人道：「這位胡兄所舉喻者為『曠達』：『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幽雅』：『鳥歸花影動，魚沒浪痕圓』！」
至此，蘇天民可說已取得主人之初步信任。
第三天，蘇天民又白守了一天之後，他知道，那一家子百分之百是離開這座城池。
陳姓老文士緩緩答道：「鬼語！」
大家都笑了，那文士接著歸納道：「現在尚剩有『寒酸氣』、『富貴氣』、『神仙氣』、『精絕』、『鬼語』、『豪壯』，及『華而不實』，仍未覓得適當佳句。」
眾人一致鼓掌叫好。
這次乃偶爾遊歷至此，因慕錢府好客之名，而順道前來拜會者。
第二天，蘇天民大搖大擺的去到天王廟前，滿以為必能於廟前廣場上見到那一家；結果呢？白等一個上午！
蘇天民點頭道：「太好了！」
因為，這一家子如果規規矩矩賣藥，誰也不會對他們起疑。事實很明顯，那老傢伙根本就是有心引人注意。
蘇天民見主人說得風趣，竟真的引動一股豪壯之氣，當下朗答道：「只好再獻一次醜了，小弟以為，壯當推杜詩之『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但見由兩名門客帶入的這位黃衫少年，年約十七八，眉籠英氣，眸蘊華光，舉止從容，神態瀟灑，果然出落得一表人才！
潘姓文士說完，目注黃衫少年，微笑待命。那神氣頗為自己過人之記憶力，而流露著一
m.hetubook.com.com派洋洋自得之色。蘇天民則為之暗暗皺眉，心想：「這位仁兄真似去日無多一般，好固好，奈不祥何，唉，詩為心聲，誠不謬也！」
由館陶，而南樂，而清豐，而濮陽，最後，蘇天民來到那位七星劍蔡允達的故里長垣！
他只記住其中較為特出的文武各一人。文人是個三旬上下，來自魯西之秀才：「端木禹」。武人則是一名四旬出頭的鏢師，川人，名叫「侯成」外號「過天星」！
蘇天民撩衣跨檻而入，立有兩名長衣客卿迎將過來。
潘姓文士怔道：「老弟意思——」
黃姓少年但笑不語，先後於有意無意間，分別掃了蘇天民，以及那名陳姓老文士一人一眼。
對於一個解不開的死結，最好的辦法就是：暫擱一邊！
另外一名文士搶著笑答道：「適才，我們大官人偶動雅興，要大家將古詩中，分別就帶有『寒酸氣』、『富貴氣』、『神仙氣』、『清幽』、『精絕』、『傷感』、『消極』、『豪壯』、『世情』、『衰敝』、『鬼語』、『曠達』、『嬌媚』以及『華而不實』等各舉兩句為例表，蘇兄高才，當能為我輩解困也。」
兩名客卿因見蘇天民談吐不俗，儀表出眾，交談上三五句，立即引領蘇天民去到由整座前廳闢成之賓館。
到了錢府門前，蘇天民抬頭看去，發現這座錢府果然氣派不凡。
那名家人受命退出後，大廳中暫時沉寂下來。
錢大官人連連點頭道：「世兄此言甚是，吾輩書生，寒窗枯坐，縱得意於功名，體力方面，卻十九難免早衰之微，小弟亦與蘇兄相彷彿，好文而不棄武，閒來無事，偶亦稍展拳腿以消遣，此非我等本行；自不足與他人論比。」
那文士最後指了指自己，笑道：「小弟只想到一題『嬌媚』，文引『若叫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他相信賣藥老人，如果賣藥只是和_圖_書一道幌子，那麼，對方對他一定會發生濃厚興趣。
蘇天民報的姓名是「蘇憫天」。那些文武賓客，也都通了姓名，蘇天民一時亦無法全部記下。
店家又笑了一下道：「我們這位錢大官人，乃前戶部侍郎之嫡嗣，『名』副其『姓』，有的是銀子，但是，我們本地人卻沾不到一點光，他家設有賓館一座，凡他地路過本城者，無論文武，只要有一技之長，均在接待之列。」
蘇天民第一個喊好道：「對，對，如要小弟引證，可能也是這兩句！」
蘇天民因不知賓主間所談何事？自然不便插言。那位端木秀才點點頭，正待回答時，眼光偶掃，忽然指著蘇天民笑道：「大官人何不請我們這位蘇兄一展鴻才？」
既然有心引人注意，就不可能是單純的江湖藝人。
蘇天民擊膝道：「好！」
蘇天民連忙遜謝道：「獻醜而已！」
語音未了，忽有家人來報道：「有一名華服少年求見，自稱文武兩道，均能粗知一二！」
錢大官人依例上前過名寒暄，並為黃衫少年一一引見在座諸人。
蘇天民這是最聰明的做法，他眼神清澈，非一般書生所能具有，如聲稱絲毫不諳武事，必然會引眾人起疑，不若一口坦承，再將它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的來得穩妥，所以，他等對方問完，不如思索的接口答道：「不才幼年體弱多病，曾從里間一武師習過三年太極，論武不免貽笑方家，樂此不疲者，惟健身而已矣！」
賓館之內，又是一番氣象。
店家笑道：「公子這就不知道，就因為『素不相識』，才有『拜訪』資格！」
那名陳姓老文人搖搖頭，輕輕嘆了一口氣。
蘇天民又喊了一聲好。他見那名陳姓文人年歲已邁，醉眼惺忪，面瘦肌黃，不禁暗嘆道：此人老而無成，可想見矣。
蘇天民出了進德武館，閃身進入一條僻巷，以最快的動作將自己改成一名中年文士。
很明顯的和_圖_書，他對蘇天民，是表示了由衷欽服。而對那名陳姓老文士，則與蘇天民前此之感覺相同，此老其將不久於人世也歟！
端木秀才接著說道：「『精絕』一題，堪稱最難，見仁見智，頗不易遽下定論，小弟不揣簡陋，願提兩句聊供諸兄參考。」
其意似在感喟：唉！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時下之青年人，簡直愈來愈不懂得，謙謹自抑之美德為何物矣！
至此，眾人先前之觀念，頓然為之改變。
可是，事實證明蘇天民猜錯了！
眾人之中，雜有一名衣著特別光鮮之中年人，面白無鬚，高顴廣額，看神氣頗似地主錢大官人。經過介紹，果如所料。
敘坐獻茗畢，座中那位談風最健的潘姓文士首先搶著笑道：「這位賀老弟來的恰是時候，正好包辦最後一題！」
眾人定一定神，齊聲叫道：「果然鬼氣森森，好！」
錢大官人接著又轉向那位魯西秀才道：「端木兄能否繼續舉例？」
蘇天民大感新奇，遂笑道：「的確有趣，本公子橫豎無甚他事，過去見識一趟也好，若能混到幾文，回頭一定請您喝一盅！」
蘇天民笑笑道：「名士風流，不脫本色！」
眾人微怔。陳姓老文士已然接吟道：「樹底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
換言之，對方在未證實他已離去之前，將絕不會離開這座清河縣城。
每到一地，他都循例打聽一下當地近日有無發生什麼特別事故，沒有，立即離去。
蘇天民一怔道：「彼此素不相識，拜訪何為？」
那文士又指著另外一人道：「這位陳兄所舉喻者為『消極』：『身外惟須醉，人間半是愁』！『衰敝』：『如今老去語猶遲，聲韻高低耳不知』！」
那名陳姓老年文士忽然咳了一聲道：「老朽又想及一則，擬就教大官人與諸兄之前。」
蘇天民輕輕哦了一下。
朱漆高檻，門前兩座石獅子，眉額一道御賜金匾，在在都顯出這一家曾有和_圖_書過煊赫的功名和聲勢。
眾人見禮完畢，錢大官人問道：「蘇世兄對刀劍之道如何？」
蘇天民想了一下，含笑道：「『寒酸』：莫過於『常採野菜和根煮，旋砍生柴帶葉燒』；『富貴』則莫如：『春風開紫殿，天樂下珠樓』。至於『神仙』，則應該是：『不用五雲車，清風下蓬島』！」
蘇天民進入時，館內已有七八人在座，有穿長衣者，有著勁裝者，顯然在館內文武並不分隔。
蘇天民笑道：「那麼，小弟就暫集『寒酸、富貴、神仙』諸氣於一身如何？」
端木秀才頓了一下道：「小弟所想到的兩句是：『客尋朝磐至，僧背夕陽歸』！」
到達長垣後，蘇天民照例向店家問道：「這兒城中，有沒有什麼好去處？」
一路風平浪靜，蘇天民因為得不到結果，亦未再製造任何事件。
錢大官人首先拊掌道：「妙極了！」
兩人將蘇天民領入右廂一座書房，互通姓名，各道景況——蘇天民報的當然是假名——寒暄聲中，家人獻上香茗。
錢大官人含笑轉過臉來，蘇天民問道：「這位端木兄語意何指？」
黃衫少年自稱姓「賀」，表字「金風」，係河南府，伊川人氏。
蘇天民異常納罕：一家子是被他嚇走的麼？不像！
蘇天民實在愈想愈糊塗！
所有賓客，包括蘇天民在內，聽了家人這番稟報，亦無不深感新奇。
蘇天民見這位錢大官人並非紈絝者流，同時，能得主人親自周旋！這批賓客可見亦非俗客，他回答自不得不加審慎。
眾人齊聲道：「好——」
當下，他從容欠身道：「不才雖然出身書宦世家，惟因生性不羈，以致書劍兩不成，說來實在慚愧之至。」
不一會步履聲起，兩名門客自院外領進一名黃衫少年。眾人循聲轉臉望去，目光所及，人人眼中一亮。
端木秀才見能得到蘇天民之推許，大感高興，錢大官人轉身向蘇天民笑道：「蘇兄何不接著『豪壯』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