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灰衣人
藍衣蒙面人淡淡地道：「賞你們喝酒吧。」目光一注，又接道：「同時請賢祖孫將這趟生意忘記，就如沒有做過的一樣，懂得我的意思嗎？」
空蕩蕩的大街，只平靜了短暫的一刻，人語竊竊，閒人們再度從四面八方向街心那具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屍體攏去。
為什麼呢？因為，瘋婦奔跑如飛，速度漸跑漸快，披風兩角，有如一隻蝶翅翻飛，所有好事者都明白看的雖夠刺|激，性命還是一樣要緊。
所以，這天黎明時分，當一輛車簾低垂著的豪華馬車，由東城門駛進來的時候，幾乎無人予以注意到。
三人於近門的一個中心位置落坐之後，紫臉鏢師忙著點酒叫菜，另外兩個則前後左右到處掃視，容得店伙離去，那個黑臉鏢師忽向紫臉鏢師輕聲說道：「大哥，你身後那個長臉漢子，知道他是誰麼？」
廳中竊議已起，上官英聲音雖大，卻未為人注意，很顯然的，灰衣文士那兩句話，也一樣沒有聽到。
上官印正色道：「這是真的，英妹。」
中年人一時沒有開口，胡賴皮興奮地接了下去道：「那人說，拿去，等半盞茶時間之後，在桂華樓門外高喊五聲，上官雲鵬。上官雲鵬，聽清了嗎？喊得像找人救火一樣，愈急愈高愈好，不然元寶我還要討回來！」
夢中忽覺置身廣寒，且與嫦娥翩翩共舞。
灰衣文士經過三小身邊，僅約略朝他們瞥了一眼，便向身後繼續走去。
上官英見他說得如此認真，也就不再說什麼，這時候，那名灰衣文士已然緩步向這邊走了過來。
紅衣蒙面少女腳一跺，笑喝道：「傻蛋，再說就賞你一巴掌！」
馬車轉了兩個彎，眼前現出一座比剛才那座道觀更形破落的關帝廟，白髮老人回頭向身後望了一眼，立即換成了另一副臉色。
那名長臉寬額、雙目奕奕如電的金鷹，臉色方自變得一變，灰衣文士已然腳下不停地走去老遠。
鬧街過盡，馬車在車老大一陣輕喚之下，悠悠停住。
上官印皺眉道：「你問我不能不告訴你，我照實說了，你卻又斷章取義地拿來調笑我，我們之間本無所謂，給別人聽去了，將成何話說？」
好傢伙，這時不但眼神活躍，口齒伶俐，居然語帶斯文，恍若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你說怪不怪？
上官英翻眼道：「不行，你不准我問，這無異表示你已經明白了，那麼請你說出來給我聽！」
灰衣文士側視著天目神童，輕哼道：「假如沒有聽錯，女子兩字何解？人家還留了餘地，拖了個尾巴你卻說得如此肯定，這樣心浮氣躁，如向你那老花子打個小報告，不摘掉你小子一個法結才怪。」
城中沙飛土揚，人如穿梭，雖集太平盛世洛陽、長安東西兩京之繁華，亦不足相擬，這種情形是因為它地理位置的重要麼？當然不是！
口中說著，身軀一轉，已領先向廳內大步走去；三小以目示意，隨之相繼舉步。
微頓又接道：「不過我敢跟英妹打賭，此人識不識得金鷹我不敢說，但金鷹在今天以前，絕沒有見過此人。」
上官英也雙目一瞪道：「你別這樣吞吞吐吐的，說快點好不好？」
上官印淡淡一笑，側目問道：「何以見得？」
三小相顧大訝，此人施的竟是武林上乘玄功霹靂震，此種在佛家稱獅子吼，道家稱行雲唱的霹靂震，修為入化者，足可震聾啟瘂，普通人聽來，近乎自語，但在受話者耳中，卻不啻雷嗚，三小均為奇人之後自然識貨。
外邊喊一聲「上官雲鵬」她也跟著喊一聲「上官雲鵬」，外邊喊了五聲，她也喊了五聲。
不待銀鬚叟有所表示，二指一鬆，銀塊滑落杯中。
上官英哼了一聲道：「說出名堂來，我們人多，付賬乃屬當然，如果說不出名堂來，會鈔？哼，恐怕沒有那麼便宜！」
甫與灰衣文士於最前一排並肩站定，瘋婦正好又一度自街那端奔了過來。
灰衣文士入廳後，一逕走到金鷹剛才佔坐的地方，於緊隔壁一張八仙桌上坐下，招手微笑道：「來來來這邊坐，如我沒有理，我會鈔，否則就你們請客。」
上官英矜持地仰臉向天道：「我們可以看看嗎？」
「上官雲鵬！」
自語一陣，突然掩面大哭起來，一面喊著：「那不是我的錯，相信我，上官雲鵬，上官雲鵬，相信我啊！」
微頓，又嘆道：「可惜你一時不察，卻被那惡徒蒙混了。」
這期間，那名近在青衣老婦身側三尺之內的灰衣文士，兩手往背後椅背上一攤，神態反顯得十分舒暢了。
上官英比了比手勢道：「去叫店家拿面鏡子來。」
青衣老婦於第一聲「上官雲鵬」入耳，便立即愕然止步，臉色同時變得蒼白異常，整個身軀也隨之微微顫抖。
上官英冷冷笑道：「崇拜你，為你擔憂！」
上官英啞然一笑，忙向灰衣文士望去。
青衣老婦應聲身軀猛然一震，突然狂喊道：「啊啊……上官雲鵬……上官雲鵬……等等，上官雲鵬。」
這次是向門口走去，步履看似從容，實則迅極。
「上官雲鵬……你在哪裏呀？上官雲鵬！」
上官英果得一呆後，不禁轉臉向上官印低聲問道：「難道剛才那個灰衣文士迴避的就是她？」
上官印想了一下，搖搖頭，自語道：「我所聽到的，他好像說，娘娘，我是，我是女子。」
銀鬚叟朝桌上四副端放著的碗筷瞥了一眼，一語不發。
笑容稍展即斂，忽然轉臉過去向銀鬚叟注目道：「北邙有三鷹，這裏放著的，也是四副碗筷，另外二鷹呢？」
胡賴皮低聲道：「交給我娘了，過年來好討媳婦。」
上官印與天目神童互瞥一眼，雖未如言坐下，卻也未再有所舉動。
心中思忖著，兩眼卻一直沒有移開過瘋婦身上。
由於今天華陰城中，多的就是這種身分的人，所以三人入得廳來，並未引起什麼注意，連廳門口垂手而立的二名伙計也僅只躬了一下腰，而無特別巴結表示。
他打去的方位，看起來禮貌之至，其實卻是一個人在倉促間，舉手最難及之處。
口中如此說著，臉並未轉過來，兩眼仍然釘在原來的地方，不稍一瞬。
紫臉鏢師催促道：「快說，快說，那人生做什麼樣子。」
上官印從旁淡淡一笑道：「笨蛋，拿給我照呀！」
天目神童未容二人站穩，立即趕上一步，向二人笑問道：「怎麼樣？小弟跟錢香主打你們車旁經過的是時候嗎？」
灰衣文士兩眼一瞪，微慍道：「誰說金鷹不是大男人的？容我將話說完再插嘴好不好？」
銀鬚叟陰寒臉色如鐵，驀向灰衣文士抱拳道：「大恩容緩圖報，老朽告別了。」一揖轉身，顫巍巍地大步出廳而去。
這位才子進士憶及前夢，忽然大起非分之想，叫來兩碟菜，一壺酒，竟守在當年的老地方尋起夢來。
走過來的這名店伙似乎曾目睹剛才外邊發生的一切，對灰衣文士顯具戒心，這時一連躬了五次腰，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中年人手一鬆，胡賴皮低頭壓著嗓門道：「剛才小的跟李二麻子他們在對門巷口推牌九，我做莊，正通吃了一把，突然有個人跑過來，拍了拍我肩頭笑道：『唷，好粗的嗓門兒呀，小伙子。』我在興頭上便笑著回道：『嗓門兒麼？華陰第一！』那人左手一伸，笑道：『這個要不要？』小的一看之下，不禁暗喊一聲：『我的媽！』渾身一抖，差點昏倒——」
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尚在哼哼不已，老人直到二人背影完全消失，這才深深吁出一口大氣，同時抹著額角，自地下撿起銀子，抖韁催著牲口，向來路駛去。
上官英向天目神童冷笑了一聲道：「俊人弟，千面俠上官家的上官公子這樣說，你相信嗎？」
臉一抬，又向銀鬚叟注目道：「追瘋婆子如不是由貴掌門人下令，那一定是由鐵鷹所建議，是嗎？」
這時的上官印，眉頭一皺，低聲埋怨道：「我早告訴你，找他們是為了一件正事，英妹，別這樣沒遮攔好不好？」
說著，興奮得滿臉痙攣，雙目中卻如水面漂油花似地浮著一片亮光。
上官英看了不懂，抬臉遲疑地道：「人家ｍ.ｈetｕｂook.ｃoｍ•ｃom贈送義父東西，你要追查贈送的經過做什麼？」
中年人皺眉道：「他手上是什麼東西？」
白髮老人一定神，猛然沉臉喝道：「滾開！你不傻誰傻？」
她這樣說話，純因她滿以為對方可能推託，詎知灰衣文士微微一笑，即不假思索地說道：「你們應該也聽到了呀！」
在店家發呆的眼光中，數百名食客哄喧著蜂擁而出。
店伙如獲大赦，忙不迭哈腰退去，上官英正要繼續責問，廳外突然一陣喧嘩，緊接著，一人在人群簇擁下，大步跨入廳內。
灰衣文士冷冷地道：「不行，要他的。」
上官英正待發作，上官印頓有所悟，忽然轉向灰衣文士道：「閣下是說死去的那個金鷹？」
上官英岔口道：「你見到那個什麼冷婆婆吃過東西沒有？」
詎知他這廂甫將真氣運起，灰衣文士卻又迅速轉開臉去，下巴一抬，同時從容不迫地向對街一指，靜靜地說道：「問那個人，那個長臉穿長袍的，他清楚！」
上官英點點頭，默然無語，天目神童卻突然低聲道：「大哥快看，那邊那一位老婦人已經抬起了頭啦。」
天目神童望了銀鬚叟一眼，期期答道：「二鷹名分雖在三鷹之上，但據我所知，武功卻似乎是三鷹較高。」
這時她為了不願顯得自己在求教，是以口中說著，兩眼卻仍望在天目神童臉上。
灰衣文士冷冷說道：「這不是待遇厚薄的問題。」
那麼？對了，正是這樣，現在是八月十二，距八月十五的華山第五屆武會，連頭帶尾，也只剩得三天了。
灰衣文士視如不見，仰臉乾咳了一聲道：「事無不可對人言，英雄兒女，只要襟懷光明磊落，沒有不可以聽的話，也沒有不可以知道的事？」
桌椅撞動聲中，不聞一絲人語。
上官印伸手將紙片一推，無力地道：「在這裏，你自己看吧。」
上官印叫道：「好鬼頭，居然耍花招算計我？」
三小心頭一動，連忙回頭運目搜去。
天目神童低聲道：「他這番舉動是什麼意思？」
上官英注目道：「這種陰謀的幕後人是誰？那麼你是知道了？」
微微一頓，微哂著又接道：「我還沒有吃東西，你們雖然叫了酒菜，也還沒有端上來，走？我會走到那裏去？」
上官印笑道：「等會兒再說吧？」目光一滾，忽然問道：「你們這兒華陰分舵有得力的弟子沒有？」
上官英皺眉道：「什麼，她要找上官雲鵬看血？」
灰衣文士目注銀鬚叟背影，冷笑道：「想知道內情？哼，知道內情後，恐怕你這把老骨頭三天也活不下去了呢！」
灰衣文士緩緩抬臉說道：「我的目的是要那瘋婆子給大家看看，貴派的事，本用不著我這個不相干的人來管，總因那瘋婆子病後不殺人見血不能清醒，所以說，貴掌門人無須怨我，也不必怨我，一切都只是一次巧合罷了。」
正如跟藍衣秀士走在一起的那名紅衣女子所說，她大概在一場痛哭之後，神智業已清醒，這時穿著一套乾乾淨淨的青布衣褲，桌頭手邊擱著一隻青布包裹，舉止安詳，與一般年老婦女，看上去毫無差異。
上官英先哦了一聲，跟著又點點頭，表示同意，這時，灰衣文士在向前走了兩步之後，已在門口一個空位上隨意坐了下來。
上官印、上官英均忍不住發笑。
「上官雲鵬，上官雲鵬！」
灰衣文士淡淡地點了點頭道：「是的，沒有錯。」
胡賴皮還待再說下去，突然又有人一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告訴我那人模樣，這個也給你。」送在他眼前的，一團白花花，銀的，一隻銀元寶！
緊接著，一個狂風暴雨的場面來了。
灰衣文士輕哼道：「那金鷹目前的身分，他在臨死那一剎那，自己不是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了嗎？」
一面信步狂奔，剎時於街尾消失不見。
不料身形甫動，右臂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同時有個冷冷的聲音在耳邊平靜地說道：「事由我生，如有不當之處，等下算在我頭上不遲。」
華陰，因地處華山之北而得名。
灰衣文士哦道：「追瘋婆子去了？」
上官印搖頭苦笑，正好這時天目神童在扮鬼臉，一時氣無可出，不禁臉一沉，瞪眼喝道：「你是皮癢還是骨頭癢？」
聞其聲，如見其人，單聽這三個人這幾句短短的對答，讀者們當也不難知道他們是誰了！
上官英哼道：「好一個我們之間！」
又搖了一下頭，皺眉接道：「從這兩句話裏，僅能確定金鷹好像認識瘋婆子，且對瘋婆子深為恐懼，至於最後女子兩字，我怕我是聽錯了。」
呼聲高昂淒厲，全廳食客為之動容罷箸。
瘋婦咬牙叱道：「你不說，好呀！」
愣小子扮了鬼臉，輕輕一哼，兩眼望天道：「算我不對好不好？嘿嘿，倒還真懂得憐香惜玉呢！」
紅衣蒙面少女輕輕一摔笑罵道：「快拿開這你雙泥爪子好不好？難道還想你家姑娘恭維你一番不成？」
「噢噢，原來是個瘋子！」
胡賴皮有如置身夢中，抖聲說道：「穿的灰衣——」剛說得四個字，掌心一涼，銀元寶已然到手！紫臉漢子亦已擠去人群中消失不見。
紅衣蒙面少女面紗一揚，紗孔內兩隻眸珠中立即射出二道閃閃兇光，藍衣蒙面人一瞥白髮老人可憐神態，不由得橫臂一擋，嘆道：「都是我不好，為你找來霉氣，跟這種人有什麼好爭的？進去，進去！」
上官英仰臉漫聲道：「只是一件正事麼？不是終身大事嗎？」
桂華樓前的這條街，是華陰城中最大的一條，這時，兩邊後簷下人頭層疊，石子街心，卻完全給空了出來。
黑臉鏢師道：「北邙三鷹中的金鷹曹如冰。」
上官印輕輕接口道：「當然不是！」
紫臉鏢師精神一振道：「那好，我正想在會前先見到幾位掌門人呢。」
天目神童自語道：「人算不如天算，結果還是我先破財。」
八尺寬的街面，全留給一個人。
天目神童忙道：「當然好，大姐有何吩咐？」
「看看去！」
天目神童苦笑道：「這事誰不願意？但師父知道怎辦？」
走進來的，是一名七旬老者。
上官印又驚又怒，十指微握，已然提足一口天罡真氣。
「上官雲鵬！」
瘋婦雙手鮮血淋漓，這時展掌凝視了一下，突然雙臂亂舞，雀躍而呼道：「血，血，血——」
眼光一掠，又接道：「他一個人坐著，面前卻擺著四副碗筷，看樣子另外兩鷹，以及他們的掌門人銀髮老兒也快要來了呢。」
天目神童道：「華陰分舵舵主，三個法結，外號神行太保，人還不錯，大哥問這話做什麼？」
三小同時發覺，此人可能根本不餓，從他不時向廳角飄去一瞥的舉動上看，他的注意力，似乎全部放在那位老婦身上。
天目神童將銀塊在衣袖上狠命地擦了一陣，側目自語道：「再見了，我的銀子！」白星一閃，驀以重手法暴彈而去。
紅衣蒙面少女似極不耐，伸手拉了拉藍衣蒙面人的衣袖，輕聲道：「你去華山，將如何向那小妮子進行，我還得好好的交代你一番，快進去。」
上官英喃喃說道：「我還以為這傢伙在趨避那老婦，原來不是。」
銀光如電，疾奔灰衣文士肩耳之間。
她在心神喪失之下，也不回頭查看話是誰說的立即兩手一拉，青衣包裹已被撕裂，從裏面抖出一件紅藍相間的軟綢披風，往身上一罩，胡亂打了個結，左拉右扯地顧影自憐了一番，說得句：「這樣可以了。」口喊：「上官雲鵬……等等我……上官雲鵬……」拔足舞臂，再度起步向廳外大街上狂奔而去。
天目神童怔了一下道：「大哥有什麼差遣嗎？」
上官英勃然怒道：「那麼——」恰好店伙過來，不得不暫時住口。
灰衣文士搖頭道：「我只覺得此事應有幕後，但也不能說出究竟，這次我能及時伸手，實也出於偶然。」
八月上旬甫過，華陰城中，立即畸形地熱鬧起來。
語氣中，似乎透著一種急於得到回答的迫切之意。
此人三十來歲，一臉精明之色，身著一件藍布長衫，卻不甚合身，進門四下
和*圖*書一打量，立即往三小這邊走來。「上官雲鵬！」
你道灰衣文士指證的是誰？對了，正是金鷹曹如冰！
先前那人又問道：「胡賴皮人呢？他這麼喊是什麼意思？」
灰衣文士回頭一笑，好似對上官英態度的轉變，大感安慰。
瘋婦勃然狂怒，大聲道：「說不說？」手指點著，又逼上一步。
金鷹臉色慘白，一面縮身後退，一面跳腳道：「我……我……我是真……真的不知道啊！」
上官英向上官印瞟了一眼，好似問：「我沒有留意，你呢？」
上官英搶著輕聲答道：「金鷹以前恐怕在什麼地方得罪過他，假如我料得不錯，金鷹今天一定要倒霉了。」
上官英嗤了一聲道：「我替你出了如何？」
上官印匆匆拆開封套，抽出一張白箋，星目微掃之下，黯然一聲喚，紙片自手中悠悠飄落桌面。
灰衣文士側臉微笑道：「真大方，那麼謝謝了。」
上官印、上官英急急循聲望去，目光所至，不禁相顧一呆。
銀鬚叟又是一怔，訝忖道：「天目神童，怪不得了。」
手向三小一指道：「他們三個都知道。」
天目神童不解地道：「這話怎麼說？」
灰衣文士口中自語著，像要敬銀鬚叟一杯酒似的，隨手自西南一邊，將那隻高腳瓷杯取在手中。
不由分說，硬將紅衣蒙面少女扳轉身軀，半拖半拉地走進道觀。
哪想到她話問出很久，上官印仍然一聲未吭，這一下，她可真的有氣了，臉一仰，正待發作，目光至處，不禁微微一怔。
天目神童迫不及待地問道：「喊什麼？」
上官英忙駁他道：「那你憑什麼下此論斷？」
單指一點，厲喝道：「在那裏？快說！」
口中一勁兒喃喃唸道：「這……這怎麼可以？這……這怎麼可以？」
微頓又接道：「就像二鷹也比首鷹較高一樣。」
天目神童嘴一嘟道：「不然怎麼說，如說我手勁太差？那只有被揍得更重！」
上官英兩眼一瞪道：「那廝？那廝是誰？」
閒人們一齊於門口止步，銀鬚叟精目微掃，立即冷哼一聲，大踏步向三小這一席注目走了過來。
他哪知道，這漢子別說武功不比他弱，就是輩分和名氣，也一樣不在他之下呢。
嘴唇顫動，夢囈般地隨著呼聲輕喊道：「上官雲鵬！」
不一會兒，笑道：「已經派人過去了，大哥前次交辦的行頭，也都準備整齊，和尚、道士、算命的、賣卜的，隨你們扮什麼樣人都行，現在就請駕移敝分舵賞光一杯酒吧。」
上官英冷笑道：「不是這個意思，是什麼意思？」
在東西兩京之間，這是一個膾炙士林的故事。
上官印臉色微變之下，星目閃處，突然低喝道：「英妹且慢！」一聲喝罷，已然迅速轉臉向灰衣文士和青衣老婦望了過去。
一旁那位黃臉鏢師這時仰臉輕哼道：「白嫦娥，黑嫦娥，我看你想那位什麼金劍丹鳳倒是真的，其他什麼銀鬚金鬚，冷婆婆熱婆婆，也不過意思意思，一種陪襯罷了！」
天目神童涎笑道：「他會找去的，小弟交代過了。」
狂喊著，拔足便向廳外飛奔。
灰衣文士卻從容揮手道：「好酒，好菜，選最貴的上！」
「上官雲鵬！」
胡賴皮抖聲重複道：「元寶，金的。」兩手一比，接道：「這麼大，跟年初五跳財神送的那隻泥捏的完全一樣。」
店伙以為他在等人，於是應了一聲是，便轉身走了開去。
灰衣文士又是輕輕一嘆，旋即冷冷地道：「是又怎麼樣？」
上官英一怔，哼道：「好狂！」眸珠數滾，終於忍不住矜持地仰臉向天道：「能告訴我們嗎，我們自信不怕任何麻煩。」
馬車已至廟前，車上「祖孫」正在交頭接耳之際，車前忽然有個年輕的脆音高聲喊道：「謝謝上官大姐賜丹之德！」
抓抓耳朵皺眉自語道：「我家姑娘換句話說那就是我的女兒了？可是，我還沒討媳婦兒呀。」
上官英瞪眼道：「我在乎什麼？」
胡賴皮眼角瞄上去，身邊站的，原來是個鏢師模樣的紫臉中年漢子。
灰衣文士微訝道：「憂從何來？」
灰衣文士皺眉道：「這廝？哼，該掌一千個嘴巴！」
上官英搶至上首坐下，一面冷笑道：「你就是身無分文，我看也沒有多大關係。」
灰衣文士微笑道：「那廝者，非這廝也。」
現在，人們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最後，外面的呼聲停止了，青衣老婦卻傾身側耳，目光發直，似在等待。
銀鬚叟仰臉冷笑道：「朋友要喝可以自便，老夫謝了。」
老者一身白土布褂褲，板帶束腰，手托一根二尺來長的熟銅煙桿，鬚、眉、髮、無一不白，一副臉色卻比四九天氣還要陰寒。
上官印側目輕笑罵道：「那麼你以前二次說服了我都是假的嗎？」
只見一位留鬍子、穿長衫，樣子顯得頗為尊嚴的中年人，正揪著一個肌肉結實，身穿破衣的紅臉年輕小伙子責問道：「你怎想得起來的，胡賴皮？」
上官英驚疑地道：「這人是誰？」
三國鼎立之初，關東謀將討董卓，董卓西奔長安，留鎮遠將軍段偎斷後，段偎擇要拒守，首先選中的就是華陰。
這次夢中與嫦娥互有唱和，醒來與驚磋之餘，乃索筆書詞一首於壁間而去，其詞全文如後——
上官印眼看天目神童，遲疑地道：「我急於想知藍衣秀士的回音內容，假如我們這就趕去桂華樓，等會兒派出去的人如何找到我們呢？」
上官印注目不捨，似在等待那老婦抬起臉來，好瞧個清楚。
上官英搖搖頭道：「我們雖然認得她，卻不知道她是誰。」
馬車進城後，那名白髮蒼蒼、精神嬰爍異常的車老大，僅口頭向後面車廂中低低問了一句，馬車便逕向後街緩緩駛去。
金鷹臉色逆變，滿眼狠毒地掃了灰衣文士一眼，口中卻急急地說道：「我，我不知道，他，他胡說八道！」
臉一偏，又向三小問道：「我說的沒有錯吧？」
上官印不假思索，回頭分向上官英及天目神童以目示意，立即如影隨形地緊緊跟了上去。
不過事已至此，分辨無從，索性心神一定，靜以待變。
上官英臉色一沉道：「誰跟你嬉皮笑臉？」
天目神童吐吐舌頭，似說：「好一個我們！你要看你去看，這位小叔臺的事我小叫化可不敢隨便干預。」
這一聲親切的吩咐，遠比灰衣文士的命令有效多了，天目神童一聲：「既然小叔臺這麼交代，就照辦吧！」
銀鬚叟銀眉簌動，雙掌緊握，全身顫抖。
愣小子嘴巴一翹，低頭爬上車座，一面口中還不住嘀咕著：「我傻？哼，她陪人家睡覺，還替人家付房錢，她就不傻？」
上官英說得不錯，華陰城中的桂華樓，的確不是一個人人有資格去得的地方。
銀鬚叟微微一怔，好似暗訝：「這漢子貌不驚人，這一手之疾勁靈活卻已至極至，老夫以三根亮銀鏢知名武林，當也不過如此罷了。」
灰衣文士又是輕輕一嘆，忽然自南向位置上取起那隻高腳杯，滿斟一杯，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有話再說，請貴掌門人先乾一杯酒。」
「瘋子！」
三小正仁望間，忽聽身邊有人問道：「喂，張三，剛才那幾聲上官雲鵬，究竟是那個缺德鬼喊的？」
上官印只覺腳下一軟，原來踩了別人的腳背，正待賠個不是，目光一抬，不由得呆住了，想不到發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要找的那個灰衣文士！
等著，等著，臉色愈來愈蒼白，身軀也愈抖愈厲害，廳中近三百名食客，先後睹及其狀，一個個不期而然地都從座中站了起來。
上官英忽然退出一步，指著灰衣文士道：「不許走，現在請你說明身分。」
人層愈縮愈緊，街面則愈寬。
上官英一呆，突然別開臉去，上官印向灰衣文士狠狠瞪了一眼，好似說：「你這人怎麼這麼魯莽？」
第二聲後面的鵬字出口，人已來至二人身前。
神行太保人雖走遠，但尚未出門，上官英急急轉臉望去，看清之下，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天目神童卻喃喃說道：「想不到銀子會自動拐彎，如給師父知道了，不揍人才怪。」
上和圖書官英欲言忽止、眼神一變，突然遞出一道眼色。
上官英最後這句話實大有詢問上官印之意，她因為在路上聽上官印說起華山金劍丹鳳白嫦娥，經追問之下，知道白嫦娥不但人長得儀容不俗，而且年齡也才雙十光景，不由得老大不自在，雖然一路鬥氣到這座桂華樓，但問內心，她對她這位義哥哥超人的機智，還是非常佩服的。
上官印注目良久，微微搖頭，低聲道：「看不出來。」
桂華樓計分上下兩層，一次可容八百食眾。
天目神童注目文士背影道：「他還沒有吃東西，怎麼就走了？」
不意這時身旁灰衣文士目光一抬，突然冷冷接口道：「來，上官雲鵬在這裏！」
當青衣老婦快走近灰衣文士身邊時，大廳門外，突然有人厲聲高呼道：「上官雲鵬，上官雲鵬，上官雲鵬！」
另一個聲音答道：「有人說是胡賴皮。」
天目神童由於坐的方向是面裏背外，這時會意住口，同時緩緩移動身軀，轉臉向大廳門口望去。
天目神童恍然大悟，不由得失聲笑了出來，就在這時候，身邊人影晃動，三人偏臉一看，走過的竟是那位灰衣文士。
上官印涎臉笑道：「憑她那種火爆的個性呀！你又挑眼了，我問你，要你這樣的人說話之前先來個微笑，可能嗎？」
上官印星目微滾，忽然期期攔阻道：「別問了，英，英弟，等會兒再說吧。」
「縹緲神仙開洞府，遇廣寒仙女，為問雙鬟梁溪舞。還記得，當時否，碧玉詞章教仙語，為按歌宮羽。皓月滿窗人何處，聲未斷，瑤臺路。」
上官英咦道：「女子？金鷹不明明是個大男人麼？」
走近席前，朝天目神童躬身遞一份書函，天目神童接過揮揮手，來人一聲不響，又復向外走去。
好像回答自己一般又接道：「看樣子，我大概瞞不過他了。」
瘋婦從東到西，從西到東，返而復始，來回飛跑著，狂喊著。
上官英冷笑未已，對街突然傳來一聲慘嚎，金鷹臨死掙扎道：「娘娘，我是，我是女子……」下文未說，人已氣絕而倒。
天目神童忽然叫道：「沒有聽錯，沒有聽錯，我聽到的也是女子兩字。」
上官英解釋道：「前天在路上我們見到她時，她是個瘋子，穿著不倫不類，滿口胡言亂語，一味地喊著——」
灰衣文士仰臉淡淡接口道：「是的，因為她以為那是她的血。」
血字入耳，上官印、上官英憶及紅衣少女不言，不由得同時心頭一動。
由於近兩天來新奇事物出現得太多，人們的眼界，也都在無形中寬闊了起來。
上官英揚臉道：「相信什麼？相信我們那位上官大嫂不但在劍術上有著不凡成就，人也極為雍容端莊麼？」
灰衣文士搖搖頭道：「錯倒沒有大錯。」
旋又釋然忖道：「他既能看出我們經過易容，要進一步知道這一點自也不難，而且他這幾句話正氣磅礡，看來也不是什麼壞人。」
「出人命啦！」
灰衣文士這聲招呼，施的又是霹靂震無上玄功，左右閒人未曾在意，奔跑的瘋婦卻立即止步一聲尖叫驀地回身撲了過來。
不過，這家桂華樓的酒菜雖然昂貴，但做出來的東西，卻也確實精美異常，而它在關洛道上負有盛名的另一原因，便是其店號桂華之由來。
天目神童脫口道：「怪不得你從金鷹座前經過時說了句：『好香的酒啊。』那時金鷹面前有酒杯卻沒酒壺，我們一直奇怪，想不到你已有所發現。」
灰衣文士打量著道：「這是散座，照一般情形而論，應以西南為尊，坐這一邊，大概不會錯的了。」
上官英向上官印輕聲說道：「他要酒杯也許另有原因，你那隻如果乾淨，何不給他送去？」
縣南十里，奇峰人雲便是有名的西嶽華山。
忽又問道：「就算這是她的血，又能向上官雲鵬證明什麼呢？」
上官英又是一怔道：「聽到什麼？」
上官印笑罵道：「聽他鬼扯——」
上官英板著臉道：「金鷹殺了誰？」
詎知事隔三年，因事舊地重臨，無巧不巧，是日也是八月十五！
眾人一凜，這才想及忘了注意灰衣文士接銀子的手法。
一身破衣，蓬頭垢面，抱著一根破竹竿，雙目奕奕有光，含笑挺立在馬車之前的，正是令丐天目神童蕭俊人！
灰衣文士輕輕一嘆，又接道：「所以，在我查看了四隻酒杯，發現兩隻杯子有毒兩隻杯子無毒之後，我才發現，被謀害的人是二個，兇手也是二個，問過另外二鷹姓名之後，我得知另一兇手可能是第三鷹鄭東平，因此我又有一種設想，你們到達時，可能已在外邊打聽過金鷹被殺的經過，三鷹情虛，他唯一的脫身之法，便是建議你，由他跟二鷹去追瘋婆子，因為這種命令你不會下的，你是明理之人，你在知悉真相之後，要找的，應該只有一個我。」
上官印眉頭一皺，正要答話，門外突然又一人匆匆走進。
銀鬚叟於五步之外站定，目光在三小身上約略一帶，隨向灰衣文士冷冷說道：「在下北邙聶敬秋，成全敝派金鷹的，就是尊駕麼？」
灰衣文士淡淡一笑道：「應該這樣說，就因為如此，有些人將要寢食難安了！」
微頓笑著又接道：「太宛雪駒七天來的飼養費用，另外計算。」
狹眼分向上官印上官英扮個鬼臉，掌心一低，便擬丟出。
上官英冷笑道：「別人家知道了就有生命之險，你知道得這麼多難道就獨能太平無事不成。」
上官印暗驚道：「啊？他已看出英妹是女兒之身？」
泡花泛湧，嗤嗤一陣響，一杯微黃色的美酒，頓呈墨黑，酒變了色，三小變了色，銀鬚叟也變了色，變得同樣難看。
「出人命啦！」
上官印臉一紅，未及開口，灰衣文士已平靜地接口道：「他能想得出來，你就想不出來嗎？證明她是一名黃花閨女呀！」
天目神童聽了一呆，道：「這時要拿鏡子做什麼？」
驚呼未已，灰衣文士已點點頭，一面捏住銀塊，一面注目說道：「很好，很好，我正在猜忖你這小子的來路，想不到你小子竟自動報了名，原來是蕭老化子的徒弟。」
灰衣文士淡笑道：「有死罪沒有餓罪，一面吃喝一面說不好嗎？」
她在拉藍衣蒙面人的衣袖，冷不防，自己的衣袖這時也被另一隻手拉了一把，愣然回頭，發現拉她的不是別人，正是那木頭呆腦的愣小子。
天目神童二指一夾，便往衣袖上擦去，灰衣文士又喝道：「不行，放在嘴裏，用舌頭去舐！」
上官英噢了一聲道：「對了，怪不得她說我的血——」
天目神童又是深深一躬央告道：「不敢，不敢，家師規矩嚴，大哥不是不知道，難得碰上大哥大姐這兩張金字護符，大哥大姐就讓小弟風光一次吧！」
天目神童面有難色，上官印忽然輕聲道：「照辦，傻人。」
胡賴皮點頭道：「他給了我！」
口中說著，拉在紅衣少女衣袖上的一隻髒手卻未放開。
紫臉鏢師回頭望了一眼，轉過臉來道：「武功好像不錯，他是誰？」
這時瘋婦已喊得力竭聲嘶，奔跑之勢卻迄未稍緩。
上官英也說道：「是啊！而且行色匆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事一般，這裏面難道有什麼可疑的文章不成？」
霜生滿面，挺身便擬上前大興問罪之師，上官印星目中閃光不定，這時出手如電，一把按住上官英，促聲道：「事情才只開始，看下去再決定不遲。」
這天午牌剛起，樓上樓下，上客已接近五成左右，午時一刻光景，樓下客廳中，又走進三名鏢師打扮的食客。
上官印沉吟未答，上官英眼角一溜，立即冷笑接口道：「聽說華陰的桂華樓酒菜相當昂貴，你大哥那些銀子上都染著香澤，他捨得麼？」
此人身穿一襲灰布長衫，頭戴文士巾，看上去約莫四旬上下，一張白中透黃的臉孔上，冷冰冰的，沒有一絲血色，也沒有一絲表情。
白髮車老大似乎發了癡，眼光直勾勾地望著手上的銀錠，對藍衣蒙面人的交代，似乎全沒聽到。
就當三小到處找那位灰衣文士，在人叢中東張西望之際，耳邊忽然有人冷冷說道：「喂，跑路帶眼睛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有，朋友？」
天目神童朝上官英扮了個鬼臉，轉向上官印涎臉笑道：「四位香主都已有事出門，只小弟一人閒著，大哥如要請客，就前街桂華樓如何？」
灰衣文士下巴一抬，淡淡地道：「等一等再說。」
上官印眼望屍身，腦中不期然映出北邙銀鬚叟的身影，身心茫然。
天目神童頭一縮，慌忙將臉別開。
天目神童躬身笑道：「大哥不請，小弟只好動用壓歲錢，一樣要去桂華樓。」
眼角一擠，仰脖將銀子丟入口中。
上官印點頭沉吟著道：「應該是的，我看得很清楚，他是走到她的面前才突然折身轉回走出去的。」
天目神童接過，返身如飛入廟而去。
大廳門口這時正有一人背手緩步踱入，竟又是那位灰衣文士。
上官英雙眉一豎，不禁大怒道：「不管此婦出身正邪，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此人伏著一身武功，存心竟這樣卑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店伙一抖一顫地走過來雙手將酒壺奉上，灰衣文士伸手接過，同時以空著的左手向前一指，平靜地說道：「這邊請，這邊就是貴派那位金朋友剛才預定的席次。」
上官印從懷中掏出一封密函，遞到天目神童手上道：「派人送去北門三元觀，交崑崙掌門人親啟，並坐等回音。」
上官英掩口笑道：「愛莫能助，抱歉，抱歉。」
上官印雖與北邙三鷹毫無淵源，但念在北邙銀鬚叟為人尚有清譽，父親以前也曾約略提及，這時暗道一聲不好，膝彎微曲，便擬上前解救。
上官印深知他那蕭老哥哥的脾氣，知道天目神童說的都是實情，見他那副可惱而又可憐的滑稽相，不由得與上官英相顧大笑起來。
瘋婦雙目火赤，搶跨一步，我指灰衣文士吼道：「在哪裏？快說！」
中年人忙問道：「元寶呢？」
上官印回答道：「像是很像，不過卻沒看到那根渾鐵鳩拐，而且冷婆婆吃東西似也不應這般慢吞吞的吃。」
掉臉又向身旁正在擦著臉上的油膏的上官英笑著接道：「他們那一岔正好將藍衣秀士的注意力分散，這就叫做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我事先料得如何？」
中年人一怔道：「什麼？你說什麼？」
同樣一照之下，雙眉一皺，忽又放回。如此這般，四邊四隻酒杯一一取起又放下，竟無一隻合他心意的。
灰衣文士於身後冷冷說道：「這樣就去見上官雲鵬嗎？應該先換衣服啊！」
呼聲起自街左，經過廳門外，於街右拖著尾音消失。
天目神童驚疑不定地望望上官印，又望望上官英，上官英雙目發亮，單掌一按桌面，便擬循聲追出。
這小子好不狡猾，不知是真捨不得銀子，抑或是心存委曲，出手不但不打招呼，且還先以自語引住眾人注意，小子不愧為丐幫五結弟子，黃豆大的碎銀出手，居然劃空呼嘯，帶起一片絲絲破風之聲。
上官英沒好氣地頂道：「我說他要倒霉，他就非倒霉不可，就是這句話，即使你那掌門朋友來了也一樣解不了危！」
銀鬚叟一呆，旋即冷冷地道：「是又怎麼樣？」
走至北邙金鷹曹冰如桌前，有意無意地忽然輕輕一聲乾咳，仰臉望天，兩邊嗅了嗅，緩緩自語道：「好香的酒啊。」
上官印忙笑道：「不，不，這趟我們賺了不少銀子，大哥大姐請客！」
上官印目光微溜，口中問道：「此人在幫中什麼身分？」
灰衣文士輕輕咳一聲道：「沒有。」
說罷，搖搖頭，輕輕一嘆，眼光再度望向空席，像跟自己說話一般地又說道：「金鷹坐在那一邊，那麼，依此類推，銀鷹便應該坐這一邊，鐵鷹坐這一邊了。」
銀鬚叟頓了一頓，這才哼著冷冷說道：「兇手雖有主從之分，但那瘋婆子血染雙手，也應該交出個公道。」
天目神童赧然一笑，同時將手中那封密函送了過來，上官印哼道：「什麼印叔印伯的，上官大哥，有大姐在此，准你升一輩，知道嗎？」
上官印未及有所表示，灰衣文士已輕輕一哼，向人叢前面擠去。
這兒停車的地方，是本城最僻靜的一角，馬車前面靜靜地聳立著的，既不是酒店，也不是棧房，卻是一座香火顯然冷落之至的道觀。
天目神童插嘴道：「這又何以見得呢？」
灰衣文士仰臉道：「你如不在乎，我就說。」
三小互相以目示意，這時顧不了許多，先後離座，雜在人群中走出樓外。
上官印、上官英雙雙脫口驚呼道：「傻人，你？」
上官印著急地道：「這個我們——」一語未竟，天目神童突然臉一偏，匆匆地促聲道：「快看大哥，進來那人的臉色是天生的，還是經過了易容術？」
可是，青衣老婦的反應就不同了！
灰衣文士點頭道：「這次態度惡劣，但話中卻有嚴肅意味，與剛才的一聲這廝有別，掌嘴五百可矣可矣！」
上官英側臉注目道：「何以當然？」
上官印大笑道：「恰到好處，恰到好處！」
上官印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等事發生，暗呼道：「不好，此人大概把我誤認為我父親了。」
中年人吃驚道：「他給了你？」
天目神童縮肩苦笑，同時自腰褲中掏出一塊碎銀，這小子不知是真窮還是假窮，托在掌中的一塊銀子總共才只黃豆大小，重不及三分，卻沾滿汗漬，暗得像瓦屑，一點銀子的光彩也沒有。
上官英取過一看，見箋上寫著：「上官少俠：手示奉悉，雙燕令符經查係家師於十五年前，令尊駕遊崑崙時所面贈，藍弟燕飛拜上。」
天目神童不禁皺眉低聲道：「這人不吃東西，卻不斷的進進出出，究竟在搗些什麼鬼？」
上官印忙分辯道：「不，我沒有這個意思？」
灰衣文士走上一步，也向桌上打量了一眼，抬臉問道：「貴掌門人在這一席上，應坐那個位置？」
東角由於地位比較偏僻，只散放著三二張四仙桌，這時僅有一個客人在低頭用餐，那人吃得又慢又仔細，從一頭花髮上看去，似為一名老婦。
走在前面的一個，身材較高，一紫膛臉，濃眉，大眼，相貌相當威武。
天目神童玲瓏透徹，也知道對方並非問他，自然不須回答。
接著注目又問道：「另外二鷹叫什麼名字？」
灰衣文士淡淡說道：「我在門口見他在杯中放東西，就已留了意，待走近時，他朝我看著，又情不自禁地以眼角掠著面前的酒杯，我還能猜想不出麼？」
灰衣文士側目微笑道：「崇拜我麼？」
灰衣文士悠悠抬臉道：「我有向諸位說明身分的必要嗎？」
灰衣文士捏著銀塊，向銀鬚叟晃了晃道：「這銀塊曾被人放在口裏，你大概已看清楚了吧？」
上官英睜目道：「你說什麼？銀子自動拐彎？」
東漢末年的弘農郡，便指此縣。
兩眼一瞪，向愣小子埋怨道：「一再交代你，老是答應不算數。」
上官印正在默默出神，凝眸向灰衣文士折身走出的大廳東角注視。
說怪也真怪，這番聽上去似極不倫不類的話，到了白髮老人耳中，這位做祖父的不但沒有了剛才的威風，一聲苦笑，反而顯得有點低聲下氣地壓低嗓門道：「你這是在侮辱我？還是侮辱你自己？英妹，開玩笑也有個限度，我們此行之目的，原為查究她的身分，以及他們去華山的陰謀何在？事過境遷，那種女人也掛在口齒，有什麼意思？」
灰衣文士忽然搖頭自語道：「這麼說，我可划不來，便宜給那廝佔去了！」
上官印信口答道：「這倒沒有。」
三小惑然地點了一下頭，灰衣文士又向兩眼不住翻滾的銀鬚叟注目緩緩說道：「我可以聲明一下，這三人與我並無親故，等會兒他們也許會自動向你表明身分也說不定，你如不相信，還可以先向店家打聽一下。」
「瘋子！」
天目神童臉色一變，忙喊道：「使不得，使不得！」
東廳角落上那名老婦，此刻也正望向這一邊，二人看的清清楚楚，當前這名老婦年約七旬上下，皺紋滿臉，神情冷漠，一雙眼神，卻是精湛異常。誰？正是日前來路上所見的那位瘋婦！
上官印，上官英均為之忍俊不禁，上官印笑了一陣，臉色一整，向灰衣文士注目問
https://m.hetubook.com.com道：「那麼我們都聽錯了？」
一名店伙上前哈腰賠笑道：「大爺用點什麼？」
醒後自感荒謬，乃一笑置之，並未在意。
瘋婦轉了幾個圈子，發現四周並未見到什麼上官雲鵬之後，身軀一定呆呆自語：「人呢？又走了？」
車座上的祖孫於微愕之後，大笑著雙雙飛身下地。
上官印點頭道：「這一點英妹你沒看錯，此人成就，看來確實高極了。」
當時那位才子進士閉目不久，果送所願，夢中所見，均與前同。
灰衣文士笑道：「最貴什麼價值？」
愣小子睜目道：「你罵我傻蛋？」忽然掉臉向白髮老人拍手大笑道：「爺，你聽到沒有，她，她居然罵我傻蛋，你說可笑不可笑？」
上官英皺皺鼻子，哼道：「這一趟我難道表現得比你遜色不成？」
灰衣文士這番舉動，看在上官印等人眼中，愈來愈覺莫名其妙。
在地理上，華陰向被視為豫雍之咽喉，華山則被視為河洛之脊背，兩者唇齒相依，此即古兵家所謂秦中險塞，甲於天下之由來也。
銀鬚叟一聲怒吼，轉身欲奔，灰衣文士忙止住他道：「來不及了，這是出人意外的，三鷹既比二鷹武功高，又是一個有心，一個無意，其後果自不難想像，你等會兒能找著二鷹的屍首，也就不錯了。」
白髮車老大怔了怔，期期說道：「車錢……不是……已經付了嗎？」
另一個聲音答道：「誰知道？」聲音一提，突然接道：「問他，你背後那不是胡賴皮嗎？」
藍衣蒙面人手一伸，將一錠白皚皚的雪花銀子遞在白髮車老大手上。
接著也緩緩站起身向遠處一名端著一壺酒的店伙喊道：「是我們的酒麼？為什麼不送過來？」
背後上官英冷笑著接口道：「且聽他的，印哥，有我跟俊人弟在此，諒這廝也跑不了！」
誰？北邙掌門人，銀鬚叟聶敬秋！
這首詞，便是傳誦至今的桂華令。
那名紅衣女子說的沒有錯，瘋婦雖在病中，一身武功卻未受到影響，這時她身形僅只微微一頓，便已憑一名內家高手的耳目直感，辨清了發話方位。
銀鬚叟哼了一聲，仍然沒有開口。
後面兩個，一個面色黝黑，一個面色枯黃，年紀看上去均在三十上下，兩雙發亮的精目四下打量不已，顯然不及前面那個紫膛臉的夠氣派。
腮板一陣鼓動，先吐出銀塊，再吐一口水，才待彈出時，灰衣文士又笑喝道：「現在可以用袖子擦擦了！」
銀鬚叟臉色一黯，不禁老淚縱橫，仰天悲呼道：「曹如冰，鄭東平，兄弟，兄弟，我聶某人待你們不薄啊！」
上官英輕輕一哼，忽然堆下笑來，向天目神童道：「俊人弟，煩你代大姐辦件事好不好？」
天目神童這時也已發覺，道：「是不是青城冷婆婆？」
門口櫃上的賬房先生暗喊一聲不妙，下意識地伸手在面前一隻算盤上一撥，就待招手呼近幾名伙計上前採取措施，不意他情急之下那一撥，算盤珠子所發出的咯噠一聲脆響，已然傳去老婦耳中。
上官英冷笑道：「一命抵一命，人命價值相等。」
「看看去！」
上官印、上官英雙雙轉頭望去，這時門口，正緩緩背手踱進一人。
口中說著，一面慢慢轉身坐了下去。
天目神童卻正容點點頭，輕嘆道：「印叔，我真的服了你！」
迎著燈光微微一照，似嫌不潔淨，又自另一邊取另外一隻。
眉鋒微斂，又接道：「照理說，一個人的自然氣色應該不會這個樣子才對；可是怪就怪在我憑一己之易容經驗，卻一點破綻也看不出來，如說此人確係經過易容，那麼此人在易容術方面的成就，將不在家父之下，而比我則高明得太多了！」
上官印苦笑道：「英妹，要怎麼說你才能相信我？」
白髮車老大臉色大變，格達一聲，手中銀錠也給抖落在地上。
灰衣文士淡淡一笑，也未勉強，臉一偏，忽向天目神童喝道：「身邊有銀子沒有？拿塊小的來！」
愣小子目光一直道：「你說什麼？你是我家姑娘？」
灰衣文士並不作答，只好整以暇地臉一偏，向上官印微微一笑。
灰衣文士向空席掃了一瞥，忽然回頭向天目神童道：「二鷹與三鷹，二人的武功那一個較高？」
天目神童忍不住向上官英問道：「這老婦是誰，大姐。」
上官印輕聲說道：「假如我沒有看走了眼，此人武功應該更在那老婦之上！」
上官印怔了怔道：「你不是說你們分舵上已備好了酒席嗎？難道只是口頭春風不成？要是我不說請客怎辦？」
銀鬚叟這次只哼了一聲，卻沒有回答，上官印目瞥天目神童，天目神童輕咳著說道：「二鷹叫銀鷹胡俊彥，三鷹叫鐵鷹鄭東平，剛才死的是首鷹，叫金鷹曹如冰。」
據說在宋朝宣和二年，有一名姓江名注，字子東，號香嚴居士的錢塘進士，偶遊河洛買食此樓，正值中秋月圓之夜，為遣旋愁，臨窗把酒，隨與眺月，不意竟悠悠然伏案睡去。
聚神看去，但見瘋婦雙臂虛張，身軀忽然就地旋轉起來，一面四下張望，一面不住喊道：「血，血，我的血，看到沒有，上官雲鵬？」
紅衣蒙面少女未及開口，那得小子已指著白髮老人向她傻笑道：「你看，大嫂，是我傻？還是我爺爺傻？」
口中說著，又將另外三隻酒杯一一注滿酒，一一加以試驗，結果兩杯有毒，兩杯無毒，灰衣文士指著又說道：「看到了嗎？有問題的是酒杯，假如貴派紀律嚴明，一向坐立有序，從方向判別，要是你與另外二鷹早來一步，另一個遭毒手的，便是三鷹中的老二，銀鷹胡俊彥。」
銀鬚叟悲聲一收，突向灰衣文士抱拳一躬道：「兩賊此舉係受何人指使，如蒙指點，聶某與胡俊彥，生死俱感！」
這時灰衣文士已在人潮洶湧之際，與三小一起退至桂華樓前，街道上，哪還有什麼人影？
上官印哼道：「如你不說出嫁禍金鷹的正當理由，哼，哼！」
灰衣文士目光一掃，笑罵道：「舐舐乾淨！」
瘋婦人像風車般的身軀一旋，疾如脫兔，一躍竄去對街。
灰衣文士雙目微合，帶著微笑自語道：「差不多了！」
去勢猛挫，高喊道：「是呀！」
上官印及天目神童不及回話，雙雙一聲驚噫，同時長身而起，正要離座上前加以緩衝，灰衣文士已突然冷冷說道：「沒有你們的事，都替我坐下。」
三小各個移目他處，但暗中卻沒有放鬆注意。
灰衣文士頗感意外地道：「原來是這樣的。」
有人說，子不語，怪力亂神，怪力之所以能夠亂神，實因其有時可至不可抗拒之可信程度，至聖之不語，非不信也。
上官印勉強笑了一下道：「他老人家人走了，卻將六派令符留了下來，其中也許含有深義，我除了從調查這個著手而外，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
上官英輕輕一哼，仰臉道：「是的，不能！據我猜想，華山那位金劍丹鳳女俠，這種未語先微笑的風儀一定做得很好。」
天目神童忙笑道：「一路怎麼樣？說來聽聽，說來聽聽！」
五指箕張，單臂一送，便往金鷹臉上抓去。
胡賴皮抖聲道：「一隻金元寶！」
上官印微笑道：「你可轉告於他，下次有穿長衫之必要時，請他最好把腳上那雙草鞋也換雙布鞋，不然長衫也免了。」
據說，桂華令的原跡，直到民初，仍還留在壁間，後因年代過久，壁板一再整修，方始消失。
這樣過了沒有多久，廳角那位青衣老婦等得一名伙計從身旁走過，手一招，就此算清店賬，同時提起桌上那隻青布包裹，從裏面走了出來。
與白髮車老大腳下那名愣小子欠身而起的同一剎那，車簾掀處，一名藍衣蒙面青年和一名紅衣蒙面少女，相繼跳下車來。
驚呼四起，人潮駭然四散。
上官英冷笑道：「我看是心癢。」
灰衣文士卻笑向上官英道：「你如果將你的火氣化為你這位兄長的聰明不好嗎？」
那被喊作胡賴皮的紅臉小伙子畏縮地道：「我說，大爺，你先放手。」
上官印笑了笑道：「這就是千面俠上官家，上官公子的常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