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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活林

作者:慕容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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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舊事重提

第三章 舊事重提

多情公子見他說得極其慎重和認真,只好嘆了口氣道:「要不要我先告訴你,金狐本名金玉枝,她原是小弟的情婦,死前已成為小弟的妻子。」「不必。」「這些你都知道?」「是的。」「你不知道而又想知道的,是哪一部份?」「你對她絕情的原因。」「江湖上如何傳說?」「據說是不守婦道。」「你相不相信這種說法?」「相信。」「既已相信,便等於你已知道原因,又何必多此一問?」「不守婦道,只是一種罪名。罪名有時並不代表就是罪狀!正如我若是說過我喜歡吃魚,並不代表我天天都在吃魚一樣,我說過,我想知道的是當時實際發生的情形。」多情公子臉色忽然發白,顯然已到了發作的邊緣。但他為了保持名公子的身份,無疑正以最大的容忍力,抑制著某種衝動,所以他的聲音聽起來仍很平靜。
俗云:「家醜不可外揚!」沒有一個正常的人願意向外人自揭瘡疤;也沒有一個正常的人會向別人追詢對方的隱私。按道理說,像這類事,只要是在外面跑過幾天的人,就絕不會在當事人面前提及。而今,應人喜不但毫不避諱的談起這件事,而且還想追根究柢,弄個詳細,實在很不合情理。多情公子雖然修養到家,也不免暗暗惱火。應人喜好像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要求過份,依然很平靜的堅持道:「小弟外號叫『多事的小喜子』,並不是個『不講理的小喜子』,小弟問起這件事,也許是『多管閒事』,但絕非『無理取鬧』。這一點,柳兄應該想像得到。」「難道小弟當年這件家務事,也跟你應兄有關係?」「本來沒有,如今有一點。」「什麼關係?」「等會兒你就會明白。」「不便先說?」「應人喜不是個喜歡賣關子的人,如果能先說出來,我早就說出來了。」
應人喜信步向大廳裡面走去,他馬上就看到了魯大器。魯大器正背剪著雙手,沿壁欣賞牆上的名人字畫。應人喜見了,心裡暗暗好笑,同時也感覺有點歉疚。他知道魯大器欣賞字畫是假,而是在認真執行他的指示,想從人群中找出一張陌生的臉。實際上快活林早已停止延攬賓客,新面孔哪裡去找?但是應人喜永遠也不敢拆穿這個小小的謊局。魯大器對他這位表哥雖然言聽計從,尊敬得似乎崇拜,但如果他知道應人喜耍了他,照樣會鬧得天翻地覆。這位無門少爺聲大氣粗,口沒遮攔,不管人前人後,什麼話都出得了口。應人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位無門少爺發牛脾氣。「這裡根本就沒有一張新面孔。」魯大器轉身低聲道:「你是聽誰說的?」「柳長青。」應人喜只好睜著眼睛說瞎話:「大概是那小子嫌我礙事,巴不得我早點離開,故意編來賺我的也不一定。」
深秋。朝陽和煦。無情刀客呂六奇坐在四號房門口一張椅子上,正以一方潔白的絲巾,細心而從容的抹拭著他那口光可鑒人的雁翎刀。如果有人問他黑心劍客薛小方是誰殺的,相信他必定會坦然承認,殺死薛小方的人,就是他。但是,始終沒有人提出這問題。甚至連對這類血案最關心的黃山一怪古二呆,也只朝屍體淡淡掃了一眼,便一聲不響的轉身走開了。杏花樓主孫名琴、金錢豹秦飛雨、追魂棍佟大鐘,雖然一個個面罩寒霜,目眥欲裂,但也只能咬牙切齒,恨在心頭,發作無由。因為這件命案看起來雖然複雜離奇,答案其實非常簡單。昨晚,薛小方公然跑進石榴的石屋,顯然只是一道煙幕。他真正的目的,純然是為了要想前來刺殺呂六奇,而希望事後沒有人懷疑到他的頭上。他刺殺呂六奇不成,那是技不如人,怨不了別人。這無疑也是呂六奇樂得大方的原因。因為即使他承認人是他殺的,也沒有人能指責他的不對。對這件命案產生疑問的,只有一個人。應人喜!
「了不起幹上一架。」「今天快活林中,你幹得贏的,有幾個人?」這個問題,相信魯大器自己都可以回答。恐怕一個都沒有!應人喜說的是老實話,只可惜他忘了老實話多半不太中聽。魯大器冒火了:「我不行,你呢?你一天到晚就希望著我挨揍是不是?」應人喜苦笑著又嘆了口氣道:「好,算我又說錯了,你敲門吧!」黑暗中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應少俠和魯少俠嗎?石榴姑娘今夜的客人是薛小方薛大俠,兩位請到酒屋喝杯酒怎麼樣?」跟著從酒屋那邊走來一名雙目炯炯有神的青袍老人,正是英家四家將中的包谷良。應人喜道:「謝謝包管事,你忙吧,我和小魯只是在這兒吹吹風,隨便聊聊,等會我們還要去賭屋碰碰手氣,酒已經喝過了。」包老頭又應酬了幾句,轉身走了。
應人喜思索了片刻,抬頭道:「那麼礦山在什麼地方?」黑心劍客微笑道:「關於這一點,薛某人非常抱歉。除非應兄決定加入,並以誓心表示誠心,恕小弟不便奉告。」應人喜點頭表示諒解,又想了一下道:「這是一樁大事情,可否容小弟考慮考慮?」黑心劍客欣然起身道:「好!就此一言為定。應兄考慮好了,我們再作詳談。」黑心劍客走了,應人喜陷入沉思。這是個他始料所不及的結局。儘管他想不透江南四瘟神為什麼會盡棄前嫌,邀他入伙的原因,但有一點,卻無可置疑;黑心劍客在這件暗盤交易上,顯然沒有耍花樣。紅玉寶礦一事,似非虛構。四瘟神邀他入伙,看來好像也是一片誠意。如果他自信他的觀察沒有錯誤,這使他不禁油然生起另外兩個問題。江南四瘟神,人處正邪之間,好事雖然也做過幾樁,暗地裡壞事幹得更多。四人表面上雖以江南名士自居,其實四人身上誰也找不出一根雅骨。他們這次前來快活林,難道竟是為那座紅玉寶礦就在這片蛇山附近?難道想謀占快活林這片產業的,就是四瘟神這一夥。
魯大器被應人喜搖醒時,竟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處。「我們怎麼還在這裡?」他揉揉眼皮看清楚了,更驚訝:「怎麼人都跑光了?現在是什麼時候?」應人喜回答了他最後一個問題:「三更剛敲不久,離天亮還早得很。」魯大器四下又掃了一眼道:「這裡起更之後就沒有人留下來,你一個人在這裡呆了兩個更次?」應人喜笑道:「不是我一個人,是三個。」魯大器道:「還有誰?」應人喜道:「還有你跟古二呆!」魯大器想起應人喜最後離開他的情景,臉上頓時露出不悅之色道:「那老傢伙把我揍得鼻青臉腫的到現在渾身還在疼,你真有興趣跟他兜搭?」應人喜笑道:「這是一種最好的避嫌方法。」魯大器道:「避什麼嫌?」應人喜道:「如果今夜二更以前有人被殺,就絕疑不到我們頭上來。」魯大器道:「你認為今夜還有人要被殺?」應人喜道:「一定有,若是只死一個,就算不錯的了。」魯大器皺皺眉頭,似乎聽得很不舒服。「你說三更之前?」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如果人死在三更之後怎麼辦?誰能證明兇案發生的時間?」「誰也不能。」應人喜笑笑道:「所以今夜我們還得另外去找時間上的證人。」
他換了個話題問:「我們如今去哪裡?」應人喜道:「去拜訪另一個人。」應人喜和魯大器接著拜訪的人,是多情公子柳長青。多情公子柳長青住的是地字一號客房。當他們抵達時,這位多情公子正在替那位梅妃姑娘梳頭。梳頭原是丫環老媽子等下人們的份內事,差使雖然卑微,但說起來卻是一門易學難精的大手藝。因為髮髻的花式繁多,要梳成一個好看的髻式,不僅需要耐心和技巧,而且還要懂得如何塗抹油料和香料,以及怎樣插戴珠花釵簪。一個懂得打扮的女人,永遠不會忽略了自己的髮型髻式,而她們花在理妝上的時間,也以這方面消耗的時間最多。她們只是自己歡喜這樣做,而不管男人喜歡不喜歡。男人們雖然希望他傾心的女人有一頭秀髮,但很少聽說一個男人只為了一頭秀髮而愛上某一個女人。像很多其他的事情一樣,女人刻意打扮,原為取悅男人,而結果她們所做的事情,只對她們自己重要,頭髮便是一個例子。不過,不論一個女人該不該專在一頭秀髮上下功夫,替女人梳頭,都絕不該是男人的差使。
多情公子道:「應兄打算如何著手?」應人喜道:「這一點正是我今天為什麼找你柳兄的原因。」多情公子道:「應兄認為可以從我這裡找到破案的線索?」應人喜道:「不錯!」多情公子愕然道:「應兄這話什麼意思?」應人喜道:「孫一兵跟我是同一個村子長大的,無論什麼事,他都不會瞞我,他那邊我已經查問清楚了。那一天,他只是適逢其會,為對方所利用,他其實並不是對方想消除的目標,這一點可以從他事後迄未遭遇任何麻煩獲得證明。」多情公子回想自己這兩年來日子也過得相當太平,不覺脫口道:「對方真正要除去的人,你認為就是金狐?」應人喜點頭道:「對!金狐本身武功就不弱,加上她當時又成你柳兄的禁臠,要想除去金狐,最安全的方法,便是假柳兄之手、借刀殺人!」多情公子皺眉道:「金狐雖然多智,但交遊並不複雜,我實在想不出,誰會跟她有著這麼深的仇恨。」應人喜道:「柳兄應該知道,仇恨只是殺人動機的一種。」多情公子遲疑道:「否則……」應人喜道:「柳兄不必多作猜測了,這不是一個馬上可以解決的問題。我希望柳兄能勻出一段時間,將金狐生前的遺物,以及死前的言行,仔細的檢查和回想一番,如果有所發現,請立即通知小弟,以便共同研究,同時別讓這件事洩露出去。」多情公子點頭道:「我懂得應兄的意思。」
正當應人喜舉杯待飲之際,遠處一座峰腳下,忽然裊裊升起一縷炊煙。應人喜有點詫異道:「這附近難道還住了普通樵戶?」杏花樓主扭頭一瞧,不禁啞然失笑道:「應兄,你弄錯方向了,那邊峰腳下,就是我們天天消磨時間的竹林大廳。」應人喜一怔,跟著也忍不住失笑道:「這片山區,真是個怪地方,幾道山坡一拐,常叫人暈頭轉向,不辨東西南北。」他喝下那杯酒,又吃了點菜,然後放下筷子,望著杏花樓主道:「有件事情,孫兄雖然沒有提起,小弟可無法盡悶肚子裡。」杏花樓主露出聆聽神色,沒有接腔。他顯然已猜到應人喜要說的是件什麼事,同時顯然也很希望應人喜能夠自動表白一下。應人喜坦誠和圖書地道:「如果這次薛老四失手的原因,是因為呂六奇那小子事先獲得了訊息,應人喜敢以人格擔保,消息絕不是從我應人喜這邊走漏出去的!」
應人喜催促道:「快啊!」魯大器搖搖頭,沒精打采的道:「算了,我們還是去弄點酒喝喝吧!」應人喜道:「不行,今夜我一定得瞧瞧你的手藝。」他輕咳了一聲道:「惹惱了姓薛的,我來對付,如果姓薛的不在裡面,那位石榴姑娘則由你來對付。」魯大器一呆道:「你認為姓薛的可能不在裡面?」應人喜微微一笑道:「難說得很,你不是喜歡打賭麼?我們打個賭怎麼樣?」
多情公子臉上仍浮著一絲疑惑之色:「我對孫一兵這個人所知有限,你們也許相處得近一點;不過,我剛才說過,碰上這種事,人人都會設法撇清,你又怎知道孫一兵的話一定可靠?怎知道他跟金狐之間沒有曖昧關係?」「我當然知道。」「你能證明?」「我不能,孫一兵能。」「我聽不懂這句話?」「孫一兵是個天閹。」多情公子面如死灰,額汗如豆,滾滾而下。孫一兵是個天閹?老天爺!這是多麼可怕的一個誤會!他追求金狐金玉枝,先後足足追了五年,他的外號,多情公子,便是因為追求金狐時,所表現的那股恆心和癡心,而被一些江湖上的朋友喊起來的。五年,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歲月。結果皇天不負苦心人,金狐終於被他的一片誠意所感動,投入了他的懷抱。但是,誰也沒想到,多情反遭多情誤:他不幸走進了別人的圈套,竟因一時妒火中燒,不分來由,於狂怒中給了金狐一刀。在這以前,他一直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他一直認為這是一個淫|賤女人應有的下場。如今,真相大白,他崩潰了。
太陽漸漸偏西,風中已有涼意。霞映楓紅。清泉濺珠。蛇山景色,依然迷人。應人喜於竹林大廳台階上碰到了小英棋。他頓住腳步,低聲道:「小棋,妳看無情刀客呂六奇這個人怎麼樣?」英棋道:「不是好東西。」應人喜道:「杏花樓主、黑心劍客、金錢豹和追魂棍等人又如何?」英棋道:「一丘之貉!」應人喜不禁好氣又好笑:「在妳心目中,這批貴賓裡面難道一個好人也沒有?」「有。」「誰?」「小喜子!」不等話完,人已像小麻雀般的,扮著鬼臉蹦跳而去。
魯大器哼哼道:「你上了那小子的當,害我也跟著上當。那種沒有一絲男人氣概的傢伙,你根本就不該去跟他套近乎!」他忽然眼珠子一翻,接著道:「黑心劍客薛小方那廝見了我打躬作揖的,說有要事想找你請教,他找你究竟為了什麼事?」應人喜道:「這裡人多,以後慢慢再談。」他為了不讓魯大器繼續追問下去,緊接著道:「你說你已想出了無情刀客呂六奇為什麼要殺毒蜂公孫強的原因?」一提起這件事,魯大器的精神來了。「你給我的期限是三天,對不對?」他洋洋得意的望著應人喜:「而我卻只花了兩個時辰不到,便找到了答案,你說你該不該佩服我這個老表弟的智力?」應人喜笑笑道:「這是廢話,等你真猜對了,再佩服你還來得及。」魯大器躬身壓低聲音道:「為了爭風吃醋,對不對?」應人喜暗暗驚奇。他絕不相信魯大器僅憑想像,便可以解答出這件血案的肇因。呂六奇和公孫強雙雙偷戀桑情總管,快活林中幾乎無人知道,而魯大器也不可能具有這等豐富的想像力。
啊,對了,小子是在投機取巧!一般兇殺案,不外財色二字,小子就像娃兒們猜銅錢的正反兩面一樣;他不是真的找到了答案,而是在碰運氣賭二分之一的機會!「你不相信我真的猜中了是不是?」魯大器滿臉笑容,笑容中充滿了隨時接受挑戰的意味:「要不要我說得詳細一點?」應人喜道:「你說。」附近雖然無人,魯大器仍以耳語般的聲音道:「兩人爭風吃醋的對象,就是那位美麗的桑總管。」他擠擠眼睛,語涉雙關地又加了一句道:「也就是你們的那位桑情阿姨!」應人喜道:「這是誰告訴你的?」魯大器道:「小英棋!」應人喜一呆,魯大器不覺也是一呆!然後兩人同時哈哈大笑。真相原來如此!最後兩句話,兩人都是無心脫口而出。魯大器辛苦經營半天,想叫應人喜驚奇一下,沒想到輕輕一句話,不打自招,前功盡棄。
這世上也許有很多值得應人喜佩服的人,很多值得應人喜佩服的事。但相信那些人裡面絕不包括魯大器。那些事也不可能在魯大器身上發生。這也是人類奇怪的習性之一,大家總以為神奇的事跡應該發生在遙遠的地方,發生在一些你所不認識的人身上。你週遭的事物,給予你的感覺總是庸庸碌碌,平淡無奇。你認識的人,也是一樣。如果有一天,有人指著一個下臭棋的糟老頭子告訴你:這老頭就是當今四大書畫名家的某某老先生。相信你聽了準會嚇一大跳。因為你除了看這老頭天天下臭棋,從沒看他畫過一幅山水,寫過半幅字。而且你無論左看右看,前看後看,你看到的都是庸俗的老頭子,而無法想像這樣一老頭子居然能提筆,居然能寫得一筆好字畫得一手好畫。此外儘管魯大器這位無門少爺如今已是江湖上家喻戶曉的人物,但在應人喜心目中,則始終仍是個十足愣頭愣腦的傻小子。他絕不相信魯大器一身藝業會如外傳的那麼高明。所以他堅持今晚要看看魯大器的「手藝」。
杏花樓主點點頭,露出思索的神情道:「這件事我們已想過了,它並不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應人喜道:「哦?」杏花樓主雙眉微蹙道:「我們那位老四狂話多,行事一向粗心大意,也說不定是他自己當時暴露了行藏。」這是個很合理的推測,應人喜奇怪自己剛才為什麼竟沒想到這一點。應人喜點點頭接著道:「孫兄方才提到原計劃已受影響,可能要加以修改,關於這一方面,小弟可否預聞一二?」杏花樓主反問道:「我們老四昨天有沒有向應兄展示一塊礦石,以及一盒紅寶石?」應人喜點頭。杏花樓主道:「這件事你有沒有跟你表弟魯大器提起?」應人喜搖頭。杏花樓主道:「好極了,我們老二說你老弟一向行事謹慎,果然沒有說錯。」他仍然沒有回答應人喜的問題,卻又跟應人喜對乾了一杯。應人喜很有耐心,亦未追問。杏花樓主放下酒杯,忽然微笑道:「我們老四說你應兄對這兒的桑總管很有點意思?」應人喜無法否認,因為這是他要黑心劍客刺殺呂六奇的理由。所以,他只好赧然一笑道:「今天快活林這批貴賓中,對桑總管傾心的人,又豈止小弟一個?」
玄機道長和樂天叟的生死一局棋,是武林中一段人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充滿詭譎離奇感,也帶著幾分恐怖意味的秘辛。武林中人人都知道,玄機道人和樂天叟,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也是幾十年的老酒友和老棋友。兩人一起喝酒下棋,是司空見慣的事,絲毫不足為奇。可是,五年前的某一天,兩人下棋卻下出了大毛病。兩人下棋的地點是在黃山大石坪。第一天黃昏開始,直到第二天日中,這局棋尚未結束。兩人內功修為深厚,當然不在乎這點體力上的消耗。所以,當時看上去,兩人神情雖然專注凝重,氣色則仍紅潤如常。至於一局棋為什麼要下這麼久,大家都猜測一定是兩位前輩高人在這局棋上賭了重彩!因此,負責照應茶水的幾名黃山弟子,都避得遠遠的,不敢上前打擾分神。
這就是這位黑心劍客今天造訪的目的?以「現銀」換取一張「銀票」?應人喜當然不喜歡。「酒帳、肉帳,什麼帳我都賒。」他搖搖頭:「就是不賒人情帳!」黑心劍客露出為難的神情,想了一下,期期地道:「應兄若是斤斤計較,扯平的法子,本來有一個,只是小弟感覺有點不便說出口。」「為什麼不便出口?」「因為我曉得你應兄對我們江湖四瘟神一向印象欠佳。」「我們現在談的是人情往來,不是準備磕頭拜把子。」「另一個顧慮,是小弟知道應兄素來將錢財看得很淡。」「我只是自知福薄,發不了大財,所以不在這方面動念頭,但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的活神仙,別把我這個多事的小喜子抬舉得太高。」黑心劍客沒有再說什麼,忽然掀起衣襟,從褲帶上解下一隻鹿皮革囊。
應人喜念如電轉,立即有了腹案。兵家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為了不讓自己像多情公子柳長青那樣走進別人的圈套,他決定即使耍點手段,也得先弄清楚,這位黑心劍客今天不惜移樽就教的居心何在!於是,他不動聲色的搖搖頭:「薛兄誤會了,目前快活林中,雖然有位仁兄很令小弟不愉快,可不是黃山那位老怪物。」黑心劍客眼中一亮,像是對追求的某種事物,突然升起了一線希望,搶著接口道:「這人是誰?說說看。」應人喜道:「呂六奇。」這下可輪到黑心劍客大感意外了。「呂六奇?」他眨著眼皮道:「應兄說的是那個無情刀客呂六奇?」應人喜輕輕嘿了一聲,沒有開口。這表示他自覺口齒清晰,同時江湖上也只是一個無情刀客呂六奇,他沒有重複一遍的必要。
「不是打劫,難道是去挖礦?」「這種說法,就比較接近了。」「因為小弟是個好礦工?」「不是好礦工,是個好幫手。」「這座寶礦目前有人佔領著?」「一個很不容易對付的組織,但對方佔領的只是一座山頭,不是寶礦。」「因為對方尚不知道山中有礦?」「是的,不過這只是早晚的事,一旦對方發現了這秘密,好處就輪不到我們了。」「目前快活林中,可稱得上人才濟濟,你們為什麼單單挑上了我這個乏善可陳的小喜子?」「進行這一類事情,人品比武功更重要,我們必須找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你們應該知道我小喜子並不是個正人君子。」「但至少你應兄沒有非份貪得之心,不會昧心出賣伙友。」這不是恭維話,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多事的小喜子,確實就是這樣一個人。就是恨他入骨的仇家,也不能不承認這一點。是的,應人喜除非不答應,若是答應下來,無論誰跟他共事,都不必擔心利益被侵吞或被出賣。可是,江南四瘟神呢?誰又能替這四位瘟神提出擔保?
應人喜不待邀請,便逕自拉開一張椅子坐下,口中笑著道:「老前輩喝的什麼酒?酒味好香!」古二呆翻著眼皮道:「老夫喝什麼酒,也要你管?」和_圖_書應人喜道:「老前輩言重了,晚輩只是羨慕而已!」古二呆道:「羨慕老夫終日無所事,只曉得喝酒?」應人喜道:「喝酒是一門大學問,只有懂得喝酒的人,才懂得什麼是生活情調。」古二呆道:「老夫一向不懂得什麼是生活情調!」應人喜道:「這也可以說,這正是您老格調高人一等的地方。」古二呆道:「你小子亂拍馬屁,老夫向來不吃這一套!」應人喜道:「晚輩說的是實話。」古二呆道:「你小子居然會有說實話的時候,聽起來倒也新鮮得很。」應人喜道:「一個人做人若是有一定的原則,就像前輩這樣,不肯諛世媚俗,不向環境低頭,我行我素,笑罵由人,便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節操。」
他打開革囊,取出一個紙包,遞給應人喜道:「應兄以前可曾見過這種東西?」應人喜接在手中,覺得沉甸甸的,份量相當不輕,打開紙包一瞧,原來是塊似鐵非鐵,似石非石,多稜角,約兒拳大小,表層呈灰白色,裡層隱透暗紅的堅硬物體。這是塊什麼東西?應人喜認不出,以前也沒見過。但他知道,這玩藝一定大有來歷,否則黑心劍客絕不會如此慎重其事拿給他瞧。他反覆審查了片刻,始終不得要領,只好遞還給黑心劍客道:「對於鑒賞古董,我是個大外行,你還是明說了罷。」黑心劍客含笑收起那塊怪石,又從袋內取出一方小錦盒道:「且待看了這個再說。」應人喜接過那錦盒打開,不覺當場微微一呆!錦盒分成七小格,每一小格內都嵌放著一顆大小如雀卵,色澤晶瑩奪目的紅色寶石。
二更已過。時近三更。黃山一奇古二呆終於喝光了他的第二壺紅花燒刀子。紅花燒刀子,是烈酒中的烈酒。一壺一斤四兩,兩壺二斤半。無論多好的酒量,喝下兩斤半比茅台和大曲還要強烈若干倍的紅花燒刀子,也儘夠瞧的了。喜歡喝酒,跟酒量好壞並沒有太大的關係。古二呆只是喜歡喝幾杯,酒量其實並不太好,至少要比柳氏雙雄和春雷大俠等人差得多。所以,當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身子已微微有點搖晃。很多人到了這種程度,腿都會發軟,舌頭都會變硬。這種情形,居然沒有在這位黃山前掌門人身上發生。他的步伐仍然很穩定,語音也很清晰。「他們是死於被人暗襲。」他說,腔調深沉:「老夫就是為了這個到快活林來的。」應人喜前後等了兩個時辰,等到的就是這兩句話。兩句話,廿個字,沒有提示,也沒有註解。然後,這位一身邋遢的黃山前掌門人,便頭也不回的走出了竹林大廳。應人喜站在那裡,目送古二呆離去,微微點頭。雖然古二呆只留給他沒頭沒尾的兩句話,他卻像比預期的收穫還多得多。這是不是因為他早就料到了這一點,只不過想從古二呆證實一下?如果他已猜到玄機道人和樂天叟當年係死於謀殺,他是不是已知道了當年的那名兇手是誰?
杏花樓主道:「聽老四回來說,應兄已答應參加我們的行列?」應人喜道:「只可惜他的承諾未能兌現。」杏花樓主道:「這一點應兄盡可放心,我們兄弟一定說話算數。這項諾言,我們仍將繼續履行,不完成永不停止。」應人喜道:「孫兄今天見召,就是為了聲明這一點?」杏花樓主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回答。他斟滿兩杯酒,舉杯道:「先喝幾杯酒,其餘的慢慢談。老四行事不慎,原計劃大受影響,等會兒還得聽聽應兄的意見。」他喝完一杯又一杯,連乾三杯,方始住手。他們喝的酒,是快活林中特別釀製的梨花露。梨花露稱得上是種好酒,但也是一種烈酒。這位杏花樓主連乾三杯,並不是因為酒量特別好,而顯然是為了心情惡劣的關係。應人喜雖然對江南四瘟從未有過好感,如今也不免對這位四瘟老大有些同情起來。
魯大器一走,屋子裡只剩下兩個人,氣氛立刻顯得有點緊張起來。應人喜上次跟這位黑心劍客見面,是在杭州西湖的蘇堤上,當時黑心劍客跟他打招呼,他則偏開面孔,朝湖面上吐了一口口水,裝作沒有看到。黑心劍客該不是為了這個來向他道謝的吧!應人喜坐下,黑心劍客也坐下。先開口的是黑心劍客,他望著應人喜,笑笑道:「快活林兩天發生了兩件命案,應兄對這件事看法如何?」應人喜也笑了笑道:「如果薛兄只是為了來問這件事,你薛兄可找錯人了。」黑心劍客道:「這話怎麼說?」應人喜道:「我對這種事根本就不關心,我只希望下一個遇害者別輪到我們表兄弟中的任何一個,別人的死活,自有該管的人管,犯不著我來操心。」黑心劍客道:「如果應兄對這件事漠不關心,誰敢保證你們表兄弟早晚不受牽連?」應人喜道:「這一點的確誰也不能向誰保證,只可惜縱然關心,也是白費精神,毒蜂公孫強,便是個好例子。」
「我方纔已經說過了,這件事本來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因為我也和大家一樣,始終不知道這件事牽涉到的那個男的是誰。江湖上這種事幾乎經常發生,我應人喜縱然愛管閒事,也管不了那許多。」多情公子有點感到意外道:「你這意思,難道是說,當你來到這裡之前,你就已經知道了那個男的就是孫一兵?」「這正是我不先作解釋的原因,我擔心它也許會影響到你對這段往事的陳述。」「孫一兵牽涉在這件事裡面,根本沒人知道。」多情公子兩眼瞪得大大的,滿臉迷惑:「這個名字是誰告訴你的?」應人喜說出了這個人的姓名。「孫一兵!」多情公子柳長青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但絕不是因憤怒或羞辱所致。那是一種因緊張、驚惶,同時滲雜了極大的恐懼,由內心不期而然所流露出來的一種表情。這位多情公子不是楚不空和魯大器,他是個思路敏捷的聰明人。只有真正的聰明人,才會在這種情況之下,馬上體會到事情似乎有點不妙。
「然後你也沒有向金狐追究?」「沒有。」「為什麼?」「因為問了也是白問。」「何以見得?」「這一類的例子太多了,當著本夫面前,即使光著身子在床上被抓到,他們也會另有一套說詞。」應人喜點點頭,沒有開口,似乎正在思索著一個什麼問題。隔了片刻,他才接著道:「事後你始終沒有再找那位神鞭公子孫一兵算帳?」「因為我也是個男人。」「你認為他是受了金狐的勾引?」「我了解這個賤人。」應人喜再度緘默,同時輕輕嘆了口氣。多情公子道:「你要問的,都問完了沒有?」應人喜道:「問完了。」多情公子道:「那麼,現在可該你告訴我了:這件事跟你應兄到底有什麼關係?」
他想看看這位無情刀客會不會以行動來巴結他們表兄弟!正如呂六奇所說,應人喜心理上早有準備,即使呂六奇不出手,古二呆那一拳顯然無法遂願。隔了好一會,呂六奇才冷冷的打破沉默道:「你怎知道我不在屋子裡?」應人喜道:「這得怪你自己。」呂六奇道:「哦?」應人喜道:「怪你自己心虛。」呂六奇道:「哦?」應人喜道:「一個人在燈光底下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必然會發出聲響,或是在窗戶上映出影子,絕沒有人在後面屋子裡睡覺,卻在前面屋子裡點上一盞燈的道理。」他微微一笑,又道:「要如果竟有人這樣做了,那顯然也只是為了一件事。」「為了什麼事?」「為了使人相信那不是一間空屋子。」呂六奇仍很鎮定地道:「如果我當時不在屋子裡,我會去了哪裡?」應人喜道:「這個問題應該由我來問。」呂六奇道:「你以為我一定會回答?」應人喜微笑道:「我知道你不會回答,所以我也沒有發問。因為它如果算是一個問題,答案早就有了。」
竹林大廳中,氣氛融洽如常。有人喝酒。有人下棋。有人聊天。在這批刀尖上舐血的江湖人物來說,兩天兩件命案,除帶來一陣短暫的刺|激外,似乎並算不了什麼大事情。杏花樓主孫名琴、金錢豹秦飛雨、追魂棍佟大鐘,以及黑心劍客薛小方等四人正坐在大廳一角喝酒擺龍門。就像柳氏雙雄、岳陽金蓋地,跟死去的龍棍鎮中州胡大海幾人被稱為快活林中的杜康小組一樣,他們顯然並不避諱他們是這批貴賓中的一個小集團。他們看到應人喜走進大廳,誰也沒有點頭招呼,好像黑心劍客根本沒有去找過應人喜,好像他們根本就不認識應人喜個人。大廳主裡沒見到無情刀客呂六奇的影子。以那位無情刀客冷僻而不合群的性格,他不願涉足這種公共場所,自是意料中事。只有一點,想想實在叫人難以明白。他仁兄進入這座快活林,既無心聲色之娛,又很少與人交往,平常的日子,究竟是怎麼打發的?如果這兒沒有他樂意享受的事物,當初他仁兄又為什麼要進入這座快活林?難道他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想追求那位英家的未亡人桑總管?還是他真的迷上了蛇山這一帶的山水景色?
魯大器走進石門,摸摸門縫和門窩,應人喜以為他正思量著要動什麼樣的工具,沒想到魯大器跟著雙手一推,石門就無聲打開了。應人喜雖沒有嚇一大跳,但吃驚的程度,則不難從神態上看得出來。這一瞬間,魯大器彷彿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神采煥發,行動敏捷而穩定,雙目炯炯發光,充滿了驕傲和自信,完全不像應人喜平日見慣了的那個愣小子。接著,他們走進石屋。這一下輪到魯大器吃驚了。石屋適時亮了一盞油燈。屋裡只有一個人。石榴。屋內陳設簡單,決沒有躲藏一個大男人的地方。石榴披衣坐在床上。應人喜不得不承認魯大器的眼光,這位石榴姑娘果然是個美得可愛的女孩子,至少要比多情公子眷戀的那位梅妃姑娘純樸自然得多。石榴雙眼泛紅,臉上毫無惺忪睡態,她顯然不是被他們表兄弟倆吵醒的。「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她羞羞的望了應人喜一眼,又低下頭道:「多謝應大哥和魯大哥這樣關心我。」魯大器癡癡地道:「方纔包管事不是說……不是說……」石榴臉更紅了:「那位薛大俠說他忽然想起今夜還有一個約會辦,來了一下就走了,他要我關上門睡覺,別告訴別人他不在。」魯大器喃喃道:「這傢伙鬼鬼祟祟的,究竟在搞什麼名堂?」應人喜笑笑道:「我的手癢了,不押幾把一定睡不著覺——明天見!」
楓紅層層。一亭翼然。金黃色的陽光自峰頂灑下,亭下浮著白雲。亭在山腰間,楓www.hetubook•com•com林中,陽光下,白雲裡。楓紅亭。詩一樣的名字。畫一樣的景色。亭外護欄旁,一名藍衣中年儒士負手佇立,亦如詩畫中人。這位穿著講究,氣度不俗的藍衣人,正是江南四瘟中的老大,杏花樓主孫名琴。應人喜對約他來此的人就是這位杏花樓主並不感到意外。如果換了他是黑心劍客薛小方的結義弟兄,他也一定無法省掉這個約會。如今他所面對的難題,便是他將如何向這位杏花樓主解釋並證明他不是那個向呂六奇透露消息的人!亭中石桌上,已擺設了酒宴。杏花樓主揖客入座,雖然心情沉重,卻仍能保持著良好的風度。雙方坐定後,杏花樓主立開門見山的問道:「我們老四昨天去過應兄那裡?」應人喜點頭:「去過。」對方口中的「老四」,當然就是那位業已身首分家的「黑心劍客」。
要拍黃山一奇古二呆這種人的馬屁,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這並不表示像黃山一奇古二呆這樣的人,真如他自己所說的,不吃這一套。這一套沒人不吃,充其量也只是程度上的分別。關於拍馬屁的笑話,大家都聽得多了。其實,那些流傳的笑話,有時也許誇張了些,但並不全部都是笑話。因為類似的事實,經常都在發生,只是沒有人去注意而已。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兩句話時常有人引用,但都不夠莊重。其實它像其他含義深遠的諺語一樣,也是一種訓世經典之言。馬屁永遠沒有失效的時候。如果有,那必然是拍的方法不對,或者拍的時候不對。應人喜當然不會犯上這種錯誤。古二呆抵擋不住了。這位黃山奇人的警戒線,雖然尚未全面崩潰,但已漸漸露出了缺口。首先發生變化的,是他的語調。「你小子廢話有完的時候沒有?」語氣儘管不雅,語氣已不像先前那般冰中帶刺。「你以為多說幾句好聽的,老夫就會改變對你小子的印象?」「晚輩不敢要求那麼多。」應人喜坐得端端正正的:「晚輩只是懷著一片誠意,想聽前輩說段故事。」古二呆一怔道:「什麼故事?」應人喜正容道:「一段只有您老才夠資格傳誦的故事,玄機道人跟樂天叟當年對弈那局生死棋的詳細經過!」
他們笑得相當愉快,也許笑聲太響了些,廳中很多人都向這邊投來詫異的眼光。黃山一奇古二呆,便是其中的一個。不同的是,這位黃山一奇除了詫異之外,尚帶有幾分厭惡之色。魯大器臉上還擦著藥膏,左手腕上纏著紗布,模樣依然十分狼狽,他真不懂一個人剛挨了一頓狠揍,怎麼還能笑得出來?這一代的年輕人,臉皮真厚,哼!應人喜收住笑聲,悄悄的道:「你常說要模仿我做人處世的方法,現在要不要我給你一個機會?」魯大器道:「什麼機會?」應人喜呶呶嘴巴道:「去向黃山一奇古二呆表示歉意,就說你今天早上太魯莽了,尚望他老人家不要記在心上。」魯大器瞪眼像要大吼似的說:「你開什麼玩笑?吃飽了嫌撐著難受是不是?」應人喜道:「我絕不是開玩笑,因為我做人處世的方式一向如此,知道錯了,就該認錯。如果你願意這樣做,我可以陪你一起過去。」魯大器冷冰冰的道:「要去你自己去。我早就想通了,你的那一套,烏七八糟,根本就不值得摹仿。」應人喜笑笑,忽然換了個話題道:「你來快活林已這麼久,有沒有交上幾個較為談得來的朋友?」「只交了一個。」「誰?」「金燕子上官萬里。」「此刻在不在?」「在。」「好,你就先去找這位金燕子隨便聊聊吧!」「你要去哪裡?」「我也想去找個人聊聊。」「找誰?」「黃山一奇古二呆。」
黑心劍客像端著一碗熱湯爬樓梯似的,小心翼翼的又試探著道:「這姓呂的一向獨來獨往,很少跟人打交道,應兄跟他是什麼時候結下的樑子?」應人喜淡淡地道:「我跟這位仁兄談不上什麼樑子不樑子,我只不過是看不慣他仁兄見到桑總管時,那種令人起雞皮疙瘩的眼光而已!」黑心劍客臉上不禁浮起一絲會心的微笑。他原以為只有他們老大杏花樓主孫名琴對那位美艷的桑總管有興趣,沒想到這小子跟呂六奇竟然也是桑總管的裙下之臣!「這事好辦。」「什麼好辦?」「薛某人負責替你應兄給那小子一頓教訓就是了。」黑心劍客傲然微笑:「收拾一個呂六奇,我薛小方自信還能勝任。」應人喜道:「你自信你的劍法比他的刀法快?」黑心劍客笑笑道:「這一點你應兄不必擔心!他是無情刀客,我是黑心劍客,無情漢碰上黑心人,自然另有一套生剋之道。」應人喜道:「那我又為什麼要平白領你薛兄這份人情?」黑心劍客笑道:「如果你應兄自覺過意不去,以後有機會,你也還我一份人情就是了。」
應人喜雖不十分明了呂六奇跟薛小方兩人的武功,究竟誰比誰高明,但有一件事,卻是顯而易見的。有一句老話說得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黑心劍客薛小方,昨夜是有備而來,聽他當時的語氣,好像他對收拾無情刀客呂六奇,已作了萬無一失的安排。就算他武功不如呂六奇,也不該落得如此下場。應人喜認為這裡面一定有蹊蹺。最合理的解釋,便是可能有人於事先走漏了消息。這個走漏消息的人是誰?知道黑心劍客想打無情刀客主意的人,應該只有四個人。除了杏花樓主孫名琴、金錢豹秦飛雨、追魂棍佟大鐘,另外一個便是他應人喜。江南四瘟,是一夥的,這本來就是他們四個人出的點子,當然沒有走漏消息的可能。嫌疑最重的,應該是他應人喜。但是,應人喜自己心裡清楚,他並沒有通知呂六奇。他的疑問也就出在這裡。因為他實在想不出來這個人是誰!
但也有人說,這局棋的負方,其實是樂天叟。因為樂天叟為人雖然達觀,唯對黑白之戲,寸土必爭,認真異常。輸了棋,想不開的,應該是樂天叟而不是玄機道人。而玄機道人也許是因為眼看老友舉掌自盡,由於事出突然,一時措手不及,以致氣血上湧,也追隨老友登上黃泉之路。這種說法,當然也有道理。只不過不管怎麼說,均屬事後臆測之詞;任何一種說法,未經證實,都只能姑妄聽之。如果兩位武林高人之死另有隱情,與棋局無關,明白其中隱情的人,第一個便該是當時的黃山派掌門人。黃山一奇古二呆!但是,自從這件事發生後,古二呆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這個字。今晚,應人喜忽然提出這個冒昧的要求,這位黃山前任掌門人會有什麼反應?乾乾脆脆一聲不知道?還是一頓咆哮?
應人喜停頓了一下,神色凝重的接下去道:「當快活林這兩件命案發生之後,我才突然驚覺我當初的想法,實在是個很大的錯誤。」多情公子只是聆聽,沒有打岔。他知道應人喜不是個喜歡說廢話的人,他不願意漏掉應人喜所說的任何一個字。「如果我們不知道金狐是死於別人的陷害,那是天意,無話可說。」應人喜的語氣稍稍顯得有點激動:「但如果我們知道了這是一樁罪行,而不予追究,那便無異於一種變相的鼓勵。鼓勵惡人繼續逍遙法外,繼續製造更多的罪行!」多情公子冷靜而謹慎的問道:「應兄由快活林的這兩件血案,而聯想到金狐冤死,是不是因為應兄發現它們可能出於同一兇手的傑作?」應人喜道:「兇手是否為同一人,這一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想盡辦法,把這些兇手從陰暗處揪出來,查究他們的動機,讓他們得到應有的制裁。」
應人喜回到黃字第十二號客房時,魯大器正在跟一名黑衣漢子下棋。應人喜看清跟魯大器下棋的黑衣漢子,赫然竟是黑心劍客薛小方時,心頭不禁大感驚奇。金錢豹秦飛雨、追魂棍佟大鐘、杏花樓主孫名琴、以及這位黑心劍客薛小方,是江南武林道上有名的「四大瘟神」。應人喜從沒有給這四個傢伙好臉色看,而這四位仁兄也一直把應人喜視為眼中釘,雙方好幾次於冷嘲熱諷之餘,都幾乎拔刀相向,這一點魯大器並不是不知道,黑心劍客會來拜訪,已是令人難以置信,而魯大器居然肯優乎接待,更屬不可思議之至。他知道這位黑心劍客無事不登三寶殿,如今突然來找他們表兄弟,必然懷有鬼胎。他一向不喜歡跟這種人打交道,但如果對方竟然看上了他這個多事的小喜子,他當然也非常樂意接受挑戰。
魯大器本來就很討厭多情公子這種半男不女,扭扭捏捏沒有一絲丈夫氣的紈褲子弟,如今看到這種肉麻當有趣的場面,胸中立即湧起一股反胃的感覺。他突然停住腳步,道:「不好,我大概吃壞了肚子,得趕緊回去一趟,失陪!」不等話完,掉頭便走,完全不理會應人喜的反應如何。應人喜微微一笑,亦不挽留,獨個兒逕自跨檻入室。梅妃姑娘見有客人來訪,兩腮突然泛紅,顯然很不好意思。多情公子則毫不在意,一邊手不停梳,一邊坦然招呼道:「應兄請坐,我這裡馬上就好了。」應人喜找了張凳子上坐下,笑答道:「沒有關係,你慢慢來,柳兄,這一手小弟也想學學,正好借這機會見習一番。」經梅妃姑娘一再暗示催促,多情公子這才加快動作,為她梳了個很流行的巫山湧雲髻。梅妃姑娘藉故離去了,多情公子聞聞自己的手指尖,拿起一方絹帕,旋又放回原處,顯然有點捨不得擦去沾在手上的那股髮香。他輕壓著指節骨,帶著一臉愉悅的笑容,緩緩走去應人喜對面坐下。
深秋夜半。月明星稀。陣陣山風,充滿了砭膚寒意。魯大器卻在不斷拭汗。他太興奮了。一路上,全是他一個人在說話。他一再的要跟應人喜打賭,賭應人喜以前絕沒見過一個像石榴這樣動人的女孩子。可是,當他最後發現花屋第五間石門已經緊閉,石屋中黑洞洞靜悄悄不聞一絲聲息時,這位無門少爺的一顆心涼了。因為他到這時候,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想起這排小石屋並不是為他無門少爺專設的,主要是快活林的貴賓,只要裡面的姑娘沒有客人。誰都可以隨時走進去。石榴的屋子,當然也不例外。很明顯的,石榴的屋子裡,今夜已經留了客人。應人喜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相信你的話就是了,聽說金大爺這幾晚手氣很差,我們還是去賭屋那邊押幾把牌九吧!」
一個人無論如何堅強,都有他性格上的弱點,都有他承受不了的打擊。這位多情公子天旋地轉之餘,身心彷彿處在一種近和-圖-書乎虛脫的狀態中。他千辛萬苦,追求了五年的女人,竟被他不明不白的誤殺而死,這份遺憾,將如何彌補?他今後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意義?應人喜輕輕嘆了口氣道:「這件冤案,孫一兵去年就告訴了我,我本來無意來翻這本老帳,因為死者不能復生,又何必為活著的人帶來難堪。」多情公子心痛如絞,但仍力持鎮定。他知道他犯的是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他虧欠金狐太多,他今後要做的事情也太多,自我譴責,自我折磨,並不是減輕內疚的好辦法。他如想對金玉枝稍贖罪孽於萬一,他就該堅強起來,做一個男人該做的事。應人喜的語氣很明白,今天這位浪子來查提這段公案,並不是為了要傷他的心,而是另有更重要的原因。他不能忽略了這一點。這也許是他唯一的一個機會,只要能找出那名幕後設計陷害者,他將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包括他的全部財富和生命在內。所以,他望著應人喜,希望應人喜能夠接著說下去。
黃山一奇古二呆最愛喝的酒,是紅燒刀子。最喜歡吃的兩樣菜,是家常豆腐、韭黃炒肉絲。如今,這位黃山奇人就坐在西廂廳旁一張四仙桌上,享受他最喜愛的這幾樣酒菜。這是他每天晚上的老習慣。一個人自斟自飲,獨得其樂。他很少找別人搭訕,別人也很少來打擾他。從黃昏喝到起更,酒足飯飽,微帶三分醉意,返回客房安歇。這是一種鰥夫式的生活,一個正常的人,絕忍受不了這種生活方式。誰都不難想像得到,一個人處在這種情況之下,最迫切需要的,莫過於能有個人過來跟他一道兒喝喝聊聊。這位黃山奇人既肯接受快活林的延納,便證明他並不是一個天生喜愛離群索居的人。他沒有知心的朋友,只怪他不喜交遊,不知道如何施予友情,以及如何贏取友情,並不表示他不需要友情或是憎惡友情。不過,相信任何人都敢打賭,就算這位黃山奇人很希望這時候有個人能過來跟他一同喝喝酒聊聊天,這個人也絕不會是應人喜。所以,當應人喜含笑走過來時,黃山一奇古二呆平板的面孔上,馬上就佈滿了一層寒霜。
眾賓客中,除了剛來不久的應人喜,只有兩個人沒到過這排石屋。一個是無情刀客呂六奇,另一個便是黃山一奇古二呆。古二呆雖然喜歡喝酒,但只在竹林大廳喝。而且他喝酒有他一定的規矩,一定的時間。每次一壺酒、兩樣菜,黃昏時開始,起更後結束,一斤四兩紅花燒刀子,喝完了回房睡覺。從不破例。以酒品和酒德來說,這實在是個很好的習慣。但是,這位黃山奇人的習慣今晚卻給打破了。大廳裡只剩下三個人。應人喜。魯大器。黃山一奇古二呆。金燕子上官萬里離去之後,魯大器沒有了聊天的對象,已伏在桌面上呼呼然進入夢鄉。往常這個時候,黃山一奇古二呆也早就離開這座大廳了;而今晚,他卻留在老地方,慢慢的喝著剛送來的第二壺紅花燒刀子。一個人喝。只喝酒,不說話。應人喜端端正正的坐在他的對面,跟他一個時辰之前,提出要求的姿態,完全沒有改變。如果換了別人,也許早就拂袖離開了。但是,應人喜沒有。他仍在等待。古二呆並沒有給他任何承諾或表示,只要他夠耐心,便可以獲得他想知道的答案。
不僅沒有任何口頭上的承諾,甚至連一絲類似的暗示也沒有。古二呆自從明白了他的來意之後,臉上就失去了任何表情。他像原先那樣,繼續喝他的悶酒,連看也不看應人喜一眼,彷彿已完全忘記了應人喜的存在。而應人喜也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保持緘默,好像他根本沒有向這位黃山奇人提出任何要求,他坐在目前這個位置上,只是為了能有機會欣賞這位黃山前任掌門人喝酒的風範。如果黃山一奇古二呆喝完第一壺紅花燒刀子,按照老習慣,抹抹嘴就走,他也沒有怨尤。因為他這樣做,完全出於自願。他對自己作出的決定,不論得失如何,從不後悔。他對自己永遠有信心。他相信最後一定可以從這位黃山前掌門人口中得到一點口風,因為對方雖然不曾答應他的要求,但也沒有一口回絕。像黃山一奇古二呆這種性格怪癖的人,遇上的又是這種轟動一時的武林大疑案,你絕不能像纏著老祖母要求說鬼怪故事那樣予取予求。你至少得先為對方設想一下。如果換了你是黃山一奇古二呆,你會不會一經別人要求,就把當年玄機道人和樂天叟的真正死因說出來?你是不是要考慮一下對方身份?打聽這段隱情的用意?以及說明真相後的影響?當黃山一奇古二呆破例未於起更後離去,又向婢女要來第二壺紅花燒刀子時,應人喜的信心更堅定了。
三天,二條人命。第四天呢?魯大器終於想通了,為了避免石榴再遭別人染指,只有一個辦法。就像多情公子柳長青跟梅妃姑娘一樣,將石榴帶來客房同住。這樣一來,應人喜只好退避三舍。事實上,應人喜也想清靜一下,這三四天來,他的睡眠實在太少了。應人喜回到他自己名下的黃字十三號客房,正想脫去鞋襪,補睡一大覺之際,大廚房的小順子忽然端進一個茶盤。他恭恭敬敬的將茶盤放在茶几上:「這是應少俠吩咐要的洞庭雙尖。」應人喜道:「你沒有送錯地方吧?」小順子道:「這是廚房裡大師父張瘸子告訴我的,他還說喝完這壺茶後,有人請少俠去楓紅亭喝酒,去楓紅亭的走法,就壓在茶壺底下。」他木愣愣的望著應人喜,又加了一句道:「少俠沒有吩咐泡茶?」應人喜笑笑道:「我的意思,原要你們送到隔壁十二號,其實送來這邊也一樣,辛苦你了。」小順子離開後,應人喜第一件事便是檢查這壺茶有沒有毛病。茶中無毒。這壺茶是誰越俎代庖替他吩咐廚房泡來的?楓紅亭等他喝酒的人又是誰?
應人喜當然不會上這種當。所以,當這位黑心劍客笑容可掬的向他招呼問好時,他特別留意的,只是對方的一雙手。結果,他果然從對方手上看到一個小動作。那是個靈巧的手式。雖然只是右手五指輕輕幾下划動,應人喜卻馬上就明白了這位黑心劍客的意思。他顯然是要應人喜設法將魯大器支開,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應人喜單獨商談。應人喜毫不考慮,立刻照辦。他轉向魯大器道:「大頭,聽說快活林又來了一張生面孔,你快去竹林大廳,看看來的是誰?」魯大器對下棋一向不感興趣,聞言欣然起立道:「好,我去看看!」他臨出門,忽然回頭,擠擠眼睛笑道:「早上你要我猜的那個謎,我已猜著了。」應人喜當然不相信他的鬼話,如果他有這樣聰明的一位表弟,他也不會以三個月的時間跑遍六省,吃上那麼多的苦頭了。但為了打發這個寶貝早些離去,他只好敷衍道:「好,等會再說。」
天黑下來了。天又亮了。棋局進入第三天。第三天日出時分,當那幾名黃山弟子於晨曦中踮足探頭朝大石坪那邊望去之時,一幕怵目驚心的現象,赫然映在眾人眼簾。棋盤上,黑白混淆,弈局已亂,勝負不明。兩位對局的一代武林耆宿,則已分別僵臥在血泊之中,氣絕多時!玄機道人身上看不出傷痕,鮮血顯然全是從口鼻中噴出來的;樂天叟則死於天靈蓋碎裂,紅白迸流,面目全非,死狀之慘,令人不忍卒睹。這便是大家所知道的,生死一局棋的經過。至於被人視為雅事的一局棋,何以會造成如此不可思議的後果?言人人殊,莫衷一是。有人說:這局棋的負方可能是玄機道人。因為這位玄門高人以往的戰績,一向是勝多敗少,如今於重要關頭,卻把影響榮譽的一局棋輸掉了,也許一時想不開,以致痰火攻心,噴血而亡。而樂天叟則因我雖未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睹景傷情,乃自|拍天靈蓋,斷弦以謝知交。這種說法,相當入情入理。
黑心劍客抬頭看見應人喜跨進門檻,臉上頓時浮起一片親切的笑容,就像一位篤實的鄉農,突然在進城的路上,無意中遇上了親家公一樣。他慌忙拋下棋子,站了起來道:「好久不見了,應兄好!」應人喜也點點頭道:「薛兄好!」這位黑心劍客有張稚氣未脫的娃娃臉,臉孔上經常掛著誠懇動人的笑容,這使他看上仍像個三十不到的青年人,比實際上的年齡,至少還要年輕十歲以上。這是張經常令人上當的面孔。很多人都是在欣賞他娃娃臉上那片笑容之際,送掉老命的。另一方面,這位黑心劍客的外號,也是個可怕的陷阱。他被人喊作黑心劍客,腰間也經常懸著一把長劍,但實際上他的劍法並不高明,同時使劍的機會也不多。他的黑虎拳,他的穿心腿,以及他的十二把奪命袖刀,都比他的劍法高出甚多。但他從不在別人面前誇揚他劍法以外的武功。那是他武學上的一個大秘密。殺人的秘密!很多拘泥於江湖常規的武林人物跟這位黑心劍客頂上之後,都眼巴巴的等著他拔劍,而他們最後等到的,往往是一記黑虎拳,一招穿心腿,或是幾把奪命袖刀!等到對方發覺上當,已經太晚了。
魯大器臉孔紅白不定,忽然一咬牙道:「不行!」應人喜有點詫異道:「不行?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這種地方你也想吃醋?」魯大器恨恨地道:「我……至少……得看看裡面這個傢伙是誰!」應人喜道:「讓你知道了他是誰,又怎麼樣?」魯大器說不出話來了。這一排花屋,說得難聽一點,跟一般妓院根本沒有兩樣。唯一的分別,只不過姑娘的素質好一點,以及不須支付任何費用而已。如果你以一名尋芳客的身份進入一家妓院,你有沒有資格去查問今晚姑娘們接的都是些什麼客人?這道理就是應人喜不解釋,魯大器也該懂得。但應人喜為了怕他發牛脾氣,還是打了個比喻:「無論什麼事情,我們都得替別人想想。今夜,石榴留宿的人,如果是你無門少爺,當你好夢正酣之際,突然有人破門而入,請問你有什麼感想?」
魯大器臉孔鐵青,像要把應人喜一口吞下去似的道:「你跟姓薛的,今天下午究竟打的是什麼交道?」應人喜眼光游動,像是沒聽到魯大器的責問。他突然攏近一步,指指石門道:「這樣兩扇門,大概難不倒你吧?」魯大器反而迷糊了。「幹什麼?」「你不是醋火沖天,想找人拚命嗎?不先弄開這兩扇門,如何揪得出那位黑心劍客?」魯大器站著沒動。人就是這麼奇怪。如果應人喜好言勸阻,魯大器可能越勸hetubook•com•com越火,尤其聽說裡面的男人是黑心劍客薛小方,魯大器心裡更覺得不是滋味。論武功,他無門少爺也許不是那位黑心劍客的敵手,但如果一旦破門相見,他一定會毫不遲疑的衝上去,跟對方拚個你死我活。如今,這個機會來了,照理他該立即依應人喜的吩咐動手敲門才對。可是,這一瞬間,他的想法竟又突然改變。他突然覺得他沒有理由這樣做,也不值得這樣做。這裡是座快活林,是個專供男人享樂的地方,他本來就該清楚石榴所扮演的角色。石榴對他,也許是一片真心。但誰又能保證她對別的男人不是同一態度?沒有說過同樣的話?
這時候想找時間上的證人,快活林只有一處地方。魯大器的面孔突然微微發紅。像有點難為情,也像有點興奮。因為他聽得懂應人喜的弦外之音。他也知道應人喜指的是什麼地方。廳後的那排石屋他已好幾天沒有去了,不曉得石榴那小妞兒是否還記得他這位無門少爺。是否還記得他們之間的盟約?石榴是個很好看的姑娘,甜甜的臉蛋兒,明亮的眼睛,纖細的腰身,修長的雙腿,說起話來,聲音永遠是那麼樣的親切溫柔,惹人憐愛。魯大器共計找過她三次。每次,她都像隻快樂的小麻雀似的,陪著他喝酒聊天,聽他述說得意的事跡,撫摩並誇讚他那雙白皙整潔的手。她付出了男人想得到的全部,沒有絲毫保留。當他們第三次在一起時,她曾在他耳邊悄悄細語:「好哥哥,別忘了可憐的石榴,離開這裡的時候記住把石榴一起帶走。」
呂六奇道:「你來提起這件事,是不是想對我加以要脅?」應人喜道:「你應該知道我這個多事的小喜子不是那種人。」呂六奇眨著眼皮道:「否則——?」應人喜笑道:「你殺死十個公孫強,也不關我的事,但另外一個問題,你卻必須回答。」呂六奇道:「什麼問題?」應人喜道:「我想知道是什麼人殺了胡大海?」呂六奇道:「不是我。」應人喜沉默了片刻,終於點了點頭,道:「好!我相信你。」他緩緩轉身,又朝魯大器點點頭道:「我們走吧!」走出四號客房,魯大器低聲地說道:「你真的相信這位無情刀客沒有殺死胡大海?」「相信。」「憑哪一點?」「因為他沒有殺死胡大海的理由。」「那麼,他殺公孫強,又是什麼理由?」應人喜笑而不答。「你笑什麼?」「心裡高興。」「什麼事高興?」「因為天氣好。」「啊,差點又上你的當。」魯大器忽然警覺:「你胡扯一通,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這個問題很有趣味,我讓你想三天,想不出來,我再告訴你。」魯大器欣然同意,他也想考考自己的智力。
「應兄忽然賞光蒞臨,有何見教?」「小弟是聽故事來的。」多情公子不覺一怔:「聽故事?」他眨著眼皮,有點迷惑:「聽什麼故事?」「聽柳兄的故事。」「我有什麼故事?」「兩年前,柳兄揮淚斬金狐,那段膾炙人口的故事。」多情公子忍不住眉頭一皺,略呈不悅道:「應兄何必開玩笑?」應人喜道:「小弟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這件事你沒聽人提過?」「聽人提過。」「既已聽人提過,應兄何苦又要小弟炒冷飯?」「江湖傳言,經過渲染,往往跟事實有著很大的出入。小弟如今想知道的,是當時實際發生的情形。」「這是小弟私人感情上的一次挫折,而且已成了過去,應兄為什麼一定要打聽得那麼清楚?」
多情公子道:「這種事只是一個小小的誤會?」應人喜苦笑道:「如果當時你能保持良好風度,心平氣和的向兩人查問,你將會發現他們忽然雙雙出現在那座荒廟,其實另有原因。」「什麼原因?」「他們都是應約去會見一個人,但金狐要會見的絕不是神鞭公子,神鞭公子要會見的也絕不是金狐。」「孫一兵要見的人是誰?」「我。」「金狐呢?」「你!」多情公子一呆道:「這該從何說起?我根本就不曉得她那晚去了常德!」應人喜苦笑道:「我又何嘗知道。」多情公子道:「你意思說,他們都上了別人的當?」「大當!」「這是誰開的玩笑?」「這不是一次玩笑,否則不會等兩個會齊之後再讓你知道。這是一條毒計,一條要命的毒計!」「對方究竟為了跟誰過不去?」「當然是你們三位當事人中某一位,也說不定你們三人都是目標。」
應人喜恍然大悟。方纔,黑心劍客給他瞧的那塊怪體,確實是塊石頭。礦石。一塊尚未經過琢磨的寶玉礦石!應人喜送回錦盒,惑然道:「這種紅寶石,名貴異常,薛兄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黑心劍客微笑道:「這是個大秘密,只要應兄肯參加,這種寶石要多少便有多少!」應人喜道:「薛兄的意思,是想邀小弟入伙,共同去幹一票大買賣?」「可以這樣說,但絕不是應兄想像中的那種打劫勾當。」
初更鼓響。竹林大廳中的貴賓,陸續散去。廳後另有一排小木屋,它是快活林中入夜後的另一個享樂去處,無論賭鬼、色鬼或酒鬼,都可以在這一排石屋裡獲得高度的滿足。這裡是個人人可以放浪形骸的地方。桑情總管、以及英家姐妹,從不涉足這排石屋,管理這排石屋的,是另外的四老名管事,也就是英家的包、武、巴、岳四家將。每夜起更之後,四十多位貴賓,至少有一半以上會在這兒聚集。喝酒、賭錢或是跟姑娘們胡調。大家來到快活林,差不多都是為了一個相同的目的,大哥二哥麻子哥,逢場作戲,興盡各散,誰也不能非議誰。誰也不會覺得這種生活方式有什麼值得非議的地方。柳氏雙雄、春雷大俠、人屠段橫、鬼師魏算、杏花樓主孫名琴等人是酒屋的常客。岳陽金蓋地金大爺是推牌九的當然莊家。因為他賭得爽快,也輸得起。多情公子、華山白衣劍客、金錢豹秦飛雨,以及死去的毒蜂公孫強,則是花屋裡的老主顧。魯大器也來過這種地方,他是樣樣精通樣樣好。酒他能喝,牌也能玩,隔上幾天,他也會挑個姑娘風流一番。
黑心劍客眼珠子轉了一下道:「應兄認為這種事該找誰商量,才算找對了人?」應人喜道:「黃山一奇古二呆。」黑心劍客道:「為什麼要找那個老傢伙?」應人喜道:「因為他對這兩件命案表現得最為熱心。」黑心劍客眼珠又轉了幾下,忽然壓低聲音道:「我知道應兄對這個老傢伙的觀感,認真的說起來,這老傢伙也的確不是東西。咳咳,小弟的意思……只要應兄點個頭,我擔保明天一早,這姓古的就會變成快活林的第三具屍體。」應人喜大感意外,他怎麼也沒想到,對方竟會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它是這位黑心劍客心中真正想說的話?這位黑心劍客是個肯為別人殺人的人?他說出這種話,不怕他應人喜宣揚出去,因而背上以前兩件命案的嫌疑?如果這位黑心劍客說的是真心話,而且真的願意這樣做,那無疑是為了想巴結他這個多事的小喜子。他跟江南四瘟神,永遠不可能合在一起,這一點四瘟神也應該明白。黑心劍客想巴結他,又是為了什麼?
「原來你是在拐著彎兒說話?」他望著應人喜道:「你應兄幹嘛不乾脆的說出來,你不信任的人其實是我柳長青!」「小弟並沒有不信任誰,但我應人喜也絕不會憑空言或傳說去信任任何一個人。」應人喜的聲音也很平靜:「我們如今在澄清一件罪案,應以義理事證為主,而犯不著意氣用事。」「你想知道姦夫是誰?」「不錯。」「孫一兵。」「神鞭公子孫一兵?」「是的。」「奸|情是你親自撞破的?」「地點是常德鎮郊一座荒涼的古廟。」「當時兩人正在幹那喪風敗俗的好事?」「也許我去早了些。」「這話什麼意思?」「當時兩人尚在大殿上說話。」「這就是你說的奸|情?」「這就夠了。」「什麼夠了?」「她當時已是有夫之婦,兩人非親非故,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說什麼也沒有在那種地方私下約會的理由。」「你是怎麼聽到消息的?」「我有我的耳目。」「當時兩人怎麼解釋?」「沒有。」「是兩人心虛無詞以對?還是你根本沒有留給他們一個解釋的機會?」「姓孫的只問了一聲我是誰,便冷笑著轉身走了。」
當一個你所中意的女孩子向你說出這種話時,你會怎樣答覆?魯大器的答覆,是肯定的。也是真心的。他決沒有絲毫藉此博取她歡心的意思,只要他能辦得到,他一定會在離開快活林時帶走這個癡情而可愛的小姑娘。只可惜這位無門少爺有一個連他也無法克服的缺點。他太健忘了。只要碰上一段令人興奮的事,他就會忘記一切。當他跟石榴纏綿在一起的時候,他心目中除了這個令人著迷的小姑娘外,這世上似乎再沒有一件值得他分心的事情,包括他對應人喜的思念在內。而當他見到應人喜之後,他卻又幾乎將這位石榴姑娘忘得乾乾淨淨。如今,應人喜的一句話,總算又使他想起了大廳後面那排石屋。想起了他的石榴。
黑心劍客沒有說謊,他夜裡的確有個約會。死神的約會。第二天一早,有人在黃字賓館前的空地上見到了這位黑心劍客。當時這位黑心劍客正以一個很舒適的姿勢,仰躺在黃字賓館的草坪上。他的人像個不出頭的大字。大字不出頭,是因為他雙肩以上少了一顆腦袋。他的腦袋端端正正的放在他的胸膛上。這是一個很滑稽的安排。滑稽而恐怖。這位黑心劍客昨夜不是留宿在石榴姑娘的屋子裡麼?怎會忽然陳屍於黃字賓館前。
正如應人喜自己表白的一樣,這位江湖浪子只是個「多事的小喜子」,而不是個「不講理的小喜子」。如果「多情公子揮淚斬金狐」,純然只是一件男女間的緋色糾紛,與公益無關,以應人喜的性格,絕不會突然找上門來,來提出這些只有瘋子才會提出的問題。他有一種預感,兩年前的那一刀,他也許揮錯了。這錯誤的一刀,也許會引起一場大不幸。但是,癥結在哪裡?他不知道。他只有等候應人喜來加以說明。然而,應人喜只是歎了口氣,並沒有接著說明孫一兵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件事情,以及他為什麼要來向他這位多情公子加以查證?多情公子無法忍耐,只好先開口道:「是孫一兵本人告訴你的?他對那夜跟金狐的約會如何辯解?」應人喜又嘆了口氣,緩緩道:「他說,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因為他當時絕未想到,你竟會為了這點小小的誤會而殺死金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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